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剛】體性與體用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1-03-04 21:52:29
標簽:體用
趙金剛

作者簡介:趙金剛,男,西元一九八五年生,祖籍河南安陽,出生於(yu) 黑龍江省綏棱縣,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曾在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現任清華大學哲學係副教授,著有《朱熹的曆史觀——天理視域下的曆史世界》《從(cong) 曆史世界到思想世界》。

體(ti) 性與(yu) 體(ti) 用

作者:趙金剛清華大學哲學係)

來源:《中國儒學》第十五輯,2020年

 

    要:體(ti) 用是中國哲學的重要概念範疇,然而其用法含義(yi) 仍有待厘清,特別是從(cong) 哲學史的角度梳理不同階段體(ti) 用與(yu) 體(ti) 用思維的含義(yi) ,今天仍十分有意義(yi) 。《五行大義(yi) 》以體(ti) 性表示一般認為(wei) 的體(ti) 用的含義(yi) ,體(ti) 與(yu) 形體(ti) 有關(guan) ,性與(yu) 功用有關(guan) ,這與(yu) 中古的一般非佛教文獻的含義(yi) 一致。《五行大義(yi) 》論述了五行、五常的體(ti) 用,在性情問題上亦有討論。這些討論在哲學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意義(yi) 。

 

關(guan) 鍵詞:體(ti) 性; 體(ti) 用; 五行; 五常;

 

 

張岱年先生將體(ti) 用視作最重要、最具有中國特色的十六對哲學範疇之一【1】,此一範疇由於(yu) 其“哲學”與(yu) “文化”的雙重意謂【2】,在當代哲學研究中頗受學者重視。從(cong) 中國哲學史的角度來看,體(ti) 用與(yu) 中國哲學的“本體(ti) 論突破”問題密切相關(guan) 【3】,同時還涉及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相互關(guan) 係,特別是玄學與(yu) 佛學、佛學與(yu) 理學的“影響史”【4】,還關(guan) 係著中國哲學與(yu) 西方哲學的異同【5】

 

當然,討論體(ti) 用問題需要從(cong) 體(ti) 用思維、體(ti) 用範疇與(yu) 體(ti) 用思維的聯係兩(liang) 方麵入手。早期中國哲學家並未使用體(ti) 用這一範疇討論哲學問題,但並不意味著他們(men) 沒有體(ti) 用思維,即使使用體(ti) 用這一範疇,不同時期的不同哲學家,其內(nei) 涵也可能不同,尤其是不同於(yu) 今天參照西方哲學對這一範疇的一般性理解。張岱年先生以為(wei) ,“‘體(ti) 用’是唐宋以至明清的哲學著作中常用的範疇,其淵源亦在先秦時代。與(yu) ‘體(ti) 用’意義(yi) 相同或相近的觀念有‘本用’‘質用’”,“‘體(ti) 用’似乎是由‘本用’觀念衍化而來的”【6】。其實湯用彤先生也更多的是從(cong) “本末”這一觀念來討論玄學的體(ti) 用思維的。可以說,宋明道學確立了我們(men) 今天對體(ti) 用範疇的一般理解,並將體(ti) 用範疇與(yu) 體(ti) 用思維的關(guan) 係相對固定下來,“本末”“本用”“質用”等則可視為(wei) 走向體(ti) 用的過渡形態【7】,關(guan) 注哲學家對這些“過渡形態”的使用或許有助於(yu) 我們(men) 厘清體(ti) 用思維的發生與(yu) 演進,進而探討與(yu) 之相關(guan) 的哲學史問題。

 

在以往的哲學史研究中,學者對“本末”“本用”“質用”等範疇都有較多的關(guan) 注,然而尚有不少範疇未走入研究者的視野當中。其中頗為(wei) 有趣的是隋代蕭吉在《五行大義(yi) 》一書(shu) 中專(zhuan) 門討論體(ti) 性問題,其含義(yi) 則與(yu) 後代較為(wei) 成熟的體(ti) 用用法十分接近。蕭吉(約525606),字文休,祖父為(wei) 梁武帝之兄,“江陵陷,歸於(yu) 魏”,後入隋,約在公元594年向隋文帝上書(shu) 《五行大義(yi) 》【8】。《五行大義(yi) 》成書(shu) 之前,體(ti) 用使用已較為(wei) 廣泛,尤其是在佛教學者當中;《五行大義(yi) 》成書(shu) 之後,體(ti) 用更是被普遍使用,然而在唐代一些經學著作中,體(ti) 性卻未被完全淘汰,我們(men) 依舊可以發現這一範疇的蹤跡。關(guan) 注體(ti) 性這一體(ti) 用之“過渡形態”,或許有助於(yu) 我們(men) 進一步理解中國哲學史中的體(ti) 用問題。

 

一  體(ti) 形、性用

 

體(ti) 性之使用在蕭吉之前已有之,但不十分係統,關(guan) 注也不多,含義(yi) 較難確定。《國語·楚語上》中言:“且夫製城邑,若體(ti) 性焉,有首領股肱,至於(yu) 手拇毛脈,大能掉小,故變而不勤。”《國語集解》引高注《呂氏春秋》言“性,猶體(ti) 也”【9】,將體(ti) 性視為(wei) “體(ti) ”,然《呂氏春秋》講“牛之性”“羊之性”,並無體(ti) 性,略去“性”而認為(wei) 此處含義(yi) 為(wei) “身體(ti) ”,似可通,但身體(ti) “大能掉小”的動態運用之意則喪(sang) 失。《商君書(shu) ·錯法》中言:“夫聖人之存體(ti) 性,不可以易人。”高亨解此體(ti) 性為(wei) “才能”【10】,又有解為(wei) “稟性”者【11】,“才能”與(yu) “稟性”差別實較大,然古今注家似對此概念頗不注意。《文心雕龍》有“體(ti) 性”篇,此“體(ti) ”指文體(ti) ,“性”指人的“氣性”,“體(ti) 性”篇討論的是人的氣性、才性與(yu) 文體(ti) 的關(guan) 係。這些都不明確具備我們(men) 關(guan) 注的體(ti) 用的思維問題。而《五行大義(yi) 》則明確地用體(ti) 性指體(ti) 用。

 

《五行大義(yi) ·釋名第一·第一釋五行名》中言:

 

夫萬(wan) 物自有體(ti) 質,聖人象類而製其名。故曰“名以定體(ti) ”。無名乃天地之始,有名則萬(wan) 物之母。以其因功涉用,故立稱謂。《禮》雲(yun) :“子生三月,咳而名之。”及其未生,本無名字。五行為(wei) 萬(wan) 物之先,形用資於(yu) 造化。豈不先立其名,然後明其體(ti) 用?【12】

 

這裏討論“名”“稱謂”與(yu) 萬(wan) 物“體(ti) 質”“功用”的關(guan) 係。確立“名”才能明體(ti) 用,“體(ti) ”指“體(ti) 質”,“用”則指“功用”。這裏並未出現體(ti) 性,而是直言體(ti) 用。需要注意的是,蕭吉以為(wei) “名”指稱“體(ti) ”,而“稱謂”與(yu) “功用”有關(guan) 。在王弼那裏,“名”是不能指稱無形的“本體(ti) ”的,“名”據“形”而定,“稱謂”則是用來刻畫無形無象的“本體(ti) ”的。這裏還涉及五行之“形用”,也就是五行的形體(ti) 與(yu) 功用,可以說此處“形用”即體(ti) 用。在《五行大義(yi) 》中以“體(ti) ”表示“形”“體(ti) 質”十分常見,如“樹體(ti) ”“身體(ti) ”等。但《五行大義(yi) 》中的“體(ti) ”還不是“本體(ti) ”。

 

《辨體(ti) 性第二》則直接使用體(ti) 性表示體(ti) 用,並詳細討論了五行的體(ti) 性:

 

體(ti) 者,以形質為(wei) 名;性者,以功用為(wei) 義(yi) 。以五行體(ti) 性,資益萬(wan) 物,故合而辨之。【13】

 

“體(ti) ”依舊是“形質”,而用“性”指稱“功用”,“為(wei) 名”“為(wei) 義(yi) ”即“名”與(yu) “稱謂”之別。《五行大義(yi) 》是按照“氣—陰陽—五行—萬(wan) 物”的邏輯來討論天地事物的。本篇討論“五行體(ti) 性”,萬(wan) 物憑借其生長發育。五行與(yu) 萬(wan) 物對舉(ju) ,從(cong) 《五行大義(yi) 》的討論來看,相對於(yu) 更加有形有象的萬(wan) 物,五行之“體(ti) ”的“形質”性則沒有那麽(me) 明確。當然,對比上文我們(men) 可以說五行有五行之體(ti) 性,萬(wan) 物有萬(wan) 物之體(ti) 性(體(ti) 用),體(ti) 性並不僅(jin) 僅(jin) 是天地萬(wan) 物之本體(ti) 與(yu) 發用這一個(ge) 層級的關(guan) 係。更何況無論是五行之“體(ti) ”,還是萬(wan) 物之“體(ti) ”,都不是“總體(ti) ”“統體(ti) ”“一體(ti) ”的“體(ti) ”,而是“分體(ti) ”。在蕭吉那裏,“無”“氣”才具有總體(ti) 性的意謂,當然“無”更根本。當然,《五行大義(yi) 》中的“無”與(yu) 王弼的“無”含義(yi) 並不能等同,而更接近漢代元氣論的“無”,《明數第三·起大衍論易動靜數》中講:

 

凡萬(wan) 物之始,莫不始於(yu) 無,而後有。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liang) 儀(yi) ,兩(liang) 儀(yi) 生四序。四序,生之所生也。有萬(wan) 物滋繁,然後萬(wan) 物生成也,皆由陰陽二氣,鼓舞陶鑄,互相交感。故孤陽不能獨生,單陰不能獨成,必須配合以爐冶,爾乃萬(wan) 物化通。是則天有其象,精氣下流,地道含化,以資形始,陰陽消長,生殺用成。【14】

 

“有”始於(yu) “無”,萬(wan) 物的生成均有陰陽二氣的相互作用而有。這裏還有“象”與(yu) “形”的區分,在天成象,天道、地道配合才有了“形”。這裏沒有明確講“象”有沒有“性”“用”,但從(cong) “陰陽消長,生殺用成”的判斷來看,“用”似乎是在五行、萬(wan) 物這兩(liang) 個(ge) 階段才有的,無和陰陽沒有體(ti) 性,體(ti) 性是到了有一定“形質”後才有的。可以說,體(ti) 性、體(ti) 用是與(yu) “形質”密不可分的一對範疇。當然,五行與(yu) 萬(wan) 物的體(ti) 性在根源上都是因為(wei) 陰陽的作用而有,在天之象若有一“用”對應,則應是大化流行“爐冶”“化通”之“用”。就《五行大義(yi) 》自身概念範疇使用而言,體(ti) 性當在有“形”之後。

 

二   五行體(ti) 性

 

《辨體(ti) 性》言五行之體(ti) 性曰:

 

木居少陽之位,春氣和,煦溫柔弱,火伏其中。故木以溫柔為(wei) 體(ti) ,曲直為(wei) 性。

 

火居大陽之位,炎熾赫烈,故火以明熱為(wei) 體(ti) ,炎上為(wei) 性。

 

土在四時之中,處季夏之末,陽衰陰長,居位之中,總於(yu) 四行,積塵成實。積則有間,有間故含容,成實故能持。故土以含散持實為(wei) 體(ti) ,稼穡為(wei) 性。

 

金居少陰之位,西方成物之所。物成則凝強,少陰則清冷。故金以強冷為(wei) 體(ti) ,從(cong) 革為(wei) 性。

 

水以寒虛為(wei) 體(ti) ,潤下為(wei) 性。

 

《洪範》雲(yun) “木曰曲直,火曰炎上,土曰稼穡,金曰從(cong) 革,水曰潤下”,是其性也。

 

《淮南子》雲(yun) :“天地之襲精為(wei) 陰陽,陰陽之專(zhuan) 精為(wei) 四時,四時之散精為(wei) 萬(wan) 物。”積陰之寒氣,反者為(wei) 水;積陽之熱氣,反者為(wei) 火。水雖陰物,陽在其內(nei) ,故水體(ti) 內(nei) 明。火雖陽物,陰在其內(nei) ,故火體(ti) 內(nei) 暗。木為(wei) 少陽,其體(ti) 亦含陰氣,故內(nei) 空虛,外有花葉,敷榮可觀。金為(wei) 少陰,其體(ti) 剛利,殺性在外,內(nei) 亦光明可照。土苞四德,故其體(ti) 能兼虛實。【15】

 

結合上引可見,此以陰陽來解釋五行之體(ti) 性,五行有不同的“體(ti) ”與(yu) “性”,與(yu) 其陰陽構成相關(guan) 。這裏值得注意的是,《五行大義(yi) 》引《洪範》“曲直”“炎上”“稼穡”“從(cong) 革”“潤下”等五行“自然之常性”【16】,並言其“體(ti) ”,此與(yu) “體(ti) ”對言的“性”,就不是“本性”“本質”,而是功能、功用、性能。《洪範傳(chuan) 》中言“木可揉使曲直”“金可以改更”“土可以種、可以斂”【17】,其實也強調“曲直”“從(cong) 革”等是五行的一種能力。這裏的“性”之功能還未到具體(ti) 的“使用”“運用”“作用”層麵,而是有某種“使用”的可能。當然,五行有此“性”、有此可能是根源於(yu) 五行之氣的,“性”與(yu) “形氣”是不可分割的,如火是“氣極上,故曰炎上”【18】。《五行大義(yi) 》中講“陽性升,陰性降”,此陰陽升降之性,構成五行、萬(wan) 物性能之基礎。

 

而這裏言的“體(ti) ”的含義(yi) 則較為(wei) 複雜。首先講五行有陰陽構成的氣體(ti) ,這是從(cong) 結構說。其次以“溫柔”“明熱”等言“體(ti) ”,如此則“體(ti) ”類似性質或性相。這樣來看“體(ti) ”就不僅(jin) 包含了物質性的構成,而且包含了構成後具有的性質、屬性。即在《五行大義(yi) 》中,現成的物質性及由之而來的性質屬於(yu) “體(ti) ”,而此形體(ti) 可以發揮的功能是“性”,也即體(ti) 性並不表達形體(ti) 和運用的關(guan) 係,而是表征形體(ti) 及其性質與(yu) 由之而有的可能性。如講髒腑時,《五行大義(yi) 》中言:

 

髒府者,由五行、六氣而成也。髒則有五,稟自五行,為(wei) “五性”;府則有六,因乎六氣,是曰“六情”。【19】

 

這裏就是從(cong) 稟受的角度言形質及其“性”“情”。此“性”並非具體(ti) 的“使用”,還體(ti) 現在“氣順如性”的種種描述中。如王者“明則順火氣,火氣順則如其性,如其性,則成熟,順人士之用。用之則起,舍之則止”【20】,其他四行同樣如此。我們(men) 可以看到,在《五行大義(yi) 》看來,氣順“性”才能實現,功用才能發揮,而現實世界氣順與(yu) 否,則依人主作為(wei) 。這裏“主明”“氣順”“如性”“民用”構成一個(ge) 鏈條,一般的應用、使用處於(yu) 鏈條的最末端。

 

《五行大義(yi) 》中的“體(ti) ”非本體(ti) 還體(ti) 現在“五行相雜”:

 

凡五行均布,遍在萬(wan) 有,不可定守一途。今先論五行體(ti) 雜,但其氣周流,隨事而用。若言不雜,水隻應一,何故謂五而為(wei) 六?火、金、木、土,並爾。當知生數為(wei) 本,成數為(wei) 雜。既有雜,故一行當體(ti) ,即有五義(yi) 。【21】

 

一行之中並有四行,五行遍在萬(wan) 物而非固定不變。這裏與(yu) 體(ti) 用有關(guan) 的是,隨著氣的周流,在不同的情形之下,“用”會(hui) 不同。一行是某一方麵性相占主導,但同時也兼具五行之義(yi) 。如此可見,對具體(ti) 事物來講,體(ti) 用並非一成不變。

 

三   五常體(ti) 用

 

《五行大義(yi) 》對體(ti) 用描述得較為(wei) 複雜,這還體(ti) 現在五常體(ti) 用、性情本末等問題上。《五行大義(yi) 》以為(wei) ,稟氣而後有性理。【22】“誠於(yu) 中”必會(hui) “形於(yu) 外”,“五常之色動於(yu) 五髒,而見於(yu) 外”【23】,對人來講,五常之性與(yu) 形體(ti) 是相互關(guan) 聯的,“人情不可隱也”【24】

 

《論五常》中言:

 

夫五常之義(yi) ,仁者以惻隱為(wei) 體(ti) ,博施以為(wei) 用;禮者以分別為(wei) 體(ti) ,踐法以為(wei) 用;智者以了智為(wei) 體(ti) ,明睿以為(wei) 用;義(yi) 者以合義(yi) 為(wei) 體(ti) ,裁斷以為(wei) 用;信者以不欺為(wei) 體(ti) ,附實以為(wei) 用。【25】

 

一般認為(wei) 五常為(wei) “性”,《五行大義(yi) 》有體(ti) 性之“性”,也有五常之“性”,還有其他種種對“性”的使用,“性”的含義(yi) 在書(shu) 中頗為(wei) 多樣,較為(wei) 複雜。這裏作為(wei) 五常的仁、義(yi) 、禮、智、信也有體(ti) 用可分。以仁為(wei) 例,在後世理學的話語體(ti) 係中,仁作為(wei) “性”是“體(ti) ”,惻隱為(wei) “情”是“用”,“博施”是外在事業(ye) 、“做處”;舊疏則以惻隱為(wei) “端本”,仁“本起於(yu) 此”。此處以“惻隱”為(wei) 體(ti) ,“博施”為(wei) 用,“用”可較為(wei) 明確地確定為(wei) “功用”(解為(wei) 仁者能博施、禮者能踐法似可),“體(ti) ”的含義(yi) 則不甚明確,若結合《五行大義(yi) 》一貫將“體(ti) ”與(yu) 形體(ti) 聯係起來的傾(qing) 向,這裏的“體(ti) ”似不能解為(wei) “本質”之本體(ti) ,此“體(ti) ”偏向“端本”,但又更強調仁之“形象”可琢磨把握處。【26】

 

當然,《五行大義(yi) 》特別講究五行、五常與(yu) 萬(wan) 事萬(wan) 物的配比,在解釋五常體(ti) 用時,還將之與(yu) 五行之屬性聯係起來:

 

其於(yu) 五行:則木有覆冒滋繁,是其惻隱博施也;火有滅暗昭明,是其分別踐法也;水有含潤流通,是其了智明睿也;金有堅剛利刃,是其合義(yi) 裁斷也;土有持載含容,以時生萬(wan) 物;是其附實不欺也。【27】

 

五常對應五行,五常的體(ti) 用是由五行的本質傾(qing) 向帶來的。對人來講,稟此五行之氣,故有五常之體(ti) 用。在《五行大義(yi) 》的係統中,“性”與(yu) “氣”是不可分離的,前言髒腑性情與(yu) 五行、六氣就是一例,人性、物性由氣性而有,而氣性又是其體(ti) 之“性”。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似可理解《五行大義(yi) 》何以言體(ti) 性,又言“五常之性”,各種性之統一在“氣體(ti) ”。

 

在言性情關(guan) 係時,《五行大義(yi) 》並未使用體(ti) 用或體(ti) 性範疇來講,而是一方麵繼承漢代以來以陰陽言性情的傳(chuan) 統,另一方麵以本末、動靜講性情:

 

《左傳(chuan) 》子產(chan) 雲(yun) “則天之明”,天有三光,故曰明也;“因地之性”,性,生也,生萬(wan) 物,故因其所生而用之;“生其六氣,用其五行”,五行者,為(wei) 五性也,六氣者,通六情也。翼奉雲(yun) :“五行在人為(wei) 性,六律在人為(wei) 情。”性者,仁、義(yi) 、禮、智、信也;情者,喜、怒、哀、樂(le) 、好、惡也。五性處內(nei) 禦陽,喻收五藏;六情處外禦陰,喻收六體(ti) 。故情勝性則亂(luan) ,性勝情則治。性自內(nei) 出,情從(cong) 外來。情性之交,閑不容係。《說文》曰:“情,人之陰氣,有欲嗜也。性,人之陽氣,善者也。”《孝經援神契》雲(yun) :“性者,人之質,人所稟受產(chan) 。情者,陰之數,內(nei) 傳(chuan) 著流,通於(yu) 五藏。”故性為(wei) 本,情為(wei) 末;性主安靜,恬然守常;情則主動,觸境而變。動靜相交,故閑微密也。【28】

 

五性居本,六情在末。情因性有,性而由情,情性相因。【29】

 

這裏引經典言性情關(guan) 係,以五行對“性”、“六氣”對“情”。其以“生”訓“地之性”,講“因其所生而用之”,具體(ti) 的使用在“生性”之後,這就與(yu) 前文所講之體(ti) 性較為(wei) 契合。“性”為(wei) 陽而善,“情”為(wei) 陰則可惡,“性”內(nei) 在於(yu) 人,而“情”則受外在作用影響。因陽本陰末,故性本情末。但在一般的理解中,陽動陰靜,這裏卻講情動性靜,這主要還是從(cong) 內(nei) 外的角度,以及內(nei) 在與(yu) 外物的交互作用來說的。這些說法都較為(wei) 古老。《五行大義(yi) 》中還未用體(ti) 用這樣的範疇來討論“心”“性”“情”問題,這或許與(yu) 其言體(ti) 與(yu) “氣體(ti) ”“形體(ti) ”有關(guan) 。哲學史上,真正以體(ti) 用講“心”“性”“情”的,還是佛教和理學。【30】《五行大義(yi) 》對本末的運用也當與(yu) 體(ti) 用有一定區分,即我們(men) 似乎不能直接將言本末的用例一概視作在討論體(ti) 用問題。《五行大義(yi) 》對這些範疇的使用提醒我們(men) 要注意現在一般理解的體(ti) 用思維與(yu) 體(ti) 用、本末這樣的用例的關(guan) 係到底如何,是否可以直接以為(wei) 言本末就是言體(ti) 用,或者古人使用體(ti) 用是否就等同於(yu) 我們(men) 今人的一般理解。

 

四   餘(yu) 論

 

《五行大義(yi) 》中以體(ti) 性表達體(ti) 用的含義(yi) ,這一使用在思想史上較為(wei) 獨特,可以視作體(ti) 用範疇發展的一個(ge) 過渡階段。其體(ti) 性、體(ti) 用含義(yi) 卻頗能代表早期體(ti) 用這一範疇的基本意涵。張岱年先生認為(wei) 崔憬(生平不詳,大概在孔穎達之後)在《周易探玄》中對體(ti) 用的闡釋在中國古代哲學史上較為(wei) 重要,我們(men) 可對崔憬之論再做一分析,並與(yu) 《五行大義(yi) 》作一比較:

 

凡天地萬(wan) 物,皆有形質。就形質之中,有體(ti) 有用。體(ti) 者,即形質也。用者,即形質上之妙用也。言有妙理之用,以扶其體(ti) ,則是道也。其體(ti) 比用,若器之於(yu) 物。則是體(ti) 為(wei) 形之下,謂之為(wei) 器也。假令天地圓蓋方軫,為(wei) 體(ti) 為(wei) 器,以萬(wan) 物資始資生,為(wei) 用為(wei) 道。動物以形軀為(wei) 體(ti) 為(wei) 器,以靈識為(wei) 用為(wei) 道。植物以枝幹為(wei) 器為(wei) 體(ti) ,以生性為(wei) 道為(wei) 用。【31】

 

崔憬此段實是用來解釋《周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故言體(ti) 用亦在此背景下。張岱年先生指出,此段“體(ti) 指形質而言,用指形質的作用而言”【32】,這與(yu) 《五行大義(yi) 》頗為(wei) 一致。在早期非佛教用例中,以形體(ti) 、形質言“體(ti) ”似乎更為(wei) 普遍。但崔憬將“體(ti) —器—形下”“用—道—形上”聯係起來,似乎更突出“用”的地位,尤其是講“妙用之理”起著“扶其體(ti) ”的作用。崔憬的這一講法即不離“有”講體(ti) 用,然又強調了“用”的重要,與(yu) 王弼既有不同(不同於(yu) 王弼倡“無”),又有繼承(繼承王弼對“用”的突出)。比諸在《五行大義(yi) 》中,我們(men) 則可看到,同樣是從(cong) “形體(ti) ”講體(ti) 用,其重點和模式亦可有差別,《五行大義(yi) 》更重形體(ti) 的基礎性地位,強調“性”“用”依賴於(yu) “體(ti) ”,更注重陰陽之氣對萬(wan) 物性質、作用的影響。在這個(ge) 意義(yi) 上,《五行大義(yi) 》的講法似乎更“唯物主義(yi) ”。

 

《五行大義(yi) 》從(cong) 形體(ti) 上講體(ti) 用與(yu) 當時非佛教的講法具有一致性,其特異處,在於(yu) 將此體(ti) 用係統與(yu) 五行的複雜係統聯係起來,也在於(yu) 使用體(ti) 性來言體(ti) 用。《五行大義(yi) 》中以體(ti) 性言體(ti) 用在思想史上似乎“曇花一現”,其對體(ti) 性的獨特運用,在後世很少見到,能尋到的體(ti) 性蹤跡,多在《五經正義(yi) 》,然對此論述則頗不詳細,含義(yi) 也較難確定。茲(zi) 舉(ju) 兩(liang) 例。《周易正義(yi) ·係辭》中有:

 

“乾以易知,坤以簡能”,論乾坤之體(ti) 性也。“易則易知,簡則易從(cong) ”者,此論乾坤即有此性,人則易可仿效也。“易知則有親(qin) ”者,性意易知,心無險難,則相和親(qin) ,故雲(yun) “易知則有親(qin) ”也。“易從(cong) 則有功”者,於(yu) 事易從(cong) ,不有繁勞,其功易就,故曰“易從(cong) 則有功”。此二句論聖人法此乾坤易簡,則有所益也。【33】

 

《周易正義(yi) 》解釋《乾卦》時講“天者定體(ti) 之名,乾者體(ti) 用之稱……天之體(ti) 以健為(wei) 用”【34】,以體(ti) 用分別天的形體(ti) 與(yu) 作用,認為(wei) 乾之一名該體(ti) 用,而此段則講體(ti) 性,且後論乾坤“性”之功用較多。“易”“簡”是乾坤之“性”,“知”“能”則是對此性的運用。“天陽之氣”“地陰之形”似乎是乾坤之“體(ti) ”。這些隻是從(cong) 《周易正義(yi) 》的上下文中推測而來的,本文並無特別明確的界定。然若可成立,則可見此處對體(ti) 性的使用與(yu) 《五行大義(yi) 》頗具一致之處,尤其是既講體(ti) 用,又講體(ti) 性。

 

《尚書(shu) 正義(yi) ·洪範》中有:

 

正義(yi) 曰:此以下箕子所演陳禹所第疇名於(yu) 上,條列說以成之。此章所演,文有三重,第一言其名次,第二言其體(ti) 性,第三言其氣味,言五者性異而味別,各為(wei) 人之用。《書(shu) 傳(chuan) 》雲(yun) :“水火者百姓之所飲食也,金木者百姓之所興(xing) 作也,土者萬(wan) 物之所資生也,是為(wei) 人用。”“五行”即五材也,襄二十七年《左傳(chuan) 》雲(yun) “天生五材,民並用之”,言五者各有材幹也。謂之行者,若在天則五氣流行,在地世所行用也。【35】

 

《洪範》中言五行,《洪範》之注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和《五行大義(yi) 》參考來看。這裏言箕子討論五行之體(ti) 性,但卻未明確界定何為(wei) 體(ti) 性。但從(cong) 《洪範》上下文,我們(men) 似乎可以大膽的推測,“體(ti) ”當指五行之氣與(yu) 材幹,“性”指“曲直”“炎上”等,“用”則指具體(ti) 的被人應用、使用,也就是說《洪範》此處依舊同《五行大義(yi) 》一樣區分了“體(ti) ”“性”“用”,其使用體(ti) 性當與(yu) 《五行大義(yi) 》有一致之處。

 

結合上述這些用例及我們(men) 對《五行大義(yi) 》的討論,我們(men) 在處理漢唐注疏和其他著述時,似乎需要關(guan) 注其“體(ti) ”“性”“用”等概念的具體(ti) 含義(yi) ,並對其做細致梳理,在處理“本末”等問題時也需要結合哲學史做更為(wei) 細致的辨析,這有助於(yu) 我們(men) 進一步探索體(ti) 用範疇、體(ti) 用思維的發展演進脈絡,進而理解這一範疇在佛學與(yu) 理學中的獨特性。

 

注釋
 
1張岱年:《中國古代哲學概念範疇要論》,《張岱年全集》第4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65頁。
 
2其中的“文化意味”主要指近現代思想史當中的“中西、體用”之爭。
 
3湯用彤先生以為,“魏晉玄學者,乃本體之學也”(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期佛教史》,《湯用彤全集》第1卷,第188頁)。他認為魏晉玄學有所謂“本體論突破”,王弼之前的主要思維模式是宇宙論的,王弼則將之轉為“本體論”(參見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及其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他將此一轉向視為中國思想在玄理上接引佛教的契機(參見《湯用彤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張岱年先生則認為“有些哲學史論著說‘理’是韓非首先提出的,體用、本末是王弼首先提出的,其實都不符合曆史事實”(《張岱年全集》第4卷,第457頁)。早在《中國哲學大綱》中他就在“本根論”中討論體用問題,並認為早在先秦中國就有此思維。
 
顧亭林與李二曲關於此問題的爭論頗能說明此一方麵,顧李之爭論還影響清代漢學對宋學的評價,關於這些爭論,具體可參見錢鍾書《管錐篇》之《周易正義》第二則的相關討論(錢鍾書:《管錐篇》,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冊,第8-11頁)。白輝洪博士認為,湯用彤先生對玄學“本體”問題之研究,實承顧李爭論之餘序,背後關注的依舊是體用與儒釋道思想的關係(參見白輝洪《物之終始》第四章第一、二節的相關論述,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2018年)。
 
5  張岱年先生早在《中國哲學大綱》中就關注了這一問題,並進行了詳細討論。
 
張岱年:《張岱年全集》第4卷,第465頁。
 
方克立先生認為,“在中國哲學中,體用觀念的萌芽,可以說早就見於先秦諸子(不隻是儒家)書中。這種萌芽並不限於言及‘體’‘用’二字者,有的以‘本’‘物’並舉,或以‘本’‘用’相對,實質上都以萌芽形態表達了後來體用範疇的基本涵義或部分涵義。先秦已有體用並舉的提法(如《荀子》),但還是個別的、偶然的,尚未形成一對有確定涵義的哲學範疇。這種情況在兩漢時期並無根本改變,不過‘有體有用’的觀念已經運用到較為廣泛的領域罷了。直到魏晉時期,‘體’和‘用’才成為一對重要範疇、有了明確的哲學涵義”(方克立:《論中國哲學中的體用範疇》,《中國社會科學》1984年第5期)。
 
錢杭:《蕭吉與〈五行大義〉》,《史林》1999年第2期。
 
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99頁。
 
10 高亨:《商君書注譯》,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6頁。
 
11 石磊:《商君書》,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98頁。
 
12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中村璋八校注,東京:汲古書院1998年版,第7頁。
 
13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3頁。
 
14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7-18頁。
 
15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3-14頁。
 
16 (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57頁。
 
17 (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第357頁。
 
18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5頁。
 
19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01-102頁。
 
20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5頁。
 
21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61頁。
 
22 《漢書·藝文誌》言“五行者,五常之形氣也”,其實也把五行和五常聯係起來講。
 
23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89頁。
 
24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89頁。
 
25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17-118頁。
 
26 張岱年先生曾舉西晉袁準“質用”之例討論體用問題,認為“質指內在的本性,用指外在的表現”(《張岱年全集》第4卷,第517頁),這似乎可以和此處講五常之體用相比較呼應。同時,袁準講性言“曲直者,木之性”,而此性為質,對應“才”“用”,這樣的討論放在一起,頗可觀察這些範疇早期的使用形態。
 
27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18頁。
 
28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54-155頁。此段涉及引文,斷句有費思量處。
 
29 (隋)蕭吉:《五行大義校注》,第159頁。
 
30 梁武帝《立神明成佛義記》及沈績注以“本用”、體用討論“心”的問題。
 
31 (清)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612頁。
 
32 《張岱年全集》第4卷,第518頁。
 
33 (魏)王弼注,(唐)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05頁。
 
34 (魏)王弼注,(唐)孔穎達疏:《周易正義》,第1頁。
 
35 (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第3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