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利】世界的“返魅”——蒙培元先生的儒學自然宗教觀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3-04-03 15:18:37
標簽:儒家宗教性
任文利

作者簡介:任文利,筆名溫厲,男,西元一九七二年生,內(nei) 蒙古錫林浩特人,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中國哲學專(zhuan) 業(ye) 博士。現為(wei) 北京青年政治學院東(dong) 方道德研究所副研究員。著有《心學的形上學問題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治道的曆史之維:明代政治世界中的儒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等。

世界的“返魅”——蒙培元先生的儒學自然宗教觀

作者:任文利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人是情感的存在——蒙培元先生80壽辰學術研討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3月


 

蒙培元:《人與(yu) 自然》,人民出版社,2004年8月

 

作為(wei) 大陸新儒家的代表人物,蒙培元先生一直關(guan) 注於(yu) 儒家宗教性問題。在這一點上,他既繼承了其師馮(feng) 友蘭(lan) 先生以“天”為(wei) 宇宙大全及對於(yu) 以“天地境界”為(wei) 安身立命之地的精神追求,也繼承了港台新儒家亦人文亦宗教的講法,由此推陳出新,提出獨特的儒學自然宗教說,在現代儒學的發展中獨樹一幟。學界曆來於(yu) 此討論較少,本文嚐試考察其自然宗教說提出的背景,以及由人文主義(yi) 宗教向自然宗教說轉換的意味,並力圖勾勒出其自然宗教說的整體(ti) 框架,最終落腳於(yu) 儒學自然宗教充分展開的可能性與(yu) 現實意義(yi) ,以期促成對相關(guan) 問題研究的進一步開展。

 

一、儒學是自然宗教的提出

 

蒙先生首次提出儒學是自然宗教的命題,是在2002年2月7日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所等機構所組織的“儒家與(yu) 宗教——當代中國思想論壇”上的發言。蒙先生說:

 

儒學精神是人本的、人文的,這個(ge) 我也同意,我也說過儒學是人文主義(yi) 的宗教。現在呢,我想,因為(wei) 它很重視人的價(jia) 值,我覺得,這樣一個(ge) 人文主義(yi) 宗教同時也可以說成是一種自然宗教,或者叫自然神學。[1]

 

蒙先生提出自然宗教、自然神學的問題,並不僅(jin) 僅(jin) 出於(yu) 單純的學理的考慮,而是有其強烈的現實關(guan) 切。蒙先生在論壇發言中如此申說:

 

這個(ge) 宇宙精神它就在自然界裏頭嘛,在人裏頭,在萬(wan) 事萬(wan) 物裏頭。而每個(ge) 人,每個(ge) 萬(wan) 事萬(wan) 物它都稟承著天命這種精神在裏頭,它是這樣一個(ge) 形態,所以我說可以叫做一個(ge) 自然神學。這個(ge) 自然神學是有一個(ge) 價(jia) 值在裏頭,信念也罷、信仰也罷,它有一個(ge) 所謂的世界觀、宇宙觀這樣一個(ge) 基礎。我們(men) 現在很需要這個(ge) 。我們(men) 麵對自然的時候完全是接受西方的那種理性主義(yi) ,所謂的認知理性主義(yi) ,把自然界看成是完全沒有任何生命的,死亡的東(dong) 西,這就是所謂的“去魅”,馬克斯·韋伯說的“去魅”,世界的“去魅”,現代性的一個(ge) 特點是世界的“去魅”,沒有任何神秘性,沒有任何神聖性,自然界就是一個(ge) 死的東(dong) 西,你給我提供材料、能源,我就是征服你,而且你是無窮無盡的,現在不就是這樣做嗎?現在整個(ge) 人類都是這樣的,這就是現代性。這樣一個(ge) 東(dong) 西造成的惡果現在大家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那麽(me) ,在這樣一個(ge) 情況下,我們(men) 要不要,叫做世界的“返魅”呢?就是回到前工業(ye) 、前現代文化所留給我們(men) 的那樣一種精神,我們(men) 要不要呢?我覺得世界、自然不是一個(ge) 現代的理性所能完全認識的東(dong) 西,它絕對是有神秘性的,有神聖性的,所以我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講儒家的宗教神學的,所以我們(men) 要善待自然,要善待人類,這個(ge) 問題是很嚴(yan) 重的,現實的問題。這有一個(ge) 宗教精神,這就是所謂的生態宗教。[2]

 

歸根結底,蒙先生自然神學、自然宗教的提出,是對世界的“返魅”的呼喚,以對治現代性的“去魅”。需補充說明的是,此次“儒家與(yu) 宗教——當代中國思想論壇”的召開有一個(ge) 背景[3],即當時正在如火如荼進行中的儒學宗教性問題的又一次大討論。此次討論始於(yu) 2011年10月陳詠明、王健與(yu) 李申等在孔子2000網站開展的儒學、儒教是否宗教的爭(zheng) 鳴。此次爭(zheng) 鳴一時成為(wei) 學界的熱點,並逐漸從(cong) 網絡媒體(ti) 延伸到學術刊物,因此有了社科院哲學所“儒家與(yu) 宗教”論壇的召開,湯一介、餘(yu) 敦康、牟鍾鑒與(yu) 蒙培元等均在與(yu) 會(hui) 學者之列。由網絡發起的“儒學與(yu) 宗教問題爭(zheng) 鳴”是蒙先生一直關(guan) 注的,相關(guan) 學者的爭(zheng) 論引發了蒙先生對此問題的進一步思考,並最終提出儒學一種自然宗教的觀點。會(hui) 後,《中國哲學史》雜誌社邀請部分學者撰文就“儒家與(yu) 宗教”問題展開筆談,蒙先生的筆談文章題作《如何理解儒學的宗教性》,發表在2002年《中國哲學史》雜誌第2期。查該文底稿落款為(wei) 2002年2月10日,在此次會(hui) 議召開後不久,文中再度申明是說:

 

我曾經認為(wei) ,儒學是人文主義(yi) 宗教(這不是我首先提出來的),這種說法是不是如同“方的圓”一類的悖論?既是人文主義(yi) 的,如何又是宗教?

 

毫無疑問,人文主義(yi) 是以人為(wei) 主題的,是解決(jue) 人的問題的,諸如人的本性、人生價(jia) 值一類的問題;但是,儒家的人文主義(yi) 除了具備這些一般性質之外,還有不同於(yu) 西方人文主義(yi) 的特點,這就是,儒家討論人的問題時,始終沒有脫離人與(yu) 自然的關(guan) 係(即“天人之際”)這一基本前提。這就是說,人是不能離開自然界而存在的,人的問題必須在人與(yu) 自然界的關(guan) 係中去解決(jue) ,換言之,它要解決(jue) 人在自然界的地位及其使命的問題。

 

儒學有多層次的內(nei) 容,而且是一個(ge) 整體(ti) ,但就哲學層麵而言,它並不是認識論知識學的係統,不是將自然界視為(wei) 對象去認識、去主宰,而是將自然界視為(wei) 生命和價(jia) 值的根源去理解、去對待,因而有很深的敬畏之心。這正是一種宗教情感。哲學與(yu) 宗教是相通的。正是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儒學也可以說是一種自然宗教。[4]

 

同在2002年,《孔子研究》年第2期尚刊發了蒙先生的《儒學是宗教嗎?》一文,該雜誌是為(wei) 此次儒學宗教性問題爭(zheng) 鳴刊發此文的。查該文底稿落款時間則為(wei) 2001年3月2日,是時爭(zheng) 鳴尚未開始,由此可見,儒學與(yu) 宗教的問題一直處於(yu) 蒙先生的關(guan) 注視野中。在該文中,蒙先生仍主張儒學是“人文主義(yi) 宗教”的說法,而未提出“自然宗教”說。他說:

 

因此,儒學不是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宗教,也不是純粹意義(yi) 上的社會(hui) 政治學,它是一種人文主義(yi) 學說,但包涵著深刻的宗教精神,可稱之為(wei) 人文主義(yi) 宗教。儒學的優(you) 點與(yu) 缺點均在於(yu) 此,儒學是不是宗教的爭(zheng) 論長期不得解決(jue) ,原因也在於(yu) 此。[5]

 

之所以強調自然宗教說提出的背景,意在說明蒙先生提出此說是經過反複斟酌、深思熟慮的,而非會(hui) 議發言一時興(xing) 致之語。發表於(yu) 2004第1期《湖南社會(hui) 科學》的《儒學人文主義(yi) 的特質》一文,蒙先生再申是說:

 

儒家哲學十分重視和強調心靈的問題,但是心靈問題必須在“天人之際”的基本框架之內(nei) 才能解決(jue) 。其宗教性的訴求不僅(jin) 是一種“終極關(guan) 切”,而且承認有“終極實在”。但在儒家看來,“終極實在”不是上帝,而是天即自然界,因此,對之有一種歸依感、親(qin) 近感與(yu) 敬畏感。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儒家宗教可說是一種自然宗教。[6]

 

2004年8月,蒙先生《人與(yu) 自然》一書(shu) 出版,《中國哲學史》雜誌筆談一文被收入該書(shu) 第四章第三部分,而題目徑題作“儒學是自然宗教”,以與(yu) 該書(shu) 的主題“人與(yu) 自然”相呼應,亦見蒙先生對此說的確信與(yu) 重視。

 

二、從(cong) 人文主義(yi) 宗教到自然宗教

 

我們(men) 知道,蒙先生在提出儒學是自然宗教之前,認為(wei) 儒學是人文主義(yi) 宗教。如其所言,該說法非其首創,而出自以牟宗三與(yu) 唐君毅先生為(wei) 代表的港台新儒家。就蒙先生自己而言,至少在1997年,即已提出人文主義(yi) 宗教的講法:

 

作為(wei) 自然的人,生物的人,他還有最底層的需要與(yu) 能量,這是西方文化特別是現代文化所關(guan) 心的,在這方麵,中國文化更傾(qing) 向於(yu) 宗教文化,而不是世俗文化。但它不同於(yu) 西方宗教,無寧說是一種人文主義(yi) 宗教。它有終極性追求,又要在現實人生中實現,既缺乏清教式的禁欲,又缺乏世俗化的動力與(yu) 工具理性的支持,形成一種單向度的發展。這樣看來,所謂“完整的人”、“具體(ti) 的人”,其實並不完整,也並不具體(ti) 。[7]

 

蒙先生是在討論儒家缺乏“工具理性”精神等不足時提出該論點的,前引發表於(yu) 2002年的《儒學是宗教嗎?》一文提到“人文主義(yi) 宗教”時亦雲(yun) :“儒學的優(you) 點與(yu) 缺點均在於(yu) 此”。無論如何,早在1997年,蒙先生已明確指出,以儒家人文精神為(wei) 代表的中國文化不是一種完全的世俗文化,而是“更傾(qing) 向於(yu) 宗教文化”。此後,關(guan) 於(yu) 儒學宗教性問題,蒙先生一直持人文主義(yi) 宗教說,直至提出自然宗教說。當然,他在提出自然宗教說後,並沒有否定人文主義(yi) 宗教的講法,而是認為(wei) 二者所說是“一個(ge) 問題的兩(liang) 個(ge) 方麵”。雖然如此,我們(men) 仍然可以追問,蒙先生何以有從(cong) 人文主義(yi) 宗教到自然宗教這樣的說法上的轉換?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蒙先生“一個(ge) 問題的兩(liang) 個(ge) 方麵”的說法多少會(hui) 給我們(men) 一些提示,即僅(jin) 僅(jin) 講“人文主義(yi) 宗教”,無疑是片麵的——隻道出了問題的一個(ge) 方麵,不能概括問題的全部。隻提到了“人的方麵”,而未關(guan) 涉於(yu) “自然的方麵”或“天的方麵”。

 

這裏,我們(men) 可以從(cong) 語言的使用上來補充說明一點。“人文主義(yi) ”源自西方,但“人文”的使用則古已有之,以此對譯彼,中文語匯中本有的意思則必然附著於(yu) 彼之語意中了,這是中西交匯語言“格義(yi) ”中的必然。故而,當新儒家提出“人文主義(yi) 宗教”這種如蒙先生所言似乎有“方的圓”的悖論意味的語詞時,於(yu) 熟諳中國文化的學人而言,反而理解者多,質疑者少。以在中文語境中,人文與(yu) 宗教,本無悖論。考其經典中的語匯淵源,本即“天文”與(yu) “人文”對舉(ju) ,此對舉(ju) 並非相互反對,而是相輔相成。《易》雲(yun) :“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化成”,有很強的人之盛德大業(ye) 的創造性成分在其中,但它始終在“天文”的觀照之下。所以蒙先生說:

 

現在,很多人都在談論中國哲學的人文主義(yi) 精神,但是,中國的人文精神同西方的人文主義(yi) 是有區別的,其最大的區別是,中國哲學絕不是離開自然而談論人文,更不是在人與(yu) 自然的對立中形成所謂人文傳(chuan) 統,恰恰相反,中國哲學是在人與(yu) 自然的和諧統一中發展出人文精神。[8]

 

蒙先生這段話可以視為(wei) 前引《易》語的注腳。就“人文主義(yi) 宗教”與(yu) “自然宗教”相比較而言,從(cong) 語匯的使用上看,前者不足以涵容後者,後者則可以包括前者。如果二者必擇其一的話,筆者更傾(qing) 向於(yu) “自然宗教”之說。

 

從(cong) 蒙先生的研究曆程看,我們(men) 同樣可以觀察到其自然宗教說提出的軌跡。從(cong) 此前的《中國心性論》、《中國哲學主體(ti) 思維》直至《情感與(yu) 理性》這幾部代表性著作看,蒙先生的論域始終集中於(yu) 人的心性主體(ti) 。心性問題誠然是儒家哲學的核心問題,但蒙先生顯然意識到,僅(jin) 僅(jin) 探討心性是遠遠不夠的,故而有了後來《人與(yu) 自然》的撰著,並於(yu) 其中提出自然神學、自然宗教的問題。而《情感與(yu) 理性》一書(shu) 最後落腳於(yu) 人的宗教情感——敬畏之心上,應該不是一種偶然的巧合。

 

三、“自然宗教”說的整體(ti) 架構

 

應該說,蒙先生專(zhuan) 門論述自然宗教的文章隻有上述《中國哲學史》筆談一文,但這並不意味著蒙先生對此問題沒有展開論述,通過《人與(yu) 自然》這一蒙先生的代表作我們(men) 完全能夠了解其“自然宗教”說的整體(ti) 框架。該書(shu) 副標題題作“中國哲學生態觀”,由此我們(men) 可以直觀地看到其主體(ti) 論域隸於(yu) “哲學",然“神學”(蒙先生論及自然宗教時,使用到“自然神學”的語匯)與(yu) “哲學”本密不可分。從(cong) 該書(shu) 具體(ti) 章節分布言,宗教問題也始終居於(yu) 其關(guan) 切的核心。如《緒論》乃作者對於(yu) 全書(shu) 主要問題的高度概括,共有八個(ge) 問題,“生態哲學中的宗教問題”即居其一。全書(shu) 共分五部分,第一部分乃綜論,末章亦歸結為(wei) “儒學生態觀與(yu) 宗教問題”。通觀全書(shu) ,謂哲學生態觀為(wei) 自然宗教生態觀,或亦無不可。當然,蒙先生是哲人,而非宗教家,哲人對於(yu) 宗教乃至神學的關(guan) 切,總是關(guan) 切其最深層次、最核心的問題,而非全部。下麵,我們(men) 基於(yu) 《人與(yu) 自然》及蒙先生相關(guan) 論述,嚐試勾勒出其自然宗教觀的基本框架。

 

其一,於(yu) 儒家自然宗教而言,“天”始終居於(yu) 先在性、本原性的地位,換言之,“天"是最高存在、終極實在,而非其他。蒙先生說:

 

首先的問題是,儒家究竟是不是承認天的先在性、本原性?這是最近重新提出來的一個(ge) 老問題,說明還沒有解決(jue) 。儒家是講“天人合一”的,而且重視人的地位,但是,儒家並沒有否定天的先在性、本原性。孔子不必說了(《論語》中這方麵論述很多),即使是講心學如孟子、王陽明者,也沒有否認這一點。孟子的“盡心知性知天”之學,雖然突出了心性,但仍以天為(wei) 最高存在。“莫之為(wei) 而為(wei) 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萬(wan) 章上》)天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王陽明被認為(wei) 是中國講主體(ti) 哲學的代表,但他一方麵說,“人心是天淵”(《傳(chuan) 習(xi) 錄下》),這個(ge) “淵”字是深遠之義(yi) ,亦有淵藪之義(yi) ,是說心“無所不該”,天的意義(yi) 即包涵於(yu) 心中;另方麵又說,“性之原天也”(《傳(chuan) 習(xi) 錄中》),這個(ge) “原”字是根本、本原之義(yi) ,即天是人心人性(良知)的真正本原。從(cong) 存在論上說,儒家無不承認人的生命(包括心性),皆來源於(yu) 天,這是一個(ge) 基本的前提,與(yu) 西方的主體(ti) 論哲學完全不同。有些講主體(ti) 哲學的人,用西方的某些觀念樣式講中國的儒家學說,如牟宗三先生用康德的“先驗主體(ti) ”講儒家的心性之學,我認為(wei) 並不符合儒學的精神。[9]

 

蒙先生這裏專(zhuan) 門談到凸顯心學一脈的孟子、王陽明,認為(wei) 在他們(men) 那裏,天之本原性同樣是被認定的。蒙先生的論斷是令人信服的,以陽明學而論,當“良知”作為(wei) “天理之昭明靈覺”意被無視時,僅(jin) 僅(jin) 視其為(wei) 人心的一段孤明,其價(jia) 值是難於(yu) 安立的,或不免於(yu) 蕩越。

 

其二、天即自然。天或自然之上沒有神,天或自然也不是神,但天或自然具有神性或神聖性。天作為(wei) 本原性的終極實在有先民早期宗教信仰的源頭,彼時天被等同於(yu) 作為(wei) 人格神的“帝”。蒙先生認為(wei) ,這種情況,在儒家創始人孔子那裏已經發生了變化。因此,蒙先生不僅(jin) 視孔子為(wei) 一個(ge) “思想革命家”,同時也認為(wei) 他是一個(ge) “宗教改革家”[10],這與(yu) 一般對於(yu) 孔子的評價(jia) 有很大的不同。蒙先生說:

 

其(指孔子——筆者注)最深切的理解和體(ti) 認就是如下的一段話:“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篇》)這段話的最重要的意義(yi) 在於(yu) ,它否定了天是超越自然的上帝,而明確天是包括四時運行、萬(wan) 物生長在內(nei) 的自然界。否定了上帝,自然界便是最高存在,人與(yu) 萬(wan) 物都是自然界的產(chan) 物。天即自然界的功能就是運行和生長,由功能而說明其存在,這是孔子和儒家哲學的一個(ge) 重要特點。[11]

 

蒙先生認為(wei) ,人格神意義(yi) 上的“天”的用法在孔子那裏有,但不占主流。孔子所言“天”,主要是在“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此時間、空間中充分顯現自身的整全的自然。此自然不是物理世界的自然,而是具有生命意向與(yu) 價(jia) 值指向的自然。因此,在孔子那裏,天的人格神意義(yi) 雖然逐漸隱退,但天的神聖性與(yu) 神性非但沒有被消解,反而愈發彰顯出來,因此,孔子強調“知天命”,“畏天命”,這就引出自然目的論的問題。

 

其三、天或自然有其內(nei) 在目的,其神聖性、神性即體(ti) 現在此內(nei) 在目的中,自然目的論是蒙先生自然宗教觀的理論基石。蒙先生認為(wei) ,無論孔子講的“知天命”、“畏天命”,還是由《周易》引出經宋儒重點詮釋的“天地之心”,所談論的都是“自然目的”的觀念。至於(yu) 此自然目的的具體(ti) 內(nei) 容,則如“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指向於(yu) “生”、“生命”。蒙先生說:

 

中國哲學講“天命之謂性”。但天並不是上帝,如何“命”人以性呢?……孔子創立儒學以後,天是自然界而不是上帝,天命便由上帝的命令演變成自然界的目的。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解“命”字為(wei) 目的性比解“命”字為(wei) 必然性更符合中國哲學的精神。……

 

中國哲學還有“天地以生物為(wei) 心,人以天地生物之心以為(wei) 心”的學說,更加清楚地表明了天人目的性思想。中國哲學家都以“生”為(wei) 天地之心,這就明確地肯定了自然界的目的就是自身生命的目的,而自身生命的目的決(jue) 不僅(jin) 僅(jin) 是“生”出生物性的存在,而是具有生命情感甚至道德情感的。因此,中國哲學家都肯定“以天地之心為(wei) 心”的人心,就是不忍之心,就是仁心。仁心也就是善心,當然具有目的性。[12]

 

由自然目的,由天命、天地之心,引出了儒家最核心的觀念“仁”,蒙先生的詮釋是有經典依據的。除前引孔子“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講法,如蒙先生屢屢稱引的《周易》的講法,所雲(yun) “天地之大德曰生”,又雲(yun) “生生之謂易",又雲(yun) “複其見天地之心乎”。孟子論仁,亦於(yu) 人的不容已的“惻隱之心"、與(yu) “不忍之心”這樣的生命情感而見其端。諸如此類之觀念,如蒙先生所論,在宋明理學中得到進一步闡揚,成為(wei) 儒學自然宗教的基石。

 

其四、繼善成性、繼天立極、參讚化育是天或自然賦予的人的神聖使命。天或自然有其內(nei) 在的目的,但不同於(yu) 神學目的,自然目的是弱化的,隻體(ti) 現為(wei) 一種意向性、指向性或趨向性。自然目的的真正實現卻在於(yu) 人,人是自然目的的實現原則。《周易》雲(yun)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蒙先生如此加以詮釋:

 

自然界有一種向善的目的性,實際上是說,自然界有一種有序化的秩序,這種秩序體(ti) 現出一種方向性或可能性,並不就是人類所說的善,但人類的善必是“繼”之而後有,這個(ge) “繼”字說明,人不能脫離自然界生生之“德”而存在,同時又說明人的主體(ti) 性之重要。“繼”是一個(ge) 主體(ti) 性行為(wei) ,隻有人才能“繼天立極”(立人極),也隻有人才能有善的目的。自然界本身隻是一個(ge) “生”,生生不已,卻並無所謂善。人“繼”此而生,便有目的,便有善,它是自然界生生不已的結果,也是自然界生生不已的繼續和完成。這就是“天人之際”的真實含義(yi) 。

 

從(cong) 人的方麵說是“繼”,從(cong) 天即自然界的方麵說則是“命”,是“賦”。“天命之謂性”(《中庸》),“天道流行,賦與(yu) 萬(wan) 物”(朱子語),“命”和“賦”都是講“天人之際”的問題。“命”和“賦”確有目的性意義(yi) ,但又不是上帝命令人或賦予人那樣的目的性行為(wei) ,它無非是天道流行,人得之以為(wei) 性。這是一種自然的“賦與(yu) ”,好象是一個(ge) 主宰者命令或賦予一樣,其實並沒有什麽(me) 神秘。

 

人雖然“繼”天而為(wei) 善,但這隻是一種內(nei) 在的潛能,或內(nei) 在根據,就其發展而言,隻是一種可能性,真正實現出來則要“成其性”。這才是作為(wei) 主體(ti) 的人真正要做的事情。“成性”是主體(ti) 自覺的實踐過程,也是目的性活動。這是人生的根本目的,不是指蓋房子必須事先設計圖案那一類目的。在儒家看來,人生的根本目的就是“成性”,即完成自然界賦予自己的生命。人既是自然界的產(chan) 物,又是自然界的主體(ti) ,這所謂主體(ti) ,不是把自然界作為(wei) 對象去認識,去改造,而是實現自然界的目的,這個(ge) 目的就是人自身的目的。正是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人對自然界負有使命,有一種“天職”。人的生命的價(jia) 值就在於(yu) 此。[13]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men) 也能夠更好地理解蒙先生此前研究的重點,關(guan) 於(yu) 人的心性主體(ti) 的問題。如蒙先生所言,儒學誠然講人的主體(ti) 性,講“以人為(wei) 中心”,但人的主體(ti) 性是在天或自然之內(nei) 方彰顯出來的,而並非與(yu) 天或自然相互對待的主體(ti) 性。作為(wei) 人的主體(ti) 性的具體(ti) 體(ti) 現的人之心性,本即在自然目的的指向之內(nei) ,而不在其外。隻是人乃“得天獨厚”,能夠“繼善成性”,將自然目的的價(jia) 值意向最終完全挺立起來。

 

其五、人對天或自然當存敬畏之心,感激、報恩之心。我們(men) 知道,孔子強調“畏天命”,然此畏、敬畏的前提是“知天命”。“知”不是認識論意義(yi) 上的“知”,而是體(ti) 認、體(ti) 會(hui) 、體(ti) 驗、體(ti) 貼之知。前者是對象性的“知”,後者則是人在“天”、“天命”之內(nei) 的“知”。以前者而論,人的認識能力始終是有限的,準之於(yu) 科技高度發達的今日而言,同樣如此,人的可認知的領域越大,自然之不可知的領域亦愈大。蒙先生說:

 

就其功能、作用而言,它(指天或自然界)又是“主宰”,這種“主宰”作用是人的認識能力不能完全掌握的,也就是說,具有超越認識的性質,可稱之為(wei) 神性。因此,人對天地自然界有一種敬畏之心,所謂“敬畏天命”是也。

 

“敬畏天命”就是儒家的宗教精神的集中表現。這一觀念對於(yu) 生態哲學而言具有重要意義(yi) 。它告訴人們(men) ,天即自然界並不完全是認識對象,不能完全地在認識框架之內(nei) 解決(jue) 人與(yu) 自然界的關(guan) 係問題。所謂“神性”,具有認識之外的某種意義(yi) ,需要人類慎重地去對待。“神性”包涵著全智、全能和至善的意思,儒家(如朱熹)也說過“天有不能為(wei) 而人能為(wei) 之者”,但那是指具體(ti) 化育而言的,從(cong) “天道”、“天理”的層麵上說,天是無所不能的。人之所以要敬畏天命,就是要時時警惕自己的行為(wei) ,不要自以為(wei) 無所不能,對自然界造成破壞。這裏還包涵著一層意思,人如果任意妄為(wei) ,對自然界造成破壞,是要受到懲罰的。……

 

中國哲學的宗教精神,除了“敬畏天命”之外,還表現在對自然界的感激、報恩這一觀念中。中國的哲學家,包括道家與(yu) 儒家,都以天地為(wei) 父母,將自然界視作人類生命的賜予者,因此,有一種報恩思想,對自然界有一種宗教情感和敬愛之情。這是發自內(nei) 心的一種宗教情感。有了這種宗教情感,就會(hui) 自覺地愛護、保護自然界,而不是任意去掠奪和破壞自然界。人與(yu) 自然界的這種生命聯係及其體(ti) 驗,對於(yu) 今天的人們(men) 來說,是非常需要的。這也是深層次的生態觀。[14]

 

前麵我們(men) 提到了,關(guan) 於(yu) 敬畏、敬畏之心,在蒙先生哲學架構的另一代表作《情感與(yu) 理性》有詳細的探討,將其視為(wei) 儒學的“宗教情感”,並作為(wei) “情感與(yu) 理性”的歸結性問題提出,可參看之。至若感恩、報恩,需補充說明的一點是,充分體(ti) 現於(yu) 儒家的祭祀禮儀(yi) 中。祭祀最核心的意義(yi) 在於(yu) 報,報恩、報本,對於(yu) 山川日月、聖賢、祖先、英烈的祭祀皆在於(yu) “報本”。而對於(yu) “天”的祭祀則被稱為(wei) “大報本”,因為(wei) 天是一切生命與(yu) 價(jia) 值的本原、根源。

 

結語 儒學自然宗教充分展開的可能性及其現實意義(yi)

 

蒙先生是一個(ge) 哲人,而非宗教家,故而他的儒學自然宗教說更多的是一種觀念上的澄清。同時,作為(wei) 一個(ge) 真誠的哲人,蒙先生也是其所論生態哲學與(yu) 自然宗教的踐行者。以哲學而論,這體(ti) 現了中西之間最大的不同,中國哲學是需要踐行的,需要落實於(yu) 人的“修身”,而不僅(jin) 僅(jin) 是“騰口說”的一套話語模式,語言的遊戲。

 

宗教問題,更是如此。蒙先生作為(wei) 哲人所探討的,是“神學”的觀念,這種觀念可以幫助我們(men) 澄清很多似是而非的問題,有助於(yu) 我們(men) 理解儒學的宗教性問題。但歸根結底,宗教是一個(ge) 踐行或者落實的問題,此踐行或許不僅(jin) 僅(jin) 是一個(ge) 個(ge) 體(ti) 的踐行問題,除非我們(men) 認定其為(wei) 一純然個(ge) 體(ti) 化的精神性宗教。從(cong) 曆史上看,儒學、儒教或多或少關(guan) 涉於(yu) 政治神學乃至民間宗教。這一點,正是蒙先生在討論儒學宗教性問題時,特表強調要與(yu) 之劃清界限的。在筆者看來,蒙先生所談論的自然宗教,或許與(yu) 此並不排斥,而可以相輔相成。

 

比如政治神學中的國家祭祀問題,理解了蒙先生的自然宗教、自然神學觀念,我們(men) 可以對古典時代天地日月山川等納入國家祀典,有更好的理論性理解。又比如民間風俗中的節日問題,蒙先生曾經屢次強調,“春節是宗教節日”。初聞甚為(wei) 震驚,細忖之,則中國自兩(liang) 千年的傳(chuan) 統相沿而來的節日,莫非蒙先生所言之宗教節日,它們(men) 莫不體(ti) 現了孔子所言“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自然的時序變遷於(yu) 生命乃至於(yu) 死亡的特殊意義(yi) 。節日於(yu) 今日民間猶奉行之,國家祀典則蕩然無存,於(yu) 今日之政治生活中完全隱退,但於(yu) 社會(hui) 化的公共生活中是否當有其一席之地?這都是我們(men) 需要進一步思考的,也是蒙先生的自然宗教可能展開的問題場域。

 

至於(yu) 蒙先生儒學自然宗教說的的現實意義(yi) ,其於(yu) 現代人的心靈安頓、安身立命,乃至於(yu) 今日生態危機的應對,如此諸般問題的意義(yi) ,蒙先生言之屢矣,此不贅。要而言之,確如蒙先生所言,高度世俗化的現代性,確實需要世界的“返魅”、“複魅”加以對治。且儒家自然宗教的核心價(jia) 值,本即具有恒常、永恒的普遍性意義(yi) ,不因古今、中西之異而有所遷改。

 

[1] 《“儒家與宗教”研討會現場錄音(一)》,載孔子2000網站,https://www.confucius2000.com/confucian/rujiao/rjyzjythxcly.htm
 
[2] 同上。
 
[3] 參見《關於“儒家與宗教” 的討論》一《討論的背景》,載《中國哲學史》2002年第2期。
 
[4] 《如何理解儒學的宗教性》,《中國哲學史》第2期,75頁。
 
[5] 《儒學是宗教嗎?》,《孔子研究》2002年第2期,45-46頁。
 
[6] 《儒學人文主義的特質》,《湖南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35頁。
 
[7] 《中國文化與人文精神》,《孔子研究》,1997年第1期,13頁。
 
[8] 《人與自然·緒言》,2頁。
 
[9] 《儒學是宗教嗎?》,《孔子研究》2002年第2期。
 
[10] 《人與自然》第五章《仁與天命——孔子》,94頁。
 
[11] 同上。
 
[12] 《人與自然·緒言》,8頁。
 
[13] 《人與自然》第二章《目的與工具》,45-46頁。
 
[14] 《人與自然·緒言》,11-12頁。
 
載《人是情感的存在——蒙培元先生80壽辰學術研討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3月。

 

附錄:一個(ge) 哲人的自然宗教情感

 

各位同仁下午好!我也是蒙老師的學生。我發言想少占一點時間,

 

想多聽聽大家的發言。我簡單談三點。

 

第一,這個(ge) 《蒙培元先生80壽辰學術研討集》,我專(zhuan) 門寫(xie) 了一篇文章,講《世界的"返魅"——蒙培元先生的儒學自然宗教觀》。因為(wei) 儒學的宗教性問題是我長期以來一直比較關(guan) 注的問題,我就借這個(ge) 機會(hui) 梳理了一下蒙老師對於(yu) 儒學自然宗教的一個(ge) 觀點。這個(ge) 問題,前麵幾位同仁都提到的,就是生態哲學的問題,而我從(cong) 另外一個(ge) 角度,即從(cong) 自然宗教這樣一個(ge) 角度,做了一點解析。這篇文章完成的時候,蒙老師還能夠交流,看了之後,我就問蒙老師,蒙老師說:你寫(xie) 到的我所說的很多話,我都不記得啦。至於(yu) 這篇文章跟咱們(men) 今天會(hui) 議的主題之間的關(guan) 係,那麽(me) ,情感的內(nei) 容是很豐(feng) 富的,其中就包括蒙先生比較重視的一種情感——宗教情感,就是所謂"敬畏"之情。

 

第二,我聽前麵很多朋友講到了對蒙老師的一些印象,我作為(wei) 蒙老師的學生,覺得蒙老師給我兩(liang) 點印象是最深的。第一點,如果在我的心目中要給蒙老師一個(ge) 定位,我覺得他就是一個(ge) 哲人、一個(ge) 思想家。他始終持著很強的問題意識,這種問題意識,有的是來自現實生活的,有的是來自學術的,不管是中國的還是西方的學術。他這種對問題的敏銳感,給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另外一點也跟這有關(guan) 係,就是蒙老師一直保持著思想的躍動。我覺得他現在也還是這樣的一個(ge) 狀況,隻是言說不出來。大家可以看這個(ge) 文集裏頭的最後一篇訪談,那是2016年12月底吧,他那時候語言表達能力已經相對來說比較差了,但是思想仍然非常活躍。其實,作為(wei) 學生,對於(yu) 老師的觀點了解得稍微多一些,但是,每次看到蒙老師的新的文章,我都感到他對一些問題的思考還在不斷地深化,這是非常難得的。

 

第三,蒙老師現在的身體(ti) 狀態確實是越來越不大好,郭老師非常不容易,無論蒙老師是一個(ge) 什麽(me) 樣的身體(ti) 狀況,她都把他照顧得非常好。我借這個(ge) 機會(hui) ,向郭老師表達敬意和感謝。

 

今天,蒙老師非常開心,隻是不能表達。但是,我記得馮(feng) 友蘭(lan) 先生有一句話是說:人必須說很多話,然後保持沉默。我覺得蒙老師可能是這樣的吧。不過,我希望蒙老師還能夠跟我們(men) 進行語言上的、思想的交流,因為(wei) 他的思想還是那樣一個(ge) 非常躍動的狀態,還不應該保沉默。

 

我就簡單說這些吧。

 

載《情感儒學研究——蒙培元先生八十壽辰全國學術研討會(hui) 實錄》,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