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什麽?宋朝的朝堂上也有左右派?

欄目:鉤沉考據
發布時間:2025-04-13 00: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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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

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曆一九七五年生,廣東(dong) 汕尾人。著有《宋:現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xie) 給女兒(er) 的大宋曆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yu) 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什麽(me) ?宋朝的朝堂上也有左右派?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賜稿

          節選自 吳鉤《宋潮:變革中的大宋文明》一書(shu)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三月初五日辛醜(chou)

          耶穌2025年4月2日

 

 

 

今人習(xi) 慣將保守派稱為(wei) “右翼”,將變法派稱為(wei) “左翼”。巧的是,宋人有時也使用“左右”的概念來形容元豐(feng) 黨(dang) 人與(yu) 元祐黨(dang) 人這兩(liang) 大陣營。

 

紹聖初,哲宗親(qin) 政,銳意紹述,起用元豐(feng) 黨(dang) 人,支持變法的章惇被召回朝廷,拜為(wei) 宰相。章惇從(cong) 湖州回京,途經山陽縣,當地官員都來拜謁,明州通判陳瓘當時在山陽,也“隨眾(zhong) 謁之”。章惇“素聞瓘名,獨請登舟,共載而行”。二人遂在江上小舟展開了一場關(guan) 於(yu) 施政之道的對話。

 

章惇向陳瓘討教“當世之務”。陳瓘說:“請以所乘舟為(wei) 喻,偏重,其可行乎?或左或右,其偏一也。明此則可行矣。”章惇聽後,“默然未答”。陳瓘反問他:“上方虛心以待公,公必有以副上意者,敢問將欲施行之序以何事為(wei) 先?何事為(wei) 後?”章惇說:“司馬光奸邪,所當先辨。”陳瓘說:“相公誤矣,此猶欲平舟勢而移左以置右也。果然,將失天下之望矣。”

 

陳瓘又“極論熙豐(feng) 、元祐之事,以為(wei) 元豐(feng) 之政,多異熙寧,則先誌固已變而行之。溫公不明先誌,而用母改子之說,行之太遽,所以紛紛至於(yu) 今日。為(wei) 今之計,惟當絕臣下之私情,融祖宗之善意,消朋黨(dang) ,持中道,庶乎可以救弊。若又以熙豐(feng) 、元祐為(wei) 說,無以厭服公論,恐紛紛未艾”,“譬如此舟,移置之左,則左重,移置之右,則右重,俱不可也”。

 

按陳瓘的說法,熙寧變法,專(zhuan) 任新黨(dang) ,排斥舊黨(dang) ,就如江中行舟,眾(zhong) 人都坐在舟之右側(ce) ,舟有“右傾(qing) ”之險;元祐更化,司馬光悉罷新法,專(zhuan) 用舊黨(dang) ,相當於(yu) 將眾(zhong) 人全部安排坐到舟之左側(ce) ,舟又有“左傾(qing) ”之險。現在章相公還朝,又欲“移左以置右”,隻怕舟勢又無法平衡了。執政之道,應該是消朋黨(dang) ,持中道,不偏不倚。

 

陳瓘“辭辯淵源,議論勁直”,章惇雖然覺得“迕意,亦頗驚異,遂有‘兼取元祐’之語,留瓘共飯而別”。但章惇執政後,實未“兼取元祐”,而是將元祐黨(dang) 人悉數放逐,白白浪費了陳瓘的苦口婆心。

 

後徽宗繼位,陳瓘又上書(shu) 與(yu) 皇帝論治道:“今所以保四海而固天祿者,在允執厥中以奉天而已,無過不及之謂中,不高不下之謂中,不左不右之謂中。”希望徽宗平衡左右,取中道而行。

 

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宰相曾布也跟徽宗說:“元祐、紹聖兩(liang) 黨(dang) 皆不可偏用。臣竊聞江公望嚐為(wei) 陛下言:‘今日之事,左不可用軾、轍,右不用京、卞。’緣此等人在朝,決(jue) 不免懷私挾怨,互相仇害,則天下士類為(wei) 之不安。士類不安,則朝廷亦不安矣。願陛下深思熟計,無使此兩(liang) 黨(dang) 得誌,則和平安靜,天下無事,陛下垂拱而治矣。”當時蘇軾、蘇轍兄弟隱然是元祐黨(dang) 人的領袖,蔡京、蔡卞兄弟則是元豐(feng) 黨(dang) 人的中流砥柱。曾布認為(wei) ,這兩(liang) 對兄弟,一左一右,均不可偏用。

 

我們(men) 現在習(xi) 慣將曾布列入變法派,不過曾布自己卻以“中立”自命,他曾自謂:“布自熙寧立朝,以至今日,時事屢變,惟其不雷同熙寧、元豐(feng) 之人,故免元祐之禍;惟其不附會(hui) 元祐,故免紹聖之中傷(shang) ,坐視兩(liang) 黨(dang) 之人反覆受禍,而獨泰然自若,其自處亦必粗有義(yi) 理,以至處今日風波之中,毅然中立,每自謂存心無愧於(yu) 天,無負於(yu) 人。”

 

曾布跟皇帝說“左不可用軾、轍,右不用京、卞”時,宋徽宗“頷之而已”,是點頭表示同意的。但吊詭的是,到了建中靖國元年(1101)十一月,徽宗一日單獨留下曾布,給他看一幅變法派小將鄧洵武進獻的《愛莫助之圖》,“其圖如史書(shu) 年表,例為(wei) 旁通,分為(wei) 左右。自宰臣、執政、侍從(cong) 、台諫、郎官、館閣、學校,分為(wei) 七隔。左曰紹述,右曰元祐,左序助紹述者,宰相執政中,溫益一人而已,其餘(yu) 每隔止三四人,如趙挺之、範致虛、王能甫、錢遹是也;右序舉(ju) 朝輔相、公卿、百執事皆在其間,至百餘(yu) 人。”

 

鄧洵武將此圖命名為(wei) “愛莫助之圖”,用意很明顯:“陛下方紹述先誌,群臣莫助之者”,因為(wei) 陛下現在所任用的官員,除了溫益、趙挺之、範致虛、王能甫、錢遹屈指可數的幾名元豐(feng) 黨(dang) 人(列於(yu) 圖之左序)之外,其餘(yu) 的全都是元祐黨(dang) 人(列於(yu) 圖之右序)。

 

鄧洵武又在《愛莫助之圖》的左序“別立一項,用小帖揭去”,這是鄧洵武建議的宰相人選,是扭轉乾坤的關(guan) 鍵人物,不過其姓名被鄧洵武用小帖子覆蓋住。曾布問其人為(wei) 誰。徽宗說:“洵武言,非相蔡京不可,以不與(yu) 卿同,故揭去。”此時,宋徽宗已決(jue) 意要拜蔡京為(wei) 相,紹述父兄之誌。

 

這幅《愛莫助之圖》有一個(ge) 細節很有意思:鄧洵武將元祐黨(dang) 人名單列於(yu) 右序,將元豐(feng) 黨(dang) 人名單列於(yu) 左序,正好跟今人稱保守派為(wei) “右翼”、革新派為(wei) “左翼”相吻合。這自然是一種巧合,因為(wei) 陳瓘與(yu) 曾布則將元祐黨(dang) 人列為(wei) “左”,將元豐(feng) 黨(dang) 人列為(wei) “右”。宋人顯然不會(hui) 曉得現代政治學說的“左右翼”概念,不過,如前所述,不隻一位宋朝士大夫會(hui) 用“左右”來形容元豐(feng) 黨(dang) 人與(yu) 元祐黨(dang) 人,至於(yu) 誰為(wei) 左,誰為(wei) 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右”均偏離了中道,是各執一端。

 

除了“左右”,宋人還常常使用“中”的概念來描述一種理想的執政路線。中,即不左不右,不偏不倚,換句話說,就是平衡左右派,兼用元豐(feng) 與(yu) 元祐黨(dang) 人,兼取新舊法。美國漢學家伊沛霞將建中靖國年間的兼用元豐(feng) 、元祐黨(dang) 人解釋為(wei) “建立聯合政府”,堪稱是精妙的概念轉譯。可惜啊,宋人雖知中道可貴,不可偏頗,但知易行難,“建中靖國”僅(jin) 僅(jin) 一年,便被執其一端的“崇寧”所代替,恰如一首宋詩所言:“中道難行古已然,東(dong) 邊扶起又西邊。”未免令人歎息。

 

我們(men) 將宋人的這一首詠史詩改動幾個(ge) 字,變成“中道難行古已然,右邊扶起又左邊”,可能更加切合北宋後期的黨(dang) 爭(zheng) 特點。因為(wei) ,如果我們(men) 去了解元豐(feng) 黨(dang) 人與(yu) 元祐黨(dang) 人各自的政治主張,看看他們(men) 之間針鋒相對的辯論,便會(hui) 發現,他們(men) 的分歧,恰恰如同近代左右翼政黨(dang) 的分野。

 

舊黨(dang) 領袖司馬光與(yu) 新黨(dang) 中人呂惠卿有過一次辯論。熙寧二年(1069),呂惠卿任經筵講官,他在給神宗皇帝講課時,借機鼓吹變法:“法不可不變,先王之法,有一歲一變者,‘正月始和,置於(yu) 象魏’是也;有五歲一變者,‘五載一巡守’,‘考製度於(yu) 諸侯’是也;有一世一變者,‘刑罰世輕世重’是也;有百世不變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也。”

 

司馬光則提出反駁,稱呂惠卿對經史的理解是錯誤的:“正月始和,置於(yu) 象魏者,乃舊章也,非一歲一變也。……天子恐諸侯變禮易樂(le) ,故五載一巡守,有變亂(luan) 舊章者,則削黜之,非五歲一變法也。刑罰世輕世重者,蓋新國、亂(luan) 國、平國,隨時而用,非一世一變也。且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則修之,非大壞,不更造也。”司馬光之意,當然不是想與(yu) 呂惠卿討論學術問題,而是要向皇帝表明觀點:不可輕易變法。

 

 

 

王安石與(yu) 司馬光,北宋左右派的領袖

 

司馬光與(yu) 王安石也有過辯論。熙寧元年(1068),王安石、司馬光在邇英殿奏對,司馬光說,國家當務之急,是節省冗費,比如郊賚(郊祀後給大臣的例行賞賜),可免就免。王安石則說:“國家富有四海,大臣郊賚所費無幾,而惜不之與(yu) ,未足富國,徒傷(shang) 大體(ti) 。……且國用不足,非方今之急務也。”司馬光說:“國家自真廟之末,用度不足,近歲尤甚,何得言非急務邪?”王安石說:“國用不足,由未得善理財之人故也。”司馬光又說:“善理財之人,不過頭會(hui) 箕斂,以盡民財,如此,則百姓困窮,流離為(wei) 盜,豈國家之利耶?”王安石則說:“此非善理財者也。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司馬光反駁說:“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上用足,不過設法陰奪民利,其害甚於(yu) 加賦。”

 

總而言之,司馬光主張“輕租稅、薄賦斂”,王安石則認為(wei) “此皆腐儒之常談,不足為(wei) ”,盡管沒有明言加稅,但其廣開財源的財稅思想是顯而易見的。

 

蘇轍的思想轉變也折射出元豐(feng) 黨(dang) 人與(yu) 元祐黨(dang) 人的政見差異。我們(men) 都知道,蘇轍是元祐黨(dang) 籍中有名的人物,不過年輕時他的思想非常激進,如同一名狂熱的左翼文青,王安石變法之初,蘇轍還入三司條例司協助變法。

 

王安石變法的旗號之一是“抑兼並”,即運用國家力量調節貧富差距,他有一首《兼並》詩,表達的正是摧抑兼並的政治理想:“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人主擅操柄,如天持鬥魁。賦予皆自我,兼並乃奸回。奸回法有誅,勢亦無自來。後世始倒持,黔首遂難裁。秦王不知此,更築懷清台。禮義(yi) 日以媮,聖經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時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為(wei) 材。俗儒不知變,兼並可無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yu) 之爭(zheng) ,民愈可憐哉!”

 

青年蘇轍的思想與(yu) 王安石《兼並》詩如出一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曾向仁宗皇帝進策論:“臣聞古者,天下皆天子之人,田畝(mu) 之利、衣衾之用,凡所以養(yang) 生之具,皆賴於(yu) 天子。……至於(yu) 末世,天子之地轉而歸於(yu) 豪民,而天下之遊民饑寒朝夕之柄,天子不恤,而以遺天下之富賈。……愚以為(wei) ,當今之勢,宜收天下之田,而歸之於(yu) 上,以業(ye) 無田之農(nong) 夫,恤小民之所急,而奪豪民假貸之利,以收遊手之用。故因其所便而為(wei) 之計,以為(wei) 莫如收公田而貸民急。”這番言論,簡直就是王安石《兼並》詩的注腳。

 

但蘇轍晚年,已成為(wei) 一名著名的保守派,對王安石的《兼並》詩與(yu) 抑兼並主張又提出猛烈批判:“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誌欲破富民以惠貧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誌也,為(wei) 《兼並》之詩,……及其得誌,專(zhuan) 以此為(wei) 事,設青苗法,以奪富民之利”。富民之利焉可奪?“州縣之間,隨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勢之所必至,所謂‘物之不齊,物之情也’。然州縣賴之以為(wei) 強,國家恃之以為(wei) 固,非所當憂,亦非所當去也。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橫,貧民安其貧而不匱,貧富相恃,以為(wei) 長久,而天下定矣”。你看,此時的蘇轍跟年輕時判若兩(liang) 人,與(yu) 王安石也早已分道揚鑣。

 

南宋葉適提過跟蘇轍差不多的觀點:“今俗吏欲抑兼並,破富人以扶貧弱者,意則善矣”,然而不可推行,因為(wei) “富人者,州縣之本,上下之所賴也”,“小民之無田者,假田於(yu) 富人;得田而無以為(wei) 耕,借貲於(yu) 富人;歲時有急,求於(yu) 富人;其甚者傭(yong) 作奴婢,歸於(yu) 富人;遊手末作,俳優(you) 技藝,傳(chuan) 食於(yu) 富人”,“富人為(wei) 天子養(yang) 小民,又供上用,雖厚取贏以自封殖,計其勤勞,亦略相當矣”,“故臣以為(wei) ,儒者複井田之學可罷,而俗吏抑兼並富人之意可損”。葉適是舊黨(dang) 的同情者,對熙豐(feng) 變法多有批評。

 

元豐(feng) 黨(dang) 人毫無疑問是重商主義(yi) 的踐行者,強烈主張政府積極介入、幹預市場,熙寧變法的“市易法”,即國家在城市設立市易務(相當於(yu) 官營商貿公司、官營城市商業(ye) 銀行),通過“貴買(mai) 賤賣”的方式調控市場、幹涉物價(jia) 、限製市場自發的定價(jia) 權力,並從(cong) 中賺取商業(ye) 利潤,同時,市易務也利用官方本錢向商戶提供貸款,收取二分利息。葉適對這樣的經濟幹預政策很不以為(wei) 然,他說:“今天下之民不齊久矣,開闔、斂散、輕重之權不一出於(yu) 上,而富人大賈分而有之,不知其幾千百年也,而遽奪之,可乎?奪之可也,嫉其自利而欲為(wei) 國利,可乎?”

 

元豐(feng) 黨(dang) 人對國家福利的推行也相當積極,我們(men) 以前講過宋朝政府救濟貧民的福利體(ti) 係,這個(ge) 福利體(ti) 係主要是在熙寧、崇寧年間迅速發展起來的,而且在蔡京執政期間達至鼎盛狀態:“崇寧初,蔡京當國,置居養(yang) 院、安濟坊。給常平米,厚至數倍。差官卒充使令,置火頭,具飲膳,給以衲衣絮被。……三年,又置漏澤園。……諸城、砦、鎮、市戶及千以上有知監者,依各縣增置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我們(men) 應該注意兩(liang) 點:其一,元豐(feng) 黨(dang) 人對貧民福利的關(guan) 注,與(yu) 其“振乏絕,抑兼並”的施政綱領是密切相關(guan) 的;其二,福利政策離不開充盈的財政收入提供支撐,而元豐(feng) 黨(dang) 人恰恰追求“藏富於(yu) 國”,因而才有更多的財政撥款投入福利建設。

 

說到這裏,我們(men) 會(hui) 恍然發現,豐(feng) 元黨(dang) 人的施政理念多麽(me) 像近代左翼政府:傾(qing) 向於(yu) 變革,支持國家幹預經濟,追求財政收入增長,主張以國家權力調節貧富差距,重視貧民福利。而元祐黨(dang) 人(及其同情者)多麽(me) 像近代右翼政府:傾(qing) 向於(yu) 保守,主張輕賦薄斂、藏富於(yu) 民,反對國家與(yu) 民爭(zheng) 利,承認貧富差距具有曆史合理性,反對政府“劫富濟貧”。

 

可以說,熙豐(feng) —紹聖—崇寧時期的宋朝政府,是左翼政府;元祐政府是右翼政府;建中靖國時期則出現了短暫的左右翼聯合政府。

 

這是宋代黨(dang) 爭(zheng) (嚴(yan) 格來說,是北宋黨(dang) 爭(zheng) )全然不同於(yu) 其他王朝之朋黨(dang) 的一大特點。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