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競恒】朝鮮《燕行錄》文獻中的“漢衣冠”與頭發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3-09-08 15:2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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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競恒

作者簡介: 李競恒,字久道,西元一九八四年生,四川江油人,複旦大學曆史學博士。現任四川師範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教師。出版專(zhuan) 著有《愛有差等:先秦儒家與(yu) 華夏製度文明的構建》《幹戈之影:商代的戰爭(zheng) 觀念、武裝者與(yu) 武器裝備研究》《論語新劄:自由孔學的曆史世界》《早期中國的龍鳳文化》。

朝鮮《燕行錄》文獻中的“漢衣冠”與(yu) 頭發  

作者:李競恒(四川師範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中華文化論壇》2023年 第3期

 

[摘要]朝鮮士人對“漢衣冠”與(yu) 剃發有強烈的關(guan) 注,他們(men) 看到清朝戲台上還穿著“漢官威儀(yi) ”,並多次預言“後世王者起必取法於(yu) 此”。辛亥革命後,朝鮮人的預言成真,全國各地陸續出現了革命者以穿戲服表達恢複“漢衣冠”的行動。“漢衣冠”與(yu) 頭發,既承載了朝鮮人對明清交替的悲情投射,同時又成為(wei) 朝鮮人自誇的一種想象符號。在朝鮮人筆下,漢人會(hui) 為(wei) 衣冠頭發而哭泣,有人因見衣冠而提出想逃往朝鮮,還有人通過偷穿戲服、家藏舊衣或朝鮮冠服來體(ti) 驗“漢衣冠”。甚至滿洲人,也對“漢衣冠”表達出欣賞與(yu) 向往,其中或有誇張與(yu) 想象。到晚清,朝鮮人則配合清朝防範太平天國可能利用“朝鮮服色”。衣冠頭發之悲,則指向了明治維新後改穿西裝的日本。

 

關(guan) 鍵詞:漢衣冠,戲服,預言,頭發,悲情


 

“漢衣冠”和頭發問題,是朝鮮李朝燕行文獻中的重要主題。葛兆光最早從(cong) 燕行文獻資料中發現並梳理出“大明衣冠”的問題,即清朝戲台之上可以穿戴明代服裝,清朝前期漢人對朝鮮人所穿“大明衣冠”多有欣羨,而清中晚期以後態度轉為(wei) 淡漠,其中亦有文明中心符號的轉移與(yu) 變遷等[1]。徐東(dong) 日[2]、桂濤[3]、吳政緯[4]等學者的研究中,也都涉及到燕行文獻中對衣冠、頭發等問題的記錄。

 

對於(yu) 該問題的研究,目前還有進一步深入的空間。第一是,朝鮮人對清朝戲台保留“漢衣冠”的情況做出了“後世王者起必取法於(yu) 此”的預言,而這一預言在辛亥革命時期居然戲劇性地實現了,這需要結合辛亥革命時期的材料進行拚接與(yu) 對比,發現近世東(dong) 亞(ya) 曆史中的隱秘關(guan) 聯;第二是,朝鮮人筆下的滿洲人、清朝皇帝也對“漢衣冠”具有濃厚興(xing) 趣,這當然隻是朝鮮人的一麵之詞,不可全信。但作為(wei) 一種角度,再聯係到清朝皇帝“行樂(le) 圖”中多穿“漢衣冠”的行為(wei) ,其背後尚有複雜的文化心理機製,需要進一步挖掘;第三是,朝鮮人對和尚、道士作為(wei) “緇衣”、“黃冠”這些清朝社會(hui) 邊緣人,卻因保留了“衣冠”或束發形製而受到關(guan) 注,尤其是在“叫魂案”為(wei) 代表的清代社會(hui) 集體(ti) 無意識中對僧、道等邊緣人的敵意,卻作為(wei) 了承載“禮失求諸野”的矛盾角色;第四是,太平天國和甲午戰爭(zheng) 前夕,清朝為(wei) 防止同為(wei) 留長發的太平軍(jun) 間諜混入朝鮮使團,而朝鮮一方進行了很好的配合。而晚清時期朝鮮人將“衣冠”、頭發的批判,開始轉移到日本明治維新後剪發髻、穿西裝之上。衣冠、頭發的問題意識一直延續到晚清,但內(nei) 容發生了很多變化。此外,還有清人偷穿家藏衣冠舊服、戲裝、朝鮮服裝,以及朝鮮人所觀察剃頭的悲情中,真實與(yu) 想象的差異等多個(ge) 角度仍有待進一步挖掘。

 

本文立足於(yu) 以上諸多問題意識,通過從(cong) 清初到晚清整個(ge) 燕行文獻相關(guan) 材料的梳理,在前人已有研究基礎之上,嚐試對該問題展開更深入的研究。

 

一、從(cong) “粉末叢(cong) 中見漢官”到“戲服預言”的成真

 

在朝鮮李朝士人看來,“剃發易服”之後衣冠淪喪(sang) ,不斷喚起他們(men) 的幽怨與(yu) 哀愁,所謂“神州厄運遭,衣冠入腥臊”[5];“百年文物從(cong) 新製,一代衣冠異舊時”,“衣冠忽已歸腥穢,景物依然似畫圖”[6];“從(cong) 古冠裳文物地,盡供哀怨寄樵歌”[7]。殘山剩水的景物依舊,而衣冠文物卻已成為(wei) 了過去的記憶,隻能供人憑吊。沈樂(le) 洙在寺中見到一株巨大古鬆,便能想起“宋、明時衣冠之人必撫愛盤桓於(yu) 此,悲夫![8]”美好的衣冠文物已經漸漸遠去,隻屬於(yu) 宋、明時代的過去與(yu) 想象,如果說要在現實的清朝社會(hui) 發現到一點“漢衣冠”的影子,那或許也隻有在戲台上。

 

(一)朝鮮人筆下記載清朝戲台上的“漢衣冠”

 

葛兆光認為(wei) ,清朝的戲台與(yu) 戲服,“這一點點殘存的曆史遺跡,給朝鮮使者帶來了無限遐想”[9];也有學者指出,朝鮮人對戲台服裝的關(guan) 注背後,“服飾的魅力與(yu) 曆史意義(yi) ,遠超今人的認知”[10]。朝鮮曆史學家柳得恭在《扮戲》詩中描述“清音閣起五雲(yun) 端,粉末叢(cong) 中見漢官”[11],在一群用粉末裝飾的戲子中,卻見到了曾經的漢衣冠,令其感慨不已。朝鮮正祖時代的狀元李肇源,在燕行中也感歎道:“嗟君莫向戲台看,戲子帽袍即漢官。遺民不識滄桑恨,卻笑吾們(men) 著一般”;“漢儀(yi) 今日掃無餘(yu) ,東(dong) 國衣冠獨保初。中土用為(wei) 場戲具,觀於(yu) 都市意何如?”[12]。戲台上的戲服帽袍是漢衣冠,讓朝鮮人頗有傷(shang) 感,曾經的“漢官威儀(yi) ”被滌蕩而盡,而所幸朝鮮還能保留明代的漢衣冠。但當時清朝人已經忘卻了這一“滄桑恨”,將漢衣冠作為(wei) 戲子的道具,戲子們(men) 甚至說朝鮮人穿的也就是戲服。成祐曾見到清朝戲台上,所穿服裝為(wei) 金冠、紗帽、玉帶,但卻淪為(wei) 戲子道具,感慨“嗟乎,中州衣冠掃地而盡,乃因倡戲而見,豈不痛哉?[13]”

 

洪昌漢在看戲時注意到,“戲子其所著紗帽、冠帶全似我國,曾聞此戲尤明朝冠帶,而如優(you) 人之戲”[14]。由於(yu) 朝鮮李朝士人衣冠製度源自明朝,所謂似朝鮮,也就是明代衣冠。朝鮮士人自己也認為(wei) ,清朝戲台上“倡優(you) 所著與(yu) 所服衣紈,恰同我國”[15]。這種相似性,也導致朝鮮士人衣冠被視為(wei) 戲服。有朝鮮人抱怨說,清人見“闊袖加帽”的唱戲為(wei) “高麗(li) 舞”,“彼欲以倡優(you) 戲我耶?東(dong) 國自有衣冠可法,而竟為(wei) 倡市戲具,豈不可駭也耶?[16]”朝鮮思想家、北學論士人洪大容,記載與(yu) 清朝讀書(shu) 人潘庭筠等人的筆談中,他介紹了朝鮮有紗帽圓領、上衣下裳、金冠玉佩,朝鮮王還有古製的冕旒,順著就說“中國戲台專(zhuan) 用古時衣帽,想已習(xi) 見”。潘庭筠則反問,從(cong) 清朝戲台上得到了什麽(me) 可取之處?洪大容表示,確實“竊有取焉”,並笑而不答。潘庭筠便寫(xie) 下了“複見漢官威儀(yi) ”字樣後,並馬上將其塗抹,而得到了洪大容“笑而頷之”的肯定答複。盡管朝鮮人認為(wei) 清朝戲台的“漢官威儀(yi) ”為(wei) 可取、可觀,但另一麵也導致清朝人“見帽帶則謂之類場戲,見頭發則謂之類婦人,見大袖衣則謂之類和尚”[17]。先王法服、漢官威儀(yi) ,淪落為(wei) 與(yu) 戲子、和尚為(wei) 伍。朝鮮實學派士人李德懋,在一次入文廟參拜時,因穿戴烏(wu) 紗帽和圓領,便被圍觀的清人笑為(wei) “場戲一樣”,因為(wei) “演戲之人皆著古衣冠故也”[18]。

 

有時,朝鮮人會(hui) 指責清人“見我真衣冠,胡不棄爾假?”但往深處想去,他們(men) 卻猜測“意者,燕南慷慨士,有心混跡倡優(you) 裏,遂令四方觀者相豔慕,知有中國衣冠本如彼”[19]。即有心反清的士人,故意通過表演漢衣冠唱戲,讓人們(men) 記住並羨慕漢衣冠的美好,知道自己本來的服裝是這樣的。朝鮮文學家、書(shu) 畫家金昌業(ye) 也認為(wei) ,戲台表演漢衣冠有其妙用:“今日漢人之後生,尤羨慕華製者,未必不由於(yu) 此。以此言之,戲子亦不可無也”[20]。認為(wei) 戲台上的衣冠,幫助漢人保留了對衣冠的記憶與(yu) 美好印象。朝鮮士人認為(wei) 清朝戲台上保留著漢衣冠,或許在冥冥之中是一種天意。著名的朝鮮北學派思想家樸趾源,在看戲時見到蟒袍、象笏、紗帽、襆頭、道袍,頗覺親(qin) 切,視為(wei) “宛然我國風俗”,轉念又想到“神州之陸沉百有餘(yu) 年,而衣冠之製尤存,仿佛於(yu) 俳優(you) 戲劇之間,天若有意於(yu) 斯焉”[21]。神秘的天意,仿佛在清朝嚴(yan) 酷的剃發易服令中留下了一個(ge) 口子,讓後人可以洞曉並延續華夏衣冠的形製與(yu) 生命。

 

(二)辛亥革命與(yu) 朝鮮人“戲服預言”的成真

 

朝鮮人的觀察非常敏銳,通過後來參與(yu) 過辛亥革命人士的回憶,他們(men) 的反清思想形成最初就與(yu) 看戲有關(guan) 。如章士釗就說:“吾少時喜看京劇,古衣古貌,入眼成悅,洎到上海,一見小連生之鐵公雞,以滿洲翎頂上場,立時發指而無能自製。此真革命思想,二百年來,潛藏於(yu) 累代國民之腦海中,無人自覺者也”[22]。即認為(wei) 清朝二百多年來戲台上展現漢衣冠之美,形成了民眾(zhong) 頭腦中的潛意識,最終成為(wei) 孕育反清革命的力量。幼年的熊十力也有類似記憶,他與(yu) 父親(qin) 一起在鄉(xiang) 下看戲時,父親(qin) 告訴他:“台上是漢代人的服飾,與(yu) 清朝人不同,現在不能穿那時的衣服”[23]。而正是通過戲台上漢衣冠的展示,啟發了熊十力的反清意識。

 

對於(yu) 戲台上的漢衣冠,朝鮮士人還做出了一個(ge) 準確的“戲服預言”,即未來推翻清王朝之時,戲台上的漢衣冠將成為(wei) 重建未來文化的參考物。至少有三位朝鮮士人提到,未來取代清朝的真正“王者”會(hui) 取法於(yu) 戲服。徐浩修就預言:“天下皆遵滿洲衣冠,而獨劇演尤存華製,後有王者,必取法於(yu) 此”[24];徐有聞預言:“聖人雲(yun) 失禮求之於(yu) 野,列國威儀(yi) 皆在此之謂也。王者作,則必有模仿者矣”[25];

 

朝鮮的“漢學大家”李德懋則預言到:“漢官威儀(yi) ,盡在戲子,若有王者起,必取法於(yu) 此,可悲也[26]”。推翻清朝,用戲服來恢複早已中斷的漢衣冠與(yu) 記憶,自然有“可悲”的一麵。然而這一“戲服預言”,卻在辛亥革命時期準確地出現並上演。據親(qin) 曆者回憶,當時武昌“守衛軍(jun) 府每一道門的士兵,則身穿圓領窄袖的長袍,頭戴的是四腳襆頭,前麵還紮一個(ge) 英雄結子,手裏拿著有柄的長刀或馬刀之類,使人疑惑這些人是不是剛從(cong) 戲台下來的![27]”;“市上間有青年,身著青緞武士袍,頭戴青緞武士巾,巾左插上一朵紅絨花,足穿一雙青緞薄底靴,同舞台上武鬆、石秀一樣打扮,大搖大擺,往來市上。我想,這大概是‘還我漢家衣冠’的意思吧![28]”當時四川的起義(yi) 士兵“穿戴戲台上的衣服裝飾,招搖過市”[29],成都街頭也出現許多頭紮發髻、身著戲裝、腰配寶劍、足登花靴而招搖過市的人[30];而辛亥革命時期的長沙,大街小巷中經常出現模仿戲台上武生打扮的青少年[31]。

 

辛亥革命中各地自發出現以戲服恢複“漢衣冠”的運動,顯現了朝鮮士人對未來戲服功能“取法於(yu) 此”的準確預言,不能不令人驚異。

 

二、從(cong) 傾(qing) 慕到偷穿:朝鮮人筆下清人對“漢衣冠”的向往

 

在燕行的旅途與(yu) 見聞中,朝鮮人一直在觀察清朝統治下人們(men) 的風俗,對於(yu) 故國衣冠的思念,以及風俗人心的變化與(yu) 細節。他們(men) 觀察到,一些漢人在進入清朝後用各種辦法拒絕胡服辮發,如楊大鬱在甲申後“以孝帽終身”,徐孝光則佩戴孝巾終身,沈倫(lun) “以白衣冠至死”。雖然如火一般熾烈的明清鼎革已漸漸遠去,但他們(men) 仍在思索和觀察,清朝統治下人們(men) 的“思漢之心”是否尚存:“蓋中州陸沉今幾百年,王澤已竭,遺民盡亡。雖未知其盡有思漢之心,而披發左衽,漢人尚以為(wei) 恥”[32]。最終,他們(men) 欣慰地看到,大量清人發自內(nei) 心對“漢衣冠”表現出向往,甚至包括了士紳精英在內(nei) 的清人,多有私下偷穿家藏明代服裝、戲服,或借穿朝鮮服裝以感受“衣冠文物”的情懷。

 

(一)朝鮮人筆下清人內(nei) 心對“漢衣冠”的向往

 

在朝鮮燕行士人筆下清朝中前期的人們(men) ,普遍對“漢衣冠”表達出各種內(nei) 心的向往。從(cong) 審美和文化心理結構的角度,清人普遍向往“漢衣冠”之美。受限於(yu) 清廷嚴(yan) 酷的法令,雖無法穿戴衣冠,但投射到戲台、繪畫中,卻仍然希望自己能以漢衣冠示人。朝鮮人觀察到,清人的繪畫中,“雖畫近來人物,冠帽則悉依漢儀(yi) 。於(yu) 此可見雖不得已從(cong) 時製,而心實歉然也”[33]。即在畫中讓自己穿上漢衣冠,來滿足心中的遺憾與(yu) 向往。很多清人看來,自己所穿清裝,無比醜(chou) 陋野蠻,對朝鮮人所穿衣冠甚為(wei) 羨慕。趙榮福在與(yu) 清人朱言筆談時,朱言就感歎說:“見老爺所著衣冠,不勝欽羨,吾之所著即與(yu) 牛馬何異?仍以問答所書(shu) 之紙,投之於(yu) 火,流涕嗚咽曰:‘恐有人竊聽,慎之慎之’。[34]”清人朱言感慨清朝服裝和牛馬無異,痛哭流涕之餘(yu) ,還謹慎地燒毀筆談記錄。清服和牛馬無異,清人穿清服,麵對身穿漢衣冠的朝鮮人,便常有羨慕兼羞愧之色:“清人冠服,渠輩自視歉然,我人亦笑之。至若團領烏(wu) 紗帽、闊袖長衣,渠不敢笑,雖婦人女子必諦視而慕悅之”,“問其衣服之製,則漢人赧然有慚色”[35]。徐有聞向清朝王姓戶部郎中介紹了自己衣服,“一身所著,無非大明製度,雖下賤皆著之”,又介紹朝鮮曲容笠、折風巾源自宋朝謝林泉。王郎中聽後,“因有羞赧之色”[36]。榛子店的秀才馬倬,在談及朝鮮衣冠之時也“顯有愧屈之色”[37]。

 

悲情之極,以至於(yu) 見到朝鮮人的衣冠便淒然淚下。清初時期,麟坪大君李㴭在燕行時發現,“市肆行人見使行服著,有感於(yu) 漢朝衣冠,至有垂淚者。此必漢人,誠可慘憐”[38]。樸世堂也曾見到有老人感慨朝鮮的“衣冠舊俗”,並“淒然欲涕”[39]。垂淚欲涕之外,或見朝鮮衣冠而“唏噓歎息”[40],或“頗有淒感之色”[41],至康熙末尚有“垂泣者曰,吾之祖先亦曾著如此衣冠”[42]。實際上在清前期,很多人還記得自己童年時人們(men) 都還穿著明朝的服裝,因此對朝鮮人的穿著感慨不已[43]。而到了清中期以後,一些受過教育的清朝士人仍然會(hui) 因見到朝鮮人所穿衣冠而泣下。洪大容曾記載過一件著名的燕行傳(chuan) 聞:“十年前關(guan) 東(dong) 一知縣遇東(dong) 使,引入內(nei) 室,借著帽帶,與(yu) 其妻相對而泣,東(dong) 國至今傳(chuan) 而悲之”。聽聞洪大容的講述後,在場的清朝士人潘庭筠感慨到“好個(ge) 知縣!”同為(wei) 清朝讀書(shu) 士人的這位知縣,說出和做出了潘庭筠內(nei) 心認同的行為(wei) ,因此感慨。這一傳(chuan) 聞中,作為(wei) 清朝士人的知縣夫婦,不但私下裏偷穿明朝製度的“帽帶”,而且為(wei) 此痛哭流淚。而引發這一話題的,便是潘庭筠提到自己“嚐取優(you) 人網巾戲著之”,通過偷穿戲服來體(ti) 會(hui) 漢衣冠的感覺,又說“江外有一友,嚐戲著優(you) 人帽帶為(wei) 跪拜狀”。洪大容聽後感歎:“其人之情慽矣,想來令人傷(shang) 心”[44]。由此可知,清朝士人私下常有通過偷穿戲服的網巾、帽帶之類,來體(ti) 驗“漢衣冠”的經曆,而朝鮮人對此頗為(wei) 同情。

 

如果說洪大容所述那位“關(guan) 東(dong) 知縣”隻是傳(chuan) 聞,那麽(me) 徐有聞則有親(qin) 身經曆的記載。1798年臘月十七日的燕行途中,他來到玉泉縣,當地知縣請求觀賞“朝鮮服色”,於(yu) 是他將“帽帶”等衣冠取出,知縣坐在校椅上觀看,忽然“汪然出涕”。徐有聞問他為(wei) 何泣下,回答是“此吾之祖先所著之服也,是以悲耳”[45]。關(guan) 東(dong) 知縣和玉泉知縣這兩(liang) 位清朝士人因見衣冠而泣下的例子,表明乾嘉時期受過教育的讀書(shu) 人內(nei) 心,對於(yu) 祖先曾穿過的“漢衣冠”,仍然具有相當的情感。從(cong) 後來章太炎遺囑中可知,其父章濬說“吾家入清已七八世,歿,皆用深衣殮[46]。魯迅的家族與(yu) 此類似,其祖父介孚公逝世的葬禮和入殮,穿的全是明朝的服裝[47]。從(cong) 這些材料可知,在清廷剃發易服政策“生從(cong) 死不從(cong) ”的禁令下,以江南地區為(wei) 代表的一些讀書(shu) 士人家族仍然在堅守死後穿著漢衣冠入葬這一最後底線,並一直堅持到晚清。與(yu) 此類似的是另外一位清朝的顏知縣,雖然沒有見到漢衣冠就泣下或偷穿,但也對朝鮮人感慨“今遵清朝製度,不敢戴紗帽,隻羨貴國尚存漢官威儀(yi) ”[48]。對朝鮮人所著衣冠的欣賞與(yu) 羨慕,在清朝士人中頗為(wei) 普遍,洪大容記載有翰林、李姓大官、周姓讀書(shu) 人都曾向其打聽“衣帽之製[49]”,樸來謙還記載了一位陳姓的候補官員,“見我國衣冠,顯有欽羨之意”[50]。從(cong) 這個(ge) 大背景中,可以更好地理解這幾位知縣以及潘庭筠這類舉(ju) 人所代表的清朝中堅讀書(shu) 人群體(ti) ,在見到朝鮮人所穿衣冠後的反應。

 

(二)私下偷穿“漢衣冠”

 

1682年的一次筆談中,朝鮮人就獲悉當時的清朝“山林間隱逸之士則不剃頭而著冠服者,間或有之”[51]。而這個(ge) 時候,距離剃發易服令的頒布已經接近四十年了。再往後,剃發易服雖已徹底覆蓋到整個(ge) 清朝社會(hui) ,但仍有很多人會(hui) 像關(guan) 東(dong) 知縣或潘庭筠等人一樣,利用一些機會(hui) 偷偷試穿“漢衣冠”。

 

有清人見到朝鮮的明朝衣冠,便說“此吾先祖之所服,我家尚藏舊衣,以時披玩服之”[52]。剃發易服之後,很多家族仍然收藏著明代的舊時衣冠,據呂思勉的回憶記載,辛亥革命時他家鄉(xiang) 有人曾從(cong) 祖上“遺有明代衣服一襲,命子孫世世寶藏,光複時著以祭告”[53]。由此可知,一些家族對明代衣冠的收藏,貫穿了整個(ge) 清朝統治的時間,家中“尚藏舊衣”,在當時應該並非孤例。這位清人偷偷躲在家中,冒著犯禁的風險,穿明朝的“舊衣”,體(ti) 會(hui) 漢衣冠的感覺。趙榮福記載說,一位清朝胡教授的兒(er) 子,借來朝鮮人的笠穿戴後“歡喜踴躍,渾家喧鬧”。趙榮福問他“服此樂(le) 乎?”回答是:“此吾祖所曾著者,豈不樂(le) 乎?”又說“每念剃頭之痛,直欲無生雲(yun) 矣”[54]。與(yu) 此類似,柳得恭也提到,清人陳鱣曾借他的笠、唐巾、氅衣穿上,然後“關(guan) 門曳履徐步曰‘樂(le) 哉’![55]”顯然,借穿朝鮮人的明代服裝,讓他們(men) 感到了巨大的快樂(le) 。朝鮮人崔鬥燦漂流到浙江,衣服破敗,但還有一件“宕巾”,對此“華人愛之曰:冠亦明製衣,先生一身渾是明製”,對朝鮮人的明朝頭巾欣賞讚美不已。然後清人孫顥元等借去“宕巾”戴上,“顧影徘徊,似有喜色,而已在座皆以次輪著”[56]。清人戴上朝鮮的明代頭巾,一邊自我欣賞,一邊心情陶醉,在座的清人輪番嚐試戴上明代頭巾,體(ti) 味漢官威儀(yi) 之樂(le) 。李遇駿還提到,蕭姓漢人感慨朝鮮服裝“此本中國衣冠,吾雖不得已胡服,豈無歆羨之心耶?”在此氛圍中,李遇駿將一套“冠袍”贈給了一位號稱是朝鮮裔的清人徐天樂(le) ,讓他在祭祀時偷偷穿上,但又擔心“清法變服者被重律”[57]。

 

清朝士人除了偷穿漢衣冠之外,有時也請求朝鮮人將衣冠帶去給他們(men) 欣賞。金昌業(ye) 就記載,清人李元英叮囑朝鮮人說“使汝老爺著冠帶而來”,於(yu) 是金昌業(ye) 便“持笠與(yu) 道袍以來”。李元英兄弟等清人見到朝鮮人帶來衣冠,都“舉(ju) 有喜色”,而在場“女人輩見餘(yu) 衣笠,亦皆嘻嘻然,有貴之之意”[58]。樸趾源也記載,自己摘掉了網巾在獨自休息,清人胡三多忽然進入,拿起他的網巾便“詳閱究詰”。胡三多對明代製度的網巾充滿興(xing) 趣,不但手持欣賞,而且詳細打聽,但樸趾源對此卻感到“甚煩”[59]。當然,也有朝鮮人會(hui) 主動向清人展示衣冠,如清朝商人張裕昆來訪時,李宜萬(wan) 便穿上了衣架上的道袍,“欲示我國衣冠之製”,並表示這是“上服”,贏得了張裕昆寫(xie) 下“法服”二字的讚許[60]。

 

而最為(wei) 極端的情況甚至於(yu) ,清朝士人因為(wei) 羨慕衣冠,幹脆請求朝鮮人將其帶走,要偷渡到朝鮮。朝鮮士林“老論”派領袖閔鎮遠記載,一位姓井的清朝漢人學宮教授曾經來訪,詢問“紗帽圓領”的衣冠服製,稱其“可敬”,並表示“吾之所著服色,誠可痛哭。吾欲隨你們(men) 去,貴國王肯容接否?[61]”相同的記載,也見於(yu) 趙榮福的《燕行錄》筆記[62]。因羨慕衣冠服製,甚至請求跟隨燕行使者一起偷渡逃往朝鮮,並希望得到朝鮮國王的接納。這一清朝教授的例子頗為(wei) 極端,但反映了內(nei) 心深處對“漢衣冠”向往的極致。

 

三、“也應心喜漢衣冠”:朝鮮人筆下的滿人與(yu) 清皇

 

朝鮮士人筆下,清朝統治集團的武裝征服,強製推行嚴(yan) 酷的剃發易服令,導致“陸沉衣冠入腥膻”,黃鍾毀棄,禮崩樂(le) 壞。“棗園門外政朝光,東(dong) 使衣冠立路旁。大國朝儀(yi) 渾用佛,胸前搃帶念珠香[63]”。清朝的服裝禮儀(yi) ,不過是“異端”佛教的佛珠,與(yu) “東(dong) 使”所穿華夏衣冠,形成了鮮明對比。然而朝鮮人觀察到,盡管清皇、滿洲人作為(wei) 統治者,將胡服辮發作為(wei) 清朝的基本原則。但在私人場合,他們(men) 卻不同程度流露出對“漢衣冠”的興(xing) 趣,甚至是對清朝服裝的某種不屑。

 

(一)朝鮮人筆下滿人對“漢衣冠”的態度

 

如果說清朝中前期的漢人,普遍對“漢衣冠”充滿了向往,那麽(me) 滿洲人甚至清朝皇帝內(nei) 心深處對於(yu) “漢衣冠”的態度,也是一個(ge) 有意思的問題。朝鮮人的記錄,從(cong) 某種角度呈現了這一問題。清廷雖然以嚴(yan) 酷手段推行剃發易服,但很多滿人從(cong) 內(nei) 心深處卻對“漢衣冠”興(xing) 致盎然,或至少頗有好感。清人潘庭筠就曾告訴洪大容,皇太極時期清朝尚未入關(guan) ,當時正藍旗的達海、鑲紅旗的庫爾纏兩(liang) 名滿洲人就曾進言“請衣服從(cong) 漢人之製”。對此,皇太極表示“漢習(xi) 寬衣大袖,將待人割肉而後食乎?如遇勇士,將何以禦之乎?”“若效漢習(xi) ,諸事便怠墮,忘騎射,少淳樸”[64]。徐浩修也記載了清朝臥碑上刻有1636年皇太極對滿洲諸王、貝勒的宣諭,說當年金世宗就曾擔心子孫效法漢俗,於(yu) 是要求“衣服語悉尊舊製”。而滿洲人克什、達海、庫爾纏“屢勸朕改滿洲衣冠,效漢人服飾製度,朕不從(cong) 實為(wei) 子孫萬(wan) 世之計”,因為(wei) 改穿漢衣冠會(hui) 導致“子孫忘舊製,廢騎射以效漢俗”[65]。從(cong) 這些資料可知,不少滿洲人在入關(guan) 前就已經心儀(yi) 漢衣冠,並懇請皇太極改變服裝,但遭到拒絕。而皇太極拒絕的理由,並非是“漢衣冠”醜(chou) 陋、野蠻,而是從(cong) 實用角度論述其不利於(yu) 騎射,以金國覆亡的前車之鑒為(wei) 教訓。

 

通過朝鮮燕行使的記錄,滿人對朝鮮人所穿著的明代服製也頗有向往與(yu) 好感。不同於(yu) 漢人的垂淚哭泣等家國悲情,滿人對“漢衣冠”的欣賞更接近一種超然的審美態度。李宜萬(wan) 記載了一位沈陽的胡姓滿人“名士”,對朝鮮人的衣服產(chan) 生濃厚興(xing) 趣,打聽他們(men) 的常服與(yu) 公服,朝鮮人說常服戴笠穿大袖,公服戴紗帽穿圓領。聽完,這位滿人名士不覺感慨到:“你們(men) 紗帽玉帶,立於(yu) 朝班,想甚好看也”。接著又指著自己的帽子說“吾輩真真韃子”。李宜萬(wan) 不禁感慨:“胡是滿人,而其說如此,何況於(yu) 皇明遺民哉?[66]”即滿人精英都如此向往漢衣冠,內(nei) 心厭棄清朝胡服,那麽(me) 懷念明朝的那些漢人的痛苦,就可以想象。這位滿人名士對漢衣冠的興(xing) 趣,顯然是從(cong) 紗帽玉帶“甚好看”的審美角度。金昌業(ye) 則記載了一位正黃旗下劉姓滿人,朝鮮人問“我輩衣冠如何?”這位滿人回答:“好看,如吾輩所著,其可謂衣冠乎?[67]”和沈陽的那位滿人名士一樣,這位劉姓滿人同樣覺得朝鮮的明代衣冠“好看”,並對自己所穿戴的清朝服裝表示不滿。樸趾源也發現了滿人的這種情緒,他說“中州之紅帽蹄袖,非獨漢人恥之,滿人亦恥之”[68],很明銳地察覺到一般滿人也厭惡清朝的紅頂帽和馬蹄袖服裝,並以之為(wei) 恥。權以鎮還記載到,清朝的十二王在向朝鮮使臣饋贈了酪漿之後,派提督告訴他們(men) “十二王欲見使臣冠服,持餘(yu) 等團領、帽帶、道袍、條帶等以去,夜深送還”[69]。滿清王爺對團領、道袍這類明朝服裝充滿興(xing) 趣,甚至派專(zhuan) 人向朝鮮使臣去借來觀賞,從(cong) 白天一直賞玩到深夜,才派人送回給朝鮮人。足以看出,清朝王爺對“衣冠”充滿了興(xing) 趣,從(cong) 審美上是欣賞這些衣服、冠帶的。

 

當然,也並非所有滿人對漢衣冠或束發都有好感,金昌業(ye) 記載自己曾與(yu) 一位叫張奇謨的十五歲清朝讀書(shu) 少年交流,二人不但談到了孔子說的“披發左衽”,還罵了滿人是“韃子”。金昌業(ye) 誇讚張奇謨“你少能知夷狄、中國有別,可貴”,也高興(xing) 地自誇“高麗(li) 雖曰東(dong) 夷,衣冠文物皆仿中國,故有小中華之稱”。二人正談得興(xing) 起,忽然聽見“有一年少胡在旁,聞剃頭言,咄咄作慨恨聲不已”。金昌業(ye) 問這是誰,張奇謨害怕了,假裝說這是“買(mai) 賣人”。後來才聽說,這位憤怒的年少滿人“乃甲軍(jun) 也”,並領悟到張奇謨“不以實告,其意可知”[70]。顯然,這位年少滿人甲士不像那些讀過書(shu) 的滿人“名士”那樣傾(qing) 慕漢文化與(yu) 漢衣冠,他見到讀書(shu) 的漢人與(yu) 朝鮮人私下誹謗剃發易服,本能地感到並表達出憤怒,又警告了張奇謨,令其感到恐懼閉嘴。

 

(二)朝鮮人筆下清皇對“漢衣冠”的複雜心態

 

從(cong) 朝鮮燕行文獻結合中國的史料來看,清皇室盡管對衣冠、頭發采取高度強硬的禁令政策,但其私人角度對於(yu) “漢衣冠”的心態,還有更複雜的一麵。1719年,趙榮福甚至記載了康熙在宮廷內(nei) 命人穿朝鮮形製服裝之事。據說康熙會(hui) “借來觀玩,仍令依樣製造”笠子、網巾、道袍等衣冠服飾,並“使內(nei) 侍輩著此衣冠而鞍馬騎從(cong) ”,“皇帝觀此大笑以為(wei) 至樂(le) 雲(yun) ,可怪可怪![71]”這些關(guan) 於(yu) 清朝皇帝命內(nei) 侍穿衣冠行樂(le) 的傳(chuan) 聞,如果結合後來雍正、乾隆時期表現皇帝燕私之樂(le) 的“行樂(le) 圖”來看,這可能是清朝宮廷之中的一種娛樂(le) 或休閑遊戲。

 

巫鴻曾經從(cong) 美術史的角度研究雍正、乾隆穿漢衣冠繪畫背後的信息,如1763年的一副《乾隆行樂(le) 圖》中題跋詩句中提到“衣冠希漢代”和“丹青寓意寫(xie) 為(wei) 圖”,他認為(wei) 圖中漢裝形象並非是真實的,而是一種“寓意”。他認為(wei) 清朝皇帝的漢裝圖畫,要表達他們(men) 對中國傳(chuan) 統的占有和挪用合法化:“雖然他們(men) 是外來者,是通過征服才獲得對中國文化傳(chuan) 統的占有權,但皇帝的漢裝將這一點抹去——盡管隻是人為(wei) 地抹去”[72]。也有學者認為(wei) ,清皇行樂(le) 圖是在政務閑暇之餘(yu) ,娛樂(le) 身心的用途,“嚐試各種新鮮事物,包括體(ti) 驗束發漢服所帶來的新鮮感,而不必受到滿人‘祖製’的束縛”[73]。清朝皇帝漢裝圖的背後,具有複雜的政治、文化象征含義(yi) ,其對於(yu) 漢衣冠的心態也是極其複雜、含混和多層次的意義(yi) 。其中當然不乏普通滿人單純的覺得“好看”這一維度,但其心態顯然比普通滿人一般隻是停留在審美層次更加複雜。如乾隆在1771編纂的《禦製詩三集》中專(zhuan) 門加入小注表示《宮中行樂(le) 圖》的漢裝,並非是因為(wei) 自己傾(qing) 慕漢衣冠,所謂“此不過丹青遊戲,非慕漢人衣冠”,將其表達為(wei) 一種繪畫遊戲的角色扮演而已。乾隆的這一表述,可謂既誠實又不誠實。清皇顯然無意將漢衣冠視為(wei) 值得推崇的政治秩序—禮儀(yi) 的文化象征符號,因此當然就無所謂“慕”。但另一方麵,卻又在更私人化的休閑領域將其作為(wei) 扮演漢族文士的“行樂(le) ”審美元素,從(cong) 這個(ge) 層麵來說,如果說沒有一點“慕”的成分,顯然也是不可能的。此種心態背後的曆史糾纏、現實考量、層次表述,內(nei) 容極其複雜含混,非一言兩(liang) 語所能簡單歸納。

 

然而朝鮮燕行使對此並無深入的考察,在他們(men) 看來,清皇和普通滿人一樣,對漢衣冠充滿了審美和文化的向往之“慕”,隻不過受限於(yu) “祖訓”,不能改變或公開表達而已。朝鮮英祖、正祖時期著名大臣蔡濟恭,在一次迎接清皇祭祀雍和宮時出門時,見到清皇遠去後忽然又從(cong) 轎子中轉身注目朝鮮使臣,並“麵上有喜色”。在蔡濟恭看來,清皇回顧朝鮮使臣的喜色,是因為(wei) “也應心喜漢衣冠”[74]。朝鮮人對清皇的這一判斷,其實充滿了自己的想象:那回頭的神秘微笑,是對他們(men) 身穿的明代紗帽圓領,充滿好感甚至向往之情。

 

四、黃冠緇衣存舊製:道士、和尚的衣冠與(yu) 頭發

 

伴隨著甲申之變的血與(yu) 火,天翻地覆之中,黃冠緇衣與(yu) 晨鍾暮鼓,成為(wei) 很多明遺民最後的避難之所。多年之後,朝鮮人依然敏銳地發現,這些清朝社會(hui) 的邊緣人,卻意外地保留著明代的服裝甚至發髻,所謂“黃冠緇衣存舊製”,“道士頭不剃,弊衲頗自整”。而清朝的僧、道也對朝鮮人表現出某種親(qin) 切感,朝鮮人認為(wei) ,這正是因為(wei) 他們(men) 被自己所穿衣冠的“漢官威儀(yi) ”所吸引。

 

(一)以“逃禪”避免剃發易服

 

清朝道士與(yu) 和尚的服裝,還保留著傳(chuan) 統“漢衣冠”的大致樣式。在明清之際慘烈的剃發易服過程中,多有士人和遺民為(wei) 避免奇恥大辱,而托隱逃禪或入道之舉(ju) ,可謂作為(wei) 一種“遺民生存方式”的時代風氣[75]。如屈大均便“忽而遁跡緇流,忽而改服黃冠”,以道士或和尚的身份,遊離於(yu) 清朝新的政治、文化秩序之外。此種士人的逃隱風格,引起清廷的注意,視其為(wei) “緇、黃之流,品類混雜”,也進而成為(wei) 清廷不斷強化對僧、道管製與(yu) 度牒製度的重要原因[76]。而在清朝民間社會(hui) 看來,道士、和尚這類社會(hui) 邊緣群體(ti) ,被視為(wei) 遊離於(yu) 秩序之外的人群[77]。

 

道士、和尚的服裝,從(cong) 最初明遺民的“逃禪”悲情,變為(wei) 社會(hui) 邊緣人的奇裝異服孑遺,其殘存的“漢衣冠”元素,也會(hui) 勾起朝鮮人的各種想象與(yu) 情感。而另一麵,朝鮮人的衣冠、頭發,也會(hui) 引起清朝道士、和尚的某種親(qin) 切感。朝鮮士人尊奉朱子學,以佛、道為(wei) “異端”[78],但在燕行過程的嗟歎中,也從(cong) 這些“異端”身上見到了殘留的衣冠之製,產(chan) 生了更複雜的評價(jia) 與(yu) 情感。朝鮮人也知道清初之時,多有遺民不願剃發易服,而改裝為(wei) 道士的情況,以求保留衣冠頭發。如李基憲詩雲(yun) “枘不剃頭稱道士”,小字注雲(yun) :“道士初不剃頭而衣衲,有誌之士皆入於(yu) 道士,則庶免剃頭之恥也”[79]。還有清人告訴朝鮮人說,清初“四川眉山林士奇、湖廣衡山王餘(yu) 確,具皆黃冠道人裝束雲(yun) ”[80],也都是士人以道士黃冠服裝,以避免剃發易服之恥。道士之外,朝鮮人也知道清初漢人“逃禪”的情況,至晚清朝鮮人還在感慨:“當其剃頭改服之初,漢人限死不遵,或逃禪,或浮海入我東(dong) 。故至今漢人見我東(dong) 人,愛欣摩挲者,為(wei) 其大明衣冠也”[81]。在他們(men) 看來,混入佛教的“逃禪”和逃到朝鮮去,具有同樣值得肯定的價(jia) 值,都是為(wei) 了避免“剃頭改服”。

 

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朝鮮人也讚賞和尚服裝保存了明代舊製,如薑長煥說清朝和尚衣服“頗似我國道袍,但袷衣黑色為(wei) 異也。所著巾則與(yu) 處士巾略同,黑色方製,又非胡帽可比”。和尚告訴他,自己的衣服乃是“明時遺製尚存”,薑長煥聽後,感到“甚可愛也”[82]。顯然,無論是他看到交領右衽和尚衣服、頭巾與(yu) 朝鮮“大明衣冠”的相似,還是和尚自己表達的這是明朝舊製,都讓朝鮮人感到親(qin) 切與(yu) 可愛,認為(wei) 這遠非清朝胡服可以相比,其好感壓倒了對“異端”的不屑。

 

(二)僧、道“異端”卻保留了“衣冠”

 

朝鮮人多次表示,清朝的道士、和尚還穿著漢衣冠,其形製也和朝鮮服裝相似。從(cong) 文化信仰上來說,僧、道的信仰背離儒學,尤其是朱子學正統。但這些“異端”也並非全無價(jia) 值,作為(wei) 一種“邊緣人”的身份,他們(men) 卻有機會(hui) 保留了傳(chuan) 統的衣冠,而且道士還得以保留頭發並束為(wei) 發髻。洪大容記載,清朝的道士“椎髻著網巾,蓋道士之尚守明製也”,“道士束發椎髻,黑布為(wei) 冠,前後有垂如東(dong) 俗連葉冠,或著網巾或不冠,徒髻行於(yu) 道”,“皆大袖衣,與(yu) 僧衣大同。此其異教、異服,雖不足言,尤守舊俗不變也”[83]。而另一方麵,則是清人也覺得朝鮮大袖之服“類僧”、“類和尚”[84]。

 

顯然,站在朝鮮士人的朱子學立場,道教、佛教雖為(wei) 異端和異教,但卻能守護網巾、束發、頭冠、大袖、交領這些漢衣冠和明代衣製的舊俗,並與(yu) 朝鮮的明式衣冠相似,也是值得肯定和欣慰的。清朝僧、道服裝與(yu) 朝鮮的相似,也得到了很多朝鮮士人的觀察和印證。如金昌業(ye) 就說“道士衣道袍,形製一如我國,頭巾仿佛我儒巾[85]”;李宜萬(wan) 則觀察到“僧、道衣製皆與(yu) 俗同,而和尚之褂獨有交衿,道士之冠恰似儒巾雲(yun) ”[86];金景善記載“道流束發椎髻,黑布為(wei) 冠,前後有垂如東(dong) 俗連葉冠,或著網巾或不冠,徒髻而行”,“所著闊袖白衣,製如我國道袍”[87];俞彥述則稱“僧帽狀如鬥而南北長,衣有領而無辮。道士不剃發,束發為(wei) 髻,略似我人,而皆著頭巾,狀如我國憲府所由。所著之冠,或以木為(wei) 小冠,狀如瓢子,冠於(yu) 髻上而著簪”[88];還有朝鮮人描述清朝道士“緣鬢而削發,僅(jin) 三分之一存發,而斂上周結如我國人之上髻”,“衣則色甫羅而狀如我國小昌衣”[89]。

 

從(cong) 朝鮮士人詳細的觀察和記錄來看,他們(men) 對於(yu) 剃發易服後清朝社會(hui) 的風俗極其敏感,著眼於(yu) 各種細微處。和尚、道士雖為(wei) 社會(hui) 邊緣人,但其發型與(yu) 服裝,在這裏又具有了“禮失求諸野”的正麵含義(yi) 。他們(men) 注意到,和尚沒有留辮子,而道士更是像明代人、朝鮮人一樣地束發戴網巾,甚至有講究的頭巾、發冠、簪子,有的像是朝鮮的連葉冠。“頭發”在整個(ge) 清朝一直是高度敏感的話題,和尚、道士沒有辮子,本身就是一種對辮發的隱微抵觸。道士的不剃頭,給朝鮮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men) 在詩中書(shu) 寫(xie) “道士頭不剃,弊衲頗自整”[90],感慨道士保留了傳(chuan) 統華夏的衣冠頭發,即使是他們(men) 破舊的衲衣,也顯得整潔而親(qin) 切。一直到1882年的晚清,朝鮮人仍然在記錄“道士不剃頭,束發加帽,著闊袖衣”[91]。道士雖以“異端”存在,而其頭巾卻不斷引發朝鮮人向“儒巾”方向引申的想象與(yu) 拔高。而僧、道們(men) 的衣服有交領右衽,要麽(me) 像朝鮮人熟悉的道袍,要麽(me) 像小昌衣,總之不斷引出朝鮮人的熟悉感甚至親(qin) 切感。這種視角和心理,與(yu) 當時清朝民間社會(hui) 普遍對僧、道潛在的警惕、敵意,是有所不同的。

 

與(yu) 之相對應的是,清朝道士、和尚似乎也能從(cong) 朝鮮人這裏找到親(qin) 切感與(yu) 認同。樸趾源記載到,他在關(guan) 廟中見到一名道士,“道士身披一領野繭絲(si) 道袍,頂戴藤笠,足穿貢緞黑靴。脫笠自撫其髻曰:‘與(yu) 相公一樣’”[92]。這位道士不但穿著朝鮮人熟悉的道袍,而且摸著自己束發的發髻,說自己和朝鮮人的頭發一樣,束發於(yu) 頂而不剃發。言談之中,顯現出一種認同感。孫萬(wan) 雄則記載自己在一座古寺中遇到漢族僧人,邀請朝鮮人喝湯茶款待,這是因為(wei) 僧人“蓋喜見漢官威儀(yi) 者也”[93]。漢僧的熱情招待,或許也是從(cong) 朝鮮人及其衣冠那裏感受到某種親(qin) 切元素。朝鮮士人與(yu) 清朝的黃冠緇衣之輩,能跳出信仰的窠臼而產(chan) 生某種程度的互相親(qin) 近感,正是由衣冠、頭發而拉近了這種距離。

 

五、“蟬有緌兮雞有冠”:剃頭辮發的真實與(yu) 想象

 

頭發和剃發,是清初以來具有極重政治色彩的詞匯與(yu) 符號。“漢人不忍剃發,或闔門循義(yi) ,或杜門終身不見至親(qin) ,或遊於(yu) 海,或隱於(yu) 山,可悲可哀者甚多”[94]。為(wei) 了保留頭發,中國曆史上演了一幕幕悲壯可泣的故事,無數仁人義(yi) 士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每念及此,朝鮮人也忍不住一灑同情之淚,而轉念之間又慶幸朝鮮作為(wei) 天地之間保留了衣冠頭發的一方淨土,是最後的文明之地。朝鮮人津津樂(le) 道的康世爵傳(chuan) 說,最能體(ti) 現這一心態。

 

(一)朝鮮人筆下的剃發悲情與(yu) 康世爵傳(chuan) 說

 

在朝鮮人的筆下,剃發是悲慘的,是從(cong) 華夏淪為(wei) “犬羊”的悲劇。他們(men) 筆下的真實與(yu) 想象中,既充滿了對中原剃頭的遺憾與(yu) 同情,又將這種複雜心理通過明末逃入朝鮮的康世爵傳(chuan) 說,將其與(yu) 朝鮮作為(wei) 保留頭發的最後文明之土這一投射聯係在一起。清朝之前的吐蕃、西夏、金朝都曾推行過強製剃發易服的政策[95],胡風辮發的流風餘(yu) 韻甚至延續到明朝,給朝鮮人也曾留下印象。如李德懋說“金時孔子塑像皆薙發左衽”,“具為(wei) 斯文之厄會(hui) ”[96];吳道一也談“明朝已染習(xi) 金、元之風,其來已久”[97]。但與(yu) 清朝嚴(yan) 酷而成功的剃發政策相比,此前的這些曆史都顯得不值一提。洪大容就認為(wei) “中國之剃頭辮服,淪陷之慘甚於(yu) 金、元時,為(wei) 中國不勝哀涕”[98],李在學則感歎“大抵元氏雖入帝中國,天下尤未剃發。今則四海之內(nei) 皆是胡服,百年陸沉,中華文物蕩然無餘(yu) ,先王法服今盡為(wei) 戲子輩玩笑之具”[99]。

 

他們(men) 認為(wei) ,金、元統治時期即使有強製剃發,但最終未能覆蓋整個(ge) 中國社會(hui) ,留發、束發的古老傳(chuan) 統,仍然不絕如縷。然後清朝殘酷的剃發政策,導致數千年束發傳(chuan) 統與(yu) 習(xi) 俗的毀滅,這是金、元時期也未曾出現過的災難,因此讓朝鮮人為(wei) 之“哀涕”。紀曉嵐的朝鮮朋友洪良浩,甚至寫(xie) 作了《漢兒(er) 剃頭行》的詩歌,為(wei) 剃發的漢人感到悲傷(shang) ,詩中寫(xie) 到“剃頭複剃頭,兒(er) 在膝上啼。兒(er) 兮慎莫啼,我心已酸淒。更怕他人聞,聲音且宜低”,“今汝未免乳,出入尤在抱,忍剪鬖鬖發”,“汝啼竟何知,汝生真可憐”,“明日當廟見,但恐吾祖不識爾”,“蟬有緌兮雞有冠,籲嗟人兮不如彼”[100]。詩中以一位漢人父親(qin) 的角度切入,看到初生的兒(er) 子啼哭,似乎在哀痛自己生來就不能保留頭發,在父親(qin) 懷中被剪掉了鬆散蓬鬆的嬰兒(er) 毛發。這光頭的形象,連祖先也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子孫,悲涼的啼哭對應著淒慘的生命。蟬和雞這些動物尚且能保留自己頭上的毛發,而剃頭的漢人卻連這些動物都不如。

 

在清初之時,漢人對於(yu) 剃發的痛苦甚為(wei) 真切,“髡”、“髡鉗”、“髡刑”、“刑餘(yu) ”、“城旦”、“無發則鬼”等詞匯不斷出現在明清易代士人的筆下[101]。朝鮮人記載當時:“漢人與(yu) 我人相對,或撫其髡首,而似有慚慨之色。人心之大崩,專(zhuan) 在於(yu) 剃頭之舉(ju) 雲(yun) 。且聞南京人聞剃頭之令,痛飲痛哭”[102]。為(wei) 了避免剃發易服之恥,一些漢人逃往了朝鮮。據孫衛國統計,明清易代之際,頗有明遺民東(dong) 去朝鮮,免於(yu) 剃發易服。其中一部分為(wei) 平定壬辰倭亂(luan) 的東(dong) 征將士及其後裔,另有反清“九義(yi) 士”及其後裔,以及清朝的逃人、漂流民等[103]。在朝鮮燕行使的筆下,逃往朝鮮免於(yu) 剃發易服的記憶符號,主要集中在“康世爵”的傳(chuan) 說上。樸趾源記載說,清軍(jun) 攻陷沈陽時,荊州人康世爵受傷(shang) 並“自念中原路絕,不如東(dong) 出朝鮮,尤得免薙發左衽”,後經艱難渡過鴨綠江逃往朝鮮,“遂娶東(dong) 婦,生二子。世爵年八十餘(yu) ,率子孫蕃衍至百餘(yu) 人”[104];金景善也寫(xie) 到,沈陽陷落後康世爵與(yu) 劉廣漢繼續抗清,直到劉廣漢戰死康世爵也負重傷(shang) ,“自念中原路絕,不如東(dong) 出朝鮮,尤得免薙發”[105],並最終得以成功;另一位朝鮮人記載說,康世爵為(wei) 了“免薙發左衽”,通過吃羊皮襖和樹皮堅持到渡過鴨綠江,最終“娶東(dong) 婦,生二子”,“子孫蕃衍至百餘(yu) 人,尤同居焉”[106];還有人記載到,康世爵從(cong) 陣亡死人堆中,換穿朝鮮士兵的衣服,因而沒有被清軍(jun) 殺死。在金石山中吃草根樹皮,最終渡過鴨綠江,“娶東(dong) 婦,生二子”,“子孫蕃衍至今”[107]。在這一傳(chuan) 說中,抗清戰士康世爵通過換穿朝鮮軍(jun) 服,最終逃往朝鮮得以保留頭發,又在朝鮮這一新的文明樂(le) 土建立新的家園,華夏凋零的種子得以在這一沃土開枝散葉,得到了美好的結局。其子孫同居不分家,更是延續和承載了古典的華夏小共同體(ti) 美德。

 

顯然,這一傳(chuan) 說中朝鮮扮演了幫助華夏延續文明火種的角色,因此在朝鮮士人中被津津樂(le) 道。同時,這一傳(chuan) 說也表達了朝鮮人對漢人誌士寄托的希望,希望他們(men) 不忘華夏的衣冠頭發,即使抗爭(zheng) 失敗,也要做到孔子所說“乘桴浮於(yu) 海”,以避免剃頭降服的恥辱。

 

(二)批判、想象與(yu) 真實世界

 

朝鮮人以自己保留了頭發而自豪,並不時批判清人“披發左衽”,屈膝於(yu) 胡虜。在朝鮮士人看來,為(wei) 保頭發應抵抗,或至少逃到朝鮮,但絕不能屈膝投降而剃發。樸趾源就說,很多朝鮮士人“獨以一撮之髻自賢於(yu) 天下”,將未曾剃頭的發髻,視為(wei) 文明和自豪的身體(ti) 符號。另一方麵,則宣稱“一薙發則胡虜也,胡虜即犬羊也,吾於(yu) 犬羊也何觀?[108]”將剃發留辮的清朝人,全部視為(wei) 胡虜和犬羊。在樸趾源看來,這是一種極其不客觀的偏狹心態。這種心態,有時直接導致清朝士人的厭惡。徐有聞就記載了一位清朝翰林,曾經遭遇朝鮮人的謾罵指責,朝鮮人說他作為(wei) 大明世家子孫,卻“豈忍披發左衽,求仕於(yu) 本朝乎?”指責他剃發易服,在清朝當官。這一不禮貌的舉(ju) 動,導致翰林“聞者不悅,自後拒之”,再也不想和朝鮮人打交道了[109]。而洪大容與(yu) 清朝士人潘庭筠、嚴(yan) 誠深交,建立了至死不渝的深厚友情,但這一友誼在當時很多朝鮮士人看來,卻是值得批評的,理由僅(jin) 僅(jin) 是因為(wei) 他們(men) 將清朝士人視為(wei) “剃頭舉(ju) 子”,是支持清朝的“夷狄”,與(yu) 他們(men) 交往就是對明朝的背叛[110]。

 

對於(yu) 剃頭,一些清人固然對此極其不滿,如前文中所述感慨“剃頭之痛”的胡教授之子等人,甚至有擔任清朝縣官的士人大談自己的辮發是“韃子之法”[111],還有清朝婦女對朝鮮人束發的發髻也充滿興(xing) 趣[112]。但總體(ti) 看來,清中期及以後的清朝社會(hui) 主流,已經習(xi) 慣和接受了剃頭辮發。洪大容多次提到清人對剃頭的習(xi) 慣,如告訴他孔子後裔也剃頭,不必去見。而洪大容說朝鮮人以“保存頭發為(wei) 大快樂(le) 事”,對此潘庭筠等也是相顧無語而已。潘庭筠還告訴他,剃頭沒有“梳髻之煩,爬癢之苦”,而另一位清朝舉(ju) 子鄧生,也大談剃頭是“自幼習(xi) 以為(wei) 常,頗覺其便”,這些態度也令其略感失望[113]。樸趾源也意識到,當時一般清人已經習(xi) 慣了剃頭,反而認為(wei) 束發不便:“愚民之習(xi) 熟成俗者,已百餘(yu) 年之久,則亦或有以束發加帽,反為(wei) 煩癢而不便者”[114]。

 

可以說,朝鮮人對於(yu) 剃頭辮發的想象與(yu) 情感符號之外,也麵臨(lin) 著真實世界對此種想象的不斷衝(chong) 刷。

 

結  語

 

朝鮮士人對於(yu) 衣冠和頭發,寄予了各種複雜的情感與(yu) 想象。無論是他們(men) 做出那些關(guan) 於(yu) 未來的準確預言,還是引發出許多清人的悲情、傾(qing) 慕或是嘲諷,都在細密的文字記載中被凝結和沉澱為(wei) 曆史的塵埃。隨著時間的流逝,衣冠與(yu) 頭發的悲情漸漸暗淡,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混沌和模糊的現實。再往後到晚清,隨著太平天國運動的興(xing) 起,中國再次出現了不剃頭而留發的人群。然而此時的朝鮮人,似乎也逐漸淡忘了清朝前期、中期那種對於(yu) 衣冠頭發的複雜情感,反而跟隨清朝術語,將太平天國稱為(wei) “長發賊”,並記載了這些“長發賊”剃頭混入北京刺探情報。而令朝鮮人尷尬的是,如果“長發賊”不剃頭,反而“偽(wei) 著朝鮮服色”,打扮為(wei) 衣冠束發的朝鮮人,那就非常麻煩了。對此,清朝當局要求將“我隸輩姓名錄送通官處,以為(wei) 考信之資”[115]。在這個(ge) 時候,雖然繼南明、三藩之後再次出現了號召保留頭發並反抗清朝的力量,但此時的朝鮮人卻不再表現出濃厚的興(xing) 趣,反而配合清朝登記,防範“長發賊”借用朝鮮的頭發、衣冠進行搗亂(luan) 。在清朝的晚期階段,衣冠與(yu) 頭發不再是勾起明清易代時天崩地裂悲情的記憶符號,反而成了在現實生活中帶著負麵色彩,可以被遭到利用的累贅。再往後1882年朝鮮人和清朝的“天津談草”中,朝鮮人金允植則痛斥明治維新後的日本“悅洋人之道,盡化其頭發衣冠”[116]。至此,“頭發衣冠”之悲不再是清朝的胡服辮發,而變成了“洋人”的短發和西裝。而這個(ge) 時候,時間的指針距離朝鮮和清朝脫離“宗藩關(guan) 係”,以及後來的“日韓合並”,也已經越來越近了。

 

注釋:
 
[1] 葛兆光:《大明衣冠今何在》,載《史學月刊》2005年第10期。
 
[2] 徐東日:《朝鮮使臣眼中的中國形象:以〈燕行錄〉〈朝天錄〉為中心》,中華書局,2010年。
 
[3] 桂濤:《17—18世紀朝鮮士人眼中的清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
 
[4] 吳政緯:《從漢城到燕京:朝鮮使者眼中的東亞世界》,台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
 
[5] 李在學:《燕行記事》,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卷五九,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247頁。以下所引《燕行錄全集》均同,不一一注明。
 
[6] 李㴭:《燕行詩》,《燕行錄全集》卷二一,第474、第503頁。
 
[7] 金錫胄:《搗椒錄》,《燕行錄全集》卷二四,第49頁。
 
[8] 沈樂洙:《燕行日乘》,《燕行錄全集》卷五七,第37頁。
 
[9] 葛兆光:《想象異域: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劄記》,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53頁。
 
[10] 吳政緯:《從漢城到燕京:朝鮮使者眼中的東亞世界》,台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第135頁。
 
[11] 柳得恭:《熱河紀行詩》,《燕行錄全集》卷六Ο,第22頁。
 
[12] 李肇源:《黃粱錄》,《燕行錄全集》卷六一,第225、第248頁。
 
[13] 成祐曾:《銘山燕詩錄》,《燕行錄全集》卷六九,第230—231頁。
 
[14] 洪昌漢:《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九,第173頁;未詳:《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九九,第469頁。
 
[15] 俞拓基:《沈行記》,《燕行錄全集》卷三八,第146頁。
 
[16] 未詳:《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七Ο,第93頁。
 
[17] 洪大容:《湛軒燕記》,《燕行錄全集》卷四三,第27—28、第130頁。
 
[18] 李德懋:《入燕記》,《燕行錄全集》卷五七,第287頁。
 
[19] 李基憲:《燕行詩軸》,《燕行錄全集》卷六四,第444頁。
 
[20] 金昌業:《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二,第167頁。
 
[21] 樸趾源:《熱河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五三,第521頁。
 
[22] 章士釗:《疏〈黃帝魂〉》,自 中國人民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一集),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60—261頁。
 
[23] 郭齊勇:《天地間一個讀書人:熊十力傳》,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5頁。
 
[24] 徐浩修:《燕行記》,《燕行錄全集》卷五一,第20頁。
 
[25] 徐有聞:《戊午燕錄》,《燕行錄全集》卷六二,第247頁。
 
[26] 李德懋:《入燕記》,《燕行錄全集》卷五七,第235頁。
 
[27] 任鴻雋:《記南京臨時政府及其他》,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辛亥革命親曆記》,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年,第777頁。
 
[28] 程潛:《辛亥革命前後回憶錄》,自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辛亥革命親曆記》,第107頁。
 
[29] 南充師範學院:《蜀北軍政府成立始末調查記》,自 中國人民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三集),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92頁。
 
[30] 吳晉航 :《四川辛亥革命見聞錄》,中國人民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三集),第110頁。
 
[31] 陶菊隱:《長沙響應起義見聞》,自 中國人民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二集),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95頁。
 
[32] 李押:《燕行記事》,《燕行錄全集》卷五三,第138、第140頁。
 
[33] 李宜顯:《庚子燕行雜識》,《燕行錄全集》卷三五,第452頁。
 
[34] 趙榮福:《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三六,第326頁。
 
[35] 李在學:《燕行記事》,《燕行錄全集》卷五九,第52頁。關於這位“朱言”的身份,由於他曾自稱是明朝宗室,隱姓埋名為“丁含章”。這一情況,引起了朝鮮士人的普遍同情,但後經金昌業暗訪調查確認,所謂明宗室之說“已歸虛套矣”。張伯偉:《中韓筆談文獻中的衣冠問題新探:兼談東亞筆談的研究方法》,《江蘇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第21頁。
 
[36] 徐有聞:《戊午燕錄》,《燕行錄全集》卷六二,第215頁。
 
[37] 李宜顯:《庚子燕行雜識》,《燕行錄全集》卷三五,第361頁。
 
[38] 李㴭:《燕途紀行》,《燕行錄全集》卷二二,第102頁。
 
[39] 樸世堂:《西溪燕錄》,《燕行錄全集》卷二三,第386頁。
 
[40] 洪命夏:《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二Ο,第314頁。
 
[41] 未詳:《燕中聞見》,《燕行錄全集》卷九五,第56頁。
 
[42] 趙榮福:《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三六,第222—223頁。
 
[43] 孫萬雄:《燕行日錄》,《燕行錄全集》卷二八,第373頁;金昌業:《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一,第329頁。
 
[44] 洪大容:《湛軒燕記》,《燕行錄全集》卷四三,第76—77頁。
 
[45] 徐有聞:《戊午燕錄》,《燕行錄全集》卷六二,第174頁。
 
[46] 章太炎:《先曾祖訓導君先祖國子君先考知縣君事略》,黃耀先等點校:《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續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12頁。王汎森指出,章太炎家族的情況並非孤例,當時江南很多士人遺囑都要求避免穿清朝服裝入葬。王汎森:《清末的曆史記憶與國家建構》,《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係譜》,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第102—103頁。
 
[47] 錢理群:《周作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101頁。
 
[48] 閔鼎重:《老峰燕行記》,《燕行錄全集》第二十二卷,第386頁。
 
[49] 洪大容:《湛軒燕記》,《燕行錄全集》第四十二卷,第14頁。
 
[50] 樸來謙:《沈槎日記》,《燕行錄全集》第六十九卷,第75頁。
 
[51] 未詳:《燕中聞見》,《燕行錄全集》第九十五卷,第21、第29、第33頁。
 
[52] 李在學:《燕行記事》,《燕行錄全集》第五十九卷,第53頁。
 
[53] 李永圻:《呂思勉先生編年事緝》,俞振基編:《蒿廬問學記》,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第369頁。
 
[54] 趙榮福:《燕行錄》,《燕行錄全集》第三十六卷,第260頁。
 
[55] 柳得恭:《燕台錄》,《燕行錄全集》第六十卷,第226—227頁。
 
[56] 崔鬥燦:《乘槎錄》,《燕行錄全集》卷六八,第495頁。
 
[57] 李遇駿:《夢遊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七六,第438頁。
 
[58] 金昌業:《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二,第74頁。
 
[59] 樸趾源:《熱河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五四,第504頁。
 
[60] 李宜萬:《農隱入沈記》,《燕行錄全集》卷三Ο,第234頁。
 
[61] 閔鎮遠:《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四,第394—395頁。
 
[62] 趙榮福:《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三六,第332—333頁。
 
[63] 薑浚欽《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六七,第57頁。
 
[64] 洪大容:《湛軒燕記》,《燕行錄全集》卷四三,第191—192頁。
 
[65] 徐浩修:《熱河紀遊》,《燕行錄全集》卷五一,第371—372頁。
 
[66] 李宜萬:《農隱入沈記》,《燕行錄全集》卷三Ο,第47頁。
 
[67] 金昌業:《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一,第361頁。
 
[68] 樸趾源:《熱河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五五,第94頁。
 
[69] 權以鎮:《癸巳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五,第131—132頁。
 
[70] 金昌業:《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一,第355—356頁。
 
[71] 趙榮福:《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三六,第304頁。
 
[72] [美]巫鴻:《重屏:中國繪畫中的媒材與再現》,文丹 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5頁。
 
[73] 張閌:《清代剃發政策再論:兼與魚宏亮先生商榷》,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3期,第83頁。
 
[74] 蔡濟恭:《含忍錄》,《燕行錄全集》卷四Ο,第381頁。
 
[75] 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44—260頁。
 
[76] 楊念群:《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觀的確立與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北京:三聯書店,2010年,第362—368頁。
 
[77] [美]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陳兼、劉昶 譯,北京:三聯書店,2012年,第140—152頁。
 
[78] 沈樂洙:《燕行日乘》,《燕行錄全集》卷五七,第80頁;樸趾源:《熱河日記》,《燕行錄全集》第五十四卷,第521—525頁。
 
[79] 李基憲:《燕行詩軸》,《燕行錄全集》卷六四,第422頁。
 
[80] 未詳:《燕中聞見》,《燕行錄全集》卷九五,第92頁。
 
[81] 林翰洙:《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七八,第219頁。
 
[82] 薑長煥:《北轅錄》,《燕行錄全集》卷七七,第318頁。
 
[83] 洪大容:《湛軒燕記》,《燕行錄全集》卷四二,第250、第441頁。
 
[84] 洪大容:《湛軒燕記》,《燕行錄全集》卷四三,第130—131頁。
 
[85] 金昌業:《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二,第108頁。
 
[86] 李宜萬:《農隱入沈記》,《燕行錄全集》卷三十,第356頁。
 
[87] 金景善:《燕轅直指》,《燕行錄全集》卷七二,第363頁。
 
[88] 俞彥述:《燕京雜識》,《燕行錄全集》卷三九,第295頁。
 
[89] 未詳:《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九九,第430頁。
 
[90] 李基憲:《燕行詩軸》,《燕行錄全集》卷六四,第394頁。
 
[91] 徐有素:《燕行錄》,《燕行錄全集》卷七九,第199頁。
 
[92] 樸趾源:《熱河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五三,第361頁。
 
[93] 孫萬雄:《燕行日錄》,《燕行錄全集》卷二八,第349頁。
 
[94] 李押:《燕行記事》,《燕行錄全集》卷五三,第138頁。
 
[95] 朱瑞熙等:《遼宋西夏金社會生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27—32頁;李學成、王焯:《滿族辮發淵源考辨》,《雲南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3期,第123—124頁。
 
[96] 李德懋:《入燕記》,《燕行錄全集》卷五七,第231頁。
 
[97] 吳道一:《丙寅燕行日乘》,《燕行錄全集》卷二九,第178頁。
 
[98] 洪大容:《湛軒燕記》,《燕行錄全集》卷四三,第79頁。
 
[99] 李在學:《燕行記事》,《燕行錄全集》卷五九,第53頁。
 
[100] 洪良浩:《燕雲紀行》,《燕行錄全集》卷四一,第276—277頁。
 
[101] 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61—262頁。
 
[102] 未詳:《燕中聞見》,《燕行錄全集》卷九五,第158頁。
 
[103] 孫衛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87—201頁。
 
[104] 樸趾源:《熱河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五三,第272頁。
 
[105] 金景善:《燕轅直指》,《燕行錄全集》卷十,第316頁。
 
[106] 未詳:《燕轅日錄》,《燕行錄全集》卷九五,第300頁。
 
[107] 未詳:《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九二,第154頁。
 
[108] 樸趾源:《熱河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五三,第94、第450頁。
 
[109] 徐有聞:《戊午燕錄》,《燕行錄全集》卷六二,第182頁。
 
[110] 吳政緯:《從漢城到燕京:朝鮮使者眼中的東亞世界》,台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第192—193頁。
 
[111] 徐有聞:《戊午燕錄》,《燕行錄全集》卷六二,第175頁。
 
[112] 金昌業:《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三二,第126頁。
 
[113] 洪大容:《湛軒燕記》,《燕行錄全集》卷四二,第112—113、第164—165頁;洪大容:《湛軒燕記》,《燕行錄全集》卷四三,第28、第75頁。
 
[114] 樸趾源:《熱河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五六,第556頁。
 
[115] 樸齊仁:《燕槎錄》,《燕行錄全集》卷七六,第174頁;未詳:《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卷九二,第254頁。
 
[116] 金允植:《天津談草》,《燕行錄全集》卷九三,第2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