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鋒】大國禮治何以重要?——政製崇拜、治體論與儒學社會科學芻議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2-02-15 10:17:21
標簽:儒學社會科學
任鋒

作者簡介:任鋒,男,西元一九七七年生,晉地介休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博士。現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guan) 係學院政治學係教授。研究方向為(wei) 中西方政治思想史,當代政治理論,政治文化。著有《道統與(yu) 治體(ti) :憲製會(hui) 話的文明啟示》《治體(ti) 代興(xing) :立國思想家與(yu) 近世秩序思維》《儒家與(yu) 憲政論集》(杜維明、姚中秋、任鋒合著)等。

大國禮治何以重要?——政製崇拜、治體(ti) 論與(yu) 儒學社會(hui) 科學芻議

作者:任鋒

來源:《孔子研究》2021年第6期


    要:在中國社會(hui) 科學諸多學科紛紛推進本土化發展的過程中本土資源的深層蘊積無法繞開儒學傳(chuan) 統。錢穆代表了現代中國學人處理現實政治與(yu) 學術傳(chuan) 統關(guan) 係的一個(ge) 典型進路其學思的社會(hui) 科學潛能值得我們(men) 積極發掘。對於(yu) 現代流行的政製崇拜錢穆強調應將其置於(yu) 立國思維中予以安頓警惕變革論調下的反傳(chuan) 統激情注重與(yu) 立國大傳(chuan) 統相貫通並緊密結合人類的整體(ti) 現代命運來思考自身發展道路。中國政治製度圍繞大一統秩序形成了係統與(yu) 古今兩(liang) 個(ge) 維度上的通貫性我們(men) 應從(cong) 憲製體(ti) 係中審視其得失利弊注重治體(ti) 論對於(yu) 政治主體(ti) 、政治原則和製度方略三者關(guan) 係的均衡安排。錢穆由此對西方社會(hui) 科學理論的權力、製度、組織和理性化等要素展開了深刻反思顯示出傳(chuan) 統轉型中基礎原理層麵的替代性路向。而他對禮治和法治的不斷探析則提醒我們(men) 重估禮治的現代價(jia) 值在大國憲製之外重視大國禮治對於(yu) 治理體(ti) 係之秩序優(you) 化乃至現代政治文明發展方麵的貢獻。

 

作者簡介:任鋒,男,1977年生,山西介休人,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guan) 係學院政治學係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中國政治思想史、政治製度史、當代政治理論。



 

從(cong) 社會(hui) 科學視野觀察儒學思想,是承接現代性轉型壓力而衍生的應對性命題。通常認為(wei) ,社會(hui) 科學是西方文明主導衍生的現代性產(chan) 物,而儒學思想屬於(yu) 中國或東(dong) 亞(ya) 地區的本土文明資源。近四百年來,前者逐漸興(xing) 盛,而後者終至淪落。自傳(chuan) 統文化展開現代轉型以來,國人把幾千年的儒學思想傳(chuan) 統放置在現代社會(hui) 科學視野中加以審視,從(cong) 而形成了以西非中、以今非古的強勁價(jia) 值導向。伴隨現代轉型的漸趨穩健和成熟,我們(men) 現在或許到了一個(ge) 重新調整的時刻:儒學傳(chuan) 統不再是博物館意義(yi) 上的古董,而是從(cong) 未斷絕生機的文明活水;中國社會(hui) 科學諸多學科在當前紛紛推進本土化的發展方向,而本土資源的深層蘊積無法繞開儒學傳(chuan) 統。

 

實際上,在現代轉型曆程中,對於(yu) 二者關(guan) 係的考察也有比較辯證、蘊涵豐(feng) 富啟示的麵向,足以成為(wei) 我們(men) 今天調適進路的智識資源。筆者近年來參與(yu) 發起曆史政治學的新興(xing) 路徑,從(cong) 政治學視野追溯這個(ge) 路徑的現代譜係,曾以梁啟超和錢穆為(wei) 例加以剖解【1】。梁啟超對於(yu) 政治學、法學等現代中國社會(hui) 學科的創立有奠基之功,在其晚期的現代文明反思中逐步調適早期啟蒙階段的儒學判準,為(wei) 社會(hui) 科學與(yu) 儒學傳(chuan) 統的良性互動遺留下了珍貴線索【2】。相當程度上繼承任公遺誌,錢穆不僅(jin) 是現代極具代表性的史學家、儒學發揚者,其国际1946伟德的社會(hui) 科學氣質尤其值得我們(men) 注重【3】。筆者近年來致力於(yu) 發掘錢穆作為(wei) 政治學家、政治思想家的一麵,曾稱其為(wei) 20世紀最具創發性的政治學人。時論多重視錢穆對於(yu) 政治傳(chuan) 統專(zhuan) 製論的抗議,實則這種抗議的另一麵是對於(yu) 西方政治學理論的重重突圍和儒學社會(hui) 科學資源的反複錘煉【4】。錢穆在政治學、經濟學、法學、文化學等領域提出了富含洞見的論述,也從(cong) 中國文明的係統視野對於(yu) 現代學術分科做出了具有根本反思性質的“論衡”。筆者曾以“會(hui) 通為(wei) 體(ti) ,分別為(wei) 用”來概括錢穆先生在現代共和語境中的大義(yi) 家言【5】。本文聚焦政製論和禮治論,沿著錢穆的思考路徑加以申發(“接著說”),試圖為(wei) 我們(men) 再思儒學傳(chuan) 統與(yu) 社會(hui) 科學的關(guan) 係樹立可資借鑒的現代模板。

 

一、政製崇拜與(yu) 立國思維

 

對於(yu) 政治製度或曰政治體(ti) 製的注重在現代中國十分顯著,或可說已經形成了某種政製崇拜、政體(ti) 迷思,學術研究和政治實踐受此影響深巨。政製中心性往往被吸納在以立憲、民主、法治、權力製衡為(wei) 宗旨的西式現代國家話語係統中,韋伯所揭示的理性化和科層化被視為(wei) 文明現代性的標配。近期學界對此已有一定反思【6】。

 

錢穆先生最為(wei) 一般讀者所熟知的作品當推《中國曆代政治得失》,這是一本聚焦中國政治製度史的學術講座記錄,至今仍引發公眾(zhong) 濃厚的閱讀興(xing) 趣。錢穆對於(yu) 政治製度的注重清晰可見,貫穿其學術生涯,比如《中國曆史研究法》第二章“如何研究政治史”強調政治專(zhuan) 史的重點就在製度,晚年集大成之作《晚學盲言》論述政治社會(hui) 之部,在章節安排上,第一節“國家與(yu) 政府”之後就是“中國曆史上的政治製度”【7】。錢穆如何安頓其製度論,這一點最值得留意。筆者曾試圖提抉《中國曆代政治得失》之隱言微義(yi) ,闡發其製度論背後的治體(ti) 論思維【8】。這裏依據《中國曆史研究法》《中國史學名著》《現代中國學術論衡》《晚學盲言》等作品再加申論。

 

錢穆製度論的首要特征在於(yu) ,他是在一種立國思維的脈絡中來定位政製之重要性。在他看來,政治史與(yu) 關(guan) 注一般性政事的通史之不同,就在於(yu) 政治史是以政製為(wei) 中心,特別注重那些關(guan) 係到“立國規模”與(yu) 其“傳(chuan) 世共守”的製度【9】。這種以政製為(wei) 中心的立國政治關(guan) 切是貫通古今的,既體(ti) 現在對於(yu) 中國政治傳(chuan) 統的解釋中,也落實在中國現代政治的安頓中。在錢穆看來,中國文明以政治創製能力、或曰政治製度化能力為(wei) 其特長,這在中國以大一統為(wei) 基調的政治秩序建構中表現得十分充分。中國能在人類文明史上保持四五千年的持續積極發展,政治上實現較長時期的安定和平,並在現代依然保持了大一統的國家形態,正是由於(yu) 我們(men) 這個(ge) 文明在政製智慧上較為(wei) 發達。

 

理解錢穆的政製觀,首先要清楚他的這一立國思維視野,尤其是將這個(ge) 視野與(yu) 現代國人更為(wei) 熟悉的立國政製論進行比較,才能窺見其深意。現代轉型以來的立國政製論,最顯著的特質在於(yu) 與(yu) 中國自身傳(chuan) 統的斷裂,同時依據西方現代發展經驗來樹立自我理解和規劃的參照係,因此形成唯西學馬首是瞻的模仿型立國【10】。在這個(ge) 以變革思維為(wei) 特征的思路下,政製製度論也是以模仿、移植為(wei) 主,無論是民族主義(yi) 構建,還是民權民主、立憲法治的體(ti) 製構建,概莫能外。從(cong) 這個(ge) 視野反觀中國傳(chuan) 統,實在是沒有什麽(me) 資源需要汲取,也沒有什麽(me) 傳(chuan) 統需要賡續。模仿型立國進路在晚清恰恰接受了西學以民主政體(ti) 為(wei) 絕對中心的現代方案,形成了現代轉型透過政體(ti) 革命畢其功於(yu) 一役的神聖政製論崇拜【11】。

 

嚴(yan) 複、梁啟超一輩在早期對於(yu) 神聖政製論貢獻巨大,辛亥革命建立共和之後,國家建設的實踐曆程促成了先賢由變革思維向立國思維的回歸轉型。從(cong) 中國政治傳(chuan) 統的國家構成來思考現代立國的多方麵要素,思想上的某種保守化趨向實際上代表了立國思維的穩健成熟【12】。對於(yu) 現代意識形態競爭(zheng) 洞若觀火的錢穆,不輕易依附於(yu) 流行的主義(yi) 與(yu) 黨(dang) 派,強調現代中國的立國規劃必須認清其悠久深厚的傳(chuan) 統根基,認為(wei) 這是無法回避也不能回避的基本前提。任何現代的立國方案,都需要置於(yu) 中國自身的客觀傳(chuan) 統實踐中來審視其得失利弊【13】。不僅(jin) 如此,中國自身的發展與(yu) 人類文明整體(ti) 、世界秩序密不可分,中國以其超大規模體(ti) 量有其世界責任,大同太平的人類世界秩序必以中國為(wei) 中心,曆史上如此,未來也應當如此。這是我們(men) 在現代談論政製的一個(ge) 基本出發點。

 

因此,錢穆的政製觀所依托的立國思維有兩(liang) 點現代意味:一方麵,要正麵充分理解和評價(jia) 中國立國傳(chuan) 統發展起來的政治製度,不能用西方現代某一時期的局部經驗作為(wei) 唯一判準;另一麵,中國立國傳(chuan) 統的政治製度,對於(yu) 人類世界秩序未嚐不包含普適價(jia) 值,這或許需要我們(men) 從(cong) 更大的共同體(ti) 視野來重估。在古與(yu) 今、中與(yu) 外的關(guan) 係上,不是以其中一麵否定另一麵,而是把握古今相續、中外依存的一體(ti) 邏輯,那種以現代西方經驗為(wei) 絕對標準的思路過於(yu) 短視和褊狹。

 

錢穆對於(yu) 中國立國傳(chuan) 統在政治製度方麵的表現做了多方麵、係統的審視,我們(men) 可從(cong) 以下幾個(ge) 方麵加以了解。

 

首先是政治製度圍繞大一統秩序形成的係統與(yu) 古今兩(liang) 個(ge) 維度上的通貫性。大一統是中國自封建到郡縣時代政治秩序的中心特征,確保了中國作為(wei) 廣土眾(zhong) 民國家的“可大可久”【14】。我們(men) 可以從(cong) 三個(ge) 層麵來理解大一統秩序的構成:追求團結統一、反對分裂割據的秩序意向;以國家組織體(ti) 係、元首製度、士人政府、禮法傳(chuan) 統為(wei) 中心的一係列政製安排;以儒學為(wei) 主幹而具有開放多樣性的文教信仰體(ti) 係。在政製層麵,大一統秩序的製度體(ti) 現出係統性的通貫精神。錢穆特別強調,中國廣土眾(zhong) 民,各地的族群、風俗民情、資源多種多樣,政製法度在大國憲製中扮演的角色就是將這些多樣性有效地整合、凝聚起來。諸如土地製度、稅賦製度、軍(jun) 事製度、政治人才選舉(ju) 製度與(yu) 行政和監察製度相互之間必然有係統配置性。“在一個(ge) 大一統的政府之下,則必然有其相通合一的統一性的製度。製度有多方麵,有法律、經濟、軍(jun) 事等一切。但既是在一統一的政府之下,它必然得彼此相通。中國古人稱此為(wei) 一王大法,可見此非枝枝節節的,而實有一共通大道存在。”【15】不僅(jin) 如此,大一統國家的憲製精神是在國家的整體(ti) 凝聚中形成一個(ge) 積極整合的中心力量,這是它超越帝國政治形態的關(guan) 鍵之處。這個(ge) 精神表現在政治製度的係統通貫性上,就是總體(ti) 上促進國家的內(nei) 部融合,逐漸推進地域、階層和信念形態的開放性與(yu) 平等性,並在此基礎上形成國家中心與(yu) 四圍的積極活潑轉化。曆史上的郡縣製度、科舉(ju) 製度與(yu) 漢宋儒學傳(chuan) 統都是這類製度的重要代表,有力促成了國家的統一、階層族群區域的平等化與(yu) 社會(hui) 整合【16】。

 

如果說政製係統的通貫性是一種橫向的通貫,那麽(me) 古今一體(ti) 就代表了政治製度縱向意義(yi) 的通貫。錢穆特別強調政製在曆史演變上的傳(chuan) 統性。政製的通,不僅(jin) 是一個(ge) 時代內(nei) 部製度間的緊密貫通,而且是古今傳(chuan) 統上的因革損益。錢穆推崇杜佑《通典》的曆史價(jia) 值,就在於(yu) 它標誌性地開啟了“三通”“九通”的傳(chuan) 統,特別顯示出政治演進的傳(chuan) 統性和通貫性。政事代有不同,而政製卻能保持相對超越於(yu) 朝代的通貫性,郡縣製度、選舉(ju) 製度、監察製度、稅賦製度等往往展現出更長時期的延續性。錢穆認為(wei) ,這一點對於(yu) 形成綿延深厚的文化和政治認同貢獻非同尋常。孔子儒學基於(yu) 對三代興(xing) 替的觀察提出因革損益的曆史政製智慧,這已透露出中國立國源頭的精神基調,在禮法的因承大前提下來看待變化和調適。這種優(you) 先強調延續性的文明精神深刻塑造了秦漢以降的曆史傳(chuan) 統。錢穆經常念及羅馬之後再無羅馬、漢唐之後中國常存,其要即在這個(ge) 政製傳(chuan) 統性中發現奧秘。杜佑《通典》的價(jia) 值,在於(yu) 體(ti) 現出唐人在政治實踐中的偉(wei) 大氣象,既能在三省六部製、科舉(ju) 製、均田製和租庸調製度的係統中“通籌全局”,也能在繼承三代、秦漢傳(chuan) 統的意義(yi) 上“直通古今”【15】。《通典》透過食貨、選舉(ju) 、職官、禮製等分類將曆代製度的演進梳理出來,展現出古今製度的承續損益,製度的通貫性由此符合“百世之常道”的典則標準。“朝代、人事可以隨時而變,而曆朝之典章製度、大經大法,則必貫古今,通彼此,而後可以知其所以然與(yu) 當然”【15】。錢穆稱道《通典》“立事在乎師古,師古在乎隨時”,這是平衡古今的政製實踐智慧,而現代國人丟(diu) 掉了師古一環,立事隨時淪落,片麵取法西洋。“三通”“九通”代表的製度史是通史的典範,較之湊集各地區曆史片段而編排的所謂世界史更顯會(hui) 通精神。

 

其次,我們(men) 要正視政製在立國憲製中的利弊得失。現代中國轉型在政製上麵臨(lin) 的一大挑戰來自於(yu) 立憲法治話語。嚴(yan) 複、梁啟超等人的早期啟蒙努力孜孜於(yu) 揭示中國政治傳(chuan) 統與(yu) 現代立憲法治之間的距離。錢穆承續這一議題,在前期思想中對於(yu) 中國政治傳(chuan) 統的法治相關(guan) 性做了多方麵探討,在晚期學術中立基於(yu) 禮治積極闡發對於(yu) 法治的辯證反思。如前所述,大一統國家的整合凝聚離不開法治意義(yi) 上的政製維係,因此在實踐上中國傳(chuan) 統不僅(jin) 有法治,而且尚法重法。從(cong) 周代宗法禮製文明到秦漢以後的郡縣國家,作為(wei) 國家治理傳(chuan) 統的法治曆經了長期演進,法度意義(yi) 上的政製保障了國家長治久安。政治演進的興(xing) 衰隆替在很大程度上取決(jue) 於(yu) 政製法治的中庸抑或偏至、公忠抑或分裂、適宜抑或失當【17】。而中國政治思想在理念上對此習(xi) 以為(wei) 常,視為(wei) 當然,因此在對策應付上更為(wei) 人所知的是儒家矯正尚法積習(xi) 的德治、人治主張,如黃宗羲對於(yu) 現實政製的激烈批評,其實更多表達的是儒者之激情,不是平實就情的據實之論。錢穆在這個(ge) 問題上清晰區分了法治的做法與(yu) 說法,現代國人卻往往隻看到批判性的言說而忽視建構性的做法。隻要正視中國政治秩序的深厚立國傳(chuan) 統,就不會(hui) 拘泥於(yu) 現代某一主義(yi) 的法治標準,去斷然否定中國政治實踐的重法特質。

 

《晚學盲言》論中國政治製度,指出中國曆史上“無憲法,有製度”,《國史新論》《中國曆史精神》論中國政治傳(chuan) 統,指出政體(ti) 視角的外在性格,錢穆的這一類主張當然都是在西學挑戰下的矯枉之言。他是在啟發我們(men) ,不能完全拘泥在現代西學的憲法和政體(ti) 思維中來觀察中國政治。“在中國曆史上,無憲法,有製度。政府中各種職權之分配,皆有詳密之規定。精細周到,遠非西方憲法可比”18。錢穆也曾經將傳(chuan) 統上長期施行的製度(察舉(ju) 、“大經大典”)比擬為(wei) “中國的大憲法”,或從(cong) 成文法和不成文法視角解讀王室和政府關(guan) 係【19】。他自己是逐漸錨定在政治製度範疇來解析中國政治傳(chuan) 統的特質,而且傾(qing) 向於(yu) 更為(wei) 積極地肯定中國政製傳(chuan) 統的價(jia) 值。

 

中國政治傳(chuan) 統優(you) 先關(guan) 注的是政治職分,主張選賢與(yu) 能、設官分職,曆史上政府與(yu) 王室劃分清晰,政府與(yu) 社會(hui) 融合,政府內(nei) 部宰相負責最高而綜合的職任,選舉(ju) 、考課、監察彈劾各有專(zhuan) 職,上下級之間分職綜成而又各有定數。這樣的製度體(ti) 係比較富於(yu) 合理性,有利於(yu) 長治久安,而較能避免革命性的動蕩斷裂,錢穆提煉出“政民一體(ti) ”“直接民權”“信托政權”“士人政府”等命題予以概括。“中國傳(chuan) 統政治職權分配的特別細密,各部門各單位都寓有一種獨立性與(yu) 衡平性,一麵互相牽製,一麵互相補救,政府全局很難普遍腐敗,因此留給人以在政治內(nei) 部自身扭轉之希望。”【20】

 

錢穆提醒我們(men) 觀察曆史政治,需區分人事與(yu) 政製,不能把人事問題全部歸於(yu) 政製。即就政製來說,“古今中外,人類曆史尚無發現一種絕對有利無弊的政製,亦沒有一種可以推行數百年之久而不出毛病的製度。不僅(jin) 以往如此,將來亦必還如此”【20】。中國傳(chuan) 統政製和現代西方政製,都適用於(yu) 這個(ge) 法則。錢穆對中國傳(chuan) 統政治本質的缺點有明確總結。它注重職權分配的細密化,弊病是政事不能積極活潑推進,易於(yu) 停頓麻痹;另外,太看重法製的凝固性和同一性,利於(yu) 穩定,難於(yu) 改革變法。“重法過於(yu) 重人,重職過於(yu) 重權,重安定過於(yu) 重動進,重限製過於(yu) 重放任,此在一大一統政府之龐大機構來適應農(nong) 業(ye) 國家之平穩步驟上,正常容易陷於(yu) 此等病害而不自覺悟,乃終至陷於(yu) 大病,不可自拔。”【21】

 

二、從(cong) 政製論到治體(ti) 論

 

《晚學盲言》論“中國曆史上的政治製度”,提出“中國曆代傳(chuan) 統政治製度多學術性,非權力性”,士人政府“乃得成其學術性,而非權力性”【22】。這一類判斷與(yu) 現代時論大相徑庭,其新意在於(yu) 對單純運用權力範疇解釋政治製度表達其反思。須知,權力、權威、合法性等等基本概念,構成了現代政治學的基礎理論要素。今人的政治理解多倚重馬基雅維裏、韋伯以來的西方現代性,強調權力政治與(yu) 道德的分離、政治對於(yu) 合法暴力的壟斷(以及被統治者對於(yu) 權力統治的信服)。依據權力來界定政治,幾乎成為(wei) 現代政治學的“天經地義(yi) ”。

 

錢穆在基礎原理層次強調中國文明關(guan) 於(yu) 政治之理解有不同出發點。“政者,正也”強調政治上理想道路的引導性,“社會(hui) 人事有所不正,政府便該率以正,改其不正以歸於(yu) 正”。治猶如治水,疏導優(you) 先於(yu) 防堵,“國人常連言政教,不言政法。教主化導,法主刑防,此其大不同”【22】,這是“中國曆史上的政治製度”開篇揭示出來的基本原理。接著,錢穆指出,理想需要有人物來領導執行,因此選賢與(yu) 能是政治一大事。而人物多變,“製度乃定一長期性選擇之標準”【22】。綜合起來,“理想、人物、製度,乃中國傳(chuan) 統政治最重視之三要項”,這就顯示出中國政治傳(chuan) 統中的治體(ti) 論思維,也是我們(men) 理解錢穆政製論的基本思維架構。

 

治體(ti) 論在中國政治傳(chuan) 統中源遠流長,秦漢以降自賈誼肇始,曆經漢唐演進,至近世發皇,蔚為(wei) 係統,晚清魏源編纂《皇朝經世文編》仍以治體(ti) 為(wei) 政治文獻分類的一大範疇【23】。在現代轉型階段,嚴(yan) 複翻譯西學,受到治體(ti) 論傳(chuan) 統的深刻影響,以“治製”對譯西學的政體(ti) 【24】。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一定程度上複活了治體(ti) 論的思想生機,在民初共和語境中重估儒家傳(chuan) 統和法家的現代價(jia) 值,顯示出這一傳(chuan) 統在現代脈絡中的潛在能量【25】。

 

從(cong) 理論思維上看,治體(ti) 論透過對於(yu) 治人、治道和治法的辨析,試圖把握優(you) 良政治秩序的關(guan) 鍵所在(政有體(ti) ,治有要)。治人、治道和治法,分別代表了政治主體(ti) 、政治原則和製度方略三個(ge) 類型要素。扼要地說,從(cong) 荀子的“有治人,無治法”到黃宗羲的“有治法而後有治人”,顯示出治體(ti) 論內(nei) 部不同基調的典型表達。總體(ti) 上,治體(ti) 論保持了對於(yu) 政治秩序憲製整合關(guan) 係的辯證自覺,主體(ti) 、原則和製度在其中各有位置,價(jia) 值相對均衡。

 

錢穆在《中國曆代政治得失》前言中標識政治製度的重要性,同時給出相關(guan) 七點意見,筆者曾指出“錢七條”體(ti) 現出傳(chuan) 統的治體(ti) 論思維。錢穆強調現代人的政製崇拜不應輕視製度與(yu) 人事、時空條件、曆史意見和文化傳(chuan) 統的複雜關(guan) 係,就是基於(yu) 治道與(yu) 治法、治人與(yu) 治法辯證關(guan) 係而展開的思考。錢穆《政學私言》辨析人治與(yu) 法治、提出法治新詮,也是在治體(ti) 論傳(chuan) 統的延長線上激活關(guan) 於(yu) 治法、治人和治道辯證關(guan) 係的話語。《晚學盲言》論述政治社會(hui) 人文部分的開篇五節,立綱定調,同樣體(ti) 現出以治體(ti) 論為(wei) 思維架構的立國視野:第一節論“國家與(yu) 政府”,其次分別是“中國曆史上的政治製度”、“政與(yu) 學”、“政黨(dang) 與(yu) 選舉(ju) ”、“權與(yu) 能”。政治製度對應治法代表的製度方略領域,而“政與(yu) 學”對應治道即政治原則領域,其它兩(liang) 節主要對應治人即政治主體(ti) 。開篇五節展現出了治體(ti) 論的思維架構,以立國為(wei) 其總,並不斷與(yu) 現代西方民族國家的立國方案進行比較。

 

《如何研究政治史》提醒現代國人,研究中國政治製度必須注意兩(liang) 點,第一點是不僅(jin) 僅(jin) 著眼製度本身,而是會(hui) 通與(yu) 此製度相關(guan) 的一切史實來研究。製度是人事發展中變動性較小的一部分,製度研究對於(yu) 自身依托的人事變動性不能失去感覺。錢穆喜歡拿人事與(yu) 製度對舉(ju) ,人事就是指從(cong) 政治主體(ti) 出發形成的實踐活動。第二點是必須明白製度背後的思想和理論,這就是與(yu) 治法相關(guan) 的治道。錢穆特別指出,中西政治傳(chuan) 統有一個(ge) 比較大的差異,西方曆史上的政治思想家與(yu) 政治實踐的距離相比中國較大,中國士人政府的傳(chuan) 統使得政治思想與(yu) 政治製度等實踐過程結合較為(wei) 緊密。“中國自秦以下曆代偉(wei) 大學人,多半是親(qin) 身登上了政治舞台,表現為(wei) 一個(ge) 實踐的政治家。因此其思想與(yu) 理論,多已見諸其當時的實際行動實際措施中,自不必把他們(men) 的理論來另自寫(xie) 作一書(shu) ”【26】。中國的一部政治製度史,就是一部極好的政治思想史。這個(ge) 特征,值得今天的政治學人好好體(ti) 會(hui) ,現代學術分科下政治思想史與(yu) 政治製度史的教學研究,結構上處於(yu) 割裂分離的狀態,折射出中國政學傳(chuan) 統與(yu) 現代學術體(ti) 製之間的差異。錢穆對於(yu) 政治製度的理解,扣緊了政治主體(ti) 和政治原理,這個(ge) 思維方式本身即是治體(ti) 論傳(chuan) 統的特色。

 

無論處於(yu) 治法、治人和治道中的任何一類要素位置,治體(ti) 論架構都傾(qing) 向於(yu) 思考這一要素與(yu) 其他二者之間的相互影響與(yu) 共生依存,可以說治體(ti) 論的思維宗旨是強調總體(ti) 的憲製整合關(guan) 係。這一點對比現代國人形成的政製崇拜,更為(wei) 均衡地把握到了秩序構成的辯證複雜麵,不輕易地將政治運行的關(guan) 鍵歸因到某一類要素之上。因此我們(men) 看到,錢穆十分重視政治製度,然而卻不斷提醒我們(men) 注意政治主體(ti) 和政治原理的相對影響力。

 

回到錢穆關(guan) 於(yu) 中國政治製度多學術性而非權力性的判斷上。這個(ge) 判斷的具體(ti) 語境是圍繞杜佑《通典》而發,“杜氏此書(shu) 並非其私人之政治哲學。根據曆史事實,敘述其各項製度之先後演變,上自創製時之爭(zheng) 議,下及演變中對此各項批評。一切意見,詳羅無遺。利病得失,無所遁隱,可供後人之參考與(yu) 抉擇。故讀杜氏書(shu) ,便知中國曆代傳(chuan) 統製度多學術性,非權力性”【27】。“政與(yu) 學”一節指出,“中國政學合。秦漢以下,政治以學術為(wei) 向導。全體(ti) 政治人員,自宰相以下,皆出於(yu) 學。先有察舉(ju) 製,後有考試製,為(wei) 之作規定。王室在政府之上,乃亦同受學。政治在中國,可稱為(wei) 一種學治”27。西方政治傳(chuan) 統中,掌握政府者,多屬貴族、軍(jun) 人和富人。中國的士人政府傳(chuan) 統強調政治主體(ti) 的賢能品行,相對超越出身、強力與(yu) 財富等因素的約束。無論是形成政府組織的製度,還是政府組織處理製度事務,中國傳(chuan) 統相比起來更強調力量權勢之上的道義(yi) 性、公共性,這是士人政治重視文治、學治的原理導向。

 

錢穆並非完全否認政治製度的權力性,曆史演變中如明清專(zhuan) 製的確更能體(ti) 現出權力鬥爭(zheng) 的邏輯。更準確地說,他是透過政治主體(ti) 、政治原理對於(yu) 政治製度的積極塑造來標識中國文明傳(chuan) 統的主導精神。從(cong) 政治原理來說,錢穆認為(wei) 中國人的政治觀是文化的、道德的,政治是發揚人類文化和道德的機構;西方人的政治國家觀是權力的、工具的,人們(men) 運用這種權力和工具實現另外的目的。這造就了“一統”與(yu) “分裂”各自成為(wei) 中外政治的傳(chuan) 統特征28。相對於(yu) 權力論,中國政治理論的一個(ge) 基本原則是職分論、責任論(職任論),在政治主體(ti) 的位置上認定其職分和責任【29】。在政治主體(ti) 的意識上,中國屬於(yu) “較偏重於(yu) 從(cong) 政以後如何稱職勝任之內(nei) 在條件上,而不注重於(yu) 如何去爭(zheng) 取與(yu) 獲得之外在獲得上”,是內(nei) 傾(qing) 型而非外傾(qing) 型。連帶民眾(zhong) 對於(yu) 政府常抱一種信托與(yu) 期待的態度,而非對立與(yu) 監視的態度,錢穆稱之為(wei) “信托政權”與(yu) “契約政權”的區分【29】。另外,政府與(yu) 民眾(zhong) 、政府與(yu) 社會(hui) 並非敵對分離的抗爭(zheng) 關(guan) 係,而體(ti) 現一體(ti) 融合的精神,這是“政民一體(ti) ”而非“政民對立”【30】。

 

治人在中國治體(ti) 論傳(chuan) 統中長期得到優(you) 先關(guan) 注,“有治人,無治法”可以說代表了這一種具體(ti) 取向。錢穆在現代語境中肯認政治製度的重要性,同時不斷指出不能忽視人事,即使是在人民群眾(zhong) 地位上升的組織化時代,也不能輕視政治家、政治活動中的領導要素等製度化以外的人事因素。製度變遷自然會(hui) 產(chan) 生人事認知,錢穆強調後人應當重視製度演變當期的曆史意見。中國曆史上曆史意見與(yu) 時代意見能貫通聯結,這體(ti) 現出精深的傳(chuan) 統塑造力量,究其實是一種承擔了道義(yi) 政治原則的政治主體(ti) 在其間前仆後繼、師古隨時,這是《通典》能夠“立事”的要義(yi) 。錢穆反思中國政治傳(chuan) 統的尚法重法弊病,就在於(yu) 不能充分發揮政治主體(ti) 的活力。人治與(yu) 法治的區分體(ti) 現的是政體(ti) 論意義(yi) 上的現代焦慮,而錢穆將其轉軌到治體(ti) 論傳(chuan) 統的治人與(yu) 治法之關(guan) 係軸上,揭示出更為(wei) 宏闊的思維架構。現代共和政治的出路,不能局限於(yu) 師法西方的製度化、製度移植,根本方向在於(yu) “看重活的人超過於(yu) 看重死的法,隨時好讓多數的意見來更改向來規定的法製,讓人心在法外多留活動之餘(yu) 地”。自家藥方需要切中自家病症,政製崇拜不能造就普適靈丹妙藥。“一切政治上的變化,正是活的人要求從(cong) 死製度中解放。這一根本精神差了,於(yu) 是從(cong) 西方抄襲的,隻是仍成為(wei) 一種敷衍文飾虛偽(wei) 與(yu) 腐化,始終沒有把社會(hui) 人心要求變化的內(nei) 在活力引上正路”【29】。這樣的治體(ti) 論視野,也使得錢穆的政製論能夠自覺突破法治邏輯的局限,而在晚期思想中不斷強調禮治的中心價(jia) 值。

 

三、從(cong) 大國憲製到大國禮治

 

禮治與(yu) 法治之辨,是現代中國思想的一個(ge) 樞軸型命題,也是我們(men) 思考儒學傳(chuan) 統與(yu) 社會(hui) 科學的統領性視角。回溯相關(guan) 論辯,除了晚清司法改革時期的爭(zheng) 論,嚴(yan) 複西學譯著已經觸及這個(ge) 問題,大體(ti) 依照孟德斯鳩的政體(ti) 論推崇民主立憲代表的現代法治,將禮治納於(yu) 君主政體(ti) 的良治中定位【31】。這種表彰西方優(you) 越性、批判中國落後性的思維在梁啟超早期啟蒙學術中展現得淋漓盡致。然而,也正是梁任公,在晚期學思中開始扭轉啟蒙基調,重估中華文明的傳(chuan) 統資源價(jia) 值。《先秦政治思想史》極具代表性地在肯定法治現代性的同時,為(wei) 儒家禮治正名,將其置於(yu) 現代共和的時代語境中加以闡釋。法治代表了政府製裁力,而禮治表征紮根於(yu) 社會(hui) 民間的國民政治信條、習(xi) 慣和能力,透過民情風俗體(ti) 現出秩序更為(wei) 深遠的維度,超越科層化、組織化和製度化,指向秩序主體(ti) 的活力本性。

 

錢穆對於(yu) 梁啟超的晚期轉向至為(wei) 激賞,他的禮法論述既承接了嚴(yan) 複、梁啟超開啟的諸多端緒,也在梁啟超晚期辨析的基礎上做了重大推動。扼要來說,錢穆的禮法新說在前期以《政學私言》為(wei) 代表,仍然聚焦於(yu) 回應法治現代性,聲明中國在實踐上重視法治而思想上致力於(yu) 矯正尚法偏弊【32】。在其晚期思想中,論述逐漸從(cong) 法治中心轉變為(wei) 禮治本位,致力於(yu) 闡明中國文明傳(chuan) 統的禮治精義(yi) ,認為(wei) 禮治代表了更為(wei) 優(you) 良的秩序模式。這一前後轉變並非思想上的斷裂或轉折,而是從(cong) 一種綜合的禮法視野試圖全麵解釋中國政治傳(chuan) 統的精神,即涵括法治而不止於(yu) 法治。“一代之興(xing) ,莫不有法,為(wei) 上下所共遵而不敢逾。然而中國學者終不言法而言禮,蓋禮可以包法。孟子曰:‘上無道揆,下無法守’,道法兼舉(ju) 即禮矣。”主張禮治,並不等於(yu) 否定法治,“蓋禮可以包法”【33】。所謂“道法兼舉(ju) ”,正是主張治道與(yu) 治法相維的治體(ti) 論思維,由此超越政製中心論的視野出發,才能更好地幫助人們(men) 理解禮治。

 

現代國人對於(yu) 法治的追求,與(yu) 政製崇拜、政體(ti) 中心論緊密結合在一起。錢穆的禮治新論,在前期也部分受到這種政製主義(yi) 的影響。而其晚期的禮治本位視野,透顯出治體(ti) 論的傳(chuan) 統思維風格,特別注重在立國思維中理解禮治,在秩序係統的原理層麵抉發禮治涵義(yi) ,最終展現出禮治的文明論指向。引導錢穆進行思考的是一種深遠的曆史政治自覺,即如何理解中國作為(wei) 超大規模國家的長治久安和文明貢獻。他的禮治新論,不僅(jin) 要解釋這個(ge) 問題的曆史過往,更要應對現代挑戰,即在現代處境中如何思考中國的世界地位和廣大文明價(jia) 值。

 

當然,錢穆的這個(ge) 曆史政治自覺,並不是隻適用於(yu) 中國。他深入中國經驗,最終是思考麵向人類大群的普遍秩序機理。中國不是特殊,不是例外,而是一般性人類文明經驗的典型表達,透過多維比較也能從(cong) 中確認更為(wei) 優(you) 良的秩序機理。

 

錢穆的禮法辨析將西方視為(wei) 法治文明的代表,把中國視為(wei) 禮治文明的代表。圍繞這一接近理想型的比較區分,錢穆建立起了一係列對比範疇,由《晚學盲言》第二部分的“禮與(yu) 法”、“教育與(yu) 教化”、“生命與(yu) 機械”、“道德與(yu) 權力”、“道義(yi) 與(yu) 功利”、“自然與(yu) 人為(wei) ”、“組織與(yu) 生發”等篇可窺一斑。禮治邏輯序列,注重的是教化、生命、道德、道義(yi) 、自然與(yu) 生發,而法治邏輯序列,注重的是教育、機械、權力、功利、人為(wei) 與(yu) 組織。需要注意的是,這個(ge) 理想型概括,毋寧是一種分析概念的框架。在具體(ti) 文明曆史分析中,中國經驗當然也有權力、有鬥爭(zheng) 、有組織,西方也自有其德性、道義(yi) 和禮法,雙方差異在於(yu) 係統性的主次輕重比例。從(cong) 治體(ti) 論與(yu) 政體(ti) 論的類型比較來看,錢穆這一論辯的價(jia) 值正在於(yu) 理論上的抽象化和係統化推演。

 

我們(men) 可以從(cong) 以下視角把握錢穆禮法新論的要點。首先,應當看到錢穆的禮治論強調一個(ge) 總體(ti) 生命觀,他概括中華文明的根本精神是“通天人,合內(nei) 外”,強調自然與(yu) 人文、個(ge) 體(ti) 與(yu) 他人、現在與(yu) 過去、未來的貫通融合,這是禮治的本體(ti) 基礎。在這個(ge) 基礎上,錢穆認為(wei) 優(you) 良政治秩序的主要目的在於(yu) 實現人類大群體(ti) 的協和團結。具體(ti) 對於(yu) 一個(ge) 國家來說,就是國家秩序的長治久安(“可大可久”),這構成他比較禮治與(yu) 法治的基本出發點。評價(jia) 政治秩序的標準,在於(yu) 考察它是否能促進政治共同體(ti) 的廣大深遠融合。

 

其次,對於(yu) 政治共同體(ti) 的廣深融合,錢穆認為(wei) 法治隻是確保了一個(ge) 低限度紐帶,無法深入大群成員的內(nei) 在性情、主體(ti) 間世界。在政治社會(hui) 成員之間,利益、物質欲望、以及以此為(wei) 基礎的權利的互動聯結是一個(ge) 層麵,而精神、價(jia) 值和行動的深層融合代表了更為(wei) 重要的生命機體(ti) 。禮治作為(wei) 一種秩序模式,更為(wei) 有力地處理了這個(ge) 生機領域。錢穆對此曾提出多個(ge) 視角的解釋:禮治提供多種製度措施,使個(ge) 體(ti) 運用其主體(ti) 建構,實現個(ge) 體(ti) 與(yu) 群體(ti) 、人文與(yu) 自然、現在與(yu) 過去和未來之間的融通,在一個(ge) 廣大綿延而非個(ge) 人主義(yi) 的意義(yi) 世界中確立個(ge) 人價(jia) 值【34】;禮治致力於(yu) 實現等級中的平等、差異中的團結感、生者與(yu) 逝者的相通【35】;禮治注重人們(men) 情感、習(xi) 慣和風氣的塑造,而不是優(you) 先運用政府強製力保障的政令和製度【36】。思考中國政製,需要把握到禮治與(yu) 權力論不同這個(ge) 大前提,“禮之流衍,有各種製度。一切限製與(yu) 度數,皆為(wei) 對方留地步,與(yu) 掌握權力以把持其下之意義(yi) 大不同”35。

 

第三,禮治的這一優(you) 先關(guan) 注,自然彰顯出政治係統中政製法令以外的廣袤領域,引導我們(men) 注重治體(ti) 論視野中治人、治道的體(ti) 係價(jia) 值。比如領導者和民眾(zhong) 這類主體(ti) 要素,其政治素質和能力,對於(yu) 大群社會(hui) 價(jia) 值、利益、實踐的判斷,對於(yu) 民眾(zhong) 政治信條、習(xi) 慣和道德的引領、凝聚和塑造,要比法治更根本、更先在。錢穆對於(yu) 政治家及其風度的闡釋、對於(yu) 禮賢傳(chuan) 統的憲製肯認,需要在這個(ge) 層麵上領會(hui) 【37】。再如首都論,首都雖然不是一個(ge) 正式政治製度,卻與(yu) 立國憲製和精神之間有著緊密關(guan) 聯。首都的確定,實際上關(guan) 係到立國精神的取向,包涵了對於(yu) 國家政治、經濟和軍(jun) 事各方麵力量的總體(ti) 戰略安排。中國立國傳(chuan) 統中的首都安排,實則包涵著一種曆史意義(yi) 上的禮治,對大一統立國影響深遠【38】。

 

錢穆論述周公傳(chuan) 統,曾指出禮治是一種政治製度、文教倫(lun) 理和經濟安排緊密融合的治體(ti) 。政治製度、文教倫(lun) 理和經濟安排的緊密融合,促進形成的是包括政民一體(ti) 、公私兼顧、政學政教合一、政經合一的一體(ti) 化秩序理想。以宗法、封建、井田為(wei) 主的周禮代表了這個(ge) 秩序理想的原始形態,它有利於(yu) 形成大群成員尊尊、親(qin) 親(qin) 和賢賢引導下的廣深融合【39】。錢穆觀察以周秦漢宋為(wei) 代表的中國政治傳(chuan) 統,洞察其秩序機理的辯證雙重性,即其所謂“中國傳(chuan) 統政治,其大群內(nei) 部之共同生命性,實遠超於(yu) 其外在之組織性之上”【40】。應當看到,錢穆肯定傳(chuan) 統政治的外在組織性,如各項政治製度所代表者,但更應重視他所指出的內(nei) 部共同生命性。對於(yu) 中國政治傳(chuan) 統形成的禮法混合型秩序,錢穆從(cong) 禮治視角作出了更為(wei) 深刻的闡釋。錢穆認為(wei) 中國國家形態早在商周之際就已經確立,從(cong) 周到秦的封建郡縣變遷隻是政製轉換。政製轉換,並不是秩序演進的全部,背後還有更為(wei) 深厚的治體(ti) 機理。禮治覆蓋之下,天人、政民、政學、政教、政經等多方麵融會(hui) 貫通,即使是在政製(如三省六部)中也體(ti) 現出一體(ti) 協和的禮治精神【41】。

 

錢穆的現代立國方案如《建國信望》透過解釋孫中山三民主義(yi) ,致力於(yu) 民權(政治製度)、民族(文教倫(lun) 理)和民生(經濟安排)的一體(ti) 融合。他對於(yu) 五權憲法的闡釋,肯定其重視法治、吸收西方現代政治智慧,同時嚐試將其安置在禮法型秩序框架中。為(wei) 了體(ti) 現政民一體(ti) 、信托政權的理念,國會(hui) 主要負責綜合體(ti) 現民意,平衡各方麵關(guan) 係,五院體(ti) 製強調考試權和監察權的尊賢精神,強調相互關(guan) 係的協和而非鬥爭(zheng) ,賢能政治家如元首在其中扮演積極協調的角色。對於(yu) 容易形成割裂的黨(dang) 派派係鬥爭(zheng) ,錢穆主張削弱其體(ti) 係性影響,主要安排在國會(hui) 表達民意,控製其對於(yu) 立法、行政的影響。理想政治目標是公忠不黨(dang) 的民主政治,這個(ge) 思維方向顯示出對於(yu) 民主政體(ti) 的提升改造,重在強調民主主義(yi) 以外的政治原理和政治主體(ti) 的條件性介入,這仍然是一種治體(ti) 論思維的現代版本【42】。在其地方自治論中,禮法型秩序也有典型表達,“政治者,自上言之,乃對下之一種教育而非手段;自下言之,乃對上之一種義(yi) 務而非權利。故言地方自治,此非在上者對下開放政權以謀妥協;亦非在下者對上爭(zheng) 取權利以獲自由。若僅(jin) 此之為(wei) 意,則自治亦終不過為(wei) 上下爭(zheng) 衡之一局耳”【43】,要義(yi) 就在於(yu) 突破權力論的邏輯來思考共同體(ti) 政治。今天,國家治理體(ti) 係現代化的實踐,也需要在這個(ge) 傳(chuan) 統自覺下認清秩序脈絡,重新認識諸如家庭、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小共同體(ti) 、社會(hui) 賢達的現代治理價(jia) 值【44】。這一層,要透過禮治、透過治體(ti) 論,超越政體(ti) 論視野束縛,才能準確把握。

 

錢穆在其建構起來的中西理想類型比較中,指出西方人理解政治偏於(yu) 機械化,中國人更能把握到政治與(yu) 整個(ge) 自然人文係統之間的有機聯係。西方在天人、政學、政教、政經關(guan) 係上,強調的是切割分裂、對抗鬥爭(zheng) 的基本邏輯。基於(yu) 一體(ti) 化理念的禮治注重生命體(ti) 的生發,而西方政治秩序將重心放在組織和製度上麵。要想充分把握錢穆的這個(ge) 比較,需要認清治體(ti) 論與(yu) 政體(ti) 論的係統差異。中國文明強調生發涵括組織、融合組織,法在禮中,禮是道法兼舉(ju) ,背後是治體(ti) 論中人、道、法均衡兼攝的關(guan) 係,而西方整體(ti) 上以組織匡定生命,透過製度來支撐各個(ge) 組織之間的關(guan) 係。禮治致力於(yu) 大群性情融通,禮是秩序大體(ti) 。西方的特質在於(yu) 力量、權勢的伸張,偏重鬥爭(zheng) 、分離和對抗。政體(ti) 論指明最高權力的歸屬,背後指向權力的切割和鬥爭(zheng) 。圍繞權力的不斷分裂對抗,組織化和製度化可以層出不窮,但群體(ti) 愈分愈離,難以彌合大體(ti) 。這種基本秩序精神的差異,與(yu) 錢穆所謂“中國重一統、西方重多統”的判斷相一致【45】。心和禮,是優(you) 良秩序實現整體(ti) 凝聚的根本,而建立在權力和製度組織之上的共同體(ti) 難以實現大規模長時期的整合延續。

 

中國作為(wei) 廣土眾(zhong) 民國家不斷更新其大一統模式,西方政治卻終不能脫離多統、斷裂的曆史格局,這是我們(men) 衡量不同政治秩序理念時應當關(guan) 注的首要問題。政體(ti) 論是西方悠久的政治傳(chuan) 統,其根本上導向權力本位的、組織中心的、以分離和抗爭(zheng) 為(wei) 基調的秩序模式。觀察中國政治經驗,不是說其中沒有權力鬥爭(zheng) 與(yu) 組織發展,而是要精深把握禮治優(you) 先於(yu) 法治、涵化法治所形成的文明智慧。對於(yu) 現代中國轉型曆程,我們(men) 目前多強調模仿西方進行製度化、組織化的成功經驗,然而還應看到政治整合的傳(chuan) 統格局並未完全消失,中國作為(wei) 超大規模國家的現代建構可能蘊涵了傳(chuan) 統秩序機理的某種新生,禮法混合型秩序都經曆了現代重建。反思現代西學主導的政治思維,重新展開對於(yu) 國史乃至世界政治文明的解讀,對於(yu) 我們(men) 思考當下的實踐道路,無疑提供了極為(wei) 重要的替代性資源。

 

禮治與(yu) 法治的重估、治體(ti) 論與(yu) 政體(ti) 論的比照有助於(yu) 我們(men) 再思儒學與(yu) 現代社會(hui) 科學的關(guan) 係。儒學的現代價(jia) 值,不在於(yu) 為(wei) 建立西式社會(hui) 科學提供本土資源,而在於(yu) 為(wei) 發展新的現代學術體(ti) 係提供指引。這個(ge) 判斷,依賴於(yu) 儒學持續不斷生發於(yu) 中國乃至更大範圍內(nei) 的人類實踐經驗,及在現代實踐脈絡中得到繼承與(yu) 發揚。錢穆依據中國文明傳(chuan) 統的經驗智慧,在《現代中國學術論衡》中對於(yu) 我們(men) 引入的西式學術體(ti) 係進行了分科反思,其反思總綱即落定於(yu) 禮治代表的文明基本精神相對於(yu) 法治的優(you) 良性【46】。無論是建設中國的宗教學、科學,還是發展中國的政治學、社會(hui) 學,錢穆提醒我們(men) 都應把握中西文明體(ti) 係的精神差異。中國學術體(ti) 係重視通人通學,西方重視專(zhuan) 家專(zhuan) 業(ye) ,所謂“通”就在於(yu) 禮所代表的一體(ti) 化秩序理念,天人、政教、政學、政經等各方麵融會(hui) 貫通,人格培養(yang) 也圍繞秩序的摶成凝聚注重會(hui) 通綜合,尤其在士人代表的群體(ti) 人角色上得到體(ti) 現。曆史學和政治學是中國學術傳(chuan) 統的核心,錢穆《略論中國政治學》歸結於(yu) 禮治與(yu) 法治的反複比較,闡發其治體(ti) 論意蘊,也為(wei) 我們(men) 發展曆史政治學、再思儒學與(yu) 社會(hui) 科學之關(guan) 係提供了向導【47】。西方崇尚專(zhuan) 家專(zhuan) 學,與(yu) 其政教、政學、政經等各方麵的天人分離相應,無論宗教還是科學,都不致力於(yu) 大群秩序的摶成凝聚,知識就是權力仍不脫離權力組織的支配邏輯【48】。在“會(hui) 通其體(ti) ,分別為(wei) 用”的精神基調下,錢穆認為(wei) 西式分科專(zhuan) 業(ye) 化應吸收到“正德、利用、厚生”的大群公共事業(ye) 中來,人類團結合作、文明競爭(zheng) 而協同合作是積極發展方向。禮治致力於(yu) 心與(yu) 禮主導下的知識學術體(ti) 係的一體(ti) 融匯,法治主導的現代西式學術並不能真正實現這樣的融合,其所培養(yang) 的專(zhuan) 業(ye) 理性人難以突破現代性鐵籠的羈絆。

 

應對西方法治現代性的挑戰,錢穆的禮法新論既展示出大國憲製的廣闊傳(chuan) 統,也提醒我們(men) 領會(hui) 大國禮治的深厚意蘊。透過其晚年對於(yu) 禮治秩序的不斷析論,我們(men) 得以窺見治體(ti) 論傳(chuan) 統在現代語境中的理論潛力,在治體(ti) 的憲製化與(yu) 憲製的治體(ti) 化中生成了豐(feng) 富的思想啟示。現代國人的政治思考長期陷於(yu) 西學政體(ti) 論範式之中,對於(yu) 政治製度的熱切關(guan) 注是國家治理的重點領域。治體(ti) 論是中國國家治理傳(chuan) 統的珍貴寶藏,對於(yu) 國家治理體(ti) 係的現代化意義(yi) 不容低估。錢穆對於(yu) 政治製度的曆史政治學研討揭示出儒家社會(hui) 科學研究的可能性與(yu) 重要性,大國禮治則預示著通向更具生機活力的國家治理道路。

 

注釋
 
1任鋒:《曆史政治學的雙重源頭與二次啟航:從梁啟超轉向到錢穆論衡》,《中國政治學》2019年第2輯,第51-69頁。
 
2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喻中:《梁啟超與中國現代法學的興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
 
3任鋒:《錢穆的法治新詮及其啟示:以〈政學私言〉為中心》,《西南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第31-40頁;《君道再還:錢穆憲製思維中的元首論》,《開放時代》2019年第2期,第136-152頁。
 
4任鋒:《立國之道的新和舊:錢穆與中國政治學的自覺》,《中國政治學》2018年第1輯,第208-225頁。
 
5任鋒:《“會通為體,分別為用”--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的大義家言》,《開放時代》2021年第2期,第61-74頁。
 
6王紹光:《政體與政道--中西政治分析的異同》,載氏著:《中國·政道》,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侯旭東:《“製度”如何成為了“製度史”?》,《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9年第1期,第68-83頁。
 
7錢穆:《中國曆史研究法》,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晚學盲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
 
8任鋒:《“曆代政治得失”的微言隱義》,《讀書》2020年第10期,第113-121頁。
 
9 錢穆:《中國曆史研究法》,第16頁。
 
10 任鋒:《立國思想家與治體代興》,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
 
11 劉訓練:《西方古代政體學說的終結》,《政治學研究》2017年第5期,第23-34頁。
 
12 任鋒:《現代轉型中的禮法新說與治體論傳統》,即刊。
 
13 任鋒:《錢穆的“明夷待訪錄”》,《政治思想史》2018年第4期,第1-17頁。
 
14 任鋒:《大一統與政治秩序的基源性問題》,《人文雜誌》2021年第8期,第80-89頁。
 
15 錢穆:《中國史學名著》,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166,166,165頁。
 
16 錢穆:《國史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引論”;《中國傳統政治與儒家思想》,收入《政學私言》,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23、129頁。
 
17 錢穆:《政學私言》第79頁。
 
18 錢穆:《晚學盲言》,第245頁。
 
19 錢穆:《中國曆史精神》,第34頁,《中國曆代政治得失》論漢代和清代相權部分。
 
20 錢穆:《國史新論》,第97,94頁。
 
21 錢穆:《國史新論》,第112頁。
 
22 錢穆:《晚學盲言》,第250,244,244頁。
 
23 任鋒:《立國思想家與治體代興》,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治體論的思想傳統與現代啟示》,《政治學研究》2019年第5期,第72-81頁;《中國政學傳統中的治體論:基於曆史脈絡的考察》,《學海》2017年第5期,第37-48頁。
 
24 王憲明:《語言、翻譯與政治:嚴複譯〈社會通詮〉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附錄《社會通詮》(以下簡稱《社會通詮》),第520頁。
 
25 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第119、219頁等各處。
 
26 錢穆:《中國曆史研究法》,第30頁。
 
27 錢穆:《晚學盲言》,第250,266頁。
 
28 錢穆:《中國曆史精神》,第31頁。
 
29 錢穆:《國史新論》,第85-86,115-116,113頁。
 
30 錢穆:《政學私言》,第6頁。
 
31 梁治平:《禮教與法律:法律移植時代的文化衝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李猛:《孟德斯鳩論禮與“東方專製主義”》,《天津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第44-48頁。
 
32 任鋒:《錢穆的法治新詮及其啟示:以〈政學私言〉為中心》,《西南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第31-40頁。
 
33 錢穆:《政學私言》,第183頁。
 
34 錢穆:《靈魂與心》,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2-33頁。
 
35 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1,11頁。
 
36 錢穆:《政學私言》,第540頁。
 
37 錢穆:《政學私言》,及《政治家與政治風度》《法治新詮》等篇。
 
38 任鋒、馬猛猛:《“建國於大地之上”:錢穆的首都論、立國形態觀與文化地理學》,《思想戰線》2021年第2期,第93-103頁。
 
39 錢穆:《周公與中國文化》,載《錢賓四先生全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一)》,台北:聯經出版有限公司,1998年,第157頁;《中國文化史導論》,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43頁。
 
40 錢穆:《晚學盲言》,第469頁。
 
41 錢穆:《晚學盲言》,第559-560頁。
 
42 任鋒:《“國有與立”:錢穆的曆史政治思維析論》,《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21年第1期,第72-80頁。
 
43 錢穆:《政學私言》,《地方自治》,第59頁。
 
44 黃宗智:《民主主義與群眾主義之間:中國民眾與國家關係的曆史回顧與前瞻願想》,《文史哲》2021年第2期,第5-15頁;曹錦清:《市場、社會與社會建設》,《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第1-6頁。
 
45 任鋒:《共和的政教之維:梁啟超論題與錢穆道統說的三個麵向》,《武漢科技大學學報》2019年第5期,第480-488頁。
 
46 任鋒:《“會通為體,分別為用”--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的大義家言》,《開放時代》2021年第2期,第61-74頁。
 
47 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201-202頁。
 
48 錢穆:《晚學盲言》,第5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