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瑞傑】漢代三統論之演進——從董仲舒到何休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1-06-29 19:31:00
標簽:三統論、文質論、董仲舒
高瑞傑

作者簡介:高瑞傑,男,西元一九八九年生,山西呂梁人,清華大學曆史學博士。現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係副教授。

漢代三統論之演進——從(cong) 董仲舒到何休

作者:高瑞傑(上海師範大學哲學與(yu) 法政學院講師)

來源:《哲學分析》,2021年第3期

 

摘要:漢儒董仲舒創三統說,強調聖王受命應天,必須依據黑白赤三統循環往複,實兼禮儀(yi) 象征義(yi) 與(yu) 實質變革義(yi) ;又將《春秋》納入三統譜係中,以《春秋》當新王,存商、周為(wei) 二王後,並匹配一整套政教製度設計,使得《春秋》可為(wei) 漢治所取法。然其強調漢治亦當用夏教,實無法擺脫其失道覆亡之命運。經過緯書(shu) 、《白虎通》諸說之推闡,直至漢末,何休《春秋》三統說在凸顯三正之政教意涵的基礎上,強調《春秋》兼通三王之義(yi) ,又將文質論納於(yu) 三世說體(ti) 係內(nei) ,使《春秋》之法文質兼備,無失道之弊,堪為(wei) 漢世所取法。自此,漢代今文學視域下的三統論思想更為(wei) 成熟,影響可謂深遠。

 

摘要:董仲舒;三統論;文質論;《春秋》;何休

 

三統論強調先代聖王受命更嬗,遵循黑、白、赤三統循環更替規律運行,並匹配相應的政教符號,以應天命。此由漢儒董仲舒所創獲,並成為(wei) 一套獨特的曆史哲學1,漢末公羊家何休又張大而變易之,公羊學三統說日趨細密完善,影響可謂深遠。

 

一、董仲舒三統論之推闡

 

《漢書(shu) ·五行誌》載“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wei) 儒者宗”,將《春秋》與(yu) “陰陽”二者相結合,可謂董仲舒思想的綱維所在。董仲舒麵對漢世政權合法性及治道恒常性的問難2,以為(wei) “求王道之端”當本之《春秋》,申《春秋》“改製”諸義(yi) 3,並且一方麵揭櫫先王政教恒常之道,另一方麵又點明漢治的具體(ti) 舉(ju) 措,最終打動漢武帝,使其下決(jue) 心以儒術更化漢治,實現儒學官學化轉向。其對天道與(yu) 政教之勾連主要本於(yu) “天人感應”說,而三統、三教論則是連接先王政教與(yu) 漢治實踐的關(guan) 鍵理論,以下詳述之。

 

首先,董仲舒將先王政教譜係大致分為(wei) 兩(liang) 種形態:“繼治世”與(yu) “繼亂(luan) 世”。其“天人三策”雲(yun) :

 

道者萬(wan) 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ju) 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亡為(wei) 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yu) 盡循堯道,何更為(wei) 哉!故王者有改製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於(yu) 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yu) 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yu) 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於(yu) 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luan) 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luan) 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4

 

禹以上聖王時代為(wei) 治世,治世聖聖相因,篤誌守道,道未有失,政亦無弊;自禹以降三王時代為(wei) 亂(luan) 世,道漸有偏弊,故末世常有失道亂(luan) 政之事,繼起之王需更作損益,以救道之失。不過,王道本身“萬(wan) 世無弊”,後王有救弊之舉(ju) 實因於(yu) 失道。

 

其次,無論是“繼治世”還是“繼亂(luan) 世”,王者始受命,皆當改正朔,進行象征性地儀(yi) 式性改作,明其受命於(yu) 天,故正朔之改實為(wei) 常道,當貫徹始終。其目的有二:一為(wei) “顯揚天誌”5,二為(wei) “革民耳目”6,《春秋繁露·三代改製質文》載:“《春秋》曰:‘王正月。’《傳(chuan) 》曰:‘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wei) 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以謂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後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製禮樂(le) ,一統於(yu) 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於(yu) 天也。”7可知董仲舒此論當本於(yu) 《春秋》,《春秋》於(yu) 周春三月(即建子、建醜(chou) 、建寅)每月書(shu) 王,分別代表夏、商、周三王之正朔,此即所謂“三正說”,既體(ti) 現出重本尊始的政教意涵,且溯其源又本於(yu) 天道。

 

再次,改正朔雖然通賅治世與(yu) 亂(luan) 世,然而細析之,禹以上為(wei) 治世,其改正朔為(wei) 順承天命,更側(ce) 重象征性意義(yi) ;三王以降為(wei) 亂(luan) 世,其治皆有偏弊,於(yu) 是產(chan) 生三教與(yu) 文質之判,使三正遞嬗不僅(jin) 有“變易民心”“顯揚天誌”等象征義(yi) ,亦有實質性變革義(yi) 。黑、白、赤三統與(yu) 忠、敬、文三教相結合,使得每一統皆匹配相應政教製度,以救前代之失,並周而複始。由此而言,董仲舒三統論思想實可兼象征義(yi) 與(yu) 實質義(yi) 兩(liang) 重意涵。8

 

需要指出,董仲舒於(yu) 《春秋繁露·三代改製質文》中先詳論黑白赤三統說,指出此為(wei) 天下之正法,隨即申《春秋》三統之義(yi) :上黜夏,下存周,以《春秋》當新王。強調《春秋》當繼周而為(wei) 新王,並亦有一套完整的政教製度設計與(yu) 之相配套,其核心即為(wei) 回應“《春秋》何以當新王”的疑惑。9董仲舒其時漢代經學尚處初建時期,孔子素王說、《春秋》新王說等說皆待其推闡,故《春秋》何以可當新王,自然頗為(wei) 人所質疑。而三統論本自《春秋》而發,則《春秋》於(yu) 聖王三統譜係中當有一席之地,又與(yu) 三教說相結合,其法當損周文而用夏忠教,此既可樹立《春秋》於(yu) 三統譜係中的地位,亦可為(wei) 漢治指明道路。董氏堅執此說,可謂用心良苦。

 

在此基礎上,董仲舒進一步對聖王譜係皆作安置,形成其頗具動態、差等特色的三統論:

 

故湯受命而王,應天變夏,作殷號,時正白統,親(qin) 夏、故虞,絀唐,謂之帝堯,以神農(nong) 為(wei) 赤帝,作宮邑於(yu) 下洛之陽,名相官曰尹,作濩樂(le) 、製質禮以奉天。

 

(周)文王受命而王,應天變殷,作周號,時正赤統,親(qin) 殷、故夏,絀虞,謂之帝舜,以軒轅為(wei) 黃帝,推神農(nong) 以為(wei) 九皇,作宮邑於(yu) 豐(feng) ,名相官曰宰,作武樂(le) 、製文禮以奉天……

 

故《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王魯,尚黑,絀夏、親(qin) 周、故宋,樂(le) 宜親(qin) 《招武》,故以虞錄親(qin) ,爵製宜商,合伯子男為(wei) 一等……《春秋》作新王之事,變周之製,當正黑統。而殷周為(wei) 王者之後,絀夏改號禹謂之帝,錄其後以小國。故曰:絀夏、存周,以《春秋》當新王。不以杞侯,弗同王者之後也。10

 

此三統論可分兩(liang) 個(ge) 層次:籠統而言,據《春秋》而釋三代聖王,即以商、周、《春秋》三代為(wei) 三統,論其應天改製黜陟之事,後世公羊家論“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之三統說,蓋由此而來。析言之,其三統論又頗具動態化功能,即三代當據時王而變,而各溯其前二代聖王。以商而言,其二王後為(wei) 夏和虞,黜更遠一代唐堯為(wei) 五帝(分別為(wei) 神農(nong) 、黃帝、顓頊、帝嚳、堯),則伏羲當為(wei) 九皇。11由是,以時王為(wei) 基點,上推二王後與(yu) 時王合為(wei) 三統,又遞絀五帝、九皇諸先王,形成一套具有“差序格局”的帝王政教體(ti) 係。於(yu) 是,三統論既可突出《春秋》作為(wei) 一統的合法性,又可保證聖王譜係的神聖性與(yu) 連續性。另外,此文載商、周、《春秋》三代為(wei) 三統,分別對應白、赤、黑三色,與(yu) 三教說相配,則當對應為(wei) 敬、文、忠三教,且皆當歸束於(yu) 三王以下,屬於(yu) 實質性變革,其所黜陟更嬗,皆因當時之教有失,其政有弊,故以新一統、教起而救之。要之,三統說中每一統、教皆不能單獨呈現道之全體(ti) ,隻有三統、三教相互救弊補衰,方可使道之全體(ti) 完整呈現,並長存而不墜。

 

然而,曆來學界對三教說頗多質疑12,亦需辨析:漢時三教說頗為(wei) 流行,13董仲舒於(yu) “天人三策”借孔子所言三代禮之損益申三教說,明三王救弊之法,並據此給出漢治方向為(wei) “損文用忠”,與(yu) 《春秋》教相合,故漢道當用《春秋》法之意,亦呼之欲出,此將漢治、忠教、《春秋》法統合,經學由此以神聖命令的方式進入現實政治並加以指導,實體(ti) 現董氏經世之苦心。事實上,三教論表麵上似由三正說引申而來,但論其實質,則應是文質觀之推衍。《春秋繁露·三代改製質文》即言:“王者以製,一商一夏,一質一文。商質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故三等也。”此三等之製對應文質,可以說與(yu) 文質論緊密關(guan) 聯。文質理論蓋出於(yu) 孔子14,董仲舒將此理論落實於(yu) 禮製上,並衍生親(qin) 親(qin) 、尊尊為(wei) 代表的兩(liang) 大政教體(ti) 係。因於(yu) 文質遞嬗之推衍,形成其“二而複”“三而複”“四而複”等聖王往複理論。15然而問題在於(yu) ,董仲舒屢言“今漢繼大亂(luan) 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皆是在三統、三教相複框架下視《春秋》為(wei) 繼周之黑統,與(yu) “夏道忠”同。然而若如此論,《春秋》實與(yu) 繼周之實際王朝無異,則其亦當遵循三統往複之規律,實不可避免失道衰亡之命運,此既與(yu) 漢之德運相悖,又不足為(wei) 漢治所取法。16故此說實有待進一步修正。

 

綜上,董仲舒雖然強調治世萬(wan) 世無弊,有恒常之道,但所論三統、三教諸義(yi) 主要針對亂(luan) 世展開,體(ti) 現其王道理想主義(yi) 與(yu) 政治實踐現實主義(yi) 相結合的思想特色。其又將《春秋》納入聖王譜係中,以《春秋》當新王,則商、周為(wei) 二王後,並匹配一整套政教製度設計,使得《春秋》可為(wei) 漢治所取法。需指出,三正相嬗為(wei) 常道,而三教損益亦未離道,如此使“繼亂(luan) 世”通往治世不乏可能性;而孔子作《春秋》,應天而正黑統,以為(wei) 漢法,可革先代之弊,或為(wei) 通往治世之門徑。

 

二、何休三統論之發展

 

董仲舒為(wei) 漢世儒宗,其說自然影響極大,三統論本於(yu) 天道,但其未作深入梳理。《春秋感精符》繼其說而雲(yun) :“天統十一月建子,天始施之端也,謂之天統者,周以為(wei) 正。地統十二月建醜(chou) ,地助生之端也,謂之地統,商以為(wei) 正。人統十三月建寅,物大生之端也,謂之人統,夏以為(wei) 正。”17此處將三統進一步細化,分屬天地人三統,天統始施,地統助生,人統大生,共同呈現生物施化之進程,兼具本體(ti) 論與(yu) 生成論意義(yi) 。《白虎通·三正篇》又作進一步推闡:

 

正朔有三何本?天有三統,謂三微之月也。明王者當奉順而成之,故受命各統一正也。敬始重本也。朔者,蘇也,革也。言萬(wan) 物革更於(yu) 是,故統焉。《禮·三正記》曰:“正朔三而改,文質再而複也。”三微者,何謂也?陽氣始施黃泉,動微而未著也。十一月之時,陽氣始養(yang) 根株黃泉之下,萬(wan) 物皆赤,赤者,盛陽之氣也。故周為(wei) 天正,色尚赤也。十二月之時,萬(wan) 物始牙而白,白者,陰氣,故殷為(wei) 地正,色尚白也。十三月之時,萬(wan) 物始達,孚甲而出,皆黑,人得加功,故夏為(wei) 人正,色尚黑。18

 

此處一方麵點明重三正有“敬始重本”之意,需尊重先代之統,且有不忍之意;另一方麵指出黑白赤三統論源於(yu) 三微之月,與(yu) 陰陽二氣交感生發萬(wan) 物相關(guan) ,是萬(wan) 物生生之本源。其義(yi) 本於(yu) 陰陽、律曆,亦承董氏諸儒之說而來19,將三正與(yu) 天地人道相配,使自然秩序與(yu) 政教結合更為(wei) 緊密,亦豐(feng) 富三統說之形上理據,其神聖性與(yu) 權威性皆得以加強。其《三教篇》又雲(yun) :

 

《樂(le) 稽耀嘉》曰:“顏回問三教變,虞夏何如?”曰:“教者,所以追補敗政,靡弊溷濁,謂之治也。舜之承堯,無為(wei) 易也。”或曰:三教改易,夏後氏始。……三教所以先忠者,行之本也。三教一體(ti) 而分,不可單行,故王者行之有先後。何以言三教並施、不可單行也?以忠、敬、文無可去者也。20

 

三教說可與(yu) 三正說相比附,但與(yu) 三正說相比,其為(wei) 救道之失而設,更具實質性改製意涵,又此處指出三教雖承弊而起,各有所治,但又是“一體(ti) 而分”,目的仍為(wei) 實現道之本身。據此,三教說亦當合三統論而有存二王之義(yi) ,如此鬥建子醜(chou) 寅三正、黑白赤三統、忠敬文三教相承而複,方體(ti) 現“尊統重正”之意,亦體(ti) 現天道往複至公無私之理。凡此皆是對董氏三統論的思想繼承,但並無較大突破。

 

直至漢末,何休在繼承董仲舒等先儒三統論基礎上,又多有創獲21,深入其思想體(ti) 係,可知其說並非“理論失誤”22,而有謹嚴(yan) 之邏輯。其三統論大致有四個(ge) 特色。

 

首先,何休強調三正說,明王者遞嬗,當通過改正朔等禮儀(yi) 變革形式布告於(yu) 天下,明其非以強力奪天下,實因天命受天下。《公羊傳(chuan) 》隱公元年何休解詁:

 

王者受命,必徙居處,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變犧牲,異器械,明受之於(yu) 天,不受之於(yu) 人。夏以鬥建寅之月為(wei) 正,平旦為(wei) 朔,法物見,色尚黑;殷以鬥建醜(chou) 之月為(wei) 正,雞鳴為(wei) 朔,法物牙,色尚白;周以鬥建子之月為(wei) 正,夜半為(wei) 朔,法物萌,色尚赤。

 

此論王者受命改製,以改正朔為(wei) 核心。其三正說既有政教變易義(yi) ,又兼董仲舒所言“統正”之意。23並強調三正以鬥建三微之月為(wei) 正,法日始、物初,及相應正色,可見始受命王實受命於(yu) 天地,具有神聖性來源。何休又承《白虎通》三正說,亦將其配以天地人之道:

 

《公羊傳(chuan) 》文公二年:練主用栗。

 

何休解詁:夏後氏以鬆,殷人以柏,周人以栗。鬆猶容也,想見其容貌而事之,主人正之意也。柏猶迫也,親(qin) 而不遠,主地正之意也。栗猶戰栗,謹敬貌,主天正之意也。

 

何休以為(wei) 《論語》宰予所問主即《春秋》此處所言練主,並在承續《白虎通》三正不相襲說基礎上24,更以夏商周三代與(yu) 天地人之道相貫通,頗有發明。

 

其次,何休強調正月為(wei) 政教之始,在政教體(ti) 係中居於(yu) 核心位置。《春秋》開篇言“王正月”,《公羊傳(chuan) 》以為(wei) 此明“大一統”義(yi) ,何休解詁:

 

統者,始也,總係之辭。夫王者,始受命改製,布政施教於(yu) 天下,自公侯至於(yu) 庶人,自山川至於(yu) 草木、昆蟲,莫不一一係於(yu) 正月,故雲(yun) 政教之始。

 

其意是將天地間一切人事與(yu) 自然物,皆總係於(yu) 正月,使得政教得以一本,由此可見“正月”之溥博貫通與(yu) 權威性。因此,改正朔雖然盡具象征性意涵,但其實施亦需極為(wei) 矜慎。25

 

此處還需注意《春秋》作為(wei) 新王,其所“改正”之特殊意涵。在何休看來,《春秋》非實王,而是“假魯以為(wei) 王法”,其將西狩獲麟事件視為(wei) 天命絕周之異、授漢之瑞,既代表《春秋》製作之始,又可代表《春秋》王法之終備。以王法言,《春秋》王魯,其將王法寓於(yu) 魯十二公世係內(nei) ,以備足天數26,並分三世,由衰亂(luan) 而漸至太平,於(yu) 衰亂(luan) 之時,王道未備,用心麤粗,符瑞未至,故仍用周時;至西狩獲麟時,王道大備,“崇德致麟”,太平已至,於(yu) 是可改製應天,但《春秋》非實王,不得“顯然以改周正”27,故以“書(shu) 法”表達“行夏之時”義(yi) 。《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何休解詁雲(yun) :

 

據天子、諸侯乃言狩,天王狩於(yu) 河陽,公狩於(yu) 郎是也。河陽冬言狩,獲麟春言狩者,蓋據魯變周之春以為(wei) 冬,去周之正而行夏之時。

 

其先以《春秋》桓公四年“王正月,公狩於(yu) 郎”、僖公二十八年“冬,天子狩於(yu) 河陽”二事明狩之主體(ti) 當為(wei) 王者。結合二年狩例可知:狩例時,具體(ti) 則在周十二月(夏之孟冬月)為(wei) 得禮28,餘(yu) 皆例月以譏之。此處春狩而不例月,示《春秋》不譏,即在“不顯然改周正”的前提下變周春為(wei) 夏冬,以行夏正29,在書(shu) 法中實現《春秋》改正應天之目的。可知何休以為(wei) ,《春秋》雖言作新王之事,但王法托魯史的書(shu) 寫(xie) 方式,使其在獲麟符瑞降臨(lin) 之前,《春秋》當一直沿用周正,以示對前代受命王之尊重。又《公羊傳(chuan) 》文公十三年何休解詁:“白牡,殷牲也。周公死有王禮,謙不敢與(yu) 文、武同也。不以夏黑牡者,嫌改周之文當以夏,辟嫌也。”此言周公雖因其功勳而死得享王禮,但為(wei) 避實王而不得用周之赤牲,亦因有三王改複之嫌而不得用夏牡,故用白牡,可見“改正”說在何休《公羊》改製思想中頗為(wei) 重要。

 

再次,何休不“顯用夏正”,亦與(yu) 其《春秋》為(wei) 漢製法理念之轉變相關(guan) 。正如上節所述,董仲舒強調《春秋》作新王,為(wei) 繼周之黑統,實亦不免失道衰亡之宿命。此論於(yu) “漢德已衰”之時,尤為(wei) 聳人聽聞。何休麵對此理論困境,力圖淡化《春秋》作為(wei) 黑統的局限性,而突出《春秋》所具萬(wan) 世法的普適性。事實上,“以《春秋》當新王”包含兩(liang) 重意涵:《春秋》若作為(wei) 繼周之黑統,可將其視為(wei) 一朝代;而其作為(wei) 孔子聖王法,則往往其普適性。將《春秋》視為(wei) 與(yu) 三代並列之一朝與(yu) 將其視為(wei) 經世大法,意涵頗為(wei) 不同,此二者在董仲舒那裏往往混同,而何休極力將其分殊,且突出在孔子製法的前提下視《春秋》為(wei) 常道,這種強調,使《春秋》作為(wei) 漢世“國憲”的說服力更強。據此,其《春秋》三統說有兩(liang) 重意涵。

 

一方麵,何休在“不顯改周正”前提上,以周正月、二月、三月為(wei) 三正,此雖似主周而言,然實借此闡發“尊聖重統”之義(yi) 。

 

《公羊傳(chuan) 》隱公三年何休解詁: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後,使統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le) ,所以尊先聖、通三統,師法之義(yi) 、恭讓之禮,於(yu) 是可得而觀之。

 

據三正說,周二月為(wei) 殷正月,周三月為(wei) 夏正月,周時春三月正好代表王道三正之全體(ti) ,時君立,當存二代先王,故《春秋》於(yu) 春三月俱書(shu) “王”,可謂尊重三王之道。需指出,言“春王三月”,其實質仍是以《春秋》作為(wei) “後王法”而言,強調《春秋》書(shu) 法折衷三代,具有“萬(wan) 世法”之特質:

 

《公羊傳(chuan) 》桓公三年何休解詁:二月非周之正月,所以複去之者,明《春秋》之道,亦通於(yu) 三王,非主假周以為(wei) 漢製而已。

 

何休以為(wei) 《春秋》譏桓公“無王而行”,故於(yu) 春時三月皆去“王”以貶之。可知《春秋》非僅(jin) 假周以製漢法,亦有通三王之義(yi) ,此尤為(wei) 值得注意。《春秋》不顯改周正,有矜慎謹戒之意;若托周製法,則當通於(yu) 二代,仍當尊夏、殷兩(liang) 代為(wei) 二王後,並博征夏、殷二正;但以《春秋》而言,此為(wei) 托於(yu) 周代,而與(yu) 實周不同,故周與(yu) 夏、商處於(yu) 同等位置,何休稱《春秋》“通於(yu) 三王”,即貫通夏商周三代,與(yu) 貫通百世法之義(yi) 趨同。這裏何休已不再強調《春秋》在三教說中所處位置,而是更強調其貫通三統之義(yi) ,從(cong) 而避免《春秋》教陷入循環反複的治道窠臼。可謂一大創獲。

 

《公羊傳(chuan) 》哀公十四年又雲(yun) :“製《春秋》之義(yi) 以俟後聖,以君子之為(wei) ,亦有樂(le) 乎此也。”何休解詁:“待聖漢之王以為(wei) 法。樂(le) 其貫於(yu) 百王而不滅,名與(yu) 日月並行而不息。”此注收束全經,終將《春秋》“貫於(yu) 百王而不滅”之義(yi) 和盤托出,頗足尋味。需指出,何休強調《春秋》作為(wei) 萬(wan) 世法之特質,與(yu) 其堪為(wei) 漢法,二者並不矛盾。在何休看來,漢治需要一套恒常完備之法,而《春秋》之製“通於(yu) 三王”,正可為(wei) 其取法。

 

另一方麵,何休強調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之三統論,並突出《春秋》王魯義(yi) 。《春秋》以魯為(wei) 王,即以魯隱公為(wei) 始受命王,當上黜杞,而視周、宋為(wei) 新二王後,形成新三統論。《春秋》宣公十六年,夏,成周宣謝災。何休解詁:“孔子以《春秋》當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因天災中興(xing) 之樂(le) 器,示周不複興(xing) ,故係宣謝於(yu) 成周,使若國文,黜而新之,從(cong) 為(wei) 王者後記災也。”此處書(shu) 周災,與(yu) 宋災、齊災等諸侯國有災辭例略同,是將周視為(wei) 一新諸侯國,以示魯已受命為(wei) 王,故尊周為(wei) 王者後之意。此《春秋》新三統論雖亦有黜陟,然其用意實為(wei) “假魯以言王法”,“尊本重始”“尊重聖王子孫”諸義(yi) 亦由此而推衍。需指出,據魯而言,《春秋》黜杞、新周、故宋,以周、宋、《春秋》為(wei) 三統;以《春秋》為(wei) 漢製法而言,《春秋》“折衷三王”,以為(wei) 漢製,二者施受對象雖有不同,但可皆稱為(wei) 三統,並無扞格。

 

何休借助《春秋》三統說確立《春秋》新王之地位,又自覺切割新王之法與(yu) 三教說之關(guan) 聯,強調《春秋》損文益質之特色,有意避免其重蹈“夏道忠”之舊轍,跳出三統改複之曆史循環論30,從(cong) 治道損益的實際運作舉(ju) 措入手,主張文質兼備,以為(wei) 後王之法。其說一方麵強調《春秋》“變周之文,從(cong) 殷之質”,另一方麵又不廢尊尊之義(yi) ,可見其融通性,此理論轉折不僅(jin) 具有方法論的突破,亦具有現實意義(yi) 。此下分述之。

 

何休承繼董仲舒文質二元論,以文質屬性賅備天地之道。《公羊傳(chuan) 》桓公十一年何休解詁:“故王者始起,先本天道以治天下,質而親(qin) 親(qin) ,及其衰敝,其失也親(qin) 親(qin) 而不尊;故後王起,法地道以治天下,文而尊尊,及其衰敝,其失也尊尊而不親(qin) ,故複反之於(yu) 質也。”天道尚質,重親(qin) 親(qin) ;地道尊文,重尊尊。此論即循董氏“文質再而複”之常法,即王者皆各有其文質屬性,其興(xing) 因其特質,其敗亦因其特質之泛濫,後王繼起以救前代之失,周而複始。以此範圍王者迭興(xing) 之不同形態,各救前代之失,亦為(wei) 通說。31殷質周文,《春秋》繼周,亦當尚質而重親(qin) 親(qin) 。何休謹守此親(qin) 親(qin) 義(yi) ,前人所論甚夥(huo) 。32不過在此基礎上,其亦重視尊尊之義(yi) ,並凸顯其繼承周文之麵向,可謂文質備於(yu) 一身。33如《春秋》宣公八年,夏六月,壬午,猶繹。萬(wan) 入去籥。何休解詁:“周曰繹。繹者,據今日道昨日,不敢斥尊言之,文意也。”可見此處《春秋》即用文家意。需指出,《春秋》文質兼重的製度設計,最難處理的就是兩(liang) 者同時出現且有扞格的情形。如《春秋》莊公三十二年,秋,七月,癸巳,公子牙卒。

 

《公羊傳(chuan) 》:君親(qin) 無將,將而誅焉。然則善之與(yu) ?曰:然。殺世子母弟直稱君者,甚之也。季子殺母兄,何善爾?誅不得辟兄,君臣之義(yi) 也。然則曷為(wei) 不直誅而鴆之?行誅乎兄,隱而逃之,使托若以疾死然,親(qin) 親(qin) 之道也。

 

何休解詁:以臣事君之義(yi) 也。唯人君然後得申親(qin) 親(qin) 之恩。明當以親(qin) 親(qin) 原而與(yu) 之,於(yu) 治亂(luan) 當賞疑從(cong) 重,於(yu) 平世當罰疑從(cong) 輕。莊不卒大夫而卒牙者,本以書(shu) 國將弒君。書(shu) 日者,錄季子遏惡也。行誅親(qin) 親(qin) ,雖鴆之猶有恩也。

 

徐彥疏:欲道殺世子母弟,所以直稱君甚之之義(yi) 。言得申親(qin) 親(qin) 之恩而不申之,故甚其惡耳。34

 

公子慶父、公子牙、公子季友同為(wei) 莊公母弟,前兩(liang) 人在莊公彌留之際合謀篡位,《春秋》緣心定罪,二人之罪當誅;但公子季友為(wei) 其母弟,《春秋》尚質,若其殺母弟、母兄,失親(qin) 親(qin) 之恩,亦當譏之。可謂兩(liang) 難。事實上,莊公二十七年“公子友如陳葬原仲”,因“不忍見親(qin) 親(qin) 之亂(luan) ”避難而出35,而此時二兄篡械已成,間不容發,故不得不立即製止。公子友選擇鴆殺其兄以遏其難,亦含親(qin) 親(qin) 之恩。此舉(ju) 不僅(jin) 可使公子牙似因病而死,避免因謀逆之罪而被殺;而且其子亦可繼承爵祿如故,惡止其身而已,如此,恩義(yi) 得以兩(liang) 全。

 

又置於(yu) 《公羊》三世說框架下,何休以為(wei) 《公羊》通過書(shu) 法辭例呈現出文質兼備之“漸進”進程,即以文明演進角度而言,《春秋》承周之文弊而起,其所分三世,初以親(qin) 親(qin) 之質以救之,後逐漸精細而詳備,自隱公至哀公呈現由質而漸文、由亂(luan) 而漸治之狀態。如《春秋》隱公元年,夏,五月,鄭伯克段於(yu) 鄢。何休解詁:“不從(cong) 討賊辭者,主惡以失親(qin) 親(qin) ,故書(shu) 之。”此開篇記兄弟相殘之事,段雖不弟而篡國,但鄭莊公坐視其弟之篡,無為(wei) 兄之任,亦失親(qin) 親(qin) 之情,故不以討賊辭書(shu) 之。36《春秋》昭公十四年,冬,莒殺其公子意恢。何休解詁:“莒無大夫,書(shu) 殺公子者,未逾年而殺其君之子,不孝尤甚,故重而錄之。稱氏者,明君之子。”莒為(wei) 小國,依“三世異辭”例,於(yu) 所傳(chuan) 聞世小國略,不書(shu) 大夫37,至所見世天下小大若一,故《春秋》皆詳錄之,此小國殺公子亦書(shu) ,以明廣親(qin) 親(qin) 之義(yi) 。38可知在《春秋》尚質前提下,三世內(nei) 部實有內(nei) 外、大小、詳略之別。同時,在三世說體(ti) 係中,隨著太平世的到來而漸有親(qin) 親(qin) 與(yu) 尊尊並重的趨勢。《春秋》昭公三十二年,冬,仲孫何忌會(hui) 晉韓不信、齊高張、宋仲幾、衛世叔申、鄭國參、曹人、莒人、邾婁人、薛人、杞人、小邾婁人城成周。何休解詁:

 

書(shu) 者,起時善,其修廢職,有尊尊之意也。孔子曰:“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言成周者,欲起正居,實外之。

 

此時為(wei) 太平世,魯率諸侯城成周,以申尊尊之意,即太平世重文之一端。39《春秋》昭公二十三年何休解詁亦雲(yun) :“中國所以異乎夷狄者,以其能尊尊也。”是以《春秋》由衰亂(luan) 世重質而至太平世重文,呈現出由質漸文的《春秋》三世說脈絡。不過事實上,至太平世,文與(yu) 質皆臻於(yu) 至善,所謂民胞物與(yu) 而愛無差等,此當為(wei) 《春秋》所尚至高境地,段熙仲亦言:

 

竊以為(wei) 建五始、大一統,俱尊尊之義(yi) ;善善惡惡,絕惡誅始,則賢賢之教。雖然,《春秋》撥亂(luan) 之書(shu) 也。孟子曰:“天下惡乎定?定於(yu) 一。”此《春秋》之所以雖救文以質,而尊尊之義(yi) 仍從(cong) 周也。……《春秋傳(chuan) 》曰:誅不避母兄,君臣之義(yi) 也。《春秋》之時,恩衰義(yi) 缺,故大親(qin) 親(qin) 之仁,嚴(yan) 尊尊之義(yi) ,以振起弊也。40

 

可見,《春秋》雖承周文之弊而以質救之,但其旨趣實兼親(qin) 親(qin) 、尊尊、賢賢之教,既大親(qin) 親(qin) 之仁,又嚴(yan) 尊尊之義(yi) ,最終情文俱至、文質兼備,故可為(wei) 萬(wan) 世美善之法。41何休在此以《公羊》三世說將文質觀消解於(yu) 其中,即《春秋》新王雖亦因前代之衰而起,但其運行規律並非如一般王朝呈現“興(xing) —衰”路徑,而為(wei) “起衰—升平—太平”之漸進過程,其特點為(wei) 日新日成之狀態,這種“文著太平”的曆史漸進觀與(yu) “奉天法古”的本體(ti) 論結合起來,呈現出一種嶄新的儒家曆史哲學。42

 

綜上,何休三統論亦將《春秋》納入聖王三統譜係中,以《春秋》為(wei) 新王;為(wei) 克服三教相複說陷入曆史循環論之窠臼,賦予《春秋》“通於(yu) 三王”之義(yi) ;又突出《春秋》“假魯以為(wei) 王法”諸義(yi) ,使《春秋》法更具普適性。而且,何休以文質論取代三教說,一方麵恪守《春秋》損文益質之義(yi) ,另一方麵在《春秋》三世說漸進脈絡中,呈現《春秋》文質兼備的動態進程,使其更具完備性與(yu) 恒定義(yi) ,此既可為(wei) 萬(wan) 世法,亦可為(wei) 漢世所取法,堪稱完善。

 

三、小結

 

董仲舒創通三統說,強調聖王受命應天,必依據黑白赤三統循環往複,並匹配相應政教禮製符號,兼具禮儀(yi) 象征義(yi) 及實質變革義(yi) ,且其諸多曆史變易理論乃是文質觀之推衍。其說為(wei) 《春秋》改製說奠定理論基礎,並為(wei) 漢法提供指導方案。然其強調漢仍用夏教,《春秋》亦正黑統,則無法擺脫失道覆亡之命運,漢治與(yu) 《春秋》法皆注定失敗。何休《春秋》三統說承襲前儒諸說,凸顯三正之神聖意涵,同時又強調《春秋》兼通三王之義(yi) ,並將文質論納於(yu) 三世說體(ti) 係內(nei) ,這一創見使《春秋》之道跳出文質改複之傳(chuan) 統王朝治亂(luan) 模式,而使其在三世轉進過程中不斷完善其治法,至太平世文質兼備,無失道之弊,堪為(wei) 漢世所取法。其論在捍衛《公羊》家法的同時,又保證了《春秋》所具的“常道”特質,從(cong) 而使三統論思想更為(wei) 完善。直至清末,又被晚清今文家重新發揚,可謂影響深遠。

 

注釋
 
1黃開國指出,在春秋公羊學發展史上,董仲舒三統說標誌著春秋公羊學曆史哲學的初步形成。黃開國:《公羊學發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4頁。汪高鑫亦指出,三統說是一個體大思精的曆史變易學說體係,其創始人為董仲舒。汪高鑫:《“三統”說與董仲舒的曆史變易思想》,載《齊魯學刊》2002年第3期。
 
2漢武帝銳意進取,對漢世合法性及治道恒常性皆有猶疑,故訪賢問能,董仲舒是以上“天人三策”。參見班固:《漢書》卷五六《董仲舒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
 
3關於董仲舒改製之義,曆來聚訟。如晚清蘇輿、朱一新等人否認董仲舒有改製之義,認為《三代改製質文》一篇“但述師說”,而將《春秋》“改製”諸義歸為何休創解;而康有為等人又極力推崇董仲舒改製思想,以為“《春秋》專為改製而作”,“幸有董子之說,發明此義”。雙方似皆“有為而發”,但平心而論,董仲舒思想本身有改製理論無疑,朱一新等人為反駁康有為奇崛之論,而試圖切斷董仲舒與《春秋》改製諸論,顯然不符情實。參見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南京: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61—462頁。
 
4班固:《漢書》卷五六《董仲舒傳》,第2518—2519頁。
 
5《春秋繁露·楚莊王篇》雲:“受命之君……必徙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者,無他焉,不敢不順天誌而明自顯也。”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8頁。
 
6《白虎通·三正篇》雲:“王者受命必改朔何?明易姓,示不相襲也。明受之於天,不受之於人,所以變易民心,革其耳目,以助化也。”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60頁。
 
7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七,第184—185頁。
 
8段熙仲指出:“改製蓋有二義:其一以新民之耳目,以明受命,所謂‘所以神其事’也;其一則承前代之敝而不可不有以救之,此則文質之說也。因三統改製,於是有三教之說。”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第461頁。
 
9《春秋繁露·三代改製質文》其下即言:“《春秋》當新王者奈何?曰:王者之法必正號,絀王謂之帝,封其後以小國,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後以大國,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客而朝;故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統也。”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七,第198頁。
 
10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七,第186—200頁。
 
11依此推闡,以周而言,其二王後為商和夏,黜更遠一代舜為五帝(分別為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則神農為九皇。以《春秋》而言,其二王後為周和商,黜夏為五帝(分別為顓頊、帝嚳、堯、舜、禹),黃帝遷為九皇。
 
12參見黃銘:《董仲舒春秋學研究》,複旦大學2013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12—114頁。
 
13如《禮記·表記》雲:“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後威,先賞而後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憃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史記·高祖本紀》:“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複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另外,《說苑》《白虎通》亦多載此“三教”,可見其為漢儒通說。
 
14即《論語·雍也篇》:“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將此文質觀應用於曆史與禮製層麵,便形成漢代文質論。參見彭美玲:《漢儒三代質文論脈絡考察》,載《漢學研究》第32卷第3期,2014年。
 
15相關辨析,參見徐興無:《〈春秋繁露〉的文本與話語——“三統”“文質”諸說新論》,載《中國典籍與文化》2018年第3期。
 
16事實上,漢武帝所問實為尋找“久而不易之道”,但如董仲舒所言漢當用“夏之忠”製,則仍為一時權宜之製,非常道。董氏雖亦有質文相救之法,但實未提升到漢世治道之高度,故其三統論不為漢帝所用,亦合情理。參見餘治平:《論董仲舒的“三統”說》,載《江淮論壇》2013年第2期。
 
17趙在翰輯:《七緯》卷二七,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17頁。
 
18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八,第362—363頁。
 
19事實上,《白虎通》亦有吸收劉歆三統曆等天文家說,《漢書·律曆誌上》載:“三統者,天施,地化,人事之紀也。”又雲:“天統之正,始施於子半,日萌色赤。地統受之於醜初,日肇化而黃,至醜半,日牙化而白。人統受之於寅初,日孽成而黑,至寅半,日生成而青。……故三辰之合於三統也,日合於天統,月合於地統,鬥合於人統,五星之合於五行。”班固:《漢書》卷二一上《律曆誌》,第961、984—985頁。其論將建子、建醜、建寅三正分別對應天、地、人三統,且與三辰五星相結合,天道與政教係統緊密勾連,與《春秋緯》頗可參讀,二者均對《白虎通》亦有一定影響。
 
20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八,第370—371頁。
 
21學者或以為董學醇深,而何休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所謂《春秋》改製之說多出於何,以切斷董、何關聯;或以為董仲舒與何休在三科九旨等《春秋》大義上別無二致,兩人最大的差異在於“家法”“師法”差異,故對二者大義方麵的比較多未措意。以上論斷當皆有偏弊之處。參見曾亦、黃銘:《董仲舒與漢代公羊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45—150頁。
 
22黃開國指出,何休所言“王正月、王二月、王三月”之通三統與《春秋》“一月、十二月、十一月”相悖,何休所論陷入“理論失誤的泥潭”,又言“‘通三統’作為一種曆史觀,在孔子為赤製已經成為定論的東漢,已經是一種不合時宜的理論”,因此何休也並不重視該理論,其說頗具代表性。參見黃開國:《公羊學發展史》,第377—380頁。
 
23《春秋繁露·三代改製質文》雲:“其謂統三正者,曰:正者,正也,統致其氣,萬物皆應而正,統正,其餘皆正,凡歲之要,在正月也。”參見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七,第197頁。
 
24《白虎通·三正篇》雲:“《論語》雲:‘哀公問主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後氏以鬆,鬆者,所以自竦動。殷人以柏,柏者,所以自迫促。周人以栗,栗者,所以自戰栗。’亦不相襲。”陳立:《白虎通疏證》卷一二,第576頁。
 
25《白虎通·三正篇》即雲:“王者改作,樂必得天應而後作何?重改製也。”蘇輿疑“樂”字為衍文。氏撰:《春秋繁露義證》,第361頁。可見帝王改製,當有符應方可進行,可見此製之嚴苛。
 
26《公羊傳》隱公元年何休解詁:“《春秋》據哀錄隱,上治祖禰。所以二百四十二年者,取法十二公,天數備足,著治法式。”《論衡·正說篇》亦雲:“或說《春秋》〔十二公,法〕十二月也。”黃暉:《論衡校釋》卷二八,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29頁。
 
27淩曙:《公羊禮說》,載淩曙等撰:《春秋公羊禮疏》(外五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03頁。
 
28《春秋》桓公四年春,王正月,公狩於郎。《公羊傳》曰:“冬曰狩。”何休解詁:“狩例時,此月者,譏不時也。周之正月,夏之十一月,陽氣始施,鳥獸懷任,草木萌牙,非所以養微。”此既以正月陽氣始施為非禮,則當以冬十二月狩為正。結合《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天王冬狩不譏,可知此處例月以譏桓公狩不時。
 
29段熙仲雲:“按何君之意,蓋謂春不當曰狩,此以將行夏之時,周之春則夏之冬也,故言狩以示當用夏正,以為後王法,非顯然改周正也。”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第442頁。
 
30蔣慶言“通三統之說,絕無三統循環之義”,“依《白虎通》,二王之後若有聖德天下所安可複受命而王,不必按照黑白赤的‘運次’循環,故三統說中新王王天下取決於天下所安,而不取決於所謂‘運次’”。蔣慶:《公羊學引論——儒家的政治智慧與曆史信仰》(修訂本),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57頁。此說仍需斟酌。《白虎通·三正》雲:“二王之後,若有聖德受命而王,當因其改之耶?天下之所安得受命也,非其運次者。”盧文弨雲:“此有脫誤,疑是‘當因其故,抑改之耶’,下雲‘天之所廢,安得受命也’。且‘非其運次者’,蓋即一姓不再興之義。”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八,第367頁。以此而言,此處宣揚“一姓不再興”之義,顯然與蔣氏所推結論有間,三統論當有一定規律無疑。
 
31康有為對此強調“天下之道,文質盡之”,可謂灼見。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1頁。
 
32戴玉梅:《何休“親親”思想研究》,上海師範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
 
33平心而論,此論於董氏之說中即見端倪。《春秋繁露·三代改製質文》載:“商質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此句與上下文不盡貼合,故曆來諸儒皆視其為異說。然而其又點出《春秋》與夏商各執一偏皆有不同。鍾肇鵬對此闡釋為:“是商為天統,夏為地統,《春秋》為人統,人統實兼文質而言。”氏撰:《春秋繁露校釋》(校補本),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23頁。其點出此處《春秋》人統有兼夏商文質二統之義,頗有發覆。
 
34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九,載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869頁上欄。
 
35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八,第4862頁上欄。
 
36徐彥疏:“若作討賊辭,當稱人以討,如齊人殺無知然。今不如此者,經本主為惡鄭伯失親親而書,故曰鄭伯而不稱人也。”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一,第4770頁下欄。
 
37《春秋》莊公二十七年,冬,莒慶來逆叔姬。《公羊傳》:“莒慶者何?莒大夫也。莒無大夫,此何以書?譏。何譏爾?大夫越竟逆女,非禮也。”
 
38孔廣森雲:“《春秋》承衰周之敝,文勝而離,人知貴貴,莫知親親,開端首見鄭段之禍,將大矯其失,非因人情所易親者而先示之親,則其教不易成。蓋由父言之,凡我兄弟,豈有同異?由母言之,雖愛無差等,亦施由親始。特撥亂之漸,不得已之誌耳。故至所見之世,且錄責小國殺公子,以廣親親之義,明非專厚於同母也。”此言得之。參見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通義》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78頁。
 
39雖城成周,亦“實外之”之意,早在宣公十六年《公羊傳》已言“新周”,示周“不複興”之意。此處“尊尊”,當從尊“二王後”角度理解。如《禮記·郊特牲》言:“天子存二代之後,猶尊賢也。”《白虎通·三正篇》雲“王者所以存二王之後何也?所以尊先王,通天下之三統也。”與此同。
 
40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第609—610頁。
 
41可參見拙作:《〈春秋傳〉“母以子貴”辨正》,載《中華文史論叢》2018年第4期。
 
42參見拙作:《漢末經學家的曆史意識——以何休與鄭玄為中心的討論》,載《公共儒學》第1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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