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利】推原治道——程伊川《堯典》解引義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3-03-02 21:53:32
標簽:程伊川
任文利

作者簡介:任文利,筆名溫厲,男,西元一九七二年生,內(nei) 蒙古錫林浩特人,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中國哲學專(zhuan) 業(ye) 博士。現為(wei) 北京青年政治學院東(dong) 方道德研究所副研究員。著有《心學的形上學問題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治道的曆史之維:明代政治世界中的儒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等。

推原治道——程伊川《堯典》解引義(yi)

作者:任文利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政治思想史》2014年第2期


內(nei) 容提要:程伊川《堯典》解是其《書(shu) 解》中比較完備的篇章。伊川認為(wei) ,“治道”之成始於(yu) 堯。其根本即在於(yu) 堯之治理本於(yu) 客觀法度,由此形成的典常、法則足以垂憲後世。要而言之,本於(yu) “義(yi) 理”所安以為(wei) 治;明用俊德之人乃為(wei) 治之先;治理的目的在於(yu) “正家”;分官設職,明確政治責任;選賢與(yu) 能。如此諸般,勾勒出了華夏治理之道的基本規模。

 

關(guan) 鍵詞:程頤《尚書(shu) 》 《堯典》 堯 治道

 

伊川注釋《五經》,唯《周易》有專(zhuan) 書(shu) ,《尚書(shu) 》則《程氏經說》卷二載有四篇文字,其一為(wei) 《書(shu) 解》,其四為(wei) 《改正武成》,乃訂定《武成》篇之文本。解釋《尚書(shu) 》經文的則有《堯典》、《舜典》二篇,《舜典》未完,唯《堯典》通釋全篇。據語錄,伊川生前曾欲與(yu) 關(guan) 中弟子合解《五經》,除《易》親(qin) 撰外,“諸經則關(guan) 中諸公分去,以某說撰成之”,其事當初似乎隻有《禮》初見分曉,其他未知了局。[1]從(cong) 解《堯典》之行文看,專(zhuan) 為(wei) 解經文而發,當非後人輯錄語錄等文獻而成。呂祖謙《東(dong) 萊書(shu) 說》釋《堯典》,多遵其說。朱子論伊川解“允恭克讓”雲(yun) :“程先生說得義(yi) 理亦好,隻恐《書(shu) 》意不如此。程先生說多如此,《詩》尤甚,然卻得許多義(yi) 理在其中。”[2]無論如何,伊川解經,確以發揮義(yi) 理為(wei) 長,《書(shu) 》亦如此。

 

伊川之《書(shu) 解》有似於(yu) 一篇序文,於(yu) 此探討孔子編《書(shu) 》何以斷自《堯典》。他說:

 

蓋古雖已有文字,而製立法度,為(wei) 治有跡,得以紀載,有史官之職以誌其事,自堯始。[3]

 

此中所雲(yun) “製立法度”,正稱之為(wei) “典”的意義(yi) 所在:

 

典,典則也。上古時淳樸,因時為(wei) 治,未立法度典則。至堯而始著治跡,立政有綱,製事有法,故其治可紀,所以有書(shu) 而稱典也。[4]

 

所雲(yun) “上古”,可上溯之堯以前之伏羲。伊川引述揚雄“法始乎伏羲,成乎堯”之語而申之雲(yun) :

 

蓋伏羲始畫卦,造書(shu) 契,開其端矣;至堯而與(yu) 世立則,著其典常,成其治道,故雲(yun) 成也。[5]

 

綜合上述,伊川以為(wei) ,“治道”之成,始於(yu) 堯。其突出表現在於(yu) 政治治理之有法度、製度、典則、典常可以遵循。而非單純的與(yu) “時”消息,因時、因事而為(wei) 治。“因時為(wei) 治”,猶今之所言摸著石頭過河。這是伊川為(wei) 我們(men) 呈現的,孔子編《書(shu) 》斷自《堯典》的意義(yi) 所在。我們(men) 知道,堯舜為(wei) 儒家之聖王,伊川既以“治道”始成於(yu) 堯,他在詮釋《堯典》時為(wei) 我們(men) 呈現的堯之“治道”又是怎樣的情形呢?本文嚐試於(yu) 此有所發明。

 

《堯典》本文不足五百字,伊川析為(wei) 四層意思,其一,言“堯之德”;其二,言“堯治天下之道”;其三,“堯立治之法”;其四,“堯之聖明能知人”。下麵嚐試分別引而申之。

 

一、堯之德

 

伊川以《堯典》言“堯之德”者即起首數句,據其所解之義(yi) ,句讀如下:

 

《堯典》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yu) 上下。

 

伊川之時,解《尚書(shu) 》所流行者為(wei) 孔安國傳(chuan) 。伊川於(yu) 其亦有所參照,然無論訓釋、立意,皆有所不同。試以兩(liang) 者為(wei) 參照,於(yu) 文義(yi) 有所疏通。

 

“若稽古帝堯”,伊川以為(wei) “古史之體(ti) 如此”[6],翻譯而言,則為(wei) “若考古之帝堯”,體(ti) 現的是“史氏追紀前世之事”的口吻,由此而引出“曰放勳”以下的敘事。其中,“若”為(wei) 發語詞,與(yu) 孔傳(chuan) 訓“順”不同。“若”之訓釋不同,則此句文義(yi) 完全不同,孔傳(chuan) 釋此句為(wei) “能順考古之道而行者帝堯”[7],則“稽古”者為(wei) 帝堯,而非史官。

 

由此,二者對“放勳”字義(yi) 訓釋雖相同,意義(yi) 理解則不同。孔傳(chuan) 以“放”為(wei) 仿效,順前文而言,釋之為(wei) “放上世之功”。伊川以“放”為(wei) “依”,差別不大,然釋“放勳”二字則為(wei) “依循法則,著見功跡”。此中所發揮的,正是我們(men) 開篇所述伊川以“治道”之成始於(yu) 堯的意思。他再度如此申說:

 

上古淳樸,隨事為(wei) 治,未立法度。至堯始明治道,因事立法,著為(wei) 典常。其施政製事,皆依循法則,可為(wei) 典常也。不惟聖人隨事之宜,亦憂患後世而有作也。

 

“典常”、“法則”雲(yun) 者,在於(yu) “隨事之宜”。以“隨事”而言,則非鑿空杜撰。“宜”訓“應當”,言其正當性,與(yu) “義(yi) ”通。“隨事為(wei) 治”,“事”乃孤立性的事件,行於(yu) 此者不必通於(yu) 彼,用於(yu) 此一時者未必合於(yu) 彼一時。“隨事之宜”則因事見“宜”,探尋的是普遍性原則,由此普遍性原則而立為(wei) 法度,著為(wei) 典常。“憂患後世”,則堯之“著為(wei) 典常”,非僅(jin) 出於(yu) 一時一世之宜,且足以垂憲後世。

 

“放勳”而後則具體(ti) 言堯之德,其中“光被四表,格於(yu) 上下”為(wei) 形容詞,於(yu) “德”無直接指涉。實言堯德者,則“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安安”,孔傳(chuan) 釋為(wei) “安天下之當安者”。伊川則承“放勳”而言,釋為(wei) “安於(yu) 義(yi) 理之安”。[8]“義(yi) 理”雲(yun) 者,所當然之理也,與(yu) 前言“宜”字相通,乃法度所從(cong) 出者。伊川以為(wei) ,堯之所以能“安安”,在於(yu) “欽明文思”四德。

 

古語之“德”,涵容較今語之“道德”為(wei) 廣,如指人而言,則為(wei) 人所具有之素質、氣質,發於(yu) 外為(wei) 儀(yi) 容、氣象,以及見於(yu) 事為(wei) 者。“欽明文思”,“欽,敬慎;明,聰明;文,文章;思,謀慮”。其中,“明”、“思”,皆指智慧,“文”指發於(yu) 外之氣度、儀(yi) 容,“欽”則為(wei) 行事之態度。伊川雲(yun) :“立事則欽慎為(wei) 大,舉(ju) 德則聰明為(wei) 先”。我們(men) 知道,“欽”、“敬”是儒家強調人之行事——特別行政治治理之事的首要態度。伊川言修身之兩(liang) 大端,亦雲(yun) “涵養(yang) 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可見“敬”之重要性。

 

“欽明文思”,既指堯個(ge) 人之德而言,伊川所謂“取其德美之煥發者而稱之”[9],有個(ge) 性化的特征,當然亦可足為(wei) 後世人君之所取法者。而“允恭克讓”,則由堯之德而言普遍的君之所以為(wei) 君之德。孔傳(chuan) 訓“允恭克讓”為(wei) “信恭能讓”,以孔穎達疏,則四者為(wei) 並列關(guan) 係。伊川則不同,“允”與(yu) “恭”相對,“克”與(yu) “讓”相對,釋之雲(yun) “其所為(wei) 至當,而能欽慎;其才至能,而不自有其能”,重心則落在“恭”與(yu) “讓”上。伊川以為(wei) ,恭、讓看似平實,常人皆知假借於(yu) 此,而堯之“光被四表,格於(yu) 上下”,亦在於(yu) 此:

 

聖人之公心,如天地之造化生養(yang) 萬(wan) 物,而孰屍其功?故應物而允於(yu) 彼,複何存於(yu) 此也?故不害欽慎之神能。亦由乎理而已,故無居有之私。……蓋一出於(yu) 公誠而已。

 

此以天地之造化生養(yang) 況堯,“應物而允於(yu) 彼”,即物各付物的意思,物各有其所宜,合宜處,據其所宜而成就之,成就者何居功之有?“由乎理”,“理”即物宜、事宜,與(yu) 前所言“隨事之宜”、“義(yi) 理之安”一脈相承。

 

以上即《堯典》首段伊川以為(wei) 言“堯之德”者,堯作為(wei) 聖王所具有的“德”,亦為(wei) 後世人君所當效法者,“堯之德”即君之所以為(wei) 君之德。由“放勳”、“安安”、“恭讓”,所體(ti) 現的核心意思則在於(yu) 順乎“理”以為(wei) 治。我們(men) 知道,“理”、“天理”雲(yun) 者,乃理學家特有話語,其開創者正是二程兄弟,所雲(yun) “自家體(ti) 貼出來”者是。“理”較於(yu) “道”,與(yu) “物”、與(yu) “事”有直接的關(guan) 聯,如文路,有軌轍之可循。成就“治道”,樹典常,立法度,終究以“理”為(wei) 歸,這是伊川借“堯之德”向我們(men) 闡釋的。

 

二、堯治天下之道

 

《堯典》續上文而來的以下數句,則伊川以為(wei) 言“堯治天下之道”者:

 

克明峻德,以親(qin) 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wan) 邦,黎民於(yu) 變時雍。

 

伊川的解釋包括兩(liang) 個(ge) 層麵的問題,其一,“克明峻德”,言“治天下之道”的先決(jue) 條件;其二,“以親(qin) 九族”以下,言治理的內(nei) 容與(yu) 目的。下分述之。

 

其一、治天下之道以“克明峻德”為(wei) 先、為(wei) 本

 

“克明峻德”,孔傳(chuan) 釋之為(wei) “能明峻德之士任用之”。伊川認同其說,釋之雲(yun) :“俊德,俊賢之德也,堯能辨明而擇任之。”這一點與(yu) 後來的理學家有很大不同。我們(men) 知道,宋明儒家推崇《大學》,《大學》文本於(yu) 《堯典》此語有征引,聯係於(yu) 《大學》三綱領之“明明德”,則自《大學》之引述理解此語,很容易得出蔡沈的結論:“明,明之也。俊,大也。堯之大德,……”[10]伊川亦重《大學》,與(yu) 其兄均曾訂正《大學》文本,然於(yu) 《大學》引《堯典》此語的理解,似仍取義(yi) 於(yu) 任俊德之人:

 

“克明峻德”,隻是說能明峻德之人。凡為(wei) 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qin) 親(qin) 也。蓋先尊賢,然後能親(qin) 親(qin) 。夫親(qin) 親(qin) 固所當先,然不先尊賢,則不能知親(qin) 親(qin) 之道。《禮記》言:“克明峻德,顧諟天之明命,皆自明也”者,皆由於(yu) 明也。[11]

 

末段引述《大學》語,語意稍顯模糊,然承上而來,仍當解為(wei) “明峻德之士任用之”伊川以為(wei) ,“治天下之道”之本即在於(yu) 此:

 

帝王之道也,以擇任賢俊為(wei) 本,得人而後與(yu) 之同治天下。

 

君臣“同治天下”,乃後世儒者之所常論,而堯之所以為(wei) 聖王,亦不外於(yu) 是。不徒“治天下如此”,就《堯典》本文“克明俊德,以親(qin) 九族”而言,伊川以為(wei) ,“以王者親(qin) 睦九族之道,豈不賴賢俊之謀乎?”如上引語錄所示,伊川經常將其與(yu) 《中庸》治天下國家之“九經”中修身、尊賢、親(qin) 親(qin) 的次序聯係起來。他說:

 

且如《中庸》九經,修身也,尊賢也,親(qin) 親(qin) 也。《堯典》“克明峻德,以親(qin) 九族”。親(qin) 親(qin) 本合在尊賢上,何故卻在下?須是知所以親(qin) 親(qin) 之道方得,未致知,便欲誠意,是躐等也。[12]

 

與(yu) 上則語錄相同,即如“親(qin) 親(qin) ”、“親(qin) 九族”而言,亦須通過尊賢而明道、致知,所雲(yun) 賢者,師、傅、保之類是也。“親(qin) 親(qin) ”如此,治天下更不待言。伊川嚐代其父上英宗皇帝書(shu) ,其中強調治天下之先、之本有三:“一曰立誌,二曰責任,三曰求賢。”[13]所雲(yun) “責任”特指“責任宰輔”,可與(yu) “克明峻德”相發明。伊川雲(yun) :

 

所謂責任者,夫海宇之廣,億(yi) 兆之眾(zhong) ,一人不可以獨治,必賴輔弼之賢,然後能成天下之務。自古聖王,未有不以求任輔相為(wei) 先者也。在商王高宗之初,未得其人,則恭默不言,蓋事無當先者也。及其得說而命之……[14]

 

成天下之務,以求任輔相為(wei) 先。亦如伊川釋《堯典》言堯之治理,“其事有次序,始於(yu) 明俊德”。此段語錄則以商中興(xing) 之高宗為(wei) 例,高宗未得傅說之前,則惟有“恭默不言”,無所可為(wei) 。

 

求輔相、明峻德既如此關(guan) 鍵,則任之亦有其道:

 

夫圖任之道,以慎擇為(wei) 本。擇之慎,故知之明;知之明,故信之篤;信之篤,故任之專(zhuan) ;任之專(zhuan) ,故禮之厚而責之重。擇之慎,則必得其賢;知之明,則仰成而不疑;信之篤,則人致其誠;任之專(zhuan) ,則得盡其才;禮之厚,則體(ti) 貌尊而其勢重;責之重,則其自任切而功有成。是故推誠任之,待之以師傅之禮,坐而論道,責之以天下治,陰陽和;故當之者,自知禮尊而任專(zhuan) ,責深而勢重,則挺然以天下為(wei) 己任,故能稱其職也。[15]

 

“擇之慎”、“知之明”,自“知人”層麵而言,由此而能“信之篤”,進而責任之。“責任”雲(yun) 者,“任之專(zhuan) ”、“責之重”是也。具體(ti) 到“責任”之內(nei) 容而言,“坐而論道”、“治天下”、“和陰陽”,皆宰輔之事也。“任之專(zhuan) ”,是從(cong) 權力的賦予層麵而言。“責之重”,與(yu) 權力之專(zhuan) 相對應,其責任亦必重大。無其權則不應承擔相應的責任,有其權則必然承擔相應的責任,如此,受此責任之人必“挺然以天下為(wei) 己任”。在伊川看來,人臣的政治治理責任是沒有禁區的。說者或以為(wei) “周公有人臣不能為(wei) 之功業(ye) ”,伊川駁之為(wei) 妄,他說:

 

人臣豈有不能為(wei) 之功業(ye) ,有借使功業(ye) 有大於(yu) 周公,亦是人臣所當為(wei) 爾。人臣而不當為(wei) ,其誰為(wei) 之?[16]

 

末後反詰語甚為(wei) 明晰,政治治理的責任在於(yu) 臣,而不在於(yu) 君。君仍然是政權、最高權力的擁有者,以周公為(wei) 例,即使成就非常之功業(ye) ,而魯國用天子之禮樂(le) 仍屬僭越。君作為(wei) 最高權力擁有者,通過委任、責任宰輔而將治理的權力出讓,這就是政權與(yu) 治權的分離。“克明峻德”表麵上看隻是任人,而伊川將其上升至“治道”的高度,視之為(wei) “先”、為(wei) “本”,則政治治理的原則首先存於(yu) 此、基於(yu) 此。自儒家所尊聖王堯始,即奠立了此“治道”之格局,以後降及三代,莫不如是。勿論君主賢否,“治道”本當如此。伊川釋“蹇”卦九五爻辭“大蹇,朋來”雲(yun) :

 

自古聖王濟天下之蹇,未有不由賢聖之臣為(wei) 之助者,湯、武得伊、呂是也。中常之君,得剛明之臣而能濟大難者則有矣,劉禪之孔明,唐肅宗之郭子儀(yi) ,德宗之李晟是也。雖賢明之君,苟無其臣,則不能濟於(yu) 難也。故凡六居五、九居二者,則多由助而有功,蒙、泰之類是也;九居五、六居二,則其功多不足,屯、否之類是也。蓋臣賢於(yu) 君,則輔以君所不能;臣不及君,則讚助之而已,故不能成大功也。[17]

 

伊川釋《易》,多以五、二為(wei) 君臣之位。此中言其通例,六居五,九居二,則多能成就功業(ye) 。九居五,六居二,功多不足。九、六此中所指示的為(wei) 治理的才能。“蹇”卦即九五與(yu) 六二相對,六二雖所居中正,然才能不足,於(yu) 九五而言雖有“朋來”之象,然不足以與(yu) 有為(wei) 而濟蹇難。所謂“天下治亂(luan) 係宰相”,端的在此,於(yu) 政治治理而言,“臣賢於(yu) 君”,在伊川看來是題中應有之意。如此則必然對君“德”提出相應的要求,即便有其“明”,亦不得自用其“明”。伊川釋“晉”卦六五爻雲(yun) :

 

六以柔居尊位,本當有悔,以大明而下皆順附,故其悔亡也。下既同德順附,當推誠委任,盡眾(zhong) 人之才,通天下之誌,勿複自用其明,恤其失得,如此而往,則吉無不利也。六五,大明之主,不患其不能明照,患其用明之過,至於(yu) 察察,失委任之道,故戒以失得勿恤也。夫私意偏任不察則有蔽,盡天下之公,豈當複用私察也?[18]

 

《易》本隨時取義(yi) ,以“晉”卦而論,六五雖以柔居君位,因在“離”體(ti) 之中,“離”主“明”,六五則為(wei) “大明之主”。下體(ti) 為(wei) “坤”,乃“順”之象,故為(wei) “下既同德順附”。當此之時,人君不可自用其明,“當推誠委任,盡眾(zhong) 人之才,通天下之誌”,如此“則可以成天下之大功”[19],《象》所雲(yun) “往有慶”是也。反之,自用其明則必失“委任”之道。如此,前麵所述堯之德,既“欽明文思”,又能“允恭克讓”,恭、讓則不止於(yu) 簡單的謙德,也是“責任”、“委任”大臣以達成治理的前提。

 

其二、治天下核心在於(yu) “正家”

 

“克明峻德”之後,則引出治天下的具體(ti) 內(nei) 容:“以親(qin) 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wan) 邦,黎民於(yu) 變時雍”,“百姓”,伊川訓為(wei) “庶民”,與(yu) 孔傳(chuan) 釋為(wei) “百官”不同。“百姓”於(yu) 此特指王畿之庶民,後之“黎民”則針對萬(wan) 邦、天下而言。伊川以《大學》修齊治平之模式對其加以詮釋。他說:

 

天下之治,由身及家而治,故始於(yu) 睦九族也。

 

又說:

 

九族既已親(qin) 睦,以至於(yu) 平治章明。百姓,庶民也。……王國百姓既已昭明倫(lun) 理而順治矣,則至於(yu) 四方萬(wan) 國,皆協同和從(cong) 。天下黎庶,化成善俗而時雍。

 

自堯始,“治天下之道”的核心即在於(yu) “治家”、“正家”、“齊家”。伊川所論之“家”,非封建時代的“家”,而是後世“家庭”、“家族”之“家”。王者於(yu) 自家亦莫能外,如“以親(qin) 九族”所指示的。伊川釋“家人”卦九五爻雲(yun) :

 

夫王者之道,修身以齊家,家正則天下治矣。自古聖王未有不以恭己正家為(wei) 本,故有家之道既至,則不憂勞而天下治矣。[20]

 

“治天下”,也無非是自王者而下,由公卿大夫以至庶民,各正家道,如“昭明倫(lun) 理”所指示者,由此最終“化成善俗”。於(yu) 《堯典》所申明者如此,伊川釋《詩》,釋《易》,,莫不發明此意。《詩》自《周南》、《召南》始,二南所言,在伊川看來,即為(wei) 齊家、正家之道:

 

二南之詩,蓋聖人取之以為(wei) 天下國家之法,使邦家鄉(xiang) 人,皆得歌詠之也。有天下國家者,未有不自齊家始。[21]

 

又雲(yun) :

 

天下之治,正家為(wei) 先,天下之家正則天下治矣。二南,正家之道也。陳後妃、夫人、大夫妻之德,推之士、庶人之家一也。故使邦國至於(yu) 鄉(xiang) 黨(dang) 皆用之,自朝廷至於(yu) 委巷莫不謳吟諷誦,所以風化天下。[22]

 

《易》除上引“家人”卦專(zhuan) 言“家道”而外,自上下經之編排序次而言,上經首乾坤,下經首鹹恒,伊川如此申說其意:

 

天地,萬(wan) 物之本;夫婦,人倫(lun) 之始。所以上經首乾坤,下經首鹹繼以恒也。天地二物,故二卦分為(wei) 天地之道。男女交合而成夫婦,故鹹與(yu) 恒皆二體(ti) 合,為(wei) 夫婦之義(yi) 。[23]

 

二南所詠,男女夫妻之事,鹹恒所象,夫婦之義(yi) 。“家道”首重夫婦,所謂“夫婦,人倫(lun) 之始”,其意本於(yu) 《序卦》“有天地然後有萬(wan) 物,有萬(wan) 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yi) 有所錯”而為(wei) 言。《堯典》末段堯之試舜,首先是嫁二女於(yu) 舜,以“觀厥刑於(yu) 二女”,“刑”,儀(yi) 則、法度也。也體(ti) 現了這一層意思。《舜典》言舜之曆試諸政,亦以“慎徽五典,五典克從(cong) ”為(wei) 首。“五典”如孔傳(chuan) 所言,即“五常之教”,然孔傳(chuan) 之以“父義(yi) 、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言“五常之教”,則甚為(wei) 伊川所不取,他說:

 

五典謂父子有親(qin) ,君臣有義(yi)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人倫(lun) 也,言長幼則兄弟尊卑備矣,言朋友則鄉(xiang) 黨(dang) 賓客備矣。孔氏謂父義(yi) 、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烏(wu) 能盡人倫(lun) 哉?夫婦,人倫(lun) 之本,夫婦正而後父子親(qin) ,而遺之可乎?[24]

 

以上所論,乃“齊家”、“正家”是治天下的核心,“家道”所涵內(nei) 容,則以“夫婦”為(wei) 首的五倫(lun) 、五常。至此,我們(men) 再回頭審視《大學》所雲(yun) “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的意義(yi) ,“而後”雲(yun) 者,並非是先去“齊家”再去“治國”,而是“家齊”了,“國治”、“天下平”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堯典》之“以親(qin) 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wan) 邦,黎民於(yu) 變時雍”所言序次,也體(ti) 現了這一點。伊川所雲(yun) “家正則天下治矣”、“天下之家正則天下治矣”,其意在此。

 

此中肯綮,在於(yu) “齊家”、“正家”而化成的善俗,所謂“家齊俗厚”。他說:“關(guan) 雎之化行,則天下之家齊俗厚,婦人皆由禮義(yi) ,王道成矣。”[25]自曆史而言,勿論善否,中國古典政治治理的核心皆在於(yu) “家齊俗厚”。理學自其興(xing) 起之初,理學家們(men) 無不探索重構“家道”,再興(xing) “家禮”。與(yu) 伊川同時的張橫渠,即特重“宗法”。伊川專(zhuan) 門論“禮”的文字,載在文集卷十,所涉有“婚禮”、“葬禮”、“祭禮”,皆屬“家禮”範疇。當然,最終代表性的撰著則為(wei) 朱子《家禮》,形塑了此後千年的中國社會(hui) 形態。他們(men) 訂正“家禮”的原則,不外乎在“經義(yi) ”與(yu) “時義(yi) ”之間比量權衡、斟酌損益,既能行於(yu) 當下,又不悖於(yu) “善俗”、“厚俗”之目的。

 

於(yu) “治天下”而言“齊家”、“五典”,此中必然涉及“政教”問題。伊川釋《堯典》其下分任四方之官時,於(yu) 南方之官則言其“主夏時之政教”,推之四方,莫不如此。就古典政治而言,“政教”一體(ti) 化,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政治治理寓“教化”於(yu) 其中,可不待言,所謂“家齊俗厚”是也。然發為(wei) “政教”,須有所因順。《堯典》“主夏時之政教”的南方之官,當“順夏時所施政教”,此中關(guan) 鍵在於(yu) 此“順”字,此言順於(yu) “時”,“時”於(yu) 此特指“時節”,展開言之,亦包括風土、風物、風俗之宜。伊川釋“觀”卦象辭“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於(yu) 此有所申明:

 

風行地上,周及庶物,為(wei) 由曆周覽之象,故先王體(ti) 之,為(wei) 省方之禮,以觀民俗而設政教也。天子巡省四方,觀視民俗,設為(wei) 政教。如奢則約之以儉(jian) ,儉(jian) 則示之以禮是也。省方,觀民也。設教,為(wei) 民觀也。[26]

 

“觀民俗”、“設政教”,二者是循環往複的關(guan) 係。“省方觀民俗”是設政教的先決(jue) 條件,拋開此一先決(jue) 條件,妄而發為(wei) “政教”,必是悖逆之政。所設政教,又為(wei) 民之所觀,以成就化民成俗的善治。“民俗”與(yu) “政教”、“觀民”與(yu) “為(wei) 民觀”,二者之間自然有所不同,然此不同並非是質的差異,所謂“奢則約之以儉(jian) ,儉(jian) 則示之以禮”,隻是一種補其偏弊的適當調適。《禮記·王製》所雲(yun) “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的政治治理原則,正體(ti) 現了這一點。因此,華夏文明雖沿革數千年,仍然形成了“五裏不同俗”的社會(hui) 格局,而不同的風俗之中,則各有側(ce) 重自不同維度體(ti) 現了華夏文明所共有的價(jia) 值。

 

三、堯立治之法

 

《堯典》以下數段,乃伊川以為(wei) 言“堯立治之法”者: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晹穀。寅賓出日,平秩東(dong) 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shou) 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shou) 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穀。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shou) 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shou) 氄毛。

 

帝曰:“谘,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厘百工,庶績鹹熙。”

 

“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從(cong) 表麵上看,與(yu) 曆法相關(guan) 。下麵的“日永星火,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虛,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殷仲冬”,乃至“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所言莫非如此。伊川雲(yun) :“而事之最先最大者,在推測天道,明曆象,欽若時令以授人也。”所雲(yun) “推測天道”,此“天道”當指日月星辰運行之軌轍而言,猶今所雲(yun) “天象”。所雲(yun) “堯立治之法”,“曆法”固其一端,與(yu) “律度量衡”等可歸於(yu) 一類,伊川以其為(wei) “無不順天時法陰陽者”。由此而言,則所雲(yun) “創製立度”,即如曆象、律度量衡等,亦莫不有其客觀標準,不可任意而為(wei) 。所雲(yun) “順天時法陰陽者”,正指此也。

 

這是一層意思,然伊川之解析並不拘泥於(yu) 此。就其核心意思而言,伊川如此加以申述:

 

此複言立政綱紀,分正百官之職,以成庶績。……聖人治天下之道,惟此二端而已。治身齊家以至平天下者,治之道也;建立治綱,分正百職,順天時以製事,至於(yu) 創製立度,盡天下之事者,治之法也。

 

又雲(yun) :

 

言堯分官設職,立政綱紀,以成天下之務。首舉(ju) 其大者,是察天道,正四時,順時行政,使人遂其生養(yang) 之道,此大本也。

 

此中所雲(yun) “立政綱紀”、“分官設職”,所言意思大抵相當,猶今日言政府之組織架構,相應的政府官員須履行的政治職責、承擔的政治責任。此職責、責任何在呢?依伊川所言,在於(yu) “順天時以製事”,“察天道,正四時,順時行政”。此處所雲(yun) “天時”、“天道”,與(yu) 前麵所言已有所不同。前所言曆象固為(wei) “天時”、“天道”所體(ti) 現的一端,但不止於(yu) 此,“天時”、“天道”,亦泛指超越性的客觀標準。

 

以春時居東(dong) 方之官的羲仲為(wei) 例,其政治職責在於(yu) “寅賓出日,平秩東(dong) 作”,所謂“主敬導出日之政,猶春氣之生,舉(ju) 歲首之事,平均次序東(dong) 作耕種之事”。如何“平秩東(dong) 作”呢?當深察當此之時,民人、鳥獸(shou) 之狀態,如“厥民析,鳥獸(shou) 孳尾”所指示的。這就是“察正其時,舉(ju) 其時政”,如此方能“使人遂其生養(yang) 之道”。春時、東(dong) 方之官如此,四時、四方之官莫不如此,各因其時,以施其“政教”。此即伊川解“大有”卦象辭所雲(yun) :“君子亨大有之盛,當代天工治養(yang) 庶類。”[27]政治職責、政治責任在於(yu) “代天工治養(yang) 庶類”。

 

四時、四方之官乃舉(ju) 其大者而言,百官之任用,莫不如此,所謂“允厘百工,庶績鹹熙”。“允厘”,孔傳(chuan) 以“信治”訓之,並以此語承上而來,“言定四時成歲整,以告時授事,則能信治百官,眾(zhong) 功皆廣”,其意主於(yu) 以“信”治百官。伊川亦以“允厘”為(wei) “信治”,然意思全不同,乃信用百官,使百官各成其治。他說:

 

其他庶事,無不備言,故統雲(yun) “允厘百工”,言百工之職各分命也,各授其任,使行其治,是信使治也。允厘,信治也。百工各信治其職,故庶工皆和。史載堯治天下之事,盡於(yu) 此矣。“庶績鹹熙”,治之成也。

 

如此,則“允厘百工”,仍是承上文而言“分官設職”之事,由此而達到盡天下庶務、成天下之治的目的。“信”,不僅(jin) 僅(jin) 是指上對於(yu) 下的“信用”、“信任”。“信”本與(yu) “實”相通,百官實有其相應的職責、責任,這一點與(yu) 前所言“責任宰輔”並無不同。授予其官,就是要使其能確實履行其政治職責,以承擔相應的政治責任,此為(wei) “信治”。職責、責任則有其客觀的超越依據,所謂“天道”、“天時”、“天工”,指此而言,“治道”之大本,於(yu) 此而在。

 

以中國古典政治架構而言,官員任命,從(cong) 科舉(ju) 之遴選,至官員的任命、升遷、降黜,莫不以君主之名義(yi) 總其權。但官員行使職權,並非單純對君主負責,而有其客觀責任之所在。或者換言之,君主作為(wei) “天子”,是代天理民,百官同樣是代天理民的直接責任者,《皋陶謨》所雲(yun) “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是也。正因為(wei) 如此,權力就不再是私相授受的私器,體(ti) 現權力所有者的意誌,而是天下之“公器”。孟子所雲(yun) “官守”,正體(ti) 現了這一點。“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在現實政治中,權力的賦予和職責的履行二者之間是有緊張關(guan) 係的。為(wei) 官者不能有效地履行其政治職責時,將權力還予其君。

 

伊川曾為(wei) 官,於(yu) 為(wei) 官職事,可謂不苟。初任崇政殿說書(shu) ,即上劄子三道,言經筵職事之所在,並雲(yun) :“所言而是,則陛下用臣為(wei) 不誤,臣之受命為(wei) 無愧;所言而非,則其才不足用也,固可聽其辭避。”[28]此非關(guan) 其才之足與(yu) 不足,實則預言經筵職責所在,如蒙認可,自當依此履職,所謂“臣聞古之人見行可而後仕”[29],即指此而言。如不蒙認可,自不能履行相關(guan) 職責,也就可以辭避了。

 

四、堯之聖明能知人

 

於(yu) 伊川而言,既然堯治天下之道,以“克明俊德”為(wei) 先,治天下之法,則須“允厘百工”以分官設職,那麽(me) ,“知人”就尤顯重要了。這正是《堯典》最後一部分所言“堯之聖明能知人”:

 

帝曰:“疇谘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籲!嚚訟,可乎?”

 

帝曰:“疇谘若予采?”獾兜曰:“都!共工鳩僝功。”帝曰:“籲!靜言庸違,象恭滔天。”

 

帝曰:“谘,四嶽,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谘,有能俾乂?”僉(qian) 曰:“於(yu) ,鯀哉!”帝曰:“籲,咈哉!方命圯族。”嶽曰:“異哉!試可乃已。”帝曰:“往,欽哉!”九載績用弗成。

 

帝曰:“谘,四嶽。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嶽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揚側(ce) 陋。”

 

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嶽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試哉!”女於(yu) 時,觀厥刑於(yu) 二女。厘降二女於(yu) 媯枘,嬪於(yu) 虞。帝曰:“欽哉!”

 

此“知人”如伊川所論,乃“堯老將遜帝位,博求賢聖”之事,然亦蘊涵了一般所言“知人”之事。此段大意尚屬清晰,不一一詮釋,擇伊川所釋一二關(guan) 節處申言之。以禪位而言,如伊川所雲(yun) :

 

夫將以天下公器授人,堯其宜獨為(wei) 之乎?故先命之大臣百官,以至天下,有過於(yu) 己者,必見推矣。遞相推讓,卒當得最賢者矣。

 

首先申明天下乃公器,無論是禪有天下之君位,抑或求治天下之賢才,均不能以君主之意誌“獨為(wei) 之”,故有《堯典》所載之廣泛谘詢,這就是伊川所言“王者任人之公”。他說:

 

夫王者之取人,以天下之公而不以己,求其見正而不求其從(cong) 欲,逆心者求諸道,巽誌者察其非,尚孜孜焉懼或失也。此王者任人之公也。[30]

 

大而言之,人之賢否,有道、有是非作為(wei) 評判的標準,而不在於(yu) 君主之心誌、意誌,此即所謂“天下之公”。落實下來而言,則有所謂“公議”,“好惡取舍一以公議,天下謂之賢,陛下從(cong) 而賢之”[31]。此由伊川辨堯之委任鯀“治水”事可見:

 

當時之人,才智無出其(指鯀)右者,是以四嶽舉(ju) 之也。雖九年而功不成,然其所治,固非他人所及也。惟其功有敘,故其自任益強,咈戾圮類益甚,公議隔而人心離矣,是以惡益顯而功卒不可成也,故誅之。當其大臣舉(ju) 之,天下賢之,又其才力實過於(yu) 人,堯安得不任也?

 

在伊川看來,“治水”乃“天下之大任”,堯雖以鯀為(wei) “方命圮族”,在“大臣舉(ju) 之,天下賢之”的情形下,亦不得不以天下大任委任之。由此可見,於(yu) 知人、任人而言,“公議”有其決(jue) 定性作用。

 

知人、任人,落實於(yu) 政治製度上而言,則為(wei) 選舉(ju) 製,選賢與(yu) 能之製。以“取士”而論,於(yu) 伊川的時代,則有科舉(ju) 。首先須申明一點的是,科舉(ju) 製並非“公議”的製度性落實,而是作為(wei) 評判人之賢否的客觀性標準的製度性落實,至於(yu) 它是否充分體(ti) 現了客觀性標準,或者說體(ti) 現了何種客觀性標準,則是另外一個(ge) 問題。伊川於(yu) 其時代的科舉(ju) 製屢有所言,並不以之為(wei) “取士”的善製。他說:

 

國家取士,雖以數科,然而賢良方正,歲止一人而已,又所得不過博聞強記之士爾。明經之屬,唯專(zhuan) 念誦,不曉義(yi) 理,尤無用者也。最貴盛者,唯進士科,以詞賦聲律為(wei) 工。詞賦之中,非有治天下之道也。人學之以取科第,積日累久,至於(yu) 卿相。帝王之道,教化之本,豈嚐知之?居其位,責其事業(ye) ,則未嚐學之。譬如胡人操舟,越客為(wei) 禦,求其善也,不亦難乎?[32]

 

伊川時,科舉(ju) 主於(yu) 明經、進士。明經則專(zhuan) 念誦,不及義(yi) 理,進士則以詞賦聲律為(wei) 工。二者倒是能夠體(ti) 現“取士”之客觀標準,但求治國之士,則如以胡人操舟,用越人駕車,不啻緣木求魚。後世理學既盛,科舉(ju) 取士情況有所改觀,考核以“經義(yi) ”(包括《四書(shu) 》、《五經》之義(yi) 理)、“策論”為(wei) 主,輔以各種應用文體(ti) ,而取消了經典背誦和詞賦的考核,此製起於(yu) 宋末,至明而趨於(yu) 成熟。“經義(yi) ”主於(yu) “道”,“策論”主於(yu) 史、事,與(yu) 伊川所論當時之科舉(ju) 相較更具合理性。然“經義(yi) ”最終之淪為(wei) “八股”,亦其法之弊。大致而言,有其法則必有其弊,此不具論。

 

就伊川之論堯之聖明能知人而言,我們(men) 隻要知道,無論就君位之禪代而言,還是就“克明峻德”、“允厘百工”而言,選賢與(yu) 能有其客觀性標準,所謂道,所謂是非是也。同時,亦有“公議”原則相資為(wei) 用。堯之廣泛谘詢,“明明揚側(ce) 陋”,是此標準、原則的一種體(ti) 現。以後世之製度而論,科舉(ju) ,包括官員考察製度,則是此類標準、原則的製度性落實的嚐試。就人類曆史而言,中國的科舉(ju) 製,西方的民選製,是迄今為(wei) 止曾經長期實行的最為(wei) 成熟、有效的兩(liang) 種選舉(ju) 製度,則是毋庸置疑的。其間利弊,自有可說,然當審慎視之。

 

五、結語

 

伊川通過《堯典》的闡釋,為(wei) 我們(men) 道出了堯作為(wei) “治道之成”之始的意涵,同時,也為(wei) 我們(men) 展現了儒家所訴求的“治道”的基本圖景。略需說明的一點是,伊川於(yu) “治道”一詞的使用上,其意義(yi) 上較為(wei) 繁複的,而非單一的。要而言之,不外兩(liang) 端,“道”訓為(wei) “大道”,“治道”指政治治理的普遍性原則而言,這一層意思即伊川釋《堯典》“堯治天下之道”所側(ce) 重申言者。另一層意思,“道”相對而言比較具體(ti) ,指方法、法度、具體(ti) 的規則而言。伊川釋《堯典》“堯治天下之法”,側(ce) 重於(yu) 此一層而言。至於(yu) 《書(shu) 解》所雲(yun) ,“治道”之成始於(yu) 堯,亦側(ce) 重於(yu) 法度、規則而言。

 

當然,這兩(liang) 者並非截然分開的,普遍性原則必然落實於(yu) 具體(ti) 的治理規則、法度,具體(ti) 的治理規則、法度亦當本於(yu) 普遍性原則。故伊川於(yu) 此語的使用上,這種分野並不是非常清晰的,而是往往渾融一處而為(wei) 言。析言之,“治道”涵此兩(liang) 端。合言之,此兩(liang) 端所共同成就者為(wei) “治道”。以後者之綜合的意義(yi) 而言,我們(men) 可以說,伊川解《堯典》通篇所體(ti) 現的正是“治道”的一個(ge) 完整架構。

 

以“堯之德”而言,假“放勳”、“安安”、“允恭克讓”,所強調的是政治治理當循“理”而為(wei) 。這既是政治治理的普遍性原則,也是人的一切活動的普遍性原則。“堯治天下之道”,則專(zhuan) 門論政治治理的普遍性原則。其先在於(yu) “克明峻德”,體(ti) 現的是政權、治權的分離。治理天下在於(yu) “克明峻德”、“責任宰輔”、“信治百官”,而並非在於(yu) 君主。這並非是說君不重要,恰恰在於(yu) 君很重要,然其權別有所寄,所以“治理天下”之任於(yu) 君權中剝離。如我們(men) 文中引述的伊川所雲(yun) “盡眾(zhong) 人之才,通天下之誌”,此乃天下重任,非君則無所寄。其次,“治天下之道”的核心在於(yu) “家齊俗厚”,立足家道,本於(yu) 風俗,發為(wei) 政教。

 

伊川所釋“堯治天下之法”,具體(ti) 涉及到法度、製度層麵,如曆象、律度量衡等,本於(yu) “天時”、“天道”。其核心則在於(yu) “分官設職”,建立政府組織架構。百官分官設職,關(guan) 鍵在於(yu) 明確政治職責、政治責任。二者本應是合一的,責任所在,即職責所在,體(ti) 現的是“天工人其代之”。臣之“治理天下”的權力雖為(wei) 君所授,但他所應當履行的政治責任並不取決(jue) 於(yu) 君,而是代天“治養(yang) 庶類”。至於(yu) “堯之聖明能知人”,於(yu) 堯而言,則須廣泛谘詢,“明明揚側(ce) 陋”,取於(yu) “公議”。落實於(yu) 後世選舉(ju) 製度,則有科舉(ju) 、考察等製度,可供考量。

 

這就是伊川《堯典》解所嚐試勾勒的“治道”的全景輪廓,比較有代表性地體(ti) 現了儒家對於(yu) “治道”的理解。就曆史上的政治治理而言,在儒家士大夫的努力下,曆代政治治理實踐從(cong) 不同麵向或多或少地體(ti) 現了此“治道”原則,構建了延綿不絕的華夏天下共同體(ti) 。


注釋:
 
[1]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240頁。
 
[2] 《朱子語類》卷七十八,1989頁。
 
[3] 《河南程氏經說》卷二,《二程集》1032頁。
 
[4] 同上,1033頁。
 
[5] 同上,1033頁。
 
[6] 《堯典》,《河南程氏經說》卷二,《二程集》1033頁。以下引文出於是篇者不再標注。
 
[7] 《尚書正義》卷二,2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以下所引孔傳釋義皆出是篇,不再標注。
 
[8] 伊川此處有取於王安石,引王安石之言曰:“理之所可安者,聖人安而行之。”
 
[9] 語出伊川釋《舜典》,《河南程氏經說》卷二,《二程集》1040頁。
 
[10] 《書集傳》卷一,2頁。
 
[11]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九,《二程集》257-258頁。
 
[12]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187頁。
 
[13] 《為家君應詔上英宗皇帝書》,《河南程氏文集》卷五,《二程集》520頁。
 
[14] 同上,522頁。
 
[15] 同上,523頁。
 
[16]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235-236頁。
 
[17] 《周易程氏傳》卷三,《二程集》899頁。
 
[18] 《周易程氏傳》卷三,《二程集》877頁。
 
[19] 同上。
 
[20] 《周易程氏傳》卷三,《二程集》887頁。
 
[21] 《河南程氏遺書》卷四,《二程集》72頁。按,此語未標注伊川抑或明道所言,勿論誰言,其意合於伊川。
 
[22] 《河南程氏經說》卷三,《二程集》1046頁。
 
[23] 《周易程氏傳》卷三,《二程集》854頁。
 
[24] 《河南程氏經說》卷二,《二程集》1040頁。
 
[25] 《河南程氏經說》卷三,《二程集》1048頁。
 
[26] 《周易程氏傳》卷二,《二程集》799頁。
 
[27] 《周易程氏傳》卷一,《二程集》769頁。
 
[28] 《乞再上殿論經筵事劄子》,《河南程氏文集》卷六,《二程集》536頁。
 
[29] 《再辭免狀》,《河南程氏文集》卷六,《二程集》541頁。
 
[30] 《代呂公著應詔上神宗皇帝書》,《河南程氏文集》卷五,《二程集》530-531頁。
 
[31] 同上。
 
[32] 《上仁宗皇帝書》,《河南程氏文集》卷五,《二程集》213頁。
 
本文原載《政治思想史》2014年第2期,人大複印資料《中國哲學》2014年第8期轉載。此處所發據電子版,征引當以相應紙本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