【田豐】王船山“占學一理”思想發微

欄目:思想探索
發布時間:2019-01-28 19:16:00
標簽:義利之辨、義理派、占學一理、象數派
田豐

作者簡介:田豐(feng) ,男,西元一九七七年出生,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任天津社會(hui) 科學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wei) 儒學與(yu) 經學,著有《朱陳王霸之辨義(yi) 疏》《王船山體(ti) 用思想研究》等。

王船山“占學一理”思想發微

作者:田豐(feng)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

          原載《中國學術》第三十九輯,劉東(dong) 主編,商務印書(shu) 館2018年10月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臘月廿三日乙醜(chou)

          耶穌2019年1月28日

 

摘要:王船山易學雖然屬於(yu) 義(yi) 理派,但他提出了“占學一理”思想,試圖以此統一象數與(yu) 義(yi) 理二者。前人的研究大多隻是描述船山“占學一理”思想的要素特征,並沒有從(cong) 內(nei) 在義(yi) 理上給出一個(ge) 融貫的解釋。筆者試圖在前人基礎上進一步闡明“占學一理”思想背後更深的哲學訴求,並指出船山“占學一理”之論的目的表麵來看僅(jin) 僅(jin) 是為(wei) 了防止《周易》流為(wei) 瀆亂(luan) 之書(shu) ,站在義(yi) 理派立場上對象數派的批判,而其內(nei) 在理路中始終有著對於(yu) 如何統一義(yi) 與(yu) 利、倫(lun) 理與(yu) 事理、經與(yu) 權、體(ti) 與(yu) 用、天與(yu) 人的內(nei) 在訴求。

 

關(guan) 鍵詞:占學一理;義(yi) 理派;象數派;義(yi) 利之辨;

 

引子

 

易學曆來分為(wei) 象數與(yu) 義(yi) 理兩(liang) 派,這兩(liang) 條解釋的道路從(cong) 《周易》在先秦經典化開始,就始終處於(yu) 一種巨大的張力之中,在《春秋》與(yu) 《易傳(chuan) 》中皆已有所表現。《馬王堆帛書(shu) 》中的“要-孔子老而好易”篇,雖然其成書(shu) 年代及其代表的學派尚不能完全確定,但也可以明確看到在秦漢之際“德”與(yu) “占”之間存在著某種衝(chong) 突[1]。漢代雖然重象數,但在《史記·日者列傳(chuan) 》中也能看到與(yu) 象數關(guan) 係特別密切的卜筮合法性問題,會(hui) 特別引發儒者的思考與(yu) 關(guan) 注。此外,在董仲舒的名言中,我們(men) 也可以看到“占”與(yu) “義(yi) ”之對舉(ju) :“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從(cong) 變從(cong) 義(yi) ,而一以奉天。”[2]這裏的“義(yi) ”雖然並不是明確指涉義(yi) 理解經,但就《春秋繁露·精華》此篇所論來看,董子強調的乃是占卜所給出的指示不必盡從(cong) ,仍需在變化的情境中按照義(yi) 理原則作出修正性解釋。“在曹魏時期,王肅和王弼倡導的義(yi) 理學派,恃別是王弼的易學,對漢易來說,是種新的流派,在魏晉時期影響很大。但是。漢易中的象數之學,並未因此中斷,魏晉時期仍很活躍。……此時期的易學家,大致分為(wei) 兩(liang) 大流派,即義(yi) 理學派和象數學派,而且相互展開了辯論。”[3]至唐,雖有《周易正義(yi) 》尊王並盛讚“王輔嗣之注獨冠古今”,但同時卻也出現了李鼎祚《周易集解》匯集漢易象數諸家以糾孔疏之偏。宋代道學諸君對《周易》的解釋有如張子程子主義(yi) 理,亦有邵雍主象數,還有朱子試圖本於(yu) 象數而論義(yi) 理。總之,從(cong) 船山之前的易學傳(chuan) 統來看,象數與(yu) 義(yi) 理兩(liang) 派雖然一直相互辯難,卻也從(cong) 來都不是涇渭分明,雙方都會(hui) 試圖盡可能地包容吸納對方的立場。但兩(liang) 者之間巨大的張力決(jue) 定了如果有統一的可能,那也絕不可能僅(jin) 僅(jin) 是一種外在的拚合,而必須建基在深刻圓融的思想之上。

 

船山易學一般被劃分為(wei) 義(yi) 理派,他提出了“占學一理”思想,試圖以此統一象數與(yu) 義(yi) 理二者。對船山“占學一理”已有數位學者做過研究[4],但大多隻是描述船山“占學一理”思想的要素特征,並沒有從(cong) 內(nei) 在義(yi) 理上給出一個(ge) 融貫的結構性解釋。筆者將本著略前人所詳,詳前人所略的原則,對前人基本研究略作引用總結,在其基礎上進一步闡明“占學一理”思想背後更深的哲學訴求。

 

還需要說明的是,船山的經典詮釋性著作大體(ti) 可以分為(wei) 三類,第一類可稱為(wei) 考證體(ti) 例,譬如《周易稗疏》《周易考異》《尚書(shu) 稗疏》《詩經稗疏》《春秋稗疏》《四書(shu) 稗疏》《四書(shu) 考異》等著作,研究問題略近於(yu) 清代小學,雖有義(yi) 理為(wei) 內(nei) 在主導但並不重義(yi) 理發揮。第二類是外傳(chuan) 體(ti) 例,譬如《周易外傳(chuan) 》《尚書(shu) 引義(yi) 》《讀四書(shu) 大全說》《詩廣義(yi) 》《春秋家說》等著作,其特點為(wei) 並不嚴(yan) 格遵循經典原有結構,雖然也按照經典大體(ti) 次第,但主要是就經典涉及的問題單篇論說發揮,更加注重的是問題意識而非經典闡釋。這個(ge) 階段船山為(wei) 了更加透徹地闡發己見,常常需要跳出注疏,以破格的方式;或者有時與(yu) 文本關(guan) 聯相當弱,以斷章取義(yi) 的方式,求得對問題進行酣暢淋漓地道說。第三類是內(nei) 傳(chuan) 體(ti) 例,譬如《周易內(nei) 傳(chuan) 》《禮記章句》《四書(shu) 訓義(yi) 》《張子正蒙注》等著作,其特點是大多為(wei) 船山晚年所作,思想上來說能夠代表其晚年最終境界,體(ti) 例上來說回歸傳(chuan) 統注疏形式,更加注重經典闡釋而非自己思想的發揮,或者說的更加準確些,這個(ge) 階段船山自己的思想已經能夠相當圓融無間地灌注在其傳(chuan) 統體(ti) 例的經典闡釋中,而無需像早年或中年那樣,借助於(yu) 外傳(chuan) 體(ti) 例道說。

 

船山晚年在《周易內(nei) 傳(chuan) 》中概括自己的易學思想為(wei) :“大略以乾坤並建為(wei) 宗;錯綜合一為(wei) 象;《彖》《爻》一致、四聖一揆為(wei) 釋;占學以理、得失吉凶一道為(wei) 義(yi) ;占義(yi) 不占利,勸戒君子、不瀆告小人為(wei) 用;畏文、周、孔子之正訓,辟京房、陳摶日者黃冠之圖說為(wei) 防。”[5]這些思想從(cong) 早年《周易外傳(chuan) 》中即可看到多有表述,不過鑒於(yu) 《外傳(chuan) 》體(ti) 例,往往針對某個(ge) 問題闡發的特別犀利深遠,但是篇章問題之間的整體(ti) 架構則難以有比較整全的論述。此外可能是因為(wei) 早年思想尚未達至成熟,因此結晶略顯駁雜,表述也往往不夠嚴(yan) 謹圓融。如穀繼明所指出的,“《外傳(chuan) 》有明顯的象數特色,運用了許多象數的術語”[6],至於(yu) 晚年《周易內(nei) 傳(chuan) 》則無論從(cong) 注疏體(ti) 例、概念使用還是篇章格局都達成了相當圓融的體(ti) 係,更是在其《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中對自己的思想給出了係統完整的描述。是以本文主要從(cong) 《周易內(nei) 傳(chuan) 》出發來探討其“占學一理”思想,間或亦會(hui) 引用《外傳(chuan) 》以作輔證。

 

占與(yu) 學如果按照簡單邏輯區分,則分別指示著事情發展的兩(liang) 種不同層麵意義(yi) :卜筮指示的是事情的成敗得失,屬於(yu) 利的層麵,乃實然問題,其理為(wei) 自然層麵的必然之理;卦義(yi) 則指示著事情中的倫(lun) 理道義(yi) ,屬於(yu) 義(yi) 的層麵,乃應然問題,其理為(wei) 人道層麵的倫(lun) 常之理。這兩(liang) 個(ge) 層麵在現代思維中往往被劃分為(wei) 不可通約且無關(guan) 的兩(liang) 個(ge) 世界,最典型代表即康德對兩(liang) 個(ge) 世界的區分,實踐理性的判斷不受任何經驗因素製約影響。在宋明道學傳(chuan) 統中,原則上此二者都從(cong) 屬於(yu) 天理,然而具體(ti) 到分殊之理的時候,此二者往往有難以調和的衝(chong) 突,即合於(yu) 物理者並不必然合於(yu) 倫(lun) 理,這種衝(chong) 突往往體(ti) 現為(wei) 義(yi) 利之辨。船山要統一占學,首先必須在詮釋經典之時賦予吉凶得失不同以往的意義(yi) ,其基本的方向是以義(yi) 來詮釋《易經》中涉及利與(yu) 吉凶得失之處;又必須將《易經》,尤其是《係辭》中所言皆向義(yi) 理方向詮釋。這也是前人研究早已指出的,譬如,朱伯崑先生論述船山占學一理思想說:“其所謂占學不可偏,其主旨是即占而言學,從(cong) 而將占筮納入學的領域……吉凶屬於(yu) 個(ge) 人禍福問題,得失屬於(yu) 義(yi) 理問題……君子占筮以決(jue) 疑,不是問個(ge) 人的吉凶禍福,而是慎於(yu) 得失之義(yi) 理,使自己的行為(wei) 一依於(yu) 理。如此決(jue) 疑,雖遇凶事如死亡,隻要符合天理,亦無所畏懼,像伯夷叔齊那樣為(wei) 正義(yi) 而死,便是無不利……卦爻辭所說的貞吉,乃以正即符合義(yi) 理為(wei) 吉利。此‘利’字,非指個(ge) 人之私利,即小人之利,而是‘以義(yi) 為(wei) 利’。故貞與(yu) 利不可分離……占筮不是占來事之吉凶,而是占是非善惡的後果……總之,王氏區別得失與(yu) 禍福,以《周易》之占為(wei) 推斷得失即行為(wei) 是否合乎義(yi) 理的教科書(shu) ……隻有學易,即玩味卦爻象和卦爻辭之義(yi) 理,提高自己的境界,少犯過錯,方有條件占問來事……按王夫之上述的觀點,學易即觀象玩辭,鑽研《周易》一書(shu) 的義(yi) 理,便可下盡人事,上達天德,達到聖人的境界,何必再用占筮,占問得失吉凶?……關(guan) 於(yu) 占筮,其論點有二:一是事物變易,複雜多端,人的智力有時難以決(jue) 疑;而是占筮所得的吉凶隻是啟發人的心智,少犯過錯。此種占筮觀雖然肯定了占筮的形式,但就其思想實質來說,仍是以學釋占,故說‘初無二理’。”[7]陳遠寧與(yu) 汪學群的解讀與(yu) 朱氏相比較為(wei) 簡略,但理解方向基本相同,都認為(wei) 船山雖然不廢占筮,但基本上是以學來解釋占,以義(yi) 理來解釋得失,占隻是在人謀無能為(wei) 力之時決(jue) 疑之用。這個(ge) 解釋方向並不能說是錯誤,它基本上把握住了船山“占學一理”的基本傾(qing) 向,但是存在如下問題:其一,並沒有從(cong) 本體(ti) 論上給出“占學一理”的理論基礎,而這才是船山之所以能夠統一象數義(yi) 理兩(liang) 派的最核心思想之所在;其二,船山固然重學勝於(yu) 占,但並非想要以學代占,而三位先生對船山的解讀過於(yu) 強調學的分量,沒有充分揭示出占的意義(yi) ,從(cong) 而也最終難以說明占學二者如何獲得統一。

 

占學同源

 

我們(men) 先從(cong) 第一個(ge) 問題即“占學一理”的本體(ti) 論基礎開始說明,船山在《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序》中說道:

 

伏羲之始畫卦也,即陰陽升降、多寡隱見,而得失是非形焉。其占簡,其理備矣。……若夫文王、周公所係之辭,皆人事也,即皆天道也;皆物變也,即皆聖學也;皆禍福也,即皆善惡也。其辭費,其旨隱,藏之於(yu) 用,顯之以仁,通吉凶得失於(yu) 一貫,而帝王經世、君子窮理以盡性之道,率於(yu) 此而上達其原。夫子慮學《易》者逐於(yu) 占《象》而昧其所以然之理,故為(wei) 之《傳(chuan) 》以發明之,即占也,即學也,即以知命而不憂,即以立命而不貳。[8]

 

船山明確認為(wei) 《周易》從(cong) 伏羲畫卦開始直至文周孔,始終整全地包含了陰陽、物理、人事、天道,這與(yu) 船山的太極本體(ti) 思想是一致的:太極本體(ti) 作為(wei) 整全大體(ti) ,凡諸一切陰陽化生,得失是非,人事物理都不可能外於(yu) 太極,而《周易》作為(wei) 對太極本體(ti) 的同構係統,自然也就賅具眾(zhong) 理。這種自然賅具既非自始至終現成存在,亦非如母生子般外在於(yu) 本體(ti) 而出現,而是在氣之運化流行中顯現出的條理。此外,船山論人之繼善成性乃是就承繼健順天德意義(yi) 來說的[9],在天而言,元亨利貞健順五常展開為(wei) 萬(wan) 物眾(zhong) 理,此為(wei) 自然過程,不涉及上述實然與(yu) 應然之衝(chong) 突。但在人倫(lun) 世界則兩(liang) 者分化,天德落在人身上為(wei) 性,此性僅(jin) 為(wei) 虛德,不可說它自然賅具眾(zhong) 理,須待後天工夫充實豐(feng) 富之[10]。這樣一來,人在行動之時便會(hui) 麵臨(lin) 實然事理與(yu) 應然倫(lun) 理的兩(liang) 重權衡,甚乃矛盾取舍。人如果僅(jin) 僅(jin) 處於(yu) 日常人倫(lun) 的簡單情境中,權衡能力並不顯得突出很重要,因為(wei) 在簡單平常的日用倫(lun) 常中,隻需要遵循常經大道,甚乃心中靈明良知,明分義(yi) 利之辨即可應對。但是在複雜的政治生活中,義(yi) 與(yu) 利往往難以截然分開,利物利民利天下本身即是道義(yi) 之所在,重要的往往不是能否憑借良知去行,而是能否在具體(ti) 時勢中把握好各種事理讓利能夠獲得更好地實現。又或者處於(yu) 人倫(lun) 之變的情況下,倫(lun) 理自身的爭(zheng) 執困境決(jue) 定了它並不能夠被直接運用,必須審時度勢讓諸多義(yi) 理與(yu) 事理達成最合宜的中道。上述所有這些都不是人單純憑借一個(ge) 抽象無內(nei) 容的善良意誌,或者執守某些現成的道義(yi) 準則就能夠達成的。顯而易見的是,倫(lun) 理並不能直接統攝事理,然而倫(lun) 理與(yu) 事理如果完全分開,工夫便會(hui) 打成兩(liang) 截,其間輕重與(yu) 否的傾(qing) 向構成了宋明道學中的尊德性道問學之爭(zheng) 以及義(yi) 利之辨。而各家共同的態度是,此二者盡管同源於(yu) 天,但在人的世界裏並不能夠自然合一,必須借助於(yu) 工夫通達某種境界方能使二者圓融無滯。船山也是如此,不過相較之前的道學而言,他的本體(ti) 論借助於(yu) 易學尤為(wei) 精微地闡發了二者的同源性,同時又嚴(yan) 守天人之分。其曰:

 

此太極之所以出生萬(wan) 物,成萬(wan) 理而起萬(wan) 事者也,資始資生之本體(ti) 也,故謂之“道”,亙(gen) 古今,統天人,攝人物,皆受成於(yu) 此。其在人也,則自此而善,自此而性矣。夫一陰一陽,《易》之全體(ti) 大用也。乃溯善與(yu) 性之所從(cong) 出,統宗於(yu) 道者,固即此理。是則人物之有道,《易》之有象數,同原而不容歧視,明矣。[11]

 

這裏是借助於(yu) “繼善成性”的天人之辨思想,在《易》全體(ti) 大用之下分殊出了人道(義(yi) 理)與(yu) 象數之別,兩(liang) 者同原而又不容混同,亦不可厚此薄彼。我們(men) 接下來要做的詳細考察上述第二個(ge) 問題,即占學二者何以統一,我們(men) 先從(cong) 義(yi) 利問題切入。

 

義(yi) 利之和

 

船山於(yu) 《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三》中簡要描述了易學史並對曆史上重要注家點評,其批評程子與(yu) 朱子之言曰:

 

程子之《傳(chuan) 》,純乎理事,固《易》大用之所以行,然有通誌成務之理,而無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神。……朱子學宗程氏,獨於(yu) 《易》焉盡廢王弼以來引伸之理,而專(zhuan) 言占,謂孔子之言天,言人,言性,言德,言研幾,言精義(yi) ,言崇德廣業(ye) 者,皆非羲、文之本旨,僅(jin) 以為(wei) 卜筮之用,而謂非學者之所宜講習(xi) 。其激而為(wei) 論,乃至擬之於(yu) 《火珠林》卦影之陋術,則又與(yu) 漢人之說同,而與(yu) 孔子《係傳(chuan) 》窮理盡性之言,顯相牴牾而不恤。由王弼以至程子,矯枉而過正者也,朱子則矯正而不嫌於(yu) 枉矣。[12]

 

船山對朱子的批評比較明白易懂,他雖然承認《周易》本為(wei) 卜筮之書(shu) ,“《易》之為(wei) 筮而作,此不待言。王弼以後,言《易》者盡廢其占,而朱子非之,允矣”[13],卻不同意將《周易》視為(wei) 純粹卜筮之書(shu) ,認為(wei) 這樣會(hui) 使得易學成為(wei) 鄙陋之術。值得注意的是他對王弼至程子義(yi) 理一派盡廢其占的批評,認為(wei) 程傳(chuan) 僅(jin) 有理而無神。他將理視為(wei) “大用之所以行”,而不是大用之行,這意味著他認為(wei) 程傳(chuan) 所論之易理,偏於(yu) 體(ti) 而輕於(yu) 用。但船山對程朱的批評這裏還隻是一個(ge) 籠統的論斷,需要結合《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中的另外幾篇材料才能明了船山所指。

 

君子之謀於(yu) 《易》,非欲知吉凶而已,所以知憂,知懼,而知所擇執也。……《本義(yi) 》往往有戒占者之言,韙矣。然所戒者,剛柔之節,進退之度,王者之刑賞因革,君子之出處語默,兩(liang) 俱近道,而戒以慎擇而固執之。若夫貞之為(wei) 言正也,出乎正則入乎邪,即微《易》之戒,豈有不貞而可以徼利者哉!貞之為(wei) 利也,不相離也,貞則利,利必貞也,故有貞凶,而無不利之貞,無不貞之利。且《易》之所謂利者,非小人之利,求榮而榮,求富而富,欲焉而遂,忿焉而逞者也。故曰“利物”,非私利於(yu) 己之謂也;曰“合義(yi) ”,合於(yu) 義(yi) 即利,所謂不以利為(wei) 利,以義(yi) 為(wei) 利也。故凡言貞吉者,言既得其正而又吉。或謂所吉者在正,而非不正者之可幸吉,此即戒矣。若利貞,則謂其合義(yi) 而可固守,即有戒焉,亦謂其義(yi) 之合不以權而以正也。倘雲(yun) 利於(yu) 貞,不利於(yu) 不貞,此又豈待《易》之言而後戒乎!

 

朱伯崑、陳遠寧兩(liang) 位先生都注意到船山的這段話,並作出各自的解讀,陳先生曰:“盡管君子進行占筮也講吉凶之利,但它們(men) 是以仁義(yi) 之正道為(wei) 根本,以貞之利即公利為(wei) 前提。反對離開正道談吉凶,反對一切不正之利……強調《周易》雖是卜筮之書(shu) ,卻是以義(yi) 理為(wei) 依歸,其占筮的目的也是為(wei) 了更好地、更具體(ti) 地把握和運用卦爻辭中蘊含的義(yi) 理。”[14]朱先生曰:“此是說,卦爻辭所說的‘貞吉’,乃以正即符合義(yi) 理為(wei) 吉利。此‘禮’字,非指個(ge) 人之私利,即小人之利,而是‘以義(yi) 為(wei) 利’……王氏區別得失與(yu) 禍福,以《周易》之占為(wei) 推斷得失即行為(wei) 是否合於(yu) 義(yi) 理的教科書(shu) 。此種觀點,顯然是對儒家提出的道德原則即義(yi) 利之辨在易學中的闡發。”[15]汪學群也注意到了這段話並落在義(yi) 利之辨上做出解讀,認為(wei) 船山是“以義(yi) 釋利”,“《易》所講的利,是正當的利……是一種公利……把是不是符合義(yi) ,當成判斷利的標準。”[16]他們(men) 的解讀都把重點落在以義(yi) 為(wei) 利,不以禍福論吉凶得失上,這沒有問題,但是他們(men) 對義(yi) 利之辨本身並沒有做出充分的說明,便容易造成誤解。因為(wei) 義(yi) 利之辨在道學傳(chuan) 統中是關(guan) 乎君子小人的大限,所謂壁立千仞之爭(zheng) 一線,正謂此也。船山不同於(yu) 前人之處恰恰在於(yu) 他試圖借助於(yu) 易學的解釋,消解兩(liang) 者之間水火不容的局麵,讓儒學重新回到經世致用的實學之路上去,同時又持守住君子之德。如果說道學傳(chuan) 統的思路往往是以義(yi) 來取代利的話,那麽(me) 船山想要做的是以義(yi) 來統攝利,而不僅(jin) 僅(jin) 是強調重義(yi) 輕利,或者用義(yi) 這個(ge) 概念消解屏蔽掉利的概念,那樣實際上還是道學傳(chuan) 統義(yi) 利二者勢同水火的道路。

 

船山這段話區分了兩(liang) 種利,一種是小人徼利之利,我們(men) 可以稱之為(wei) 私利,還有一種是“利物”之利,它並不排斥私利,但根本著眼點並不是在於(yu) 一己得失,其典型形態是利民利天下之公利。前一種其實並不是船山著意討論的對象,因為(wei) 這個(ge) 層次上的義(yi) 利之辨在他看來是毋庸置喙的,也無須借助於(yu) 學《易》而明,所以他兩(liang) 次在文中強調“即微《易》之戒,豈有不貞而可以徼利者哉!”“倘雲(yun) 利於(yu) 貞,不利於(yu) 不貞,此又豈待《易》之言而後戒乎!”船山真正想要討論的是第二層意義(yi) 上的義(yi) 利之辨,這也是道學傳(chuan) 統往往忽視的,但卻是真正問題之所在。譬如著名的朱子陳亮之辨其實並非在第一個(ge) 層麵上的功利主義(yi) 與(yu) 道德主義(yi) 的爭(zheng) 論,而是在第二個(ge) 層麵上如何能夠統一兩(liang) 者的辯論[17]

 

段首船山開宗明義(yi) 《易》並不隻是為(wei) 了知道吉凶,而是為(wei) 了在憂懼中明了所當執者。接著他認為(wei) 朱子《周易本義(yi) 》通過占告誡人是對的,並進一步分析其告誡的內(nei) 容,船山列舉(ju) 朱子所告誡的剛柔進退刑賞因革出處語默等內(nei) 容,皆為(wei) 道之兩(liang) 端,所謂“兩(liang) 俱近道,而戒以慎擇而固執之”,其實就是“執兩(liang) 用中”或“叩其兩(liang) 端而竭焉”之意,也即是在權衡中取其中道。這樣我們(men) 才能理解何以船山在接下來反複強調說,不必告誡利貞不可分,如果必須要戒的話,也是要告誡在尋求合義(yi) 之利的時候,不可流於(yu) 權變之謀,而應當力求正道之宜。所以,問題的關(guan) 鍵其實不在於(yu) 第一個(ge) 層次的義(yi) 利之辨——船山以為(wei) 對此無需再三叮嚀諄諄教導——而在於(yu) 第二個(ge) 層次的義(yi) 利之和當以何種工夫達到,與(yu) 占學又是怎樣的關(guan) 係,因為(wei) 這個(ge) 層麵才真正涉及到君子之道廣大精微的純正展開。而程傳(chuan) 演繹的粹然義(yi) 理其實更加是與(yu) 利益相對的義(yi) 理,而非第二個(ge) 層次的義(yi) 之和,單單在第一個(ge) 層麵上討論義(yi) 利之辨的話,不僅(jin) 會(hui) 造成對利理解的片麵,更加會(hui) 造成對義(yi) 理理解的狹隘。第一個(ge) 層麵的義(yi) 利之辨實際上蘊含著對世界的二元理解,義(yi) 是與(yu) 紛繁多變的現象世界無關(guan) 的純粹義(yi) 理,利則是現象世界中具體(ti) 事件的得失成敗,體(ti) 與(yu) 用終歸難以統一。在船山看來,通過《易》獲得的不是與(yu) 利水火不容的粹然之理,而是在時位中毫厘不可偏差的中道:“審度所以行乎其位者,則精義(yi) 不可以執一求,而抑不可以毫厘差。”[18]所以船山對《係辭》“初率其辭而揆其方,既有典常,苟非其人,道不虛行”這句話的解釋是:

 

由辭以研究其精微,而揆度其周流無方之方,則天化人事之變盡,而所以處之者之義(yi) 精,於(yu) 無典要之中,得其至當不易之理矣。然占者非徒以知吉而喜,知凶而憂也。苟為(wei) 君子之人,則察其隨時之中,而乾惕以鎮守其至正之則,於(yu) 是而《易》之道乃以行萬(wan) 變而利用。非其人,則恃其吉而委其凶於(yu) 無可奈何之數,其占也不如弗占,《易》道虛設矣。《易》之為(wei) 書(shu) ,言得失也,非言禍福也,占義(yi) 也,非占誌也,此學《易》者不可不知也。[19]

 

正如《係辭》所謂“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船山將研辭對應於(yu) “學”的方向。這裏船山雖然也說要由研辭而得“不易之理”,但是基於(yu) 其一貫思路,本體(ti) 本是無典要的,故所謂“不易之理”並不是道學傳(chuan) 統的永恒自在的本體(ti) ,而是“無方之方”,也即是曾昭旭先生分析過的虛德[20],它不具有現成應用性,所以下麵船山緊接著分析“占”的方向。“占”不是徒因吉凶而憂喜,而是上述“無方之方”必須交由君子在體(ti) 察中領會(hui) 充實,在審度時位中尋求當下境遇的合宜之道,是以苟非其人,道不虛行。君子並非要徹底拋棄常道正則完全交由虛靈之心權衡,這基於(yu) 兩(liang) 個(ge) 原因,其一,德性之體(ti) 是在用中不斷獲得充實生成的,所以它並非要拋棄常道,而是要充實道;其二,常道正則在民族曆史中的積澱會(hui) 獲得其巨大的勢能,這是個(ge) 體(ti) 在時位中尋求中道時不能置之不顧的。所以,“用”必須在“體(ti) ”的曆史性展開中求中,《易》之道才能“行萬(wan) 變而利用”。占義(yi) 占誌的問題船山曾引用橫渠與(yu) 《禮》的話來論述:

 

張子之言曰:“《易》為(wei) 君子謀,不為(wei) 小人謀。”然非張子之創說也。《禮》:“筮人之問筮者曰,義(yi) 與(yu) ?誌與(yu) ?義(yi) 則筮,誌則否。”文王、周公之彝訓,垂於(yu) 筮氏之官守且然,而況君子之有為(wei) 有行,而就天化以盡人道哉![21]

 

占誌顯然指的是人一己之願而無關(guan) 乎義(yi) 理,但占義(yi) 也不能理解為(wei) 對抽象學理的探尋,而是落在具體(ti) 境遇中人對自身德性的權衡實踐能力的磨礪。那麽(me) ,為(wei) 何這種權衡能力不能僅(jin) 僅(jin) 依靠“學”,還必須有“占”之輔相,方能最終達成義(yi) 利之和呢?下麵我們(men) 通過分析“居”與(yu) “動”之義(yi) 而詳之。

 

居學動占

 

《易經·係辭上傳(chuan) 第二章》曰:“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le) 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故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船山於(yu) 《周易內(nei) 傳(chuan) 》注解道:

 

“居”者,守之以為(wei) 恒度。“安”者,知其不可過而無越思。“序”謂剛柔消長之次序。“樂(le) ”者,不驚其吉,不惡其凶。“玩”,熟求其所以然之理也。“觀象玩辭”,學《易》之事。“觀變玩占”,筮《易》之事;占亦辭之所占也。承上文而言,《易》因天道以治人事,學之以定其所守,而有事於(yu) 筮,則占其時位之所宜,以慎於(yu) 得失,而不忘憂虞,則進退動靜一依於(yu) 理,而“自天祐之,吉無不利”矣。天者,理而已矣,得理則得天矣。比幹雖死,自不與(yu) 飛廉、惡來同戮;夷齊雖餓,自不與(yu) 頑民同遷:皆天所佑而無不利也。利者,義(yi) 之和也。[22]

 

又於(yu) 《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中解釋說:

 

以言尚辭,以動尚變,學《易》之事也。故占《易》學《易》,聖人之用《易》,二道並行,不可偏廢也。故曰,“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學也;“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筮也。子曰,卒以學《易》,可以無大過”,言寡過之必於(yu) 學也;又曰,“不占而已矣”,言占之則必學以有恒也。蓋非學之有素,則當變動已成、吉凶已著之後,雖欲補過而不知所從(cong) ,天惡從(cong) 而祐之以吉無不利耶?[23]

 

船山對“序”的解釋偏於(yu) 靜態,故對“居”“安”的解釋強調守之為(wei) 恒,界限意義(yi) 上的不可逾越。在船山看來陰陽的變化並非雜亂(luan) 無序,而是有一定的次序、節度與(yu) 限製,遵照陰陽消長之道,不會(hui) 肆意妄為(wei) 逾越節度之範圍,但此“剛柔消長之次序”絕不可理解為(wei) 某種現成的絕對規律或定理,人可以憑籍它來預期安排具體(ti) 情境形勢的紛雜變化[24]——船山明確反對《序卦》之說[25],更加反對“陳摶日者黃冠”以及邵雍之說[26]。此處之“次序”隻能理解為(wei) 一種形式規定性,並不涉及任何諸如屬性、形象、德目、勢態等具體(ti) 規定性,它的意義(yi) 與(yu) 其說是為(wei) 了認識世界與(yu) 事物的具體(ti) 規則與(yu) 法度,不如說是為(wei) 了理解世界與(yu) 人自身的限度。所以觀象玩辭、居而安序都更多地是在虛靈的卦象形式中體(ti) 察《易》之大體(ti) ,也即是天道。所謂“居”,乃是尚未與(yu) 事物相接,“玩辭”是一種偏於(yu) 理論性認識的方式,如此所得的義(yi) 理如果不能夠與(yu) 實踐相結合,轉化為(wei) 現實情境中的中道判斷,那麽(me) 它依舊是虛德。因此,除了體(ti) 察認識天道,還需要“因天道而治人事”,是說人還需要讓陰陽之序,仁義(yi) 虛德在“動”中展開為(wei) 具體(ti) 之理,此即觀變玩占的卜筮之事。“玩”偏於(yu) 動態人事,“所以然之理”乃是太極本體(ti) 分化落實之後在具體(ti) 情境中顯現的條理,要在時位中求宜而不是單憑一腔惻隱仁義(yi) 即可,還需要“占其時位之所宜”。之所以除了平居學思之外尚需要“占”,是因為(wei) 如上所言,人的有限性決(jue) 定了單憑陰陽消長次序和義(yi) 理德性,既不可能徹底把握整全之“天道”,又不可能完全洞察紛雜錯綜之“時遇”。但占的前提又是平日安居學之有素,能定其所守之大節,否則占即流於(yu) 得失利害之誌,雖欲補過而不可得也。讓此二者相生相成才能真正達至義(yi) 利之和。

 

船山還對《係辭·上傳(chuan) 第十章》“易無思也,無為(wei) 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致神,其孰能與(yu) 於(yu) 此”這段話做出解釋:

 

《易》統象、占、辭、變而言。“無思無為(wei) ”,謂於(yu) 事幾未形、物理未著之先,未嚐取事物之理,思焉而求其義(yi) 之精,為(wei) 焉而營其用之變也;設其象變,係以辭占而已。“寂然不動”具其理以該四者之道,無適動而為(wei) 一時一事兆也。“感”者,學《易》者以心遇之,筮者以謀求通焉。“通天下之”,故謂言、動、器、占皆於(yu) 此而得也,此則至精至變,而括之於(yu) 一理之渾然,以隨感必通,非智計之所能測,唯“天下之至神”乃能與(yu) 也。天下之至神,誠之至也。健而誠乎健,順而誠乎順,絪縕而大和,裕於(yu) 至足之原,精粗、本末、常變皆備於(yu) 易簡之中,故相感者觸之,而即與(yu) 以應得之象數,非待籌量調劑以曲赴乎事物,此則神之所以妙萬(wan) 物而不測也。[27]

 

這一段明確區分了占學各自所適應的場合,無思無為(wei) 是就學的方麵來講的,指的是人在未遇到具體(ti) 事物的時候,也即是“居則觀其象”之時,因為(wei) 沒有具體(ti) 的境遇,所以尚未有具體(ti) 的事之形勢,物之理供人研習(xi) ,也就無所謂合宜之義(yi) 與(yu) 營用之變,隻能就象與(yu) 辭中蘊含的“寂然不動”靜態道理來參詳。故“寂然不動”僅(jin) 僅(jin) 是該眾(zhong) 理而不能為(wei) 一時一事之指引。感而遂通是就占的方麵來講的,感指的是人以至誠之心讓其心處於(yu) 虛靈的狀態,便能夠與(yu) 虛靈不滯之天道相感。這裏的相感自然不可理解為(wei) 神秘主義(yi) 抑或是宗教神格,道學傳(chuan) 統一直都在努力為(wei) 天人交感提供一種合理性的說明,在氣學傳(chuan) 統中它的根基是“萬(wan) 物一氣相通”,人心如果虛靈無滯即可與(yu) 太虛湛一之氣相感。在這裏船山想要說明的是,天道本蘊含天下整全之德,健順常變皆在其中,且超越於(yu) 人的智計籌量之上,所以與(yu) 人相感之時能夠以卜筮所得之象數給出人在具體(ti) 境遇中的指引。這樣人既不會(hui) 因其一時之意欲混亂(luan) 心智,也不會(hui) 執片麵之理以規訓複雜事變。下麵我們(men) 再就“動”之時占的指引問題進一步闡發。

 

乃動爻之取義(yi) 有二,一為(wei) 值其動之時者言也,一為(wei) 於(yu) 其時位而有動之情者言也。值其動之時,不必有動之情,而動應之。如乾初九,非有欲潛之情,時為(wei) 之也,示占者當其時則道宜如是,非有欲用之意,而固不可用也。凡此類,以所值之時位言也。一則卦德本如是矣,非其吉凶之必然也,乃忽情動於(yu) 中,而與(yu) 此爻得失之理相應,則爻因其情之動而告之以動之吉凶。如同人以一陰應群陽,本有“於(yu) 野”之亨,而六二以應而動其情,以私合於(yu) 五,非其時位然也,情之動也。凡此類,以人之情專(zhuan) 於(yu) 此而遺其全體(ti) ,則以情之動而告以動之得失也。占者非有其情,則當其時而趣之;苟有其情,則因其情之得失而慎之;此所以明於(yu) 憂患之故,而為(wei) 通誌成務之道。即占即學,豈有二理哉![28]

 

《係辭》所謂“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動的根本意義(yi) 自然是在動態的事件中去體(ti) 察占筮的指引,不過在易學中也有其特定義(yi) 涵,占筮要擬象會(hui) 通於(yu) 動態事件就相應地有變爻或曰動爻。船山反對之卦之說,尤其是繁複現成的焦氏易學,但並不完全反對動爻。船山認為(wei) 動爻有兩(liang) 種意義(yi) :一是時位象征的事情的勢態決(jue) 定著應當如何動,譬如乾卦初九,龍德本無不可用,因時不宜,故當潛而勿用;一是因為(wei) 某爻所象征的物之性情而來的動,如同人六二陰爻感應而合於(yu) 九五陽爻,這並不是由全卦的整體(ti) 時位決(jue) 定的,而是陰陽私自相感,故稱之為(wei) 情之動。這兩(liang) 者分別昭示著兩(liang) 種不同的理解方向,前者無實(情實)而隻有其勢,所以指示的是一個(ge) 應然的方向,這個(ge) 指示中已經包含著對於(yu) 境況的整體(ti) 考慮以及應當如何做才能合宜合德,所以人當依循此方向去做。後者則無勢而有其實,雖然這種“實”尚未成為(wei) 人行動的現實性,還僅(jin) 僅(jin) 是人占得的爻辭中所描述的實然狀態,就現實而言還隻是潛在可能。它指示人的是如果將這種潛在可能在現實中實行出來的話,會(hui) 造成怎樣的後果。第一種指示的是道之合宜性,恪守大義(yi) 的同時又須合於(yu) 具體(ti) 的形勢;第二種看起來僅(jin) 僅(jin) 曉諭行動的得失,但也會(hui) 使人慎重地反思其行動意向是否合於(yu) 全體(ti) 形勢,轉回頭去思考依此時位當如何行事。需要補充的是,占筮或卦辭的指示從(cong) 來也不可能是明白現成的,必然需要去與(yu) 現實結合把握,在這裏,對占筮或卦辭的詮釋不再僅(jin) 僅(jin) 是思想層麵的討論,同時也是實踐層麵的行動開展,詮釋學即是生存論。上述兩(liang) 種情況都要求占者通過占筮的指引獲得對具體(ti) 情境的明智抉擇,並與(yu) 此同時提升自身對德性義(yi) 理的實踐能力。總之,“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才可能有對於(yu) “占”的理解與(yu) 詮釋;“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占”才得以在真實的生命實踐活動中打開對義(yi) 理的更精微體(ti) 證。在這種詮釋學循環中,即占即學,並無二理。而其實質乃是貫穿船山一生思想的“天人之辨”:知學而不知占,乃是試圖以人限天;知占而不知學,則是蔽於(yu) 天而不知人。因此本文最後一部分,將試圖就“占學一理”中所涉及的“天人之辨”再為(wei) 闡發。

 

天人之辨

 

船山《發例》第十七則與(yu) 上引第十五則有所呼應,仍是從(cong) 時位與(yu) 應兩(liang) 個(ge) 方向來解讀,卻又深入了一步。

 

當位之吉,不當位之凶,其恒也。應之利,不應之不利,其恒也。使有恒之可執,而據之為(wei) 典要,則《火珠林》一類技術之書(shu) ,相生相克之成局,足以與(yu) 於(yu) 聖人之道義(yi) ,天地之德業(ye) 矣。故有不當位而吉,當位而不吉,應而不利,不應而利者。以人事征之:紂以世嫡而為(wei) 君,三桓以公族而為(wei) 卿,當位者也;文王之為(wei) 臣,孔子之為(wei) 下大夫,不當位者也;飛廉、惡來,柔以應剛者也;微子之決(jue) 於(yu) 去,比幹之戇於(yu) 諫,不應者也。得失豈有定哉!耕者之雨,行者之病也。豐(feng) 草之茂,良苗之瘠也。位無恒,應必視其可應,以為(wei) 趣時之妙用,其可以典要求之乎![29]

 

上引十五則強調的還更多的是人通過努力占學獲得對行動的指引,此則道出了人不可執的層麵,即天之天。船山對天之天,人之天的區分,以及強調人不可執理測天、限天的思想,已經多有人研究,此不贅述[30]。筆者隻想指出在占學問題來說,不可執意味著不管是占所指示的得失吉凶,還是學所窮究的義(yi) 理都不可以作為(wei) 普遍性原則去運用,即便人在具體(ti) 境遇中多方權衡最終做出某種行為(wei) 決(jue) 斷,也還要保持一種審慎與(yu) 反思的態度,不可以其為(wei) 最終的中道。譬如殷有三仁,或去或奔或諫,或應或不應而不礙其皆為(wei) 仁也;又如文王孔子紂王三桓其吉凶與(yu) 否亦不取決(jue) 於(yu) 當位。之所以相同的境遇下人可以有不同的決(jue) 斷而皆為(wei) 中道,且中道並不必然導致吉,因為(wei) 在人所理解的局部境遇之上還有一個(ge) 更宏闊的天下,如同對於(yu) 耕者而言的喜雨卻會(hui) 阻礙道上行人,人雖然隻能從(cong) 或耕或行的當下視域所及出發去決(jue) 斷,但心中當始終保持對自身視域之外更高更整全的天道有一種敬畏,而不可憑一己之境遇妄斷天道,這就是為(wei) 何占不可廢——因為(wei) 占,隻要不被理解為(wei) 一種對普遍法則的執守,那麽(me) 它就與(yu) 虛靈不可執的天道有某種感應,它代表著一種超越於(yu) 人的更高指引,這種指引需要通過《周易》之辭去領會(hui) ,船山在《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第十九則討論了在這種指引中的占學互動:

 

蓋筮者,知天之事也;知天者,以俟命而立命也。樂(le) 天知命而不憂以俟命,安土敦仁而能愛以立命,則卦有小有大、有險有易、有順有逆,知其吉凶而明於(yu) 憂患之故,吉還其吉,凶還其凶,利害交著於(yu) 情偽(wei) 之感,以窮天化物情之變,學《易》之道雖寓其中,而固有所從(cong) 違,以研幾而趣時,所謂“動則玩其占”也。

 

若夫學《易》者,盡人之事也。盡人而求合乎天德,則在天者即為(wei) 理。天下無窮之變,陰陽雜用之幾,察乎至小、至險、至逆,而皆天道之所必察。苟精其義(yi) ,窮者,君子無不可用之以為(wei) 靜存動察、修己治人、撥亂(luan) 反正之道。故否而可以“儉(jian) 德辟難”,剝而可以“厚下安宅”,歸妹而可以“永終知敝”,垢而可以“施命誥四方”;略其德之凶危,而反諸誠之通複,則統天、地、雷、風、電、木、水、火、日、月、山、澤已成之法象,而體(ti) 其各得之常。[31]

 

第一段明確認為(wei) 卜筮乃是知天層麵,此所謂知天並非一般意義(yi) 上的格物窮理以盡天理,而是“俟命”與(yu) “立命”,也即是並不企圖窮盡天道而是知其超越人之上而又誠而無妄,故當樂(le) 天俟命;又通過安土敦仁的盡人事而立人所能知之命。這樣才能夠真正做到盡人事安天命,吉凶於(yu) 否交由天命,同時又始終有憂患之情,這樣的徑路雖然通於(yu) 廣義(yi) 的包括“占”的學《易》之道,但它與(yu) 狹義(yi) 的“學”《易》不同。如第二段所言,“學”《易》之時,人並不是處於(yu) 某個(ge) 具體(ti) 境遇下需要指引,而是以求更宏闊視域為(wei) 目的,自由穿梭於(yu) 不同卦象象征的虛的境遇之中,在其能知的義(yi) 理層麵去參詳,所以應當盡人事以合於(yu) 天德,這就需要努力去格天下無窮變幾,哪怕是至小至險至逆之事,君子也應當精察其理,才能夠撥亂(luan) 反正化險為(wei) 夷。這也是符合船山的天道觀的,即在天而言皆誠而無妄,在人則有妄,故非理之事亦自有其理而可為(wei) 人所用:“君子於(yu) 天之本非有妄者,順天而奉天時,於(yu) 妄者深信其無妄,而以歸諸天理之固有,因時消息以進退,而不敢希天以或詭於(yu) 妄。”[32]

 

而就占來說,人已經處於(yu) 某種境遇之下,所占卦的易險順逆隻能就當下指引,或耕或行無容更改,需要同時考慮利害情偽(wei) 天化物變,在這種情況下,借助卜筮給出的指示,人應當考慮的是對事之幾,時之勢的洞察,在一個(ge) 動態情境中尋求合宜的中庸之道,此即“動則玩其占”。也就是說,人在行動難以決(jue) 疑之時應當聽從(cong) 卦象指引,但這並非像邵氏易學或《火珠林》那樣給出一個(ge) 現成答案,因為(wei) 船山所謂占與(yu) 邵氏之占基於(yu) 完全不同的本體(ti) 論基礎:邵氏基於(yu) 的是世間萬(wan) 物都被永恒不變法則所支配,此法則蘊含於(yu) 先天八卦象數之中,隻要洞悉此法則,便能夠明了世間一切事物的變化趨勢。船山則基於(yu) 天道的神妙不可測無方無體(ti) ,它超越於(yu) 人理性的計算預測,乃至於(yu) 仁義(yi) 禮智的審慎考量。所以船山認為(wei) 當《易》說“明於(yu) 憂患與(yu) 故”,或夫子曰“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的時候,這裏的憂患表述的並不是一種心理情緒意義(yi) 上的,具有明確對象性的畏懼擔憂,而是描述了人最根本的一種生存狀態,近於(yu)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yu) 時間》中所說的生存論情態。它基於(yu) 人對天道的絕對超越性的領會(hui) 與(yu) 敬畏,以及人對自身視域在不斷擴充中的反思,是以船山說:“當幾之得失,於(yu) 一出一入,揆度外內(nei) ,使人知道之不易合者,又明於(yu) 憂患之必有,與(yu) 所以致之之故”[33],即憂患並不是人能夠通過審慎考量計算祛除的情緒,而是人在天地間的存在位置所決(jue) 定的必有之事,聖人亦莫能外之:“聖人者,非必於(yu) 陰陽而刻肖之也。陰陽與(yu) 萬(wan) 物為(wei) 功而不與(yu) 同憂,聖人與(yu) 萬(wan) 物同憂而因以為(wei) 功。故匱而不給之患,陰陽不患,而聖人患之。推移往來,陰陽以無涯而遞出;博施忘己,聖人以有涯而或病。……故益者,聖人憂患之卦也。”[34]不惟聖人,每一個(ge) 有誌君子既與(yu) 萬(wan) 物同憂,便都會(hui) 處於(yu) 憂患之中,它源自人最根本的一種生存悖論,即總是試圖超出自己的現成性,卻又總是受困於(yu) 自己的有限性,當兩(liang) 者的爭(zheng) 執達乎某些邊際,譬如無法權衡判斷中道的兩(liang) 難困境中,卜筮的意義(yi) 會(hui) 充分地開顯出來:“兩(liang) 俱仁而有不廣,兩(liang) 俱義(yi) 而有不精,時位變遷而爭(zheng) 之於(yu) 毫末,思慮窮,而易以何思何慮之妙用,折中以協乎貞,則易之所以神,而筮之所以不可廢也。……故易不為(wei) 小人謀,而為(wei) 天下憂。”[35]

 

所以人在麵臨(lin) 重大選擇決(jue) 斷且有疑難困惑的時候不能完全自以為(wei) 是,而應當虛靈其心,以感應於(yu) 天道之虛靈無滯,而後卜筮以決(jue) 疑,再通過卜筮的指示“研幾”“趣時”,以深查一己之見的得失,從(cong) 而更好地體(ti) 察義(yi) 理的權衡運用。所以船山認為(wei) 卜筮是在人之權衡能力達乎其德性之邊界的不知所措之時,借助於(yu) 占筮指引,然後可以盡人事之變,從(cong) 而提升其審時度勢的能力:

 

古之為(wei) 筮者,於(yu) 事神治人之大事,內(nei) 審之心,求其理之所安而未得,在天子、諸侯則博謀之卿士以至於(yu) 庶人,士則切問之師友,又無折中之定論,然後筮以決(jue) 之。抑或忠臣孝子,處無可如何之時勢,而無以自靖,則筮以邀神告而啟其心,則變可盡,而憂患知所審處。[36]

 

船山自己也曾在永曆五年欲應南明將領李定國之請出山,又不滿孫可望挾君害相,故占筮決(jue) 疑,兩(liang) 次皆得“睽之歸妹”遂放棄出山。所以陳遠寧先生在其書(shu) 中指出:“它主要不是筮問吉凶,而主要是‘筮吉凶於(yu) 得失之幾也’。這‘得失之幾’,就是指以仁義(yi) 為(wei) 本的理之得失之幾……聖賢君子進行占筮,其主要目的並不在於(yu) 占問前途之吉凶,而在於(yu) 占問義(yi) 理之得失……‘考得失而審吉凶之故’,‘筮吉凶於(yu) 得失之幾’。”[37]

 

總而言之,在天道層麵而言,陰陽太極從(cong) 最初的卦象中即包含整全之理,且象數義(yi) 理同源。在人的世界中,占學兩(liang) 者才同時開顯出來,就“學”而言,君子“居則觀其象”時當盡可能窮究一切義(yi) 理,以豐(feng) 富其對天德的理解,這是君子平居靜存之時的功夫,著力在對性體(ti) 的擴充生成上,其側(ce) 重的是粹然義(yi) 理之善。而“占”側(ce) 重的是在“時”中的中道之善,在一般情況下,人所學之義(yi) 理足以應對事件抉擇,但人永遠不可能完全達至天德,所以,在麵臨(lin) 複雜困迫的形勢時,又當“動則玩其占”,借助於(yu) 占筮的指引,明辨其對天德的運用,這是君子戒慎動察之時工夫,著力在具體(ti) 權衡發用中對性體(ti) 的精微體(ti) 察上。在複雜兩(liang) 難情境中,占所提供的指引更加重要。由此可以理解船山為(wei) 何不滿於(yu) 程氏易傳(chuan) ,因為(wei) 程傳(chuan) 僅(jin) 僅(jin) 專(zhuan) 注於(yu) 粹然義(yi) 理,重經而輕權,或者說以經為(wei) 權的思路對於(yu) 人在具體(ti) 境遇,尤其是困境中的隨時之大用強調不夠。另一方麵,占也不是提供某種現成答案,像邵子或火珠林那樣,而必須通過人在動中的把玩參詳方能獲得真切地指引與(yu) 工夫的受益。所以,在船山看來,得失固然不可理解為(wei) 利欲之得失,而與(yu) 仁義(yi) 相關(guan) ,但也不能純粹理解為(wei) 理論性的對義(yi) 理之參詳,其曰:

 

自愚者言之,得失易知也,吉凶難知也。自知道者言之,吉凶易知也,得失難知也。

 

所以然者,何也?吉凶,兩(liang) 端而已。吉則順受,凶無可違焉,樂(le) 天知命而不憂。前知之而可不憂,即不前知之,而固無所容憂。凶之大者極於(yu) 死,亦孰不知生之必有死,而惡用知其早暮哉!唯夫得失者,統此一仁義(yi) 為(wei) 立人之道,而差之毫厘者,謬以千裏,雖聖人且有疑焉。一介之從(cong) 違,生天下之險阻,其初幾也隱,其後應也不測,誠之必幾,神之不可度也。故曰“明於(yu) 憂患與(yu) 故”,又曰“憂悔吝者存乎介”。

 

一剛一柔,一進一退,一屈一伸,陰陽之動幾;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造化之權衡;操之於(yu) 微芒,而吉凶分塗之後,人尚莫測其所自致。故聖人作《易》,以鬼謀助人謀之不逮,百姓可用,而君子不敢不度外內(nei) 以知懼,此則筮者筮吉凶於(yu) 得失之幾也。[38]

 

愚者易知的得失是利害層麵的,愚者逐利不論義(yi) ,惺惺念念於(yu) 利益之算計,而看不到更加長遠的吉凶義(yi) 理,所以說“得失易知也,吉凶難知也”。對君子來說,其昭然於(yu) 第一個(ge) 層麵的義(yi) 利之辨,坦然承擔行動帶來的吉凶後果,甚乃能夠殺身成仁舍生取義(yi) ,所以吉凶易知。君子的得失並非利害層麵,而是具體(ti) 情境中其決(jue) 斷相比起中道之宜的得失,這種得失並不涉及君子是否能夠堅持仁義(yi) 之道,它著重的是君子對仁義(yi) 之道的把握理解運用與(yu) 至善的差別。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凸顯的是人在複雜交變的曆史中的有限性,尤其是聖王之製禮樂(le) ,即便在製定之初看來法度合宜,但些微的不盡至善之處,都可能造成天下之險阻,更何況理隨勢變,藏舟於(yu) 山抵不過逝者如斯,所有這些都是即便聖王也不可預測的大化之權衡,占之於(yu) 人的意義(yi) 正若藏天下於(yu) 天下,隻不過君子不同於(yu) 莊子之一付自然——在船山這裏被稱為(wei) 鬼謀——而是心存憂患慎懼,在占筮的指引下審度時勢,以鬼謀助人謀。之前的研究都把鬼謀對應於(yu) 偶然性或非理性,人謀對應於(yu) 必然性與(yu) 理性[39],這是一種誤讀。鬼謀不可以理解為(wei) 現代思維意義(yi) 下的偶然性,人謀也不能理解為(wei) 必然性。差別在於(yu) ,現代科學思維下,偶然性其實也是由必然性決(jue) 定的,它本質上來說低於(yu) 必然性,隻不過它處於(yu) 人理性暫時所能把握的知識與(yu) 條件之外,根本來說,一切偶然性都不過是視域之外的必然性罷了。而船山認為(wei) “求肖乎理,人謀也……不測之神,鬼謀也。人盡其理,鬼妙其變”[40],前文曾反複陳說船山天人之別,在這裏,鬼謀來自於(yu) 大化無心之用,它是超出於(yu) 人謀之上不可測度的大化之神,是人所不能窮盡的造化之幽玄,是人謀的存在本源。人謀隻是鬼謀在局部境遇下借助於(yu) 人所獲得的暫時性條理之考量。所以人固然不可不謀,鬼謀亦不可廢,“幽明互用,人不得測,而聽謀於(yu) 鬼。待謀於(yu) 人而有則,則非適然之無端;聽謀於(yu) 鬼而無心,則非必然之有畛”[41],占作為(wei) 以鬼謀助人謀恰恰是對此二者的統一,其最終目的是達乎“知幾”。“知幾”出自《係辭·下傳(chuan) ·第五章》:“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侯終日。”船山注曰:

 

唯不諂不瀆,正己而無求,則上不能製,下無所牽,進退綽有餘(yu) 裕,不待事變之著,吉凶已有成形,而得失之理決(jue) 於(yu) 當念。從(cong) 其後而觀之,何其知幾之早,同於(yu) 神化!而君子所守者至正之理,黑白之辨顯著於(yu) 前,如饑食渴飲之自喻,不待動念而早覺,非以機智相測也。微之必彰,知之不昧,而以或柔或剛應天下者不爽,天下於(yu) 其出處語默卜治亂(luan) 焉,則可謂之至神矣。[42]

 

君子固然當以鬼謀助人謀,但其根本目的並不是借助於(yu) 天而無需知人,而是通過這種相助使人達至更加整全中道的權衡能力。所以,當人在這種磨礪中不斷上升,則君子能夠在局部情境中達到近乎造化之虛靈而同於(yu) 神化,所以能夠洞悉於(yu) 情境事件的微妙之幾,從(cong) 而自然合於(yu) 中道的行動,可謂之至神。需要澄清的幾點是:其一,這種虛靈不同於(yu) ,或者說不止於(yu) 陽明所謂的心體(ti) 虛靈無滯,陽明還是頗有憑借對最終本體(ti) 的獲得,從(cong) 而達至一朝全體(ti) 大用無不明之意,而船山強調的是在實踐中磨礪而得的洞察全局合於(yu) 中道的能力。其二,神化不能等同於(yu) 天,人的視域相較天道本體(ti) 而言,總是有限的、局部的,所以止於(yu) 至善的工夫也是一個(ge) 永無盡頭的過程。其三,所謂守至正之理要結合前文所引《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上傳(chuan) 第二章》裏麵的居、安、序來理解,也即是說不是程朱意義(yi) 上的現成定理,而是被充實從(cong) 而獲得豐(feng) 富性實踐性的真正之德。

 

總而言之,船山“占學一理”之論的目的表麵來看僅(jin) 僅(jin) 是為(wei) 了防止《周易》流為(wei) 瀆亂(luan) 之書(shu) 站在義(yi) 理派立場上對象數派的批判,而其內(nei) 在理路中始終有著對於(yu) 如何統一義(yi) 與(yu) 利、倫(lun) 理與(yu) 事理、經與(yu) 權、體(ti) 與(yu) 用、天與(yu) 人的內(nei) 在訴求,也隻有從(cong) 這些維度出發,才能夠深入理解“占學一理”的命題。

 

注釋:

 

[1]《馬王堆帛書(shu) 》,《要》:子貢曰:“夫子他日教此弟子曰:‘德性亡者,神靈之趨;智謀遠者,卜筮之蘩。’賜以此為(wei) 然。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夫子亦信其筮乎?”子曰:“《易》,我後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yi) 耳。幽讚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又仁□者而義(yi) 行之耳。讚而不達於(yu) 數,則其為(wei) 之巫;數而不達於(yu) 德,則為(wei) 之史。史巫之筮,鄉(xiang) 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後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yu) 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

 

[2]參看蘇輿:《春秋繁露義(yi) 證》,[M],中華書(shu) 局,P95。按《義(yi) 證》所引考證,“占”字又有作“吉”、“言”者,今不從(cong) 。又,“而一以奉天”句“天”字原作“人”,今從(cong) 《義(yi) 證》改之。

 

[3]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一冊(ce) ,[M],華夏出版社,1995,P297.

 

[4]可參看,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四冊(ce) ,[M],華夏出版社,1995,P14頁以降,陳遠寧:《中國古代易學發展第三個(ge) 圓圈的終結——船山易學思想研究》[M],湖南大學出版社,2002,P414以降,汪學群:《王夫之易學——以清初學術為(wei) 視角》[M],社會(hui) 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P69以降。

 

[5]《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二十五》,《船山全書(shu) 》1-P683.

 

[6]穀繼明:《王船山<周易外傳(chuan) >箋疏》,[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P7.

 

[7]《易學哲學史》第四冊(ce) ,P15-28.

 

[8]《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序》,王夫之:《船山全書(shu) 》[M],嶽麓書(shu) 社,2011年,1-P505.

 

[9]關(guan) 於(yu) 船山“繼善成性”的分析可參看田豐(feng) :《王船山對“無善無惡”思想的繼承與(yu) 發展》,[J],《船山學刊》,2016.1。

 

[10]可參看田豐(feng) :《王船山“性日生日成”思想發微》,[J],《山西高等學校社會(hui) 科學學報》,2014.12。

 

[11]《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上傳(chuan) ·第五章》,《船山全書(shu) 》1-P525.

 

[12]《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三》,《船山全書(shu) 》1-P653.

 

[13]《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四》,《船山全書(shu) 》1-P653.

 

[14]陳遠寧:《中國古代易學發展第三個(ge) 圓圈的終結——船山易學思想研究》[M],湖南大學出版社,2002,P420-421.

 

[15]《易學哲學史》第四冊(ce) ,P20.

 

[16]汪學群:《王夫之易學——以清初學術為(wei) 視角》[M],社會(hui) 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P360-361.

 

[17]參看張汝倫(lun) :《朱陳之辯再思考》[J],複旦學報社會(hui) 科學版2012,5.

 

[18]《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下傳(chuan) ·第八章》,《船山全書(shu) 》1-P606.

 

[19]《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下傳(chuan) ·第八章》,《船山全書(shu) 》1-P606.

 

[20]曾昭旭:《王船山哲學》[M],台北:遠景出版事業(ye) 公司,民國72年,第三章第一節,P358-361。

 

[21]《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四》,《船山全書(shu) 》1-P653.

 

[22]《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上傳(chuan) ·第二章》,《船山全書(shu) 》1-P516.

 

[23]《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五》,《船山全書(shu) 》1-P654.

 

[24]可參看朱伯崑:《易學哲學史》[M],華夏出版社,1995,第四卷,P88以降.

 

[25]《周易外傳(chuan) •序卦傳(chuan) 》,《船山全書(shu) 》1-1091.

 

[26]參看《周易外傳(chuan) 》,係辭上傳(chuan) 第四、八、九章,下傳(chuan) 第九章,《說卦傳(chuan) 》第一篇。

 

[27]《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上傳(chuan) ·第十章》,《船山全書(shu) 》1-P555.

 

[28]《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十五》,《船山全書(shu) 》1-P670.

 

[29]《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十七》,《船山全書(shu) 》1-P672.

 

[30]猶以陳贇《回歸真實的存在》一書(shu) 解讀詳備,參看陳贇:《回歸真實的存在》[M],複旦大學出版社,2007。

 

[31]《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十九》,《船山全書(shu) 》1-P674.

 

[32]《周易內(nei) 傳(chuan) ·無妄》,《船山全書(shu) 》1-P235.

 

[33]《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下傳(chuan) ·第八章》,《船山全書(shu) 》1-P606.

 

[34]《周易外傳(chuan) ·益卦·一》,《船山全書(shu) 》1-P926.

 

[35]《讀通鑒論·卷十五·宋文帝·十六》,《船山全書(shu) 》10-P571.

 

[36]《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下傳(chuan) ·第八章》,《船山全書(shu) 》1-P607.

 

[37]陳遠寧:《中國古代易學發展第三個(ge) 圓圈的終結——船山易學思想研究》[M],湖南大學出版社,2002,P419.

 

[38]《周易內(nei) 傳(chuan) 發例·四》,《船山全書(shu) 》1-P653.

 

[39]參看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四冊(ce) P29,陳遠寧《中國古代易學發展第三個(ge) 圓圈的終結》P412,汪學群《王夫之易學》P75.

 

[40]《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下傳(chuan) ·第十二章》,《船山全書(shu) 》1-P615.

 

[41]《周易外傳(chuan) ·係辭上傳(chuan) ·第四章》,《船山全書(shu) 》1-P1000.

 

[42]《周易內(nei) 傳(chuan) ·係辭下傳(chuan) ·第五章》,《船山全書(shu) 》1-P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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