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江】禮儀、信仰與精神實踐:以朱熹祭孔“禮儀-經驗”為中心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1-05-10 15:37:31
標簽:
張清江

作者簡介:張清江,男,西元一九八六年生,山東(dong) 棗莊人,中山大學宗教學博士。現任中山大學哲學係副教授,著有《信仰、禮儀(yi) 與(yu) 生活——以朱熹祭孔為(wei) 中心》。

禮儀(yi) 、信仰與(yu) 精神實踐:以朱熹祭孔“禮儀(yi) -經驗”為(wei) 中心

作者:張清江

來源:《世界宗教研究》2020年第2期,文字略有改動

 

摘要:祭祀先聖孔子的禮儀(yi) 行為(wei) ,貫穿於(yu) 朱熹生活之中,但這種禮儀(yi) 行為(wei) 所產(chan) 生的經驗,及其對於(yu) 朱熹的影響,卻很少受到學者的注意。透過朱熹對於(yu) 祭祀的理解可以發現,他很堅定地相信在禮儀(yi) 過程中能夠實現與(yu) 祭祀對象的“感通”,由此,祭祀孔子過程中與(yu) “先聖”的感通,對於(yu) 朱熹有著特別的精神意義(yi) ,因為(wei) 在朱熹的信念中,先聖與(yu) 自家的修身成聖密切關(guan) 聯,遭遇先聖即是麵對自身生命的神聖向度,它帶來的是對自身生命的反省和轉變。這在朱熹所寫(xie) 的“先聖祝文”中有具體(ti) 的表現,而這些祝文的寫(xie) 作和實踐,本身即是這種精神實踐的真實發生過程。從(cong) 思想與(yu) 生活相結合的角度,透過對朱熹祭孔禮儀(yi) 、信仰和精神實踐之間互動關(guan) 係的展現,發掘其禮儀(yi) 實踐中的經驗向度,可以更好地理解儒者的精神世界及其與(yu) 生活的關(guan) 聯。

 

關(guan) 鍵詞:朱熹,先聖,禮儀(yi) ,信仰,精神實踐

 

引言:禮儀(yi) 與(yu) 經驗

 

對儒者來說,合乎禮儀(yi) 的行為(wei) 是展現人性特質的過程,用西方學者的話說,“在禮儀(yi) 之中,精神得以生動表現並獲得了它的最大靈性”。[1]換言之,禮儀(yi) 是儒者的基本生活經驗,正是通過熟練、恰當地實踐禮儀(yi) 行為(wei) ,人性能夠透射出超出自身之上的神聖光輝,反過來,這也構成了儒者追求成聖的基本方式。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儒者在具體(ti) 禮儀(yi) 行為(wei) 中所獲得的經驗,理應值得特別關(guan) 注,因為(wei) 它構成了儒者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基本要素,是理解古典生活方式的重要內(nei) 容。

 

不過,學界過往對於(yu) 儒家禮儀(yi) 的研究,似乎並不特別重視儒者的內(nei) 在經驗向度,而多將焦點集中在禮儀(yi) 的外在社會(hui) 功能上。例如,這種關(guan) 注會(hui) 強調,儒家在祭祀中倡導“祭如在”的態度,“如”字表明儒家本來是不相信祭祀的鬼神真實存在,而隻是“設想”其存在,主要目的是為(wei) 了踐行和培養(yang) 儒者誠敬的態度,並通過儀(yi) 式發揮凝聚人心的社會(hui) 功能。以功能視角對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宗教的解讀,甚至被視為(wei) 言說中國社會(hui) 宗教的“聖經”。[2]這種解讀對於(yu) 理解儒家禮儀(yi) 在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發揮的作用的確非常重要,不過,它並沒有完全揭示出禮儀(yi) 對於(yu) 踐行者的意義(yi) 。就祭祀儀(yi) 式來說,簡單地說祭祀隻是發揮一種社會(hui) 教化的功能,可能忽略了不同儒者對於(yu) 祭祀的不同看法,沒有考慮禮儀(yi) 經驗在儒者精神實踐中扮演的角色和意義(yi) 。作為(wei) 一種生活經驗,祭祀帶給祭祀者的更多是內(nei) 在的體(ti) 驗和精神性的內(nei) 容,這並不直接體(ti) 現在理論論說之中,而更多地是作為(wei) 一種“深層語法”在發揮影響。儒者是傳(chuan) 統社會(hui) 的知識精英,懂得禮儀(yi) 背後蘊含的價(jia) 值意義(yi) ,因而,他們(men) 對禮儀(yi) 的遵行與(yu) 特定的價(jia) 值和信仰觀念聯係在一起,而且,正是在這種信仰中,禮儀(yi) 行為(wei) 才能開敞出一個(ge) 特定的意義(yi) 世界,進而真正對其生活產(chan) 生影響。這種關(guan) 聯構成了儒者踐行禮儀(yi) 的基本向度,要理解它們(men) ,需要將具體(ti) 的禮儀(yi) 實踐納入討論範圍,梳理和分析儒者如何看待和實踐具體(ti) 禮儀(yi) 行為(wei) ,從(cong) 而將禮儀(yi) 、信仰與(yu) 生活的交織互動,在具體(ti) 時空下展現出來。

 

因而,如果著眼於(yu) 禮儀(yi) 行為(wei) 中的經驗向度,試圖描畫禮儀(yi) 與(yu) 信仰的辯證互動對於(yu) 儒者精神實踐的意義(yi) ,就必須拓展功能主義(yi) 的研究視界。這樣做當然不是要否定學界過往對儒家禮儀(yi) 的研究視角和方法,而是試圖拓展它的論域。基於(yu) 這種考慮,本文特別選取朱熹祭祀孔子的禮儀(yi) 實踐為(wei) 對象,通過揭示這一行為(wei) 中的信仰結構要素,討論其帶給朱熹的經驗和意義(yi) ,它試圖從(cong) 思想和生活相結合的角度,展現朱熹生活的深層經驗。需要說明的是,這種描述是類型化的,它將朱熹祭祀孔子的禮儀(yi) 實踐視為(wei) 一類行為(wei) 加以總體(ti) 分析,來闡明禮儀(yi) 、信仰與(yu) 儒者精神實踐之間的內(nei) 在關(guan) 聯,因而,它並不試圖去確定每次禮儀(yi) 行為(wei) 的具體(ti) 經驗。它的核心關(guan) 注,是朱熹對於(yu) 祭孔禮儀(yi) 中各要素的內(nei) 在信念,如何透過儀(yi) 式的特定空間氣氛,交織開顯出一個(ge) 特別的意義(yi) 世界,使之成為(wei) 朱熹精神實踐的基本“場域”。下文的論述,首先說明朱熹生活中的祭孔禮儀(yi) 實踐,接著呈現這種禮儀(yi) 實踐如何在特定時空氛圍中借由朱熹的信念結構而建構起一個(ge) 特別的意義(yi) 空間;進而,借由朱熹所寫(xie) “先聖祝文”,分析在這種空間中的參與(yu) 如何帶給朱熹以特別的意義(yi) 經驗。

 

一、朱子與(yu) 祭孔禮儀(yi)

 

朱熹重禮,尤重祭祀,據弟子黃幹記載,“其祭祀也,事無纖巨,必誠必敬,小不如儀(yi) ,則終日不樂(le) ,已祭無違禮,則油然而喜”。[3]在各種祭祀行為(wei) 中,朱熹特別注重祭祀孔子的禮儀(yi) ,終其一生不斷考正、推行正確的釋奠禮儀(yi) 。早在做同安主簿的時候,朱熹就專(zhuan) 門為(wei) 縣學“定釋奠禮”,據年譜記載,當時朱熹尋找《政和五禮新儀(yi) 》印本,但沒有找到,於(yu) 是“取《周禮》、《儀(yi) 禮》、《唐開元禮》、《紹興(xing) 祀令》,更相參考,畫成禮儀(yi) 、器用、衣服等圖,訓釋辨明,纖悉畢備”。[4]淳熙七年(1180)朱熹知南康軍(jun) ,上書(shu) 朝廷申請“頒降禮書(shu) ”,釋奠禮是其中的重要部分;紹熙元年(1190)知漳州時“複列上釋奠禮儀(yi) 數事”。[5]紹熙五年(1194),朱熹在潭州任上“考正釋奠禮儀(yi) ,行於(yu) 郡”。[6]可見,朱熹反複申請朝廷頒布正確的禮儀(yi) 指導,在這個(ge) 過程中,朱熹也一再參考前代禮書(shu) 的規定,對釋奠禮儀(yi) 的正確程序做了考正,其最終成果,便是1194年潭州任上確定的《紹熙州縣釋奠儀(yi) 圖》。反複考訂禮典,源於(yu) 朱熹對於(yu) 當時地方州縣釋奠禮儀(yi) 的不滿,他甚至說:“某經曆諸處州縣學,都無一個(ge) 合禮序”(《朱子語類》卷九十,頁2294)。[7]不過,禮儀(yi) 製度的考訂和推行隻是一方麵,朱熹對祭孔禮儀(yi) 的重視,更主要表現在他自己的生活實踐中。

 

按照儒家禮製和相沿而成的習(xi) 俗,儒者舉(ju) 行祭祀先聖的主要場合,一是在學校初立時,或者在春秋開學禮上,其次是為(wei) 官之初或卸任之時。根據現在保留的儒者在祭孔儀(yi) 式上所寫(xie) “先聖祝文”來看,大部分儒者均按照上述禮俗要求進行相應的儀(yi) 式,不過,保存在《朱文公文集》第八十六卷的十篇“先聖祝文”表明,朱熹並不完全隻是遵守這種慣例,還涉及更多樣的情境,比如經史閣上梁需要稟告先聖(《經史閣上梁告先聖文》,1155年),處罰弟子要上告先聖(《屏弟子員告先聖文》,1156年前後),刊刻經書(shu) 也要稟明先聖(《刊四經成告先聖文》,1190年)。這首先表明,朱熹並不是出於(yu) 禮製的外在要求才舉(ju) 行祭孔儀(yi) 式,而更多是出於(yu) 主動的意願和信仰。正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陳榮捷先生說:“朱子與(yu) 孔子之關(guan) 係,不止在道統之傳(chuan) ,而亦在情感之厚。其祭禮稟告先聖,非徒公事例行或樹立傳(chuan) 統,而實自少對孔子早已向往,發生感情上之關(guan) 係。”[8]確實,如果隻是依循“禮”的規定而進行祭祀活動,那麽(me) 像在“屏除弟子”、“刊刻四經”這樣的場合,確實不是必須要祭告先聖,主動祭告先聖,反映出一種真實的信仰認同。

 

需要說明的是,朱子文集第八十六卷保存下來的,並非朱熹所寫(xie) “先聖祝文”的全部。南宋魏齊賢於(yu) 紹熙年間編錄的《聖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萃》卷八十三祝文的“謁宣聖”部分,收錄了朱熹四篇祭孔祝文,其中隻有第一篇《謁先聖祝文》是文集所收的《南康謁先聖文》,其餘(yu) 三篇《祭文宣王祝文》、《辭文宣王祝文》和《謁文宣王祝文》均不見於(yu) 文集,由此可見,朱熹實際寫(xie) 過的“先聖祝文”要更多。而僅(jin) 以現存的數目來說,其他儒者大概也無出其右。雖然可能存在祝文保存等因素——比如朱熹由於(yu) 影響很大,後代可能對於(yu) 其文字特別注意,因而其祝文保存比較多——但這個(ge) 原因並不是主要的,同樣影響甚巨的大儒王陽明,並沒有留下同類的文字,這是很值得注意的對比,它反映出儒者對於(yu) 這一禮儀(yi) 行為(wei) 的認知和態度並不一致,[9]其具體(ti) 意涵下文會(hui) 有涉及。僅(jin) 從(cong) 現在可見的文獻來看,相比其他儒者,朱熹對先聖的祭祀確實更加頻繁,表明朱熹對這個(ge) 禮儀(yi) 行為(wei) 的重視。

 

朱熹祭祀孔子的這些禮儀(yi) 實踐,從(cong) 早年為(wei) 官開始,直到晚年“滄州精舍”的生活,貫穿其一生。而且,如果放寬禮儀(yi) 實踐的視界,不局限於(yu) 有正式儀(yi) 式的祭祀行為(wei) ,那朱熹生活中對孔子的祭拜就更加頻密。比如,滄州精舍閑居時,朱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深衣、幅巾、方履”,很正式地到精舍“燕居祠”拜謁先聖。[10]朱熹的“燕居”是修煉身心、體(ti) 認道體(ti) 的重要時刻。[11]在這種生命的修煉中,每天早上的“拜先聖”是麵對先聖的直接時機。這提醒我們(men) ,這一禮儀(yi) 行為(wei) 對於(yu) 朱熹具有重要的精神意義(yi) ,而不能僅(jin) 僅(jin) 將之理解為(wei) 一種外在形式。事實上,由於(yu) 相信祭祀能夠產(chan) 生“感通”的經驗,加上對先聖孔子的特別信仰,對朱熹來說,踐行和參與(yu) 祭孔禮儀(yi) ,是一個(ge) 具有高度精神實踐意涵的行為(wei) 。換言之,祭孔禮儀(yi) 對朱熹具有特別的精神意義(yi) ,這種意義(yi) 的彰顯,是朱熹內(nei) 心所具有的相關(guan) 信念,與(yu) 禮儀(yi) 特定時空的客觀氛圍之間交織互動的結果。不過,這個(ge) 論點需要具體(ti) 的分析做支撐,為(wei) 此需要說明:朱熹對於(yu) 祭孔禮儀(yi) 具有怎樣的信念?這些信念如何構建起一個(ge) 特定的儀(yi) 式空間?它會(hui) 讓朱熹獲得怎樣的精神體(ti) 驗和價(jia) 值感受?首先來看朱熹對祭祀“感通”的理解。

 

二、“感通”的空間建構

 

按照儒家的傳(chuan) 統理解,祭祀是跟祭祀對象之間發生關(guan) 聯的行為(wei) ,所謂“祭者,際也,人神相接,故曰際也”(《孝經疏》),[12]即表明在祭祀儀(yi) 式中的這種關(guan) 係。這種“相接”的經驗,用儒家的話來說,即是人與(yu) 神之間的“感通”。在儒家的觀念中,“感”是心與(yu) 外物相接時產(chan) 生的感官經驗,相關(guan) 的概念包括“感通”、“感應”和“感格”,它們(men) 都是朱熹使用的基本概念。“感應”是描述各種事物交感和變化的主要概念之一,也是解釋祭祀能夠使祭祀對象“來格”的基本依據。根據“感-應”理論,屬於(yu) 同一範疇而在不同宇宙領域的事物可以通過交感而相互影響,祭祀便屬於(yu) 這種感應:“祭祀之禮,以類而感,以類而應”。[13]“感通”的概念出自《周易·係辭》,[14]在原初的含義(yi) 中,“感通”本身就蘊含著一種神秘體(ti) 驗,所謂“感天地,通神明”(《漢書(shu) ·禮樂(le) 誌》),就是古“樂(le) ”用於(yu) 祭儀(yi) 時要達到的主要目標。不過,在儒家的語境中,“感通”也用來指道德感通,即人對他人存在處境(尤其是悲慘處境)的“共感”,是“惻隱之心”的主要表現。相比而言,“感格”更強調一種雙向的互動關(guan) 係,“格”字的含義(yi) 本身就是雙向的:“格字義(yi) 兼往來,往而至乎彼曰格,來而至乎此亦曰格,誠敬感通於(yu) 神明,而神明來格;德禮貫通於(yu) 民心,而民鹹格化;心思貫徹於(yu) 事物,而事盡貫徹。皆合往來為(wei) 義(yi) 。”[15]“感格”意味著有往有來,它不是單方麵的主觀感受,而必定是有“來而至乎此”的回應。

 

朱熹跟弟子討論祭祀時,大量使用“感格”、“感通”的概念,對於(yu) 這些概念,朱熹及其弟子並沒有進行語義(yi) 的轉換,其用法依舊是傳(chuan) 統的意義(yi) 。朱熹明確指出,“祖考來格”是“以感而言。所謂來格,亦略有些神底意思。以我之精神感彼之精神,蓋謂此也”(《朱子語類》卷三,頁47)。這說明,朱熹並不隻是把祭祀作為(wei) 一種尊敬的情感表達,而是真誠地相信祭祀對象能夠“臨(lin) 在”(“來格”):

 

問:“祭天地山川,而用牲幣酒禮者,隻是表吾心之誠耶?抑真有氣來格也?”曰:“若道無物來享時,自家祭甚底?肅然在上,令人奉承敬畏,是甚物?若道真有雲(yun) 車擁從(cong) 而來,又妄誕。”(《朱子語類》卷三,頁51)

 

在這裏,朱熹明確反對祭祀隻是“表吾心之誠”的說法,而強調實有“肅然在上”、令人敬畏的鬼神“來享”,隻是並非民間所想象的那種人格化神靈。出於(yu) 這種理解,朱熹並不讚同傳(chuan) 統儒者對於(yu) “祭如在”的解釋,即,他並不認為(wei) “如在”隻是在表達祭祀者對祭祀對象存在的主觀想象,隻是當作鬼神好像存在,以此來表達自己的誠心。相反,朱熹相信有一種“臨(lin) 在”和“共在”的狀態存在,“如在”不是模仿意義(yi) 上的“仿佛”死者“仍在”那樣,而是一個(ge) 先人“與(yu) 我共在”的世界。[16]因而,“感通”不是單純主觀心理的想象,而是有著具體(ti) 意向對象的意識活動。

 

朱熹對於(yu) 當時州縣祭祀孔子的禮儀(yi) 細節,有很多議論和批評,其中大部分即是與(yu) 其沒有考慮到先聖的“臨(lin) 在”有關(guan) 。比如,對於(yu) “宣聖像”的討論,朱熹說:“古者用籩豆簠簋等陳於(yu) 地,當時隻席地而坐,故如此飲食為(wei) 便。今塑像高高在上,而祭饌反陳於(yu) 地,情文全不相稱”(《朱子語類》卷九十,頁2293)。釋奠的目的,是希望“先聖之靈”前來享用祭品,古人席地而坐,因而將祭品放在地上,現在祭品仍放於(yu) 地,但神像高高在上,即使神靈降臨(lin) ,也不便享用。又如,對於(yu) 禮儀(yi) 過程中的祭拜方向,朱熹有這樣的說法:“古者主位東(dong) 向,配位南向,故拜即望西。今既一列皆南向,到拜時亦卻望西拜,都自相背”(《朱子語類》卷九十,頁2293)。祭祀神座的方向曾發生改變,對此,朱熹不會(hui) 固守古禮的教條,問題是,神座方向改變之後,祭拜的方向卻沒有隨之調整,這就違背了禮儀(yi) 的目的和精神。這些細節背後的預設均是相信,“先聖之靈”會(hui) 在儀(yi) 式空間中降臨(lin) ,儀(yi) 節必須據此做出相應安排。這說明,在朱熹的信念中,祭祀先聖的禮儀(yi) ,是與(yu) “先聖之靈”感通、共在的特定時空。這一信念是祭祀空間建立的基本前提。

 

當然,與(yu) 所祭對象的感通不是無條件的,它需要兩(liang) 個(ge) 基本條件。首先,祭祀禮儀(yi) 要具有合法性,用朱熹的話說,祭祀者跟祭祀對象之間要存在“氣”的關(guan) 聯性,才能在祭祀中召聚“已散之氣”,實現感通。其次,更重要的是,祭祀者要以“極其誠敬”之心去參與(yu) 整個(ge) 儀(yi) 式過程。對朱熹來說,儒者祭祀先聖具有無可置疑的合法性,因為(wei) “聖賢道在萬(wan) 世,功在萬(wan) 世。今行聖賢之道,傳(chuan) 聖賢之心,便是負荷這物事,此氣便與(yu) 他相通”(《朱子語類》卷三,頁46)。對於(yu) 真正“負荷”聖賢之心的學者來說,真誠的祭祀能夠“感格”聖賢之靈,因而,釋奠禮儀(yi) 決(jue) 不是隨意設置,“如釋奠列許多籩豆,設許多禮儀(yi) ,不成是無此姑謾為(wei) 之”(《朱子語類》卷三,頁46),整個(ge) 釋奠空間氛圍的營造,便是要實現與(yu) 先聖的“感通”。

 

“感通”的依據,在於(yu) “氣”的通貫,因而,祭祀空間的建構,圍繞著內(nei) 、外之“氣”而展開。首先是祭祀者的“齋戒”,通過與(yu) 世俗的隔離和對物欲的克製來淨化身心,最主要的目標是“不散其誌”(《禮記·祭統》),專(zhuan) 注於(yu) 自己內(nei) 心的神聖狀態,純淨和轉化自家“體(ti) 氣”,隻有將這種狀態發揮到極致,到了祭祀的儀(yi) 式時空中,才能與(yu) 祭祀對象之氣相互感通。[17]儀(yi) 式空間借由器物的擺設和布置而得以成立,並聖化為(wei) 一種“神聖空間”,其中彌漫著各種氣味,這些氣味相互交織,共同構成了祭祀的“氣氛”空間。在這種“氣味”所建構的神聖空間中,儀(yi) 式中的景、物所形成的整體(ti) 情境,與(yu) 參與(yu) 者的身體(ti) 感知,共同開顯出一個(ge) 儀(yi) 式的實在世界。[18]這種氣氛與(yu) 祭祀者的“體(ti) 氣”相貫通,讓祭祀者在其中感受到不同於(yu) 日常的跨界經驗。在這個(ge) 意義(yi) 上,祭祀儀(yi) 式的神聖空間,是祭祀者的身體(ti) 、信念與(yu) 空間整體(ti) 氛圍的互動與(yu) 交織而建立起來的,它既不是一個(ge) 與(yu) 祭祀者無關(guan) 的外在建構,也不是單純由祭祀者主觀想象出來的虛幻世界。在這個(ge) 神聖氛圍中,祭祀者的身體(ti) 經驗向整個(ge) 情境開放,儀(yi) 式中的物品所具有的象征和啟發意義(yi) ,借由祭祀者的隱喻和情感世界發揮作用,從(cong) 而真正建構起一個(ge) 開放的“感通”世界。朱熹祭祀先聖的禮儀(yi) 經驗,正是在這種“感通”的時空下所獲得的“身體(ti) -認知”經驗,而不僅(jin) 僅(jin) 是純粹的內(nei) 在意識經驗。

 

不過,具體(ti) 到祭祀先聖的禮儀(yi) 行為(wei) ,僅(jin) 說明“感通”的空間氛圍,仍然不足以精確描畫朱熹在其中能夠獲得的意義(yi) 經驗,因為(wei) 祭祀祖先與(yu) 麵對先聖帶來的價(jia) 值意義(yi) 顯然不同。於(yu) 是,更重要的問題是,祭祀“先聖”的禮儀(yi) 時空,會(hui) 向朱熹開顯出怎樣的意義(yi) 世界?它跟朱熹對“先聖”的特定信仰密切相關(guan) 。

 

三、“先聖”的意義(yi) 世界

 

在朱熹的觀念中,祭祀先聖乃是出於(yu) 對聖賢之道的“負荷”,因而,對於(yu) 先聖的認同和信仰,構成了他基本的心理意向。眾(zhong) 所周知,理學興(xing) 起後,“成聖”成為(wei) 儒者追求的主要目標,“人皆可以為(wei) 聖人”這種樂(le) 觀的態度是宋明理學家的共同信仰,成為(wei) 他們(men) 為(wei) 學、教導的目標和動力,這種信仰構成了儒者內(nei) 在的意向性結構,影響著他們(men) 的生活方式,並規定著他們(men) 整體(ti) 的生活意義(yi) 。作為(wei) 儒家曆史上的標誌性人物,孔子的言行是宋儒心目中的典範,是聖人的標杆,值得永遠的敬重和尊崇。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孔子在所有儒者心目中的形象都一樣,至少,對於(yu) 這位曆史人物對自己修身之路的意義(yi) ,儒者的看法即大有差異。

 

對於(yu) 強調“反身而誠”的心學一係學者來說,成聖的根基在於(yu) 自身,人人皆有超越而永恒的本心,返歸此心,即見道體(ti) ,即成聖人。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聖人隻是發見、擴充自己本有的“四端”之心,就可以實現與(yu) 天理的統一,用陽明的話說,就是“致良知”:“天理在人心,亙(gen) 古亙(gen) 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19]因而,在陽明看來,聖人之間各不相同:“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yu) 良知同,便各為(wei) 說何害?且如一園竹,隻要同此枝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隻要去培養(yang) 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20]換句話說,聖人隻是在能夠“致良知”這點上是相同的,其他方麵則不必苛求。這種看法的邏輯推論是,對於(yu) 往昔聖人的行為(wei) ,儒者並不需要刻意去模仿,重要的是通過向內(nei) 尋求(“求之於(yu) 心”),朗現此心的全體(ti) 大用。由此,就序列而言,聖人、經典的地位比不上“道”,由“尊道”可以“離經”,甚至可以否定聖人的說法,因為(wei) 即使是聖人,也難免可能陷入“過”、“惡”之境。

 

但對朱熹來說,“聖人”的地位完全不同。首先,聖人沒有任何過失,“聖人有過則不為(wei) 聖人”,“聖人未嚐有過,無善可遷”,孔子所說“學易可以無大過”不過是聖人謙虛的說法。[21]其次,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聖人無所不通,無所不能,哪個(ge) 事理會(hui) 不得”(《朱子語類》卷一一七,頁2830)。聖人所行,即代表天理的要求,不會(hui) 過或不及,“聖人與(yu) 理為(wei) 一,是恰好”(《朱子語類》卷八,頁145),因而,聖人毫無過失,所行無不符合天理,“聖人萬(wan) 善皆備,有一毫之失,此不足為(wei) 聖人”(《朱子語類》卷十三,頁232)。而在朱子的“聖人觀”中,“先聖”孔子的地位尤其重要,甚至超過了“德位兼備”的“上古聖王”,成為(wei) “繼往聖、開來學”的獨特人物,“其功反有賢於(yu) 堯舜者”。[22]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朱熹眼裏,後世儒者的修身成聖之途,與(yu) “先聖”密不可分。

 

與(yu) 陽明的看法不同,朱熹相信,聖人是恒常天理的體(ti) 現者,是“道”在人間的代表,因而,“道”與(yu) “聖人”並沒有序列上的高低,“道便是無軀殼底聖人,聖人便是有軀殼底道”(《朱子語類》卷一三〇,頁3117)。跟聖人“不妨有異處”相比,朱熹顯然更堅持要模仿聖人,他用“熟”與(yu) “不熟”區分學者與(yu) 聖賢:“聖人與(yu) 庸凡之分,隻是個(ge) 熟與(yu) 不熟”(《朱子語類》卷十八,頁413);“聖賢是已熟底學者,學者是未熟底聖賢”(《朱子語類》卷三二,頁825)。換言之,在朱熹眼裏,聖人的意味和行為(wei) 模式是確定的,學者的修養(yang) 工夫不是目標不明地向著未知方向前進,而是已經有了既定的內(nei) 容。這意味著,在儒者的修養(yang) 過程中,聖人始終是要參照的典範。對朱熹來說,儒者就應該去效法聖人的行為(wei) ,因為(wei) 聖人就是“道”的化身,“學道便是學聖人,學聖人便是學道”(《朱子語類》卷一三〇,頁3117)。而朱熹心裏所欲仿效的聖人,主要便是指先聖孔子,可以說,對於(yu) 朱熹所構想的成聖之路來說,“先聖”具有典範的“原型”意義(yi) ,原因在於(yu) ,正是經由孔子的“繼往聖、開來學”,儒者才可以在一個(ge) 不可能“德位兼備”的時代達致“成聖”的目標。由此,後代儒者的目標,便是效法孔子,“成聖”意味著要效法“先聖”,這要求儒者必須首先清楚地明白聖人行為(wei) 與(yu) “道”的一致性,並在文獻閱讀和實踐中努力體(ti) 認“聖人之心”。

 

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先聖孔子的形象已經不是普通或偉(wei) 大的曆史人物,而是賦予儒者行為(wei) 以特定意義(yi) 的人格典範。換句話說,“先聖”這個(ge) 名稱所代表的,是儒家追求的神聖價(jia) 值世界,它傳(chuan) 達出了儒者麵對世界所應當采取的恰當態度,並激勵著儒者經由麵對世界的行為(wei) 走向神聖。從(cong) 這個(ge) 角度,才更容易理解朱熹對《論語》中孔子言行的非處境化“詮釋”:不是把孔子的行為(wei) 放在特定的時空環境中進行情境式解讀,而是在道的光環下突出聖人行為(wei) 的高明之處。在某種意義(yi) 上,這剝離了曆史中孔子生活的豐(feng) 富性,卻凸顯出朱熹塑造先聖典範形象的努力。從(cong) 某種角度來說,這種形象不是曆史的真實,而更近似於(yu) 一種“神話”,但對朱熹來說,它是一個(ge) “真實的神話”,因為(wei) 它“仍然表達並趨向於(yu) 喚起對神話主題的一種合適態度”。[23]換言之,在朱熹的信念結構中,“先聖”不是與(yu) 儒者當下毫無關(guan) 聯的曆史人物,而是儒者在“成聖”實踐中需要始終麵對和效法的“原型”,甚至可以說,對朱熹而言,成聖之路,即是在與(yu) 先聖的“對話”中不斷前行的。

 

對“先聖”的這種信念,無疑使得祭祀先聖的禮儀(yi) 空間有著不同於(yu) 其他祭祀空間的經驗意義(yi) 。先聖作為(wei) 儒家“道”的象征,規定著後世儒者的“在世生存模式”,並能夠在祭祀者“極其誠敬”的禮儀(yi) 實踐中與(yu) 其發生感通。這種感通帶來的是一種超越曆史的體(ti) 驗,在其中,作為(wei) 祭祀者的朱熹感受到的不是與(yu) 曆史孔子的“相遇”,也不是與(yu) 經典所描繪具體(ti) 情境中聖人行為(wei) 的相遇,而是與(yu) “先聖之靈”直接當下的遭遇。這種遭遇經驗帶來的結果是,朱熹會(hui) 真實地麵對一個(ge) 毫無過錯、所言所行無不符合天理的聖人人格,並真實地返歸、觀照自家生命,它指向對自身整體(ti) 生命品格(而不是某個(ge) 具體(ti) 行為(wei) )的反思,由此產(chan) 生的,是自身生命成長和轉化的契機。朱熹對先聖的這種獨特信念,與(yu) 祭祀“感通”的信仰一起,共同建構起一個(ge) 特別的意義(yi) 世界,它是關(guan) 涉超越和神聖價(jia) 值的意義(yi) 世界,也是觸及朱熹自身生命深層內(nei) 涵的世界。因而,對朱熹來說,祭祀先聖的禮儀(yi) 行為(wei) ,成為(wei) 一個(ge) 走向生命轉化和超越的實踐“場域”,它帶來的精神實踐,構成了朱熹祭孔禮儀(yi) 經驗的主要內(nei) 容。

 

四、精神實踐:從(cong) “先聖祝文”看

 

對朱熹來說,思想論說從(cong) 來不是出於(yu) 單純的思辨樂(le) 趣,而是對生活經驗的反思和規範,因而,對其思想論說,應當放到生活實踐的論域中才能更好理解。就此而言,朱熹對於(yu) 祭祀先聖這一禮儀(yi) 結構要素的信念,構成了禮儀(yi) 空間氣氛的基本組成部分,而不是跟實際儀(yi) 式毫無關(guan) 聯的純粹理論。由上所分析朱熹有關(guan) “祭祀”和“先聖”的信念可以看出,借由內(nei) 心的“誠敬”與(yu) “氣氛”的空間建構,祭祀先聖成為(wei) 與(yu) 先聖“感通”的真實空間,而由於(yu) “先聖”對於(yu) 朱熹追求“成聖”的特殊意涵,這一禮儀(yi) 空間又開敞出一個(ge) 特別的意義(yi) 世界,成為(wei) 朱熹審視、觀照自家生命的修身“場域”。而這一點,也並不隻是由相關(guan) 思想信念所做出的推斷,更是朱熹在這一禮儀(yi) 中的實踐表現,這可以從(cong) 其生活中所留下的“先聖祝文”看出來。

 

如前所述,朱熹留下了數量相對眾(zhong) 多的“先聖祝文”。“祝文”受限於(yu) 特定文體(ti) 的要求,在內(nei) 容上沒有太多思想性,根據劉勰的說法,“若乃禮之祭祝,事止告饗”(《文心雕龍·祝盟》),最初的祭祀祝文,隻是請求神靈前來享用祭物。因此,這類文字很少受到研究者的注意,但正因為(wei) 是應用文體(ti) ,它們(men) 的意義(yi) 並不在於(yu) 表達思想,而是要達到某種特定的行事目標和效果。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更應該從(cong) “以言行事”的角度去看待和理解這類文字:它們(men) 不是在描述祭祀者與(yu) 先聖的溝通,而就是溝通行為(wei) 的實施。[24]就此而言,重要的不是“先聖祝文”本身蘊含著怎樣的思想,而在於(yu) 儒者寫(xie) 不寫(xie) 、如何寫(xie) “先聖祝文”,因為(wei) 正是在這些信息中傳(chuan) 達出儒者對如何踐行祭祀先聖禮儀(yi) 的認知和態度。因而,要看出朱熹寫(xie) 作這些文字的獨特之處,有必要進行幾組對比。

 

首先,朱熹同時代的其他儒者中,心學一係的陸象山(及後來的王陽明)基本沒有“先聖祝文”留下,這當然不能說明他們(men) 不尊重孔子,但至少說明,祭孔禮儀(yi) 對他們(men) 來說並不如朱熹那樣重視。這種差別並非偶然,而是“先聖”在兩(liang) 種修身進路中的不同地位帶來的必然結果。如前所述,在心學的語境中,聖人跟常人同樣都會(hui) 有過錯,因而,對於(yu) 心學來說,聖人雖然值得敬重,卻在本質上跟凡人並無差別,成聖是要靠回歸自己的本心,通過“致良知”提高自己的內(nei) 在修為(wei) 。在這個(ge) 過程中,聖人提供了很好的表率,但這隻能喚起後學的尊敬,一旦進入實質的為(wei) 學階段,聖人並不能對學者有很大幫助。然而,跟心學強調返歸己心不同,朱熹始終強調先聖教導的正確性,並尤其看重修身過程中麵對先聖的重要性。對朱熹來說,“無過”的先聖是高山仰止的目標,在朝這個(ge) 目標前進的道路上,先聖的典範是時時都要麵對的。換句話說,在朱熹的語境中,先聖始終與(yu) 學者的生命提高關(guan) 聯在一起,無論是通過經典的傳(chuan) 達,還是學者在祭祀過程中與(yu) 先聖的真實遭遇。因而,心學一係與(yu) 朱子的差別,不在於(yu) 是否尊重先聖,而在於(yu) 成聖之路上是否需要麵對和效法先聖。就此而言,他們(men) 之間寫(xie) 與(yu) 不寫(xie) “先聖祝文”(祭孔禮儀(yi) 實踐)的差別,來自對“先聖”的不同信念。

 

其次,朱熹同時代的另一位大儒張栻(南軒),同樣非常注重禮儀(yi) ,因而,他的文集中也留下了不少祭祀孔子的“先聖祝文”。但細致對比他與(yu) 朱熹的寫(xie) 作方式就會(hui) 發現,張栻更多地從(cong) 外在禮儀(yi) 形式的角度去理解這件事情。他所寫(xie) 的“先聖祝文”篇幅短小,跟“事止告饗”的要求相比,他隻限於(yu) “告”,即簡單說明因何事而祭祀,甚至連請神“來饗”的形式文辭也免掉了,[25]因為(wei) 他並不相信真的會(hui) 有神靈降臨(lin) 與(yu) 人“感通”。眾(zhong) 所周知,朱熹曾經在學生麵前專(zhuan) 門提到,張栻堅決(jue) 不相信世間神異現象的存在。[26]因而,在張栻眼裏,祭祀先聖更多地是出於(yu) 一種禮俗和形式,而不是真的要實現跟先聖的“感通”。

 

由此來看朱熹所寫(xie) 的“先聖祝文”,祈求“先聖之靈”的話語,出現於(yu) 他每一篇“先聖祝文”之中。雖然這種用詞在儒家傳(chuan) 統中很可能隻是一種習(xi) 慣或固定寫(xie) 法,但它至少表明,朱熹不會(hui) 像南軒那樣僅(jin) 僅(jin) 將“祝文”當作一種外在的形式。而結合朱熹對於(yu) “祭祀感格”的說法就會(hui) 理解,朱子這些祈求“先聖之靈”降臨(lin) 的用詞並不僅(jin) 是一種修辭,而是出於(yu) 真誠的信仰。不過,更重要的差別,是朱熹在“先聖祝文”中所表現出的核心關(guan) 注。

 

“祝文”是通達神明之辭,表達著祭祀者內(nei) 心的願望和情感。在官方禮製的規定中,“先聖祝文”的主要內(nei) 容,是對先聖功績的頌讚和告饗,典型的是《大唐開元禮》中保留的模板。[27]官方祭祀強調的是先聖的象征意義(yi) ,借助孔子的象征符號,塑造權力來源的合法性,並鞏固地方治理的禮製秩序,這始終是跟政治聯係在一起的。受此影響,大多數儒者在寫(xie) 作“先聖祝文”時,同樣圍繞這兩(liang) 方麵展開,張栻尤其可以作為(wei) 代表。但細讀朱熹留下的“先聖祝文”,即使多數祭祀是作為(wei) 地方官員的身份進行,但其中關(guan) 注的卻不是外在的社會(hui) 治理和教化,而是自己的道德修養(yang) 和道學使命。比如,在《南康謁先聖文》中,朱熹表達了希望能夠盡早“歸田”的心願,“歸田”的目的不是退休養(yang) 老,逍遙自在,而是因為(wei) 朱熹更大的興(xing) 趣、誌願在於(yu) 講學和悟道,這裏提到“以終故業(ye) ”,所謂“故業(ye) ”即是“伏讀先聖先師之遺書(shu) ,夜思晝行”。

 

與(yu) 此相關(guan) ,是祝文中對自家生命曆程的回視和剖析。朱熹在《南康謁先聖文》中說,“熹早以諸生,推擇為(wei) 吏,中遭疾病,即退丘園。乃得其耕耨之餘(yu) 日,伏讀先聖先師之遺書(shu) ,夜思晝行,不敢以昧陋自棄者,二十餘(yu) 年於(yu) 此矣”;《漳州謁先聖文》中“熹總發聞道,白首無成”;《滄州精舍告先聖文》中說,“熹以幾陋,少蒙義(yi) 方,中靡常師,晚逢有道,載鑽載仰,雖未有聞,賴天之靈,幸無失墜”。這種回顧,是在先聖麵前真誠地敞開自己的生命,是對自身生命的反省,是麵對一個(ge) 高於(yu) 自己的生命時內(nei) 心的自然反應。在這種生命的開敞中,朱熹會(hui) 從(cong) 一個(ge) 不同的視角審視自己的生命,剖析自己生命的不足,因而,與(yu) 這種生命的敞開相關(guan) 聯,朱熹在“先聖祝文”中表現出強烈的負疚和焦慮意識:“永念平生,怛焉內(nei) 疚”(《漳州謁先聖文》),“大懼弗稱,以辱君師”(《南康謁先聖文》),像這樣的說法都表達著對自己道學使命的擔憂和焦慮。由這種反省而產(chan) 生的謙卑感,貫穿在朱熹的大部分“先聖祝文”中。這種謙卑不是出於(yu) 形式上的謙虛或表麵工夫,而是在麵對神聖價(jia) 值時所感受到自己的不足和渺小,是對自我的生命可以有更高表現形式的反省。借著這種反省,朱熹能夠更加真切地體(ti) 認到生命的超越價(jia) 值,從(cong) 而真正開啟生命轉化和超越的道路。

 

這種指向生命轉化的禮儀(yi) 經驗跟其他祭祀的感受並不相同,比如祭祀祖先。祭祀先祖所體(ti) 現的“不死其親(qin) ”的含義(yi) ,更多是表達後代對於(yu) 先人的懷念和感恩,這可以從(cong) 朱熹所寫(xie) 祭祀家廟的祝文中看出。但對朱熹來說,麵對先聖並不隻是如此:遭遇先聖能夠帶來真實的生命轉化。因而,隻有在祭祀先聖的行為(wei) 中,朱熹表達了對自己整體(ti) 生命的關(guan) 注;隻有在麵對先聖的時候,朱熹能夠完全開放自己,麵對自己要努力的方向,尋求生命的轉化和突破。這種差別的根本原因,在於(yu) “先聖”在儒者生活中的基礎性地位,先祖並不具備孔子那樣的聖人人格。換句話說,是先聖所代表的“道”塑造了儒者的在世生存樣式,這種樣式規範著儒者生活的方方麵麵,它跟朱熹的整體(ti) 生命有著深刻的生存論關(guan) 聯。

 

朱熹在“先聖祝文”中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獨特性,首先可看作祭孔禮儀(yi) 對於(yu) 其特殊意義(yi) 的外在表現和文本證據,不過,由於(yu) 祝文是用來行事的,因而,它們(men) 的書(shu) 寫(xie) 和儀(yi) 式上的宣讀,本身即是這一精神實踐的真實發生過程。這個(ge) 精神實踐,如前所述,透過朱熹對於(yu) 祭祀和先聖的內(nei) 在信仰,與(yu) 禮儀(yi) 的空間氛圍相互交織而得以發生:這一禮儀(yi) 行為(wei) 出於(yu) 一種真實的信仰和認同,在這種“生於(yu) 心”的信仰前提下,祭祀空間的神聖性和意義(yi) 世界在各種“氣味”的氤氳共構中得到開顯,與(yu) 祭祀者的身體(ti) 之氣融攝相感,促成祭祀者在“誠”、“敬”的內(nei) 心狀態下產(chan) 生強烈的情感經驗,進而引發生存狀態上的改變。因而,朱熹的“先聖祝文”更應該作為(wei) 其精神實踐的具體(ti) 發生來對待,它的寫(xie) 作和使用本身,即是朱熹真實遭遇先聖、返向自身並走向改變的精神實踐過程。在這個(ge) 意義(yi) 上,祭祀先聖的禮儀(yi) 經驗對朱熹思想和生活的根本性意義(yi) ,值得特別重視。

 

五、結語

 

本文以朱熹生活中祭祀先聖的禮儀(yi) 實踐為(wei) 對象,展現了朱熹對於(yu) 這一禮儀(yi) 結構要素的諸信念,並說明了它們(men) 如何在禮儀(yi) 的特定時空氛圍中開顯出一個(ge) 特別的意義(yi) 世界,而通過朱熹所寫(xie) “先聖祝文”可以看出,這一禮儀(yi) 對他確實有著不同尋常的精神性意義(yi) 。對朱熹來說,先聖孔子不是曆史上那個(ge) “恓惶”、“無奈”的人,甚至如“喪(sang) 家狗”一般的無家可歸之人,而是充滿無限智慧的聖人,是儒家神聖價(jia) 值在世的典範,並為(wei) 後世儒者提供了效法的“原型”,需要後人不斷地回溯和體(ti) 認。與(yu) 先聖感通,不是麵對曆史上某個(ge) 過往的人物,而是與(yu) 儒家神聖價(jia) 值的真正“遭遇”,其中蘊含著關(guan) 於(yu) 意義(yi) 和真理的觀念,也塑造著儒者在世的生命態度與(yu) 價(jia) 值意向。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孔子的存在成為(wei) 了朱熹生命的“指引”,與(yu) 朱熹自身生命的超越緊緊關(guan) 聯在了一起。因而,在祭祀先聖中,朱熹將禮儀(yi) 的踐行與(yu) 自家生命密切關(guan) 聯在了一起,並會(hui) 從(cong) 這種極具開敞性的感通行為(wei) 中獲得重要的精神力量。

 

通過揭示這種感通的禮儀(yi) 空間和意義(yi) 世界可以看出,對於(yu) 朱熹這樣的儒者來說,信仰如何在生活實踐中發揮影響,如何帶來精神上的意義(yi) 經驗,從(cong) 而使得禮儀(yi) 、信仰與(yu) 精神轉變貫通在具體(ti) 實踐之中。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顯而易見,朱熹祭祀先聖的實踐,充滿著深刻的精神性意涵,它彰顯出禮儀(yi) 實踐所帶來的意義(yi) 經驗對於(yu) 儒者的深層價(jia) 值。在過往偏重思想或曆史的儒學研究中,這一向度並沒有得到很好地揭示。對於(yu) 朱熹這一行為(wei) 的展示至少說明,儒者生活或儒家傳(chuan) 統中存在著“不可化約的”神聖向度,這一向度對於(yu) 儒者生活的影響是根本性的,隻是在不同儒者那裏,它們(men) 的具體(ti) 體(ti) 現方式可能並不一樣。如果想要更深入地理解儒家傳(chuan) 統,乃至發掘出儒學與(yu) 其他精神傳(chuan) 統進行對話的思想資源,就需要更多地關(guan) 注儒者的這種生活經驗,因為(wei) 它們(men) 構成了整個(ge) 人類文化經驗的一部分,對它們(men) 的理解和展現,能夠拓展我們(men) 對於(yu) 人類深層文化經驗的理解。

 

注釋:
 
[1] 芬格萊特《孔子:即凡而聖》,彭國翔、張華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頁13。
[2] 見歐大年為楊慶堃《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寫的“序言”。楊慶堃《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宗教的現代社會功能與其曆史因素之研究》,範麗珠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頁15。
[3] 黃幹《朝奉大夫文華閣待製贈寶謨閣直學士通議大夫諡文朱先生行狀》,收入王懋竑《朱熹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8,附錄一,頁518。
[4] 參王懋竑《朱熹年譜》,前揭,頁13。
[5] 參王懋竑《朱熹年譜》,前揭,頁105,212。
[6] 參王懋竑《朱熹年譜》,前揭,頁230。據束景南先生考證,朱熹是在紹熙五年七月“考正釋奠禮儀,行下諸州,作《紹熙州縣釋奠儀圖》成”。參氏著《朱熹年譜長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頁1126-1127。
[7]《朱子語類》卷九十朱子曰:“夫子像設置於椅上,已不是,又複置在台座上,到春秋釋奠卻乃陳簠簋籩豆於地,是甚義理?某幾番說要塑宣聖坐於地上,如設席模樣,祭時卻自席地。此有甚不可處?每說與人,都道差異,不知如何。某記在南康,欲於學中整頓宣聖,不能得。後說與交代雲雲,宣聖本不當設像,春秋祭時,隻設主祭可也。今不可行,隻得設像坐於地,方始是禮。”參朱熹《朱子語類》,黎靖德主編,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頁2293。下引語類,隨文標注卷數和頁碼。
[8] 參陳榮捷《朱子之宗教實踐》,氏著《朱學論集》,台灣學生書局,1982,頁184。
[9] 據《王陽明全集》“外集七”中的祭文,陽明寫過禱雨文,到任地方也寫過祭祀山神的祝文,也有拜祭宗族親屬的祭文,但卻沒有祭祀先聖先賢的祝文。參《王陽明全集》(三),北京:線裝書局,2014。
[10] 黃幹《朝奉大夫文華閣待製贈寶謨閣直學士通議大夫諡文朱先生行狀》,參王懋竑《朱熹年譜》,前揭,頁518。
[11] 明代的林俊(1452-1527)在《晦翁先生燕居祠記》中有清楚說明:“所謂燕居,則儼然端坐,存此心於端莊靜一之中,窮造化之原,探聖賢之蘊,萬殊一貫,析之合之,極其精而盡其大,慊慊然不知得之深而老之將至也。”引自高令印《朱熹事跡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頁152。
[12] 轉引自劉勰《文心雕龍義證》上,詹鍈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頁373。
[13] 文集卷四十五“答廖子晦”,《朱子全書》第22冊,前揭,頁2082。另一對主要概念是“變-化”,參金永植《朱熹的自然哲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第8章“感應與變化”。
[14] 《周易·係辭》:“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15] 戴震《方言疏證》卷二,見張岱年主編《戴震全書》第三冊,合肥:黃山書社,1995,頁36。
[16] 參李繼祥《孔廟的形上學議題》,氏著《宋明理學與東亞儒學》,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頁156-163。
[17] 朱熹這樣描述祭孔的齋戒實踐帶來的內心純化的感受:“今辰屬齋居,煩跼一舒伸。瞻眺庭宇肅,仰首但秋旻。茂樹禽囀幽,忽如西澗濱。聊參物外趣,豈與俗子群。”朱熹《釋奠齋居》,見文集卷一,《朱子全書》第20冊,前揭,頁244。
[18] 對此,可參林素娟《氣味、氣氛、氣之通感——先秦祭禮儀式中“氣”的神聖體驗、身體感知與教化意涵》,《清華學報》第43卷第3期,2013,頁413。
[19] 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頁337。
[20] 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前揭,頁343-344。
[21] 問:“學易無大過,聖人何以有過?”曰:“隻是聖人不自足之意。聖人此般話,也如‘道者三,我無能’,‘聖’、‘仁’‘吾豈敢’,不是聖人能如此,更誰能如此。”參《朱子語類》卷三十四,頁886。
[22] 《中庸章句序》,參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頁14-15。
[23] 參約翰·希克對於“真實的神話”的界定,《第五維度:靈性領域的探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頁312-314。
[24] 參奧斯汀《如何以言行事》,楊玉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25] 參《張栻全集》,王蓉貴、楊世文點校,長春:長春出版社,1999,頁1122-1124。亦參魏齊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萃》卷八十三祝文“謁宣聖”,文字稍有差異,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3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頁465。
[26] 參《朱子語類》卷三:“理有明未盡處,如何得意誠?且如鬼神事,今是有是無?”因說張仲隆曾至金沙堤,見巨人跡。“此是如何?”揚謂:“冊子說,並人傳說,皆不可信,須是親見。揚平昔見冊子上並人說得滿頭滿耳,隻是都不曾自見。”先生曰:“隻是公不曾見。畢竟其理如何?南軒亦隻是硬不信,有時戲說一二……”前揭,頁35。
[27] 蕭嵩、王涇《大唐開元禮(附大唐郊祀錄)》,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頁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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