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趙占居】將無同?豈無異?——先儒論人性的共同性與差別性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3-06-07 15:35:41
標簽:人性論
何懷宏

作者簡介:何懷宏,男,西曆一九五四年生,江西樟樹人。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著有:《契約倫(lun) 理與(yu) 社會(hui) 正義(yi) ──羅爾斯正義(yi) 論中的曆史與(yu) 理性》,《良心論──傳(chuan) 統良知的社會(hui) 轉化》,《世襲社會(hui) 及其解體(ti) ──中國曆史上的春秋時代》,《底線倫(lun) 理》,《選舉(ju) 社會(hui) 及其終結──秦漢至晚清曆史的一種社會(hui) 學闡釋》,《道德·上帝與(yu) 人》,《新綱常:探討中國社會(hui) 的道德根基》等。

將無同?豈無異?——先儒論人性的共同性與(yu) 差別性

作者:何懷宏 趙占居

來源:《孔子研究》2023年第2期


摘    要:人性顯示出各種共性,也包含著各種差別性,且往往難分難解,值得仔細分析和梳理。先儒在春秋戰國時代,對人性就有豐(feng) 富深入的探討,但以論人的共同性為(wei) 主。孔子“性近習(xi) 遠”之說,預示了人性論探討的基本方向和廣闊空間。孟子所持的性善論,相當充分地發掘了人心向善的資源。荀子所持的性惡論,從(cong) 社會(hui) 製度著眼,也是積極主張人努力向善,化性起偽(wei) 。漢至唐的儒家則更重視人的差別性,認為(wei) 性有品級和等差。而縱覽這些論述,可以發現先儒所論人的同異中,一個(ge) 很重要的差別性分類是少數聖賢(包括“希聖希賢者”)和多數民眾(zhong) 的差異。這也構成了傳(chuan) 統道德兩(liang) 分的一種人性論基礎。

 

作者簡介:何懷宏,鄭州大學哲學學院特聘首席教授,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倫(lun) 理學、人生哲學、社會(hui) 史。趙占居,北京大學哲學係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倫(lun) 理學、心靈哲學。


 

中國古人對人性討論甚多,眾(zhong) 說紛紜,現嚐試做一梳理,擬以人的共同性和差別性為(wei) 中心線索,範圍主要限定在儒家的思想。但本文不會(hui) 論及所舉(ju) 思想家人性論的全部,而是集中於(yu) 人的共同性和差別性的部分。在人的共同性中自然主要是討論人與(yu) 其他動物相區別而非相聯係的共性;在差別性中,則主要討論群體(ti) 之間的殊性而非個(ge) 人之間的殊性。

 

世界充滿著差異,但也顯示著共性。所以我們(men) 可以做各種分析和歸類。差異是比較顯明的,共性則還需要一些抽象。“世界上沒有兩(liang) 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但它們(men) 是“葉子”,乃至於(yu) 是某一棵樹,甚至某一種樹的葉子又是共同的。我們(men) 其實都是在差異中談共性,在共性中談差異。我們(men) 談人的特有共性往往是在人與(yu) 其他動物的差別中定義(yi) 的。我們(men) 談人類內(nei) 部的種種群體(ti) 和個(ge) 人差異,又是在人的共性的框架內(nei) 談論的。但我們(men) 不必動輒“一言以概之”,也不必“完全不概括”。分析可能還是基礎性的,首先要弄清一個(ge) 事物是什麽(me) ,但我們(men) 又要注意它和其他事物千絲(si) 萬(wan) 縷的聯係和由這些聯係建立起來的某些共性。

 

就一個(ge) 具體(ti) 的人來說,他首先不是一個(ge) 機器,是一個(ge) 碳基的存在而非矽基的存在,具有一種有機的生命性;然後他是一個(ge) 哺乳類或靈長類動物,和其他的同類動物一樣具有某種動物性;其次他還是一個(ge) 人,和其他人一樣具有一種共同的人性。而他同時還屬於(yu) 某個(ge) 性別,某個(ge) 種族,某個(ge) 階層或階級,還具有某個(ge) 國家的國民性或民族性,以及某種職業(ye) 性或地域性等,最後他還擁有他自己的個(ge) 性,那不僅(jin) 是通過一種人際比較形成的,還要根據一個(ge) 人前後連貫的行為(wei) 來確定。這裏的種種屬性看來都是根據範圍而定的,而我們(men) 對這些屬性往往會(hui) 有不同的權重和關(guan) 注。在此我們(men) 關(guan) 注的是共同的人性和群體(ti) 之間的差別性,這也是先儒所論最多的。


 

孔子在《論語》中論人性隻有一句,卻意味深長:“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論語·陽貨》)孔子談性隻有這一句也說明了子貢說的是對的:“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孔子很少談性,也很少談天道,那麽(me) ,這是否說明孔子不重視人性的問題呢?並不一定。孔子顯然是很重視天的,在他心裏,“巍巍乎,唯天為(wei) 大”(《論語·泰伯》),但他在《論語》中說“天”甚多,卻竟無一言談到“天道”。他很少談“性”與(yu) “天道”的原因可能是同樣的,即他認為(wei) 它們(men) 雖然很重要,但與(yu) 其玄妙莫測地談“性”與(yu) “天道”,不如更切實地言之。

 

但就這一“性近習(xi) 遠”的思想已經預示了日後儒家討論人性的基本方向,為(wei) 後來者的探討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孔子說“性相近也”,亦即肯定人有基本相同的共性,同時又說“習(xi) 相遠也”,則是肯定人們(men) 後來的習(xi) 性會(hui) 差別很大。這句話還涉及先天與(yu) 後天的問題,即這相近應該是在人出生伊始的時候,相距遙遠卻是在後來的時候,甚至可以從(cong) 人整個(ge) 的一生來看,是從(cong) “人之初”到“人之終”。那麽(me) ,這裏的“性”是指什麽(me) ?“習(xi) ”又是指什麽(me) 呢?按照後來儒者經過千百年理解達成的基本共識,也是沉澱在普及啟蒙讀本《三字經》中的共識,這一“性”的意謂看來是指“人之初”的“本性”,也就是說是指人出生時候的人性。這一人性我們(men) 通常也可以稱作人的自然本性,或者說“天性”“天賦本性”。而“習(xi) ”則是指人後天的,天賦與(yu) 環境、遺傳(chuan) 與(yu) 經驗互動形成的“社會(hui) 本性”,或者說“習(xi) 性”,即後天習(xi) 得的屬性。這種“習(xi) 性”也可以說還是屬於(yu) 人性,雖然是第二位的人性,是有差別,而且差別甚大的人性。這些差異明顯地表現於(yu) 人類群體(ti) 與(yu) 群體(ti) 、個(ge) 體(ti) 與(yu) 個(ge) 體(ti) 之間,是人類的內(nei) 部差異。而第一位的自然本性則是屬於(yu) 人類外部的差異,也就是人和其他動物之間的差異,比如人特有的精神和意識;也包括由人和動物的共性改變和升華了的一些共性,比如某些情感和意欲。這種“人禽之別”的差異同時也就是人類的共性,後來發展出來的千差萬(wan) 別的習(xi) 性則是人類的殊性。

 

所以說,孔子這一句話已經涉及人性理論的數個(ge) 基本主題:本性與(yu) 習(xi) 性、自然與(yu) 社會(hui) 、先天與(yu) 後天、共性與(yu) 殊性。本文將主要就傳(chuan) 統儒家所言來討論人的共性與(yu) 殊性,或者說人的共同性和差別性。孔子沒有怎麽(me) 形而上學地談性,但在對人、民、知、仁、君子、小人等諸多問題的言說中,已經有豐(feng) 富的對人的共性與(yu) 殊性的言說。

 

在人的本性或共性方麵,孔子說:“富與(yu) 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yu) 賤是人之所惡也”(《論語·裏仁》),說的就是人的自然“本性”。但人們(men) 對待它們(men) 的態度卻有所不同,君子對富貴,如果“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論語·裏仁》);對貧賤,如果“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裏仁》)。這“不處”和“不去”就是體(ti) 現了學習(xi) 和教化之功的“習(xi) 性”。當然,這學習(xi) 和教化也不完全是單獨的後天因素在起作用,其中的先天因素也會(hui) 結合進來起作用。所以,孔子隻是謹慎地說“性相近也”,還沒有直接說“性相同也”,這或許是因為(wei) 一些後來的差異也在先天就有其天賦的種子。但為(wei) 了明確概括和對比起見,說“同”亦無不可,隻是記住“同”總不會(hui) 全同。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的“忠恕”原則也是著眼於(yu) 人的共性,並根據人格平等的原則提出待人的基本和普遍的態度。孔子的弟子子貢對這一忠恕原則的另一表述是“我不欲人之加諸我者,吾亦欲無加諸人”(《論語·公冶長》)。也同樣是在表述人的共性,並要對包括自己在內(nei) 的所有人一視同仁地對待和寬容。還有進一步的如“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也是對普遍的人而言。他在馬廄被焚之後隻問人傷(shang) 了沒有,而沒有問馬,則是將人的生命歸於(yu) 一類而置於(yu) 動物之上。孔子的“有教無類”的教育原則是認為(wei) 人是普遍可以被教化的。而“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則說明可以向任何人學習(xi) 。但他也並不隻是主張向外用力,“為(wei) 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點出了人心中共有的一點善念。

 

孔子論人的習(xi) 性或差別性可能更多更豐(feng) 富,這大概是因為(wei) 孔子極其重視人的學習(xi) 和教育,《論語》首句即“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乎”。而學習(xi) 的目的則不僅(jin) 是學文求知,更要在道德上努力向聖賢看齊。他始終勉勵人要努力向上向善,但他似乎也知道最後還是會(hui) 有“人之不齊”。由《論語》可見,孔子有許多話是對君子與(yu) 小人做鮮明對比,諸如“君子喻於(yu) 義(yi) ,小人喻於(yu) 利”,“君子成人之美,而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等等。這些對比多不是地位、身份上的,而首先是道德上的。

 

這裏比較有爭(zheng) 議的可能是孔子對民眾(zhong) 的認識與(yu) 態度。一方麵,他主張仁政,主張統治者要安民、保民、養(yang) 民、愛民、“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但另一方麵又認為(wei) 民眾(zhong) 往往是不願自己立誌向學的。孔子的教育一方麵主張“有教無類”,不設門檻,無論何人,不管他是貴族還是平民,隻要肯學,都可以來學;但另一方麵,基於(yu) 他對人性多數與(yu) 少數的認識,他實際上又認為(wei) 願意來學或有能力學成的人不會(hui) 太多。所以他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wei) 下矣。”(《論語·季氏》)但他否定自己是“生而知之者”,而隻是“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述而》)。他還說“唯上知與(yu) 下愚不移”(《論語·陽貨》),但他並沒有說“上知”就不需要學習(xi) ,也沒有說“下愚”就不能被影響和教化,他的意思也許隻是說無論怎樣教化和改善,他們(men) 不可能轉移和脫離這樣兩(liang) 個(ge) 大類。所以他實際上應是主張適用於(yu) 君子和民眾(zhong) 的兩(liang) 種道德並行,君子追求“希聖希賢”“內(nei) 聖外王”的高尚道德,而民眾(zhong) 則也能和君子共有“人倫(lun) 綱常”和“親(qin) 親(qin) 孝悌”的普遍道德。“修身齊家”是人人都應該努力做到的,但“治國平天下”則隻有少數人才能做到。在社會(hui) 和政治上應該將有道德和學問的賢人推舉(ju) 到上層,對他們(men) 提出更高的道德要求,這樣,就能示範和引領整個(ge) 社會(hui) 的道德風尚。這也就是:“子為(wei) 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君子篤於(yu) 親(qin) ,則民興(xing) 於(yu) 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論語·泰伯》)“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論語·學而》)這一思想也是源遠流長,《詩經·小雅·大東(dong) 》中就有言:“君子所履,小人所視。”

 

最具爭(zheng) 議的可能是孔子這樣一句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這裏的“由之”是指在行為(wei) 上“遵循”,對“不可”則可以有兩(liang) 種解釋,一種解釋是“不讓”,即禁止民眾(zhong) 知道,實行愚民政策;但還有一種理解應該是“不能”,即不指望他們(men) 都能夠立誌向學且理解,都能知曉行為(wei) 規則後麵的“道”,他們(men) 能在行動中養(yang) 成這樣的道德行為(wei) 和習(xi) 慣就可以了。孔子這裏說的意思應該是第二種含義(yi) 。朱熹《論語集注》對這句話的解釋是:“民可使之由於(yu) 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這也可以用孔子整理的經典中的兩(liang) 段話來印證。《詩經》中有一句話“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詩經·大雅·烝民》)。《周易·係辭上傳(chuan) 》中也有一段話:“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亦即讓民眾(zhong) 在行動中遵守道德法則,跟隨道德榜樣,即便他們(men) 並不清楚這後麵的“道”,不能知曉這“懿德”和原則後麵的根據。後來的孟子也有類似的話:“行之而不著焉,習(xi) 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zhong) 也。”(《孟子·盡心上》)

 

老子《道德經》中則含有第一種解釋的意思,即不僅(jin) 是不指望,甚至是希望民眾(zhong) 不要知道得太多而產(chan) 生太多的欲望,如:“是以聖人之治……常使民無知無欲。”(《道德經》第三章)“絕聖棄智,民利百倍……見素抱樸,少思寡欲。”(《道德經》第十九章)“古之善為(wei) 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道德經》第六十五章)但統治者首先要自己做到少知寡欲,清靜無為(wei) :“我無為(wei) 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道德經》第五十七章)


 

孟子論性不僅(jin) 強調人的共性,而且強調這共性就是善性。但是,他看來也承認人的生理共性、身體(ti) 共性,且用這種共性引出人心的共性、道德的共性:“口之於(yu) 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yu) 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yu) 色也,有同美焉。至於(yu) 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yi) 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yi) 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孟子·告子上》)人均是同類,既然同類,怎麽(me) 會(hui) 沒有共性,“故凡同類者,舉(ju) 相似也,何獨至於(yu) 人而疑之?聖人,與(yu) 我同類者”(《孟子·告子上》)。如果沒有這種善性,那就不屬於(yu) 人類了。這種善性也就是“仁義(yi) 禮智”,尤其是其中的“仁之端”——惻隱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yu) 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ei) 交於(yu) 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yu) 鄉(xiang) 黨(dang) 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yi) 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醜(chou) 上》)他在另外一處說這“四心”沒有提“端”,但提“端”應該是一個(ge) 更加貼切的說法。“端”也就是源頭,就是人出生伊始已經具有的一種可能性;它還隱而未發,但已經普遍地潛存於(yu) 每一個(ge) 人的心裏,即“仁義(yi) 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而這種共性也就是人與(yu) 動物的首要差別,也就是表現於(yu) “人禽之別”的殊性。綱常中忠孝最重要,“無父無君,是禽獸(shou) 也”(《孟子·滕文公下》)。人如果橫逆狂暴,“則與(yu) 禽獸(shou) 奚擇哉”?人如果不存清明之氣,“則其違禽獸(shou) 不遠矣”。這種來自“人禽之別”的共性,是寶貴的,又是稀少的:“人之所以異於(yu) 禽獸(shou) 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在這句話裏同時顯示出人的共同性和差別性。

 

亦即這最後一句話又把我們(men) 引向了人的差異性,而且還是少數君子與(yu) 眾(zhong) 多民眾(zhong) 的差異。既然性善其實隻是人禽之別的“幾希”,是很容易放逸而去的善念,那麽(me) ,存養(yang) 、推擴也就相當不易,從(cong) 而也就會(hui) 有後來種種的“習(xi) 相遠”。但孟子論人性的確主要還是以論其共性為(wei) 主,而以論其殊性為(wei) 輔。公都子問他:“鈞是人也,或為(wei) 大人,或為(wei) 小人,何也?”孟子回答說:“從(cong) 其大體(ti) 為(wei) 大人,從(cong) 其小體(ti) 為(wei) 小人。”公都子還繼續追問人何以會(hui) 或從(cong) 其大體(ti) 或從(cong) 其小體(ti) ,孟子答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yu) 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也就是說,差別在於(yu) 是不是能思考和反省自身。他重視的是心靈,所以要“盡心”以“知性”而“知天”,要努力“求放逸之心”。但“盡心”雖然是向所有人開放,可能還是隻有少數人能夠通過持久的“盡心”而知性知天。這裏又一次出現士君子與(yu) 民眾(zhong) 的差別:“無恒產(chan) 而有恒心者,惟士為(wei) 能。若民,則無恒產(chan) ,因無恒心。”(《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學說一個(ge) 重要的內(nei) 容是義(yi) 利之辨。對於(yu) 民眾(zhong) ,孟子並不要求他們(men) 放棄對利益和恒產(chan) 的追求,而且主張為(wei) 民製產(chan) 。他甚至也不奢望君主放棄自己的快樂(le) 和利益,隻是希望他們(men) 不要“獨樂(le) 樂(le) ”,而是“眾(zhong) 樂(le) 樂(le) ”,“與(yu) 民同樂(le) ”、與(yu) 民共利。但是,對士君子來說,他卻希望他們(men) 嚴(yan) 守義(yi) 利之辨,要求他們(men) 在必要的時候舍生取義(yi) 。他為(wei) 君子設立了一個(ge) 獨立自足的至高道德理想人格,這種理想人格不是從(cong) 外在的功績判斷:“廣土眾(zhong) 民,君子欲之,所樂(le) 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le) 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yi) 禮智根於(yu) 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yu) 麵,盎於(yu) 背,施於(yu) 四體(ti) ,四體(ti) 不言而喻。”(《孟子·盡心上》)孟子還從(cong) 社會(hui) 分工的角度談道:“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ang) 君子。”(《孟子·滕文公上》)並認為(wei) 這一分工是一個(ge) 普遍的規則:“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yu) 人;治於(yu)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yu) 人,天下之通義(yi) 也。”(《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為(wei) 什麽(me) 要大力提倡性善論,也是有時代和個(ge) 人際遇的關(guan) 係,其時天下已然大亂(luan) ,七國爭(zheng) 雄,盛行的是弱肉強食的叢(cong) 林規則,而大亂(luan) 或又還是初起,拯救還有希望,當時也還有遊說國君的機會(hui) ,所以,他不僅(jin) 希望君子存心養(yang) 性,也希望喚起君主的一點善念。

 

而荀子為(wei) 什麽(me) 提倡性惡論,也可能有其時代的關(guan) 係,尤其到他晚年,當時天下道德已經崩解,他沒有出去遊說國君的機會(hui) 和意願,暮年隻是做一個(ge) 蘭(lan) 陵令維持自己的生計而潛心著述。他看來是更寄望於(yu) 製度的長期建設而非立即喚醒人的心性,而製度的建設倒是不妨從(cong) 承認人的惡開始。他主張人們(men) 化性起偽(wei) ,改惡從(cong) 善,認為(wei) 所有人,包括聖愚、天子庶人,其人性都是共同的,但這共有之“性”卻不是善,而是惡:“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惡,耳辨聲音清濁,口辨酸鹹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ti) 膚理辨寒暑疾養(yang) ,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榮辱》)孟子是用人的感官欲望打比喻來說明人心的共同善性,而荀子直認這普遍欲望就是人性之“惡”,而這“欲望”還可能是無上限、無休止的。“夫貴為(wei) 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餘(yu) 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荀子·榮辱》)

 

性惡論的思想淵源有自,因為(wei) 荀子更重視的是人的身體(ti) ,而不是像孟子所重視的是人的心靈。人有身就會(hui) 有欲望,這首先是物欲,因為(wei) 他要靠物質的資料才能活下去。但人似乎又和動物不一樣,不會(hui) “食飽即安”,他還要儲(chu) 存,還要聚斂,還要用物質財富換取其他的東(dong) 西,諸如地位、權力和名望。在荀子看來,這“性”是所有人天生就有的,誰都要攤到一份,誰都不可能拒絕,否則就無以為(wei) “生”了:“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荀子·性惡》)荀子雖稱欲望為(wei) “惡”,但也不完全否定人的欲望,因為(wei) 它是來自人不可逃避的人性。所以他說:“故雖為(wei) 守門,欲不可去,性之具也。雖為(wei) 天子,欲不可盡。”(《荀子·正名》)

 

人雖性惡,卻也有化性起偽(wei) 的能力,這是不是也是所有人共同具有的呢?荀子看來也是肯定這一點的。他同意“塗之人可以為(wei) 禹”。說“凡禹之所以為(wei) 禹者,以其為(wei) 仁義(yi) 法正也。然則仁義(yi) 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yi) 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yi) 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wei) 禹明矣。”(《荀子·性惡》)這種普遍的“惡之華”是怎樣產(chan) 生的呢?是因為(wei) 人皆有可以知道仁義(yi) 法正的素質。但荀子說,無論如何,這種能力卻不是來自普遍的人性。“凡禮義(yi) 者,是生於(yu) 聖人之偽(wei) ,非故生於(yu) 人之性也。”(《荀子·性惡》)荀子如此區分“性”與(yu) “偽(wei) ”:“若夫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ti) 膚理好愉佚,是皆生於(yu) 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後然者,謂之生於(yu) 偽(wei) 。是性偽(wei) 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荀子·性惡》)

 

聖人之所以要起而作偽(wei) ,就還是要歸到人心的一種善願。荀子大致描述了這一“性—情—慮—偽(wei) ”的過程:“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le) 謂之情;情然而心為(wei) 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wei) 之動謂之偽(wei) 。”(《荀子·正名》)聖人的這種善願正是因為(wei) 看到了人性普遍惡的事實,才試圖起而化性。“凡人之欲為(wei) 善者,為(wei) 性惡也。”“夫薄願厚,惡願美,狹願廣,貧願富,賤願貴,苟無之中者,必求於(yu) 外。故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勢,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yu) 外。用此觀之,人之欲為(wei) 善者,為(wei) 性惡也。”(《荀子·性惡》)俗話說也就是缺什麽(me) 補什麽(me) ,但為(wei) 什麽(me) 人們(men) 不接受欲望這一事實而一定要補善呢?善願又究竟是從(cong) 哪裏來的呢?其實還有待說明。人性有惡的事實並不是人向善的原因和動力,向善還得另有動因。但無論如何,我們(men) 可以看到,荀子和孟子一樣都是鼓勵人積極有為(wei) 和努力向善的,孟子是說你心中本來就有善端,你必須將其發揚光大才能成就為(wei) 有別於(yu) 動物的好人;而荀子是說,你有身即有物欲,就有惡性,你就必須有所作為(wei) 擯棄這惡性才能成為(wei) 善人。孟子重在內(nei) 心揚善,荀子重在行為(wei) 克惡。而善惡的可能性或者說“端”其實在初始的人那裏都存在,且如果一定要給出究竟是人性善還是人性惡的結論,大概還是應當讚成性善論,因為(wei) 在人的初始本性中,善端還是超過惡端那麽(me) 一點點的。

 

無論如何,在荀子那裏,論及人的差別性,他同樣認為(wei) 在聖人與(yu) 民眾(zhong) 之間、君子和小人之間,還是會(hui) 存在差異,甚至是巨大的差距,雖然在荀子看來,這不是“性”的差距,而是“偽(wei) ”的差距,是“積”的差距。“聖人者,道之極也。故學者固學為(wei) 聖人也,非特學為(wei) 無方之民也。”(《荀子·禮論》)“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荀子·榮辱》)“君子,小人之反也。君子大心則敬天而道,小心則畏義(yi) 而節;知則明通而類,愚則端愨而法;見由則恭而止,見閉則敬而齊;喜則和而理,憂則靜而理;通則文而明,窮則約而詳。小人則不然,大心則慢而暴,小心則淫而傾(qing) ;知則攫盜而漸,愚則毒賊而亂(luan) ;見由則兌(dui) 而倨,見閉則怨而險;喜則輕而翾,憂則挫而懾;通則驕而偏,窮則棄而儑。”(《荀子·不苟》)這種聖人與(yu) 眾(zhong) 人的差別看來還主要是一個(ge) 能力的問題,尤其是道德的認知能力。他在回答“塗之人是否均可以為(wei) 禹”的問題時,區分了“可以為(wei) ”和“可以成”的不同:誰都可以立誌且努力為(wei) 禹,但能不能成禹卻“未必然”,然而即便“不能成”,也無害於(yu) “可以為(wei) ”。幾乎沒有人走遍天下,亦無損於(yu) 我們(men) 說人有“遍行天下”的能力。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荀子所說的“皆有可以知仁義(yi) 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yi) 法正之具”的能力呢?人們(men) 的道德認知能力和意誌能力還是有差距的,荀子也承認:“有聖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荀子·性惡》)

 

荀子主張人性惡,主要目的還是要建設一個(ge) 好的政治秩序和道德教化,“今人之性惡,必將待聖王之治、禮義(yi) 之化,然後皆出於(yu) 治,合於(yu) 善也。”(《荀子·性惡》)至於(yu) 何為(wei) 好的社會(hui) 政治製度,荀子談到了它的目的,他說:“天之生民,非為(wei) 君也;天之立君,以為(wei) 民也。故古者,列地建國,非以貴諸侯而已;列官職,差爵祿,非以尊大夫而已。”(《荀子·大略》)這種民本主義(yi) 應該說是儒家的一致意見,即他們(men) 讚成一種君主製和等級製,並不是為(wei) 了君主和尊貴者,而是為(wei) 了建設一種“為(wei) 民”“向善”和“歸仁”的製度和社會(hui) 。在上者應該比民眾(zhong) 更加克製自己的物質欲望,限製自己的經濟利益,“從(cong) 士以上皆羞利而不與(yu) 民爭(zheng) 業(ye) ,樂(le) 分施而恥積臧;然故民不困財”(《荀子·大略》)。荀子也和孟子一樣主張讓民製產(chan) ,讓民富裕:“不富無以養(yang) 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故家五畝(mu) 宅,百畝(mu) 田,務其業(ye) 而勿奪其時,所以富之也。”(《荀子·大略》)


 

從(cong) 漢至唐,儒家學者卻有一變,多強調性有品級,有差等。這大概是因為(wei) 漢唐儒較為(wei) 貼近社會(hui) 政治,有強烈的社會(hui) 現實感,既是從(cong) 差序明顯的社會(hui) 和政治出發,也維護這種差序。而儒家在“外王”層麵的思想和製度的發展,也大致是到唐朝就基本完備。以下論董仲舒等,我們(men) 也就從(cong) 他們(men) 所論人的差別性開始。

 

董仲舒有強烈的“正名”或“實名”思想,認為(wei) 應該“事各順於(yu) 名,名各順於(yu) 天”(《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名實必須相符,甚至以名責實。用到“性”“善”兩(liang) 名上,在他看來,性就是“生”,或者說是“質”,而“善”應是已經表現為(wei) 行為(wei) 和性格的昭然之善:“今世暗於(yu) 性,言之者不同,胡不試反性之名?性之名非生與(yu) ?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性者,宜知名矣,無所待而起,生而所自有也。善所自有,則教訓已非性也。”(《春秋繁露·實性》)這就像米(善)是出於(yu) 禾(性),但禾(性)並不是就是米(善),“善出於(yu) 性,而性不可謂善”(《春秋繁露·實性》)。“性者,天質之樸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春秋繁露·實性》)所以他的人性論既非性善論,亦非性惡論,而是把人性看作是一種中性之“質”,以後可善可惡,人也必然要分化。所以,董仲舒強調的其實是人後來的差別懸殊的習(xi) 性。但是,如果一定要給人的本性一個(ge) 統一的說法,究竟如何名性呢?董仲舒的做法是取其“中”,也可以說取中間的大多數人,既不以“聖人之性”名性,也不以“鬥筲之性”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春秋繁露·實性》)。

 

董仲舒把“性”隻是看作一種人出生伊始就有的自然資質,從(cong) 中可能生長出善,也可能生長出惡,加上後天環境和努力的差別,於(yu) 是世間就有善人惡人之分,有聖人和大奸之分。但這兩(liang) 種人都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中人”。這三種人已經預示著一種“性三品論”。而且,董仲舒還傾(qing) 向於(yu) 認為(wei) 世間總會(hui) 有這三種人,這種狀況就像“天不變,道亦不變”一樣是不會(hui) 改變的。不過,我們(men) 還可以另外提出兩(liang) 個(ge) 問題:一是當出生伊始,新生兒(er) 是否已經有比重不同的向善或者向惡的資質,這種資質的比重就足以讓我們(men) 說他們(men) 或善或惡?二是說是否所有人都有這樣兩(liang) 種資質,他們(men) 的善惡資質隻是多少的不同,而不是有無的不同,如果是這樣,那麽(me) 我們(men) 是否還是可以總體(ti) 衡量人們(men) 的這兩(liang) 種資質究竟哪種為(wei) 強,從(cong) 而承認一種性善論或者性惡論?董仲舒看來倒是不否認所有人都潛藏有這樣兩(liang) 種資質的,但他不同意孟子把人性中的“善端”就看作“善”,說孟子之所謂的“善”隻是將人與(yu) 禽獸(shou) 相比,是指“萬(wan) 民之性善於(yu) 禽獸(shou) ”;而聖人所說的“善”是“循三綱五紀,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愛,敦厚而好禮,乃可謂善”(《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如果將人與(yu) 動物比較,那麽(me) ,所有人都還是有一種“人禽之別”的共同性,甚至可以說這種共同性是一種善性,但如果將人與(yu) 人比較,則不能說這種“萬(wan) 民之性”是一種善性:“質於(yu) 禽獸(shou) 之性,則萬(wan) 民之性善矣;質於(yu) 人道之善,則民性弗及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董仲舒又將善惡與(yu) 天道陰陽的宇宙論聯係起來,認為(wei) :“身之名取諸天,天兩(liang) 有陰陽之施,身亦兩(liang) 有貪仁之性;天有陰陽禁,身有情欲栣,與(yu) 天道一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陰陽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在這裏,他也看到了一種“同”:“天人之際,合二為(wei) 一。”但無論如何,聖賢和民眾(zhong) 的差距還是巨大的。董仲舒還是正名索義(yi) ,說“民”的意思就是“瞑”,也就是未開悟者,有待教化者。但是否他們(men) 全都能被教化,或者能夠被教化到什麽(me) 程度,則還是未定之天。不過,董仲舒堅決(jue) 主張從(cong) “萬(wan) 民”中選拔政治精英而反對世襲製,他的“舉(ju) 賢良三策”開啟了讓察舉(ju) 製度化的道路。

 

西漢末,揚雄認為(wei) 眾(zhong) 人與(yu) 賢人有別,而賢人又和聖人有別。所以人應該努力學習(xi) 以向上。如果不學,而隻是讓情欲統治自己,則還是屬於(yu) 動物,知道禮義(yi) 才能入“人門”。王充也認為(wei) :“生而兆見,善惡可察。無分於(yu) 善惡,可推移者,謂中人也。……夫中人之性,在所習(xi) 焉,習(xi) 善而為(wei) 善,習(xi) 惡而為(wei) 惡也。至於(yu) 極善極惡,非複在習(xi) 。”(《論衡·本性》)聖人和惡人居於(yu) 兩(liang) 端,不可推移,但絕大多數人都在中間,可上可下,向上的關(guan) 鍵就是學習(xi) 做人的道理和習(xi) 染德風良俗。

 

荀悅也持“性三品說”,他甚至對三種人給出了一個(ge) 大致的數字:“或曰:善惡皆性也,則法教何施?曰:性雖善,待教而成;性雖惡,待法而消。唯上智與(yu) 下愚不移,其次善惡交爭(zheng) ,於(yu) 是教扶其善,法抑其惡。得施之九品。從(cong) 教者半,畏刑者四分之三,其不移大數九分之一也。一分之中,又有微移者矣。”(《申鑒·雜言下》)

 

唐朝韓愈著有《原道》《原性》《原人》等篇,他也是堅持一種“性三品”的觀點。而且認為(wei) 不僅(jin) “性”有上、中、下三品,“情”也有上、中、下三品。韓愈寫(xie) 道:“性也者,與(yu) 生俱生者也;情也者,接於(yu) 物而生者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wei) 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wei) 情者七。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其所以為(wei) 性者五:曰仁,曰禮,曰信,曰義(yi) ,曰智。”(《原性》)對三種人在自己的性情中所占的比重,韓愈也有一個(ge) 大致的估計:“上焉者之於(yu) 五也,主於(yu) 一而行於(yu) 四。中焉者之於(yu) 五也,一不少有焉,則少反焉,其於(yu) 四也混。下焉者之於(yu) 五也,反於(yu) 一而悖於(yu) 四。性之於(yu) 情,視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為(wei) 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懼,曰愛,曰惡,曰欲。上焉者之於(yu) 七也,動而處其中。中焉者之於(yu) 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於(yu) 七也,亡與(yu) 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於(yu) 性,視其品。”(《原性》)

 

自漢至唐的學者雖然多強調人的差別性,但也看到人的共同性。承認“生之謂性”“生生大德”就是承認“同”,認為(wei) 人皆有神形、皆有性情也是“認同”。荀悅表達了對古代尚同的一種理想:“大上不異古今,其次不異海內(nei) ,同天下之誌者,其盛德乎!”(《申鑒·雜言下》)韓愈在《原人》中對人的認同和關(guan) 注不僅(jin) 跨越國界,甚至延及禽獸(shou) 。他說:“形於(yu) 上者謂之天,形於(yu) 下者謂之地,命於(yu) 其兩(liang) 間者謂之人。形於(yu) 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於(yu) 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於(yu) 其兩(liang) 間,夷狄禽獸(shou) 皆人也。”他認為(wei) 這三者中還是有主之者,人就是天地兩(liang) 間生物的主之者,但是人行“主道”的時候絕不能殘暴,聖人會(hui) “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ju) 遠”。


 

先儒對人的共同性的論述,當然都是比較聚焦於(yu) 道德。或性善,或性惡,甚至最原始的本性之空白論,都可以說是性一論。而對善惡的來源,也是後來分化的根據,則論說不一。一些學者或以為(wei) 這是承接了不同的氣稟,善是來自人之有心,惡是來自人之有身,人一旦成形(出生)惡也就與(yu) 生俱來,因為(wei) 人一旦有身就會(hui) 有欲望,惡是來自欲望。還有一些學者認為(wei) 情也是惡的來源之一,但另一些學者則否認。至於(yu) 辨別善惡的“知”的能力,應該是所有人都初備的,不過分量和成色似乎也大有不同。但即便對最愚笨的,也還是要有一種“生生”的人道對待。

 

在先儒對人的差別性的論述中,我們(men) 可以注意到他們(men) 關(guan) 注的一個(ge) 最重要的差別,那就是一種多數與(yu) 少數的差別,即少數聖賢、士君子與(yu) 多數民眾(zhong) 的區分。這種少數和多數的差別似乎是一種模糊的差別,但多少的數額比重又是固定的,多不會(hui) 變成少,少也不會(hui) 變成多。這一區分是來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劃分的標準大致是多數比少數人更重視物質生活而非精神生活,更惰於(yu) 或弱於(yu) 對公共事務獨立地運用自己的理性,也就是說,劃分的根據是價(jia) 值追求和認知能力的不同。這一劃分不能等同於(yu) 某種身份或地位,或者統治階層和非統治階層,但在某些社會(hui) 裏又有相當大的重合。在傳(chuan) 統中國,通過先是察舉(ju) 後是科舉(ju) 的選舉(ju) 製度,少數和多數之間甚至是可以在製度上定期流動的,上層的少數對下層的多數是開放的,向學和上進的大門是敞開的,基本不限於(yu) 社會(hui) 出身,而且結果就是許多士君子來自民間。但無論怎麽(me) 流動,大門怎樣敞開,進門的人又還都會(hui) 是少數,多數人還是在門外。於(yu) 是就有了一種實際上的道德雙軌製,少數士人“希聖希賢”,並通過科舉(ju) 躋身於(yu) 社會(hui) 的上層,但對他們(men) 的道德要求也更高;多數民眾(zhong) 屬於(yu) 被統治的階層,他們(men) 的道德風俗則主要表現於(yu) 人倫(lun) 綱常、親(qin) 親(qin) 之愛,而並不要求他們(men) 向聖賢看齊。這種道德的兩(liang) 分不是獨見於(yu) 古代中國,而是同樣流行於(yu) 域外的傳(chuan) 統社會(hui) 。但是,現代社會(hui) 終於(yu) 開啟了平等的浩大潮流,正在走向多數的統治或至少以多數的意見和價(jia) 值訴求為(wei) 旨歸,道德也就必須統一地麵向所有人,平等地要求所有人。但這裏的確會(hui) 遇到一個(ge) 人性的挑戰,即如果人性除了共同性也還有差別性的話,那麽(me) ,普遍的社會(hui) 道德也就可能是必須就低而不是蹈高。這也可以說是現代“底線倫(lun) 理”的一種人性論根據。

 

大略言之,先秦孔子開啟了探討人的共同性與(yu) 差別性的方向。孟子性善論、荀子性惡論都是更強調人的共同性,且都不同意告子的“性無善惡論”和道家的“性超善惡論”——雖然這兩(liang) 者也承認人的一種共同性。儒家學者都強烈地關(guan) 注道德,孟荀的理論都可以歸在一個(ge) 普遍的“性善論或性惡論”或“性可善可惡論”的大名號之下。漢至唐的儒家學者的人性論則是更強調人的差別性,他們(men) 的理論可以歸在“性有差等論”“性有品級論”或者“人有善有惡論”的大名號之下。後來的宋明理學則將人的共性和殊性都放到“性理”的內(nei) 部,將“性理”分為(wei) 第一位的、共同的“天地之性”或“義(yi) 理之性”和第二位的、分殊的“氣質之性”,而在王陽明的心學中則歸一於(yu) “良知”。清儒戴震認為(wei) “血氣心知之謂性”,比較通融和貼近人身的“血氣”,對人們(men) 的欲望有一種比較寬容的理解。不過,他們(men) 的思想雖然各有側(ce) 重,但論述都是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大要既不離普遍地觀察人類,也不離社會(hui) 的層序結構。“將無同,豈無異”不僅(jin) 適用於(yu) 他們(men) 所論述的對象——人性,也適用於(yu) 整個(ge) 儒家思想的客觀平衡,乃至於(yu) 他們(men) 各自的論述內(nei) 容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