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益鑫】論孔子的人性觀及其展開形態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2-11-28 15:34:53
標簽:孔子
何益鑫

作者簡介:何益鑫,男,西元一九八六年生,複旦大學哲學博士。現為(wei) 複旦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著有《成之不已:孔子的成德之學》《孔門成德之學的演進研究》《竹簡〈性自命出〉章句講疏》《<周易>卦爻辭曆史敘事研究》等。

論孔子的人性觀及其展開形態

作者:何益鑫

來源:《人文雜誌》2022年第7期


摘    要:孔子的人性觀頗難被確切了解。《論語》提到“性”隻有兩(liang) 次。且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應是孔子死後子貢麵對七十子後學盛行“性與(yu) 天道”之論而為(wei) 夫子真麵目所下的正名之語。唯有“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代表了孔子關(guan) 於(yu) 人性的主要想法。孔子沒有把人性作為(wei) 一個(ge) 專(zhuan) 門的主題來探討。他的核心關(guan) 切,是依據個(ge) 人的好惡區別學者的資質,並在承認差異性的基礎之上,強調後天為(wei) 學的重要性,引導出適用於(yu) 具體(ti) 個(ge) 人的成德道路。結合孔子的其他言論,我們(men) 可以大體(ti) 刻畫出孔子人性思想的觀念結構:人性是有個(ge) 體(ti) 差異的(差別一般不大,也不排除極端情況);性中有善的成分,也有不善的成分,主要通過好惡表達出來;人生的現實,取決(jue) 於(yu) 後天的養(yang) 成,一個(ge) 重要方式是順著性之好惡而來的引導和塑成。要之,孔子持有的應是一種形式的“性有善有惡論”。七十子後學的“性有善有惡”及“養(yang) 性”說,就是孔子人性觀的明確化和展開形態。


關(guan) 鍵詞: 孔子;人性論;性與(yu) 天道;性相近

 

 

人性論是儒家哲學的一個(ge) 基礎,也是諸儒分判的重要依據。在孔子時代,它還沒有成為(wei) 學術思想的核心主題。儒家對人性的理論關(guan) 注,實起於(yu) 七十子後學時代。但孔子作為(wei) 儒家源頭,後世一切儒學思想,都希望可以折中於(yu) 夫子。於(yu) 是,站在後世的角度,如何追溯孔子的人性觀,如何了解孔子的人性思想與(yu) 七十子後學乃至孟荀的人性論之間的關(guan) 聯,就成了一個(ge) 不可回避的理論問題。它不僅(jin) 關(guan) 涉孔子真麵目的認定,更關(guan) 涉儒學思想史的同一性,乃至道統相續問題。故對孔子人性觀的探討,為(wei) 學界所重視。

 

但孔子人性觀的討論,易落入兩(liang) 個(ge) 誤區:其一,認為(wei) 孔子關(guan) 於(yu) 人性無甚發明,隻抓住一句“性相近也”以為(wei) 隻是經驗的觀察,未能深入其內(nei) 部了解到孔子人性觀的複雜結構;其二,把後學思想附益到孔子身上,或者以《易傳(chuan) 》的相關(guan) 說法為(wei) 孔子的主張,又或者直接以孟子性善論的問題意識,返回《論語》尋找零星的證據,而不注意兩(liang) 者關(guan) 切、思路與(yu) 背景的不同。其實,孔子人性思想的探討和論定,一方麵是要回到孔子自身的問題關(guan) 切,呈現其了解人性的方式和初衷;一方麵是要在思想史的角度,揭示他的人性觀何以引導和引發了後世儒家人性論的次第展開。

 

一、“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子貢的判語


孔子與(yu) 孔子後學之間學術風向的轉變,子貢有一個(ge) 切近的觀察和精要的判斷: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

 

但這句話從(cong) 不同的角度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曆史上有很多爭(zheng) 論。

 

所謂“夫子之文章”,據《論語》,“子所雅言,《詩》、《書(shu) 》、執禮,皆雅言也。”(《季氏》)子思又說:“故夫子之教,必始於(yu) 《詩》、《書(shu) 》,而終於(yu) 禮樂(le) ,雜說不與(yu) 焉。”(《孔叢(cong) 子·雜訓》)故學者大多認同,“文章”指《詩》《書(shu) 》禮樂(le) 。文采著見於(yu) 外,故曰“夫子之文章”。但“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一句,則聚訟紛紛。或認為(wei) ,夫子確有“性與(yu) 天道”之論,隻因子貢學力不到,故不曾聞;【1】或認為(wei) ,夫子有“性與(yu) 天道”之論,子貢終於(yu) 幸聞其說,故感慨之。【2】子貢聞或未聞不能確定,但夫子有“性與(yu) 天道”之論,則是傳(chuan) 統諸家的共同主張。至於(yu) 夫子“性與(yu) 天道”之論的存在形式,又有不同說法。或認為(wei) ,寓於(yu) 夫子之文章當中,在於(yu) 學者的實踐體(ti) 認;【3】或認為(wei) ,在於(yu) 《易傳(chuan) 》《春秋》兩(liang) 部晚年著作之中,子貢未得其傳(chuan) 。【4】

 

宋儒之所以說這句話是“子貢聞夫子之至論而歎美之言”,實是出於(yu) 不得已。一來,按照傳(chuan) 統說法,《易傳(chuan) 》為(wei) 夫子所作,無疑有很多“性與(yu) 天道”之論。於(yu) 是,子貢的“不可得而聞”,一轉手就成了朱子的“罕言”。二來,對於(yu) 宋儒來說,“性與(yu) 天道”的義(yi) 理傳(chuan) 承,也不能化約為(wei) 某部經典的文本傳(chuan) 承。若連子貢之賢,都沒有資格與(yu) 夫子精微之論,實在難以令人信服。至於(yu) 清儒認定夫子“性與(yu) 天道”之論直接對應於(yu) 《易傳(chuan) 》(或加《春秋》),則隻有在漢學強調經學師承甚於(yu) 義(yi) 理傳(chuan) 承的大背景下才有可能。宋儒不是沒有注意到《易傳(chuan) 》與(yu) “性與(yu) 天道”的關(guan) 係,【5】但他們(men) 看到的是夫子義(yi) 理係統之所及,而不是文獻傳(chuan) 承之分派。然而,今日若以曆史的眼光看,孔子與(yu) 《易傳(chuan) 》的關(guan) 係到底該如何了解,又是一個(ge) 值得玩味的問題。兩(liang) 者或有內(nei) 在的淵源,卻不能直接等同。至於(yu) 《春秋》,雖是孔子所修,但說它代表夫子的天道之論,源於(yu) 漢儒《易》與(yu) 《春秋》的對比闡發,實是後人思想上的認定。

 

回到文本本身。至少在字麵上,子貢的意思是比較清楚的。子貢說:“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從(cong) 後半句可以確認,子貢確不曾聞夫子“性與(yu) 天道”之論。【6】但“夫子之言”的表述,又似乎暗示了夫子曾經說過。這也是諸家立論的一個(ge) 基礎。若說夫子有過“性與(yu) 天道”之論,但子貢沒有機會(hui) 聽聞,從(cong) 子貢的資曆、地位和能力來看,總是說不過去。在此,“夫子說過”和“子貢不聞”就構成了矛盾。宋儒取了前者,為(wei) 了解決(jue) 這個(ge) 矛盾,便說這是子貢聽後的“歎美之辭”。但又有違於(yu) 文本的字麵含義(yi) 。事實上,聯係當時的思想處境,所謂“夫子之言”,未必是夫子的實情,而可能來自他人的宣稱。

 

孔子死後,七十子後學開始關(guan) 注“性與(yu) 天道”的問題。據王充所說,周人世碩,以及密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等都討論了人性問題,皆以為(wei) 人性有善有惡,並提出了養(yang) 性說(《論衡·本性》)。其中,密子賤、漆雕開是孔子弟子,世碩、公孫尼子是再傳(chuan) 弟子。子遊的《性自命出》(郭店簡、上博簡),對人性的存在、活動、作用方式等作了係統的闡明。至於(yu) “天道”之論,更是習(xi) 見。如《禮記》的《中庸》《禮運》《樂(le) 記》諸篇,更不用說《易傳(chuan) 》中可能形成於(yu) 戰國中期的《彖傳(chuan) 》等篇。且這一時期,“性”與(yu) “天道”的關(guan) 聯,也被強調了出來。如《性自命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於(yu) 情,情生於(yu) 性”,構建了“天—命—性—情”的邏輯;而《中庸》“天命之謂性”,把這一關(guan) 係以更簡潔的方式提示了出來。要之,“性與(yu) 天道”之論,無疑是七十子後學核心的思想主題之一。

 

再者,對於(yu) 七十子後學來說,孔子是天生的聖人、共同的宗主。後學但有言說,必追溯於(yu) 孔子,導歸於(yu) 孔子。這既是對先師的尊重,也是借先師以自重。故彼時代的儒學言論,每每冠以“子曰”。但到底是孔子的原話,還是學者對孔子思想的推論和發揮,則不好說。荀子批評子思:“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然而猶材劇誌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祇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荀子·非十二子》)所謂“五行”,明明是子思根據往舊見聞、自造新說的結果,卻要宣稱是出於(yu) 孔子之言。其實,子思對這個(ge) 問題有自己的理解。魯穆公謂子思曰:“子之書(shu) 所記夫子之言,或者以謂子之辭也。”子思曰:“臣所記臣祖之言,或親(qin) 聞之者,有聞之於(yu) 人者,雖非其正辭,然猶不失其意焉。且君之所疑者何?”(《孔叢(cong) 子·公儀(yi) 》)可見,在子思時代,已經有人質疑子思所宣稱的孔子之言,實際上隻是子思自己的想法。但子思認為(wei) ,這些話雖然未必是孔子所親(qin) 說,卻合於(yu) 孔子之意。可知,子思是在“不失其意”的意義(yi) 上作“子曰”的宣稱的。按照這一邏輯,任何對孔子思想的內(nei) 在發展,皆有理由宣稱為(wei) 孔子之言。這或許不僅(jin) 僅(jin) 是子思的想法,也是當時較為(wei) 普遍的觀念。由於(yu) 這個(ge) 原因,七十子後學“性與(yu) 天道”的探討,很可能假托夫子之言為(wei) 之。這種意義(yi) 上的“夫子之言”,雖然體(ti) 現了思想的連續性,卻不符合曆史的事實。

 

皇侃《義(yi) 疏》引或雲(yun) :“此是孔子死後子貢之言也。”【7】這一說法未必有直接證據,卻很可能說中了曆史的事實。子貢“少孔子三十一歲”(《史記·仲尼弟子列傳(chuan) 》),卒年不詳。但從(cong) 年齡上看,他完全可以親(qin) 曆孔子弟子以及再傳(chuan) 弟子的思想討論。孔子死後,子貢身處“性與(yu) 天道”之論盛行,且往往將之係為(wei) 孔子之言的思想語境之中。麵對這樣的狀況,子貢說出這樣一句話,乃是從(cong) 一位孔門耆宿的立場,表明他所認識的孔子之教和孔子之言,以便在“子曰”盛行的思想時代,為(wei) 夫子之人與(yu) 夫子之言正名。

 

這種分判與(yu) 認定的工作,實是孔子死後核心弟子的重要責任。《論語》一書(shu) ,最初也是為(wei) 此而編定的。《漢書(shu) ·藝文誌》記載:“《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yu) 言而接聞於(yu) 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yu) 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論語》的原材料,主要是各位弟子私下記錄或追憶的孔子言論,類似於(yu) 宋明的語錄。但不同弟子所聞不同,回憶、記錄不免摻雜自己的理解,造成相互之間的矛盾,甚至有違於(yu) 夫子之意。故弟子們(men) 聚在一起,討論、甄別相關(guan) 材料,撰定一本能夠真正反映孔子其人其道的言行匯編,作為(wei) 七十子共同推尊的經典,就成了當時一件緊要之事。【8】但這不是一蹴而就的,從(cong) 孔子之死直到曾子之死,跨度數十年。【9】此間也需要大弟子出麵,確定孔子人格與(yu) 思想的特征,作為(wei) 甄別眾(zhong) 多“子曰”材料的依據。子貢的這句話,便是對孔子思想品格的一種論定。準此可知,七十子後學時代一度盛行的有關(guan) “性與(yu) 天道”的“子曰”文獻,並非直接出於(yu) 孔子之口。這樣一來,《論語》不見“性與(yu) 天道”之論,也就可以理解了。【10】在某種意義(yi) 上,子貢之言已經為(wei) 此定調,已經為(wei) 什麽(me) 材料符合孔子的思想品格,能夠編入《論語》劃定了界限。編纂過程中對材料的嚴(yan) 格篩選,使得《論語》保存了夫子思想的原貌,與(yu) 先秦其他的“子曰”文獻相比,具有更高的可靠性和權威性。【11】

 

不過,子貢的話隻是否認了七十子後學所宣稱的“性與(yu) 天道”之說是夫子之言,卻也不是說孔子對“性”或“天道”完全沒有想法。在《論語》中,就有一章表達了孔子對“天道”的基本理解,且這段對話正好發生在孔子與(yu) 子貢之間。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子貢擔心,如果孔子不說,弟子們(men) 便無從(cong) 受教,也無法傳(chuan) 述孔子之學。孔子反問道:“天說了什麽(me) 呢?春、夏、秋、冬運行不已,飛潛動植生生不息,天說了什麽(me) 呢?”這段對話雖然沒有出現“天道”之名,但無疑表達了孔子對天道的根本理解,以及夫子效法天道的實踐主張。【12】這一章,或許就代表了“夫子之言天道”的邊界。

 

要之,依據《論語》來了解孔子的人性觀(而不是《易傳(chuan) 》或其他“子曰”文獻),無疑是一個(ge) 更加可靠的選擇。

 

二、“性相近,習(xi) 相遠”:孔子對人性的基本認定


古代“性”字源於(yu) “生”。故一般即從(cong) “生而有”或“生而然”來了解和界定“性”的概念。如《荀子·性惡》:“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論》:“性者,本始材樸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性之名非生與(yu) ?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性是自然如此,而與(yu) 後天社會(hui) 化的習(xi) 得或修飾相區分,故又謂之質樸。但並不是所有“生而有”的東(dong) 西都會(hui) 被認定為(wei) “性”。事實上,人性論探討的往往是人的諸種表現及其最初原因。故《荀子·正名》說:“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所謂“不事而自然”,指的是先天稟賦(所以然)所決(jue) 定的現實表現(生)。此稟賦是“性”,此表現亦可稱之為(wei) “性”,兩(liang) 者是一貫的。後者就生命活動的特征或方向以言性。故唐君毅說:“一具體(ti) 之生命在生長變化發展中,而其生長變化發展必有所向。此所向之所在,即其生命之性之所在。此蓋即中國古代之生字所以能涵具性之義(yi) ,而進一步更有單獨之性字之原始。”【13】這是有一定道理的。“性”所包含的方向義(yi) 在早期儒學中,表現為(wei) 從(cong) 人的“好惡”角度了解具體(ti) 人性。(《性自命出》《樂(le) 記》等)

 

孔子對人性的判定,最重要的是以下這一章:

 

子曰:“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陽貨》)

 

朱子注:“此所謂性,兼氣質而言者也。氣質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則皆不甚相遠也。但習(xi) 於(yu) 善則善,習(xi) 於(yu) 惡則惡,於(yu) 是始相遠耳。程子曰:‘此言氣質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則性即是理,理無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14】氣質之性,相對於(yu) 義(yi) 理之性或天命之性而言,後者是純粹的理,為(wei) 人人之所同,故不可言“近”;可以言“近”者,必是兼氣質而言。但氣質之性與(yu) 義(yi) 理之性的區分,基於(yu) 純粹善性的認定。在孔子時代,討論人性的善惡不是當務之急,也不符合孔子一貫的思想進路。相較於(yu) 普遍化、理論化地探討人性問題,孔子更加關(guan) 注個(ge) 體(ti) 差異化的實踐。

 

其實,“性相近也”與(yu) “習(xi) 相遠也”一樣,源於(yu) 經驗的觀察。其目的不是要說明人性是什麽(me) ,或人性怎麽(me) 樣,而是以“性相近”為(wei) 參照,強調“習(xi) 相遠”的重要性,以作為(wei) 對一般學者的勉勵之辭。孔子認為(wei) ,人的天生資質固有差別,但對於(yu) 現實人生來說,後天習(xi) 行更具決(jue) 定性的意義(yi) 。說性相近,正是為(wei) 了著見後天習(xi) 行的重要性。孔安國曰:“君子慎所習(xi) 也。”15錢穆說:“本章孔子責習(xi) 不責性,以勉人為(wei) 學。”【16】可謂中的。唐君毅認為(wei) :“今若就孔子之將‘性相近’與(yu) ‘習(xi) 相遠’對舉(ju) 之旨以觀,則其所重者,蓋不在克就人性之自身而論其為(wei) 何,而要在以習(xi) 相遠為(wei) 對照,以言人性雖相近,而由其學習(xi) 之所成者,則相距懸殊。……此即孔子不重人性之為(wei) 固定之性之旨,而隱涵一‘相近之人性,為(wei) 能自生長而變化,而具無定限之可能’之旨也。”【13】切中了本章的要旨。

 

孔子說“性相近”,是針對一般人來說的。孔子同時肯定,還有天生資質特別好或特別差的人。接著上章,子曰:“唯上知與(yu) 下愚不移。”(《陽貨》)可視為(wei) 對“性相近”的補充。皇侃曰:“夫降聖以還,賢愚萬(wan) 品。若大而言之,且分為(wei) 三:上分是聖,下分是愚,愚人以上,聖人以下,其中階品不同,而共為(wei) 一。此之共一,則有推移。”【15】此說大體(ti) 符合孔子的意思。孔子所謂“上知”與(yu) “下愚”,不是指普通人,毋寧說是人中的特例。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wei) 下矣。”(《季氏》)從(cong) “知”的角度區分了四種資質。所謂“生而知之”,相應於(yu) “上知”,特指天生的聖人。

 

孔子雖然設定了“上知”與(yu) “下愚”,但這兩(liang) 種人在現實中幾乎是不存在的。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當時已經有人說孔子是生而知之的聖人,孔子予以否認。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孔子說,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必有天資與(yu) 他相近的人。可見,孔子自認為(wei) 隻是中等資材,至少不是天賦卓絕。在《論語》中,比“生而知之”降一等的叫“善人”。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亦不入於(yu) 室。”(《先進》)程子曰:“踐跡,如言循途守轍。善人雖不必踐舊跡而自不為(wei) 惡,然亦不能入聖人之室也。”【14】善人天生資質很好,即便沒有前人的規範與(yu) 途轍,依賴自身的本性行事也不至於(yu) 為(wei) 惡,甚至還有一定的教化之功。但由於(yu) 沒有主動為(wei) 學的願望和動機,能力與(yu) 境界也隻能停留於(yu) 此,沒有進一步深造之可能,無法窺見聖人之奧。在孔子看來,即便是善人,在現實中也很難遇到。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述而》)孔子說,聖人與(yu) 善人他都未嚐親(qin) 見;他能見到的,是由為(wei) 學而成就的君子,以及具有為(wei) 學潛質的有恒者而已。這樣一來,對於(yu) 孔子來說,現實的人幾乎不可能僅(jin) 憑天生資質行事,而無需後天的修習(xi) 。與(yu) 此同時,孔子除了在見宰予晝寢,說了“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公冶長》)的氣話之外,也沒有指出誰是完全不可移的“下愚”。相反,即便是一向習(xi) 於(yu) 不善的互鄉(xiang) 童子來見,孔子也盡力接引:“與(yu) 其進也,不與(yu) 其退也,唯何甚!”(《述而》)可見,孔子認為(wei) ,現實的人都可以而且應該通過學習(xi) 獲得自我完善。這是孔子“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的真實意旨。

 

除了“唯上知與(yu) 下愚不移”(《陽貨》),學者還會(hui) 關(guan) 注這一章。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雍也》)也是將人分為(wei) 上中下三等。但嚴(yan) 格來說,這一區分是針對具體(ti) 的教學實踐而言的。張敬夫曰:“蓋中人以下之質,驟而語之太高,非惟不能以入,且將妄意躐等,而有不切於(yu) 身之弊,亦終於(yu) 下而已矣。”【17】既是教學之法,則無論中人上下皆是可移之人,隻是各自依循的道路有深淺高下之不同而已。此章與(yu) “上知下愚”之說,旨趣有別。

 

三、因“好”成“學”:孔子對人性的區分及其內(nei) 在關(guan) 切


在《論語》中,唯有以上兩(liang) 章直接提到了“性”字。學者對孔子人性思想的討論,很多也僅(jin) 限於(yu) 此。但從(cong) 思想的角度說,不直接使用“性”字,也能表達有關(guan) 人性的觀念。

 

孔子提出“性相近,習(xi) 相遠”,是為(wei) 了確證:人人皆可為(wei) 學,人人皆須學以成德,學以為(wei) 君子。但在現實中,人與(yu) 人之間天生資質的差別,不但是真實的,而且是顯著的。賢與(yu) 愚之間有巨大的差距,賢與(yu) 賢之間也有偏向的不同。對此,孔子有清晰的認識。《孔子家語·六本》記載,子夏問於(yu) 孔子曰:“顏回之為(wei) 人奚若?”子曰:“回之信賢於(yu) 丘。”曰:“子貢之為(wei) 人奚若?”子曰:“賜之敏賢於(yu) 丘。”曰:“子路之為(wei) 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yu) 丘。”曰:“子張之為(wei) 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yu) 丘。”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何為(wei) 事先生?”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信而不能反,賜能敏而不能詘,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者之有以易吾弗與(yu) 也,此其所以事吾而弗貳也。”在此,“回之信”“賜之敏”“由之勇”“師之莊”可以認為(wei) 是各自美質及其自然發展的結果。孔子說顏回的忠信、子貢的機敏、子路的勇敢、子張的矜莊,都要勝過自己,未必是謙辭。【18】但這些作為(wei) 生命原始的質樸,本身並不自足。其片麵的發展或不合理的表達,亦會(hui) 造成人生的局限。故相對於(yu) 天生的美質,孔子更重視後天主動的為(wei) 學。四子都需要通過後天的修習(xi) ,以彌補自身美質的不足,實現為(wei) 真正的德行。這正是四子一心師事孔子的原因。

 

孔子認為(wei) ,資質的差異是無法回避的東(dong) 西。學者必須在承認當前之所是,獲得充分自我認知的基礎之上,開展切身、有效的為(wei) 學活動。以子路初見孔子為(wei) 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chuan) 》記載,子路初見孔子,冠戴雄雞式的帽子,身配公豬皮飾的劍,淩暴孔子。孔子以禮樂(le) 修養(yang) 施設誘導,贏得了子路的欽佩,他轉而師事孔子。孔子究竟是如何“設禮稍誘”的,《史記》沒有記載。據《孔子家語·子路初見》:“子路見孔子,子曰:‘汝何好樂(le) ?’對曰:‘好長劍。’孔子曰:‘吾非此之問也,徒謂以子之所能,而加之以學問,豈可及乎?’子路曰:‘學豈益也哉?’孔子曰:‘……君子不可不學。’子路曰:‘南山有竹,不揉自直,斬而用之,達於(yu) 犀革。以此言之,何學之有?’孔子曰:‘括而羽之,鏃而礪之,其入之不亦深乎?’子路再拜曰:‘敬而受教。’”(亦見《說苑·建本》)這或許就是初見設教的情況。孔子問子路喜歡什麽(me) ,問的其實是誌在何學。但子路以為(wei) 是在問他向來喜好什麽(me) 物件。前者是麵向未來,以自身的升進為(wei) 問;後者則是靜止地,以當下或向來所擅長者為(wei) 說。可見,自然的人生與(yu) 為(wei) 學的人生,有兩(liang) 種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和生命情態。在子路看來,其天生美質無修飾之必要。就如南山的竹子,不用揉製矯正自然筆直,砍下來用,可以穿透犀牛皮革,這些都是不學而能的。在此,南山之竹可謂是子路的真實寫(xie) 照。孔子說道:在尾部安上羽毛,打磨前端,製成箭,不是可以穿透得更深嗎?子路這才信服受教。孔子順著子路的性好,又使他意識到了學對自身成長的必要性,使向來專(zhuan) 注於(yu) 自身之所是的局促生命,向著無限升進、無限可能的實踐人生開放。後來,孔子對子路的教誨,雖有《詩》《書(shu) 》禮樂(le) 的常課,也會(hui) 照顧到子路的特殊性格,順著子路“好勇”的天性而給予針對性的引導和節製。可見,孔門的教學,是以學者的“性之所近”為(wei) 前提。從(cong) 教的一麵說,這是孔子的因材施教;從(cong) 學的一麵說,則是學者的切己之學。

 

天生的美質,往往通過對相應德行的自然偏好表現出來。故《論語》中,孔子以“好德”的形式了解弟子的本性。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luan) ;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陽貨》)從(cong) 孔子的言說方式和目的看,“好某不好學”的說法,是以前者為(wei) 既定的前提,以後者為(wei) 努力的方向。在此,“好仁”“好知”“好信”“好直”“好勇”“好剛”六者,與(yu) “好學”相對,可以理解為(wei) 不同弟子的天性與(yu) 資質。如顏淵之仁、子貢之知、子路之勇、申棖之剛,【19】等等。但對於(yu) 孔子來說,此六者作為(wei) 天生稟賦,隻是實踐的前提而非德行的究竟。若不經由好學的道路以完成之,便會(hui) 落入諸般弊病之中。換言之,即便有了對德行的天性偏好乃至擅長,還要通過好學的途徑加以自覺的培養(yang) ,才能實現為(wei) 真正的德行。在此,同樣可以看到,孔子的教學之道,是以資稟為(wei) 起點,為(wei) 學為(wei) 途徑,成德為(wei) 旨歸。

 

好德除了是部分弟子天生美質的表現,也是成德實踐的一般要求。故孔子常以“好德”勉人。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le) ,富而好禮者也。”(《學而》)能“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已經不錯了,但人不能停留於(yu) 已知、已得,做到這一層之後,便須進求更高一層。故孔子說“未若貧而樂(le) ,富而好禮者也”。如果說“無諂”與(yu) “無驕”是從(cong) 消極的方麵誡勉學人,那麽(me) “樂(le) ”與(yu) “好禮”,則是從(cong) 積極的方麵引導學人。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le) 之者。”(《雍也》)尹氏曰:“知之者,知有此道也。好之者,好而未得也。樂(le) 之者,有所得而樂(le) 之也。”【20】知有此道、此德,還隻是一個(ge) 認知問題。好此道此德,則有了實踐的動力。至於(yu) 樂(le) 之,已然在一定程度上實現,而能在身心上受用。孔子認為(wei) ,在成德實踐中,好善、好德、好道是關(guan) 鍵環節。因為(wei) 它包含了濃厚的實踐意向,可以引導學人衝(chong) 破自然生命的重重窒礙,期於(yu) 自覺自主的道德人生。

 

在現實中,一時的“好德”容易興(xing) 發,難在貫徹始終。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雍也》)冉有自認為(wei) 好(悅)夫子之道,隻恐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完全依循。但在孔子看來,這是托詞。真正的好,完全自足於(yu) 己,與(yu) 任何事實的計較皆無關(guan) 聯。正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wei) 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裏仁》)所謂“好仁”,不是一個(ge) 若存若亡的意向,而是切實將之視為(wei) 生命最精純的至高追求。以這一標準衡量,恐怕也隻有真正的仁者,才能稱得上真正的好仁者。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子罕》)實際上,孔子的意思是,他沒有見過能以好德為(wei) 內(nei) 心真實追求的人。這種意義(yi) 上的“好德”,是孔子對弟子的期許。【21】

 

故在《論語》中,我們(men) 可以區分出幾個(ge) 層次的“好德”:一是天生的原始傾(qing) 向,如“六言六蔽”章所言“好仁”“好知”之類;二是作為(wei) 成德實踐的內(nei) 在要求,或為(wei) 己之學的關(guan) 鍵環節的“好”;三是已然實現和完成了的,作為(wei) 有德者之表征的“好”。前兩(liang) 者是從(cong) 工夫上說,無論出於(yu) 天性抑或出於(yu) 後天,“好德”是成德之學的必要條件;後者是從(cong) 效驗上說,“好德”是為(wei) 學境界的一個(ge) 表征。於(yu) 是,在孔子那裏,“好德”成了一個(ge) 貫穿成德實踐之終始、兼攝工夫與(yu) 效驗、上下齊講的概念。後來,曾子《大學》以“誠意”為(wei) 第一步工夫,【22】子思《中庸》以一個(ge) “誠”字,貫通工夫與(yu) 境界、德與(yu) 道、天與(yu) 人,源頭可追溯至此。

 

四、孔子人性觀的結構及其展開形態


孔子對人性的了解和判斷,源於(yu) 實踐成德的基本立場。首先,他不對人性作普遍化的、理論化的探討,而是關(guan) 注人性的具體(ti) 性和特殊性。孔子的目的,是從(cong) 為(wei) 己之學的立場,引導學者基於(yu) 自身的特質,展開差異化的成德道路。其次,他不把人性視為(wei) 固定的事實,而是從(cong) 學者好惡的表現,看到內(nei) 在的傾(qing) 向性與(yu) 可能性。這兩(liang) 點,都直接源於(yu) 孔子為(wei) 己之學的基本立場和內(nei) 在關(guan) 切,與(yu) 後世主題化的人性論思想有所不同。

 

雖然孔子沒有更多明確的人性論表述,但從(cong) 《論語》的某些章節,又似可以推論孔子對人性所懷有的態度。比如,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雍也》)

 

徐複觀認為(wei) ,這是對人性的一個(ge) 普遍判斷。他說:“此處之‘人’,乃指普遍性的人而言。既以‘直’為(wei) 一切人之常態,以罔為(wei) 變態,即可證明孔子實際是在善的方麵來說性相近。”【23】然而,此說實難成立。其一,它的前提,是把“生”字理解為(wei) 出生。而正如朱子所說:“此‘生’字是生存之生。”【24】孔子是說,人類的生存必以直道為(wei) 基礎,罔道之行之所以可能,也以直道為(wei) 前提。其二,“人之生也直”,甚至也不是人的現實,而是理想。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衛靈公》)直道而行,乃是三代之民的人生實態。而孔子時,直道而行往往受黜。故孔子說“人之生也直”,應是回顧上古黃金時代,展望理想的人世生活,而不是對人性做一個(ge) 普遍的斷語。

 

相較之下,下麵一章更容易讓人推測孔子對善性的肯定。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

 

但凡身外的東(dong) 西,求是一麵,所求是一麵。求不等於(yu) 得,求而不得者往往如是。唯有自身具足的東(dong) 西,求便可得,不受限於(yu) 另外的條件。仁,是內(nei) 在的道德情感,以及由之而來的居心,它是完全發於(yu) 自身、活躍於(yu) 自身的。甚至“欲仁”的“欲”中,已滲透了仁的意思。故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實是對仁的內(nei) 生性、內(nei) 在性的一種肯定。孔子雖然沒有明確肯定人人性中都有此仁,但孔子的這句話,當適用於(yu) 一般人。於(yu) 是,徐複觀說:“孔子既認定仁乃內(nei) 在於(yu) 每一個(ge) 人的生命之內(nei) ,則孔子雖未明說仁即是人性,但如前所述,他實際是認為(wei) 性是善的。”【23】嚴(yan) 格來說,仁具有內(nei) 生性和內(nei) 在性,未必是說它現成地就在那裏,也可能隻是說它若生成、存在,則必是源於(yu) 、居於(yu) 內(nei) 在的。如竹簡《性自命出》雲(yun) :“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仁是性中生出的,但這種生出不具有必然性。若是後一種意義(yi) ,我們(men) 便不能推論說孔子認為(wei) 人人性中有(現成的)仁,更不能推論說孔子擁有性善的觀點。【25】

 

除此之外,孟子曾引孔子的話,用來說明仁義(yi) 禮智是“我固有之”的。

 

《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為(wei) 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孟子·告子上》)

 

朱子注:“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則有聰明之德;有父子,則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執之常性也,故人之情無不好此懿德者。”【26】人情皆好此懿德,其普遍性意味著它是內(nei) 在於(yu) 人性的。若孟子的引文真實可靠,則至少從(cong) 這一句可以看到孔子確有對人性中善的方麵的直接肯定。從(cong) “好”的角度了解人性,也與(yu) 孔子思路一致。

 

但與(yu) 此同時,孔子對人性的陰暗麵也有深刻的洞察。孔子感歎,“三年學,不至於(yu) 穀,不易得也”(《泰伯》);又歎,“群居終日,言不及義(yi) ,好行小慧,難矣哉!”(《衛靈公》)如此種種,莫不切於(yu) 學者的通病。又,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季氏》)血氣是人的構成條件,本身難說好壞,若表達為(wei) “好色”“好鬥”與(yu) “好得”,則正學者所當戒。孔子沒有把這些上升到人性層麵加以認定,但不難想象,若讓他來說人性的內(nei) 容,必不會(hui) 回避這些麵向。【27】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men) 可以嚐試對孔子人性觀的結構作一刻畫:人性是有個(ge) 體(ti) 差異的(差別一般不大,故曰“性相近也”,也不排除極端情況,即“上智與(yu) 下愚”);性中有善的成分,也有不善的成分,通過好惡表達出來(如“好德”“好色”“好鬥”之類);人生的現實,取決(jue) 於(yu) 後天的養(yang) 成,一個(ge) 重要方式是順著性之好惡而來的引導和塑成(因“好”成“學”)。借用後世的說法,孔子持有的應是一種形式的“性有善有惡論”。

 

孔子的人性觀,在七十子後學時代獲得了進一步的闡明。

 

周人世碩以為(wei) 人性有善有惡,舉(ju) 人之善性,養(yang) 而致之則善長;性惡,養(yang) 而致之則惡長。如此,則性各有陰陽,善惡在所養(yang) 焉。故世子作《養(yang) (性)書(shu) 》一篇。密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yu) 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論衡·本性》)

 

王充提到的孔子弟子和再傳(chuan) 弟子,大體(ti) 都主張“人性有善有惡”,所謂“有善有惡”,既可以理解為(wei) 個(ge) 體(ti) 之內(nei) 的部分區分(善的部分、惡的部分),也可以理解為(wei) 人際之間的個(ge) 體(ti) 差別(有的人善、有的人惡)。這可以說是對孔子人性觀的明確化。周人世碩所說的養(yang) 性論,則又可以說是站在人性論的立場重新表述“習(xi) 相遠”。可見,七十子後學的人性論,基本上把握住了孔子人性觀的要義(yi) ,可以視為(wei) 其展開形態。

 

這一狀況,也得到了出土文獻的印證。郭店竹簡《性自命出》雲(yun) :“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勢也。”“好惡,性也”,從(cong) 好惡的角度了解人性,這是孔子的真意。“善不善,性也”,認為(wei) 人性之中有善的部分,也有不善的部分,哪一部分表達出來成為(wei) 生命主導性的樣態,取決(jue) 於(yu) 後天。這也與(yu) 孔子之意相通。最值得注意的是開篇第一句:“凡人雖有性,心無定誌,待物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xi) 而後定。”大意是說,人性雖是天生的,但唯有經過物的引發、順悅而行,通過不斷的習(xi) 養(yang) ,最終才能穩定為(wei) 現實的人生形態。這分明就是孔子“習(xi) 相遠也”的意思。作者實是在性情論的思想道路上,對孔子“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的判斷作了重構式的表述。【28】

 

可見,七十子後學的人性論雖有具體(ti) 的差異,但大體(ti) 承襲了相同的框架。這種一致性,源於(yu) 他們(men) 共同的思想源頭——孔子。當然,從(cong) 孔子到七十子後學,也包含了思想上的轉進。孔子秉持一個(ge) 純粹的實踐立場,人性的觀察和判別皆為(wei) 此服務;七十子後學則需通過對人性的主題性闡明,為(wei) 其所主張的為(wei) 學道路作鋪墊。這也是時代思想發展之必然。

 

注釋
1何晏曰:“深微,故不可得而聞也。”(皇侃:《論語義疏》,中華書局,2013年,第111頁)蔡節曰:“蓋性與天道,夫子未嚐輕以告人,然非學者潛心之久,亦未易以得之也。子貢至是未之有聞,所以發為是言。”(高尚榘:《論語歧解輯錄》,中華書局,2011年,第222頁)梁章钜曰:“性之說見於《中庸》,天道之說見於《易·係》,夫子言之矣。然此理至淵微,須其人智足以及之,則語之為有益,否則蓄疑輕信,反荒其下學之功。故非其人則不告,即得其人,猶必待其時候既到而後語之,是以夫子之言至罕,而學者之得聞為甚稀,故曰不可得而聞也。‘不可得’不是秘而不宣,亦不是聞而不悟。人事未盡,不足以複性,則不與之言性;人欲未淨,不足以見天,則不與之言天道。不輕傳於人,正以鼓勵後學,使之努力為受教之地也。”(高尚榘:《論語歧解輯錄》,中華書局,2011年,第222~223頁)
 
2李翱曰:“蓋門人隻知仲尼文章,而少克知仲尼之性與天道合也,非子貢之深蘊,其知天人之性乎?”(高尚榘:《論語歧解輯錄》,中華書局,2011年,第222頁)將“性與天道”的“與”字解為“合”,顏師古已經指出,這是出於漢人的誤解(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第186頁)。但李翱確已指明子貢既聞夫子“性與天道”之論。說得最清楚的是程子。程子曰:“此子貢聞夫子之至論而歎美之言也。”朱子補充雲:“至於性與天道,則夫子罕言之,而學者有不得聞者。蓋聖門教不躐等,子貢至是始得聞之,而歎其美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79頁)
 
3如鄭汝諧曰:“‘性與天道’,至難言也。夫子寓之於文章之中,惟子貢能聞之。至孟子,則諄諄然言性善言天道。夫子示人以其端,欲學者至於自得;孟子闡其秘以示人,欲天下皆可知。”(高尚榘:《論語歧解輯錄》,中華書局,2011年,第222頁)今人李君明也說:“孔子的學說都是在‘文章’中表達的,是在日常語言中表達的。‘性與天道’不是言說的問題,從根本上說是體驗的問題、實踐的問題,這正是孔子主張‘下學而上達’的原因所在。”(高尚榘:《論語歧解輯錄》,中華書局,2011年,第225~226頁)
 
4劉寶楠據汪喜荀《且住菴文稿》曰:“孔子五十學《易》,惟子夏、商瞿晚年弟子得傳是學。然則子貢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易》是也。”又引宋翔鳳曰:“《易》明天道以通人事,故本隱以之顯;《春秋》紀人事以成天道,故推見至隱。……班氏以《易》、《春秋》為性與天道之書,故引子貢之言以實之。顏師古注以《易》、《春秋》為夫子之文章者誤。文章自謂《詩》《書》禮樂也。”(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第184~185頁)程樹德認為:“劉氏據《且住菴文稿》,以《詩》《書》禮樂為文章,以《易》、《春秋》為言性與天道,其論精確不磨。”(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320頁)牟宗三認為:“《易經》的中心就是性與天道,因此孔子對性與天道,確曾下了一番研究的心血。說孔子對於性與天道根本不談,或根本無領會,那是不對的。”(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7頁)帛書《要》篇記載了孔子晚年喜《易》的情況,特別記載了孔子與子貢關於《周易》的討論。楊朝明據此認為,子貢的感歎,就與這次討論有關。“當子貢明白孔子之所以好《易》的緣由,特別是領會了孔子關於天道性命的思想時,不禁感歎。”(高尚榘:《論語歧解輯錄》,中華書局,2011年,第226頁)
 
5問:“子貢是因文章中悟性、天道,抑後來聞孔子說邪?”曰:“是後來聞孔子說。”曰:“文章亦性、天道之流行發見處?”曰:“固亦是發見處。然他當初隻是理會文章,後來是聞孔子說性與天道。今不可硬做是因文章得。然孔子這般也罕說。如‘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因係《易》方說此,豈不是言性與天道?又如‘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豈不言性與天道?”(《朱子語類》,《朱子全書》第1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036頁)
 
6一個佐證是,皇侃本“聞也”之後有“已矣”二字,則子貢的話是陳述之辭。
 
7皇侃:《論語義疏》,中華書局,2013年,第111頁。
 
8論定真孔子,一方麵是記錄的材料是否可靠,另一方麵還涉及義理的理解和討論。陸德明曰:“弟子恐離居已後,各生異見,而聖言永滅。”(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頁)
 
9這個過程,可以參照《河南程氏遺書》或《朱子語類》的編訂過程。楊義運用“以禮解經”的方法,試圖破解《論語》篇章的裂縫,還原《論語》在春秋戰國之際五十餘年間三次編撰的過程。參見楊義:《論語還原》下冊之“年譜後編:《論語》編纂、流布、定型編年”,中華書局,2014年。
 
10假定夫子對“性與天道”已有明確的說法,但《論語》作為全麵記錄和反映孔子一生主要言行思想的著作卻沒有被提到,這是令人費解的事情。
 
11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36~239頁。
 
12何益鑫:《成之不已:孔子的成德之學》,複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60~362頁。
 
13 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6、8~9頁。
 
14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75~176、127頁。
 
15 皇侃:《論語義疏》,中華書局,2013年,第445、445~446頁。
 
16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444頁。
 
1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89頁。
 
18又如顏回“聞一以知十”,而孔子自道“弗如”(《公冶長》);子貢之敏,“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歿後,大夫亦有以子貢賢於孔子者(《子張》);子路之勇,孔子曾言“由也好勇過我”(《公冶長》)。
 
19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公冶長》)申棖之剛為弟子所推重。孔子說申棖多嗜欲,不得為剛。這是一種教法,猶對子路一般。
 
2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89頁。
 
21若據《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則此章是在諷刺衛靈公。
 
22《大學》的“誠意”工夫,大體可以理解為“誠實其好德之意”,參見何益鑫:《論〈大學〉古義——以“格物致知”與“誠意”的詮釋為中心》,《中國哲學史》2019年第4期。
 
23 徐複觀:《中國人性論史》,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6、62頁。
 
24《朱子語類》,《朱子全書》第1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146頁。
 
25即便承認性中有仁,也不能說是“性善論”,而隻能說是“性有善論”。孟子是通過“性命之辨”來實現從“性有善論”到“性善論”的最後一躍的。此問題將另文詳論。
 
2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329頁。
 
27《禮記·樂記》即把“血氣”指認為人性的內容:“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後心術形焉。”
 
28何益鑫:《竹簡〈性自命出〉章句講疏》,上海三聯書店,2020年,64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