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蘇東】文明史視域下的經學研究

欄目:快評熱議
發布時間:2023-05-23 12:01:54
標簽:經學研究
程蘇東

作者簡介:程蘇東(dong) ,男,西元1986年生,江蘇東(dong) 台人,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任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長聘副教授、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漢唐經學史、先秦兩(liang) 漢文學。

文明史視域下的經學研究

作者:程蘇東(dong) (作者係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長聘副教授、副主任)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四月初一日丁醜(chou)

          耶穌2023年5月19日

 

從(cong) 先秦文獻的記載來看,周代貴族的社會(hui) 生活與(yu) 文化經典密切相關(guan) 。在享燕、大射、鄉(xiang) 飲酒等各種儀(yi) 式中,他們(men) 耳聞《詩》樂(le) 、目賞舞容,揖讓周旋之間皆有禮典可循。在朝堂論辯、外交折衝(chong) 等各類公私交往中,他們(men) 援引《詩》《書(shu) 》,出入墳典,質文相倚,信而有征。因此,晉大夫趙衰言:“《詩》《書(shu) 》,義(yi) 之府也;禮樂(le) ,德之則也。”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這類知識逐漸被視為(wei) 貴族必備的文化素養(yang) ,也成為(wei) 王官教育中普遍傳(chuan) 習(xi) 的公共知識,具有一定的權威性。不過,這種公共性隨著王權式微而逐漸瓦解,在“道術將為(wei) 天下裂”的時代,“故而不切”的經典麵臨(lin) 散亡的危機。

 

作為(wei) 古典文明之根柢的經學

 

在孔子“信而好古”的精神感召下,一批“先進於(yu) 禮樂(le) ”的布衣之士成為(wei) 經典傳(chuan) 承的中堅。麵對“古今異情”“治亂(luan) 異道”的質疑,他們(men) 堅信瞬息萬(wan) 變的世界背後總有恒久不變之“道”存焉,聖人體(ti) 悟此“道”,並通過對古老典籍、儀(yi) 式的重新編次,將體(ti) 道之心灌注其中。這些承載恒久至道的文獻就是儒家所宗之“經”。至此,一種新的知識觀念開始形成,並孕育出一種全新的閱讀方式——讀者需要穿透文辭或儀(yi) 式的表麵,去體(ti) 會(hui) 聖人不便書(shu) 寫(xie) 的微言大義(yi) 。“辭”與(yu) “意”之間被劃下一道鴻溝,隻有在富於(yu) 經驗的師者引導下,才能找到溝通二者的橋梁。“師法”由此成為(wei) 傳(chuan) 習(xi) 經典的不二法門,而“經”的範圍也最終擴充至“六藝”。

 

西漢初期,長期口耳相傳(chuan) 的“師法”出現書(shu) 麵化浪潮,經傳(chuan) 撰作的傳(chuan) 統由此開啟,並衍生出傳(chuan) 、注、訓、詁、說、記、論、通、章句、述議、義(yi) 疏、正義(yi) 等紛繁多樣的體(ti) 式。武帝建元五年(前136),經學被確定為(wei) 官學,太學、課試等教育和選官方式逐漸製度化,追求文本準確性的“石經”“定本”等文本形態和觀念隨之形成。在皇權的推動下,劉向、劉歆父子建立起以“六藝”為(wei) 中心的知識體(ti) 係,晚周以來駁雜多元,甚至互相詰難、不容兩(liang) 立的各種知識、學說在這個(ge) 新體(ti) 係中各安其位,中華文明崇儒而多元的基本格局就此奠定。經學不僅(jin) 構成古代士人的基本知識儲(chu) 備,更深刻塑造了他們(men) 的精神世界。“宗經”“征聖”的觀念深刻作用於(yu) 文學、史學、哲學、藝術,甚至醫藥、數學、天文、地理、水利等自然知識領域,並與(yu) 佛教、道教等宗教相融合,對社會(hui) 各階層產(chan) 生廣泛影響。此外,經學的傳(chuan) 播對於(yu) 中華民族共同體(ti) 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而隨著“四書(shu) 五經”及其闡釋體(ti) 係在東(dong) 亞(ya) 地區的流傳(chuan) ,更構建起以漢字為(wei) 載體(ti) 、以儒學為(wei) 歸本的東(dong) 亞(ya) 文化圈,為(wei) 世界文明的多樣性作出了卓越貢獻。

 

現代學科體(ti) 係下經學的失焦

 

經學在發展過程中曾受到玄學、佛學等多種思想的衝(chong) 擊,自身也分化出若幹學派,但最大的衝(chong) 擊無疑來自19世紀後期以來的現代化浪潮。張之洞在京師大學堂“奏定章程”中,曾將“經學”奉為(wei) 八科之首,主張“研究經學者務宜將經義(yi) 推之於(yu) 實用”。但這一強行嵌入現代學科體(ti) 係的學科,很快就因其不合時宜而遭廢黜。民元革命後不久,經學全麵退出大學、中學和小學教育。與(yu) 此同時,一種新的經典觀隨之興(xing) 起,其代表作是朱自清先生的《經典常談》。從(cong) “六藝”到“十三經”,曆代經目雖然不斷演變,但其所指經籍及師法、傳(chuan) 注始終是明確的;而朱先生所言“經典”,不僅(jin) 擴充到《史記》《漢書(shu) 》、諸子、辭賦等別部文獻,而且沒有明確的範圍,“經典”成為(wei) 人異言、家殊說的日常知識。當然,這種新的經典觀最大的變化,在於(yu) 隱藏在“經”文背後的“聖人”被徹底消解,文獻必須通過其自身的文辭之美、史料價(jia) 值或思想魅力贏得新的讀者。經學已亡,經典複生,經過一段時間的探索,《論語》《孟子》成為(wei) 文科大學生必讀的文化經典,《詩經》《左傳(chuan) 》被列入中文係文學史課程的必讀書(shu) 目,《周易》《禮記》成為(wei) 哲學係中國哲學專(zhuan) 業(ye) 的案頭參考,而《尚書(shu) 》《左傳(chuan) 》則成為(wei) 曆史係上古史學習(xi) 的基礎門徑。群經在新的學科體(ti) 係下重新找到歸屬。

 

不過,經過百餘(yu) 年的學科發展,這種新的經典觀以及大學分科體(ti) 係的弊端也日益顯露。首先是大量傳(chuan) 注、疏義(yi) 被視為(wei) 對經典的“歪曲”“臆解”而被拋棄。當代出版史上有一個(ge) 現象頗值得玩味,作為(wei) 古籍出版的龍頭,中華書(shu) 局很早就確立了“清人十三經注疏”的選目,並持續整理出版,如今已蔚為(wei) 大觀;但更具經典性的“十三經注疏”卻長期隻有影印本,沒有得到係統的整理。事實上,清人注本更關(guan) 注字詞訓詁、名物考證、製度梳理等文本層麵的考證,更貼近現代學術對“注釋”的理解和需求,因此更容易被現代學術所接納。而《五經正義(yi) 》植根於(yu) “守注”“應敵”的六朝義(yi) 疏學傳(chuan) 統,其“疏不破注”的立場在現代學術觀念下顯得迂腐可笑,其辨核異同、貫通群經的編纂理念也常常失於(yu) 牽強,受到冷遇,在所難免。不過,經學的特殊性正在於(yu) 它一方麵強調“經”恒定不變,另一方麵卻始終致力於(yu) 建立新的闡釋體(ti) 係。曆代學者總是試圖從(cong) 經籍中發掘適應時代需求的經義(yi) ,也嚐試將新興(xing) 知識、觀念融入對經籍的闡釋,因此,經籍雖恒久不變,經說卻曆久彌新。更何況,由於(yu) 寫(xie) 鈔、傳(chuan) 刻等各種原因,經籍在文本層麵出現大量異文,由此孕育出版本、校勘學的精益求精。因此,日本學者野間文史說:“經學乃中國古典中之古典,是中國最具有頂尖頭腦的人,橫亙(gen) 二千年,長久以來傾(qing) 其精神魂魄而完成的結晶。”這裏所謂“經學”,主要就是指經傳(chuan) 注疏。其次,仍有部分經籍因難以融入文學、曆史、哲學等現代學科體(ti) 係而一度遭到邊緣化,比如《公羊傳(chuan) 》《穀梁傳(chuan) 》《儀(yi) 禮》《周禮》等。當然,隨著經學研究的深入,這種狀況已經得到很大改善。

 

事實上,以古希臘語言、文學、藝術、曆史、哲學為(wei) 核心的“古典學”構成歐洲“文藝複興(xing) ”的重要知識基礎,並最終催生出現代文明基本價(jia) 值理念。因此,西方著名大學至今仍大多設有專(zhuan) 門的古典學係,不僅(jin) 各專(zhuan) 題研究得以延續,而且在理論層麵多有突破,成為(wei) 人文學科方法論革新的重要平台,足見古典知識並不因現代社會(hui) 的出現而失去其價(jia) 值。我們(men) 需要的是對於(yu) 古典知識的充分理解和創造性轉化。這對於(yu) 有著五千多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來說尤為(wei) 重要。

 

跨學科視域中的經學研究

 

近三十年,經學研究的麵貌已發生很大改善,在經學史、經學思想、經學製度、經學文獻學等領域都出現了不少代表性成果,也出現了《中國經學思想史》《中國經學史》《中國儒學史》等貫通性著作。此外,徐興(xing) 無教授主持的“中國經學製度研究”等經學課題被列為(wei)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經學》《經學研究》作為(wei) 專(zhuan) 業(ye) 集刊,在學術界取得較大反響;北京大學新創辦的《傳(chuan) 統文化研究》也將“經學研究”設為(wei) 重點欄目。不過,當前的經學研究大多關(guan) 注經學內(nei) 部文本、思想、製度的變化,在跨學科的文明史視域下圍繞經學整體(ti) 文化價(jia) 值展開的宏觀研究尚顯不足。比如,孔子不語怪力亂(luan) 神,因此先秦儒家對數術知識興(xing) 趣不大,將其視為(wei) 小道,但戰國數術發展迅速,特別是在樂(le) 律、曆數、天文、月令等領域取得大量實質性突破,受到知識人的廣泛關(guan) 注。董仲舒、司馬遷、劉向、劉歆、揚雄、班固、鄭玄、蔡邕等漢儒從(cong) 不同的角度,將傳(chuan) 統經籍與(yu) 新興(xing) 知識加以整合,由此形成的係列經說不僅(jin) 重建了“六藝”知識體(ti) 係,也改變了數術的文化地位。拙著《漢代洪範五行學》以“一種異質性知識的經學化”作為(wei) 副題,就是希望借此促進經學史與(yu) 其他門類知識史之間的交叉研究。此外,即便在傳(chuan) 統四部學問之間,也應加深交叉研究,以古代文學研究為(wei) 例,“作者”“詩人”“文采”“義(yi) 法”“隱微”“比興(xing) ”“諷喻”“言誌”“緣情”等大量詩學、文章學概念都源於(yu) 戰國秦漢經傳(chuan) 說解,這些概念最初如何形成?在從(cong) 經學到文學的理論旅行中意義(yi) 發生何種轉移?這些問題都有待係統研究。

 

此外,當前的貫通式研究多以經學史角度切入,力求從(cong) 曆時層麵梳理經學形成、演變的過程,缺乏係統提煉、闡釋經學形成原理、傳(chuan) 播機製、闡釋向度、知識體(ti) 係、社會(hui) 功能等問題的理論著作。事實上,經學的形態在曆史上本就是不斷變化的,隻有經過現代知識體(ti) 係、學科範式的洗禮,才可能重新煥發生機。清末民初,曾經興(xing) 起過撰寫(xie) 經學理論著作的風潮,出現了皮錫瑞《經學通論》、陳延傑《經學概論》等代表性論著。但它們(men) 一方麵難以跳脫清儒漢宋之爭(zheng) 的門戶糾葛,另一方麵也受到時代學術範式的限製,在理論性、係統性方麵存在缺憾。

 

近年來,有學者提出應借鑒西方古典學的理論體(ti) 係來建構中國經學的理論框架,並做出了有益的嚐試。當然,無論是知識類型、文本形態、文體(ti) 風格、傳(chuan) 播方式,還是思想構成,中國經學與(yu) 西方古典學之間都有著重要差異。因此,應在適度借鑒西方古典學理論體(ti) 係的基礎上,回歸中國經學文獻、思想、製度的自身傳(chuan) 統,既考慮世界文明演進的一般規律,也關(guan) 注中華文明自身發展的獨特性。隻有在兩(liang) 者之間找到一個(ge) 合理的平衡點,才能建構起真正反映中國經學形成、演變過程與(yu) 文明史價(jia) 值的經學理論體(ti) 係,為(wei) 包括西方讀者在內(nei) 的當代人理解中國經學打開門徑。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