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瑞傑】漢末經學家的曆史意識——以何休與鄭玄為中心的討論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19-12-26 00:15:39
標簽:三世說、何休、鄭玄
高瑞傑

作者簡介:高瑞傑,男,西元一九八九年生,山西呂梁人,清華大學曆史學博士。現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係副教授。

漢末經學家的曆史意識

——以何休與(yu) 鄭玄為(wei) 中心的討論

作者:高瑞傑(上海師範大學哲學係)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公共儒學》第1輯,唐文明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19年版,有刪節。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一月三十日丙申

            耶穌2019年12月25日

 

摘要:何休三世說將“異內(nei) 外”、文質論皆納於(yu) 其中,通過書(shu) 法辭例呈現王道至備之漸進進程,其核心為(wei) 新王“改製”說,其說兼具漸進與(yu) 複古義(yi) ;同時,《春秋》製因寓孔子之道,超邁於(yu) 先王政教體(ti) 係之上,更具完備性與(yu) 普適義(yi) ,故由先王法至《春秋》製,確實有漸進趨勢。鄭玄曆史觀以禮為(wei) 紐帶,呈現逐漸美備之上升趨勢,“周禮”承載五帝三王之道,並有益於(yu) 太平之實現,足資為(wei) 後王取鑒;並以“周禮”為(wei) 核心,重建完備聖王體(ti) 係為(wei) 目標,力圖以具象化方式呈現文明譜係。因於(yu) 二人對於(yu) 理想治道的認識不同,故對聖王譜係的最終階段理解有差別;且何休三世漸進說有價(jia) 值導向,鄭玄聖王譜係具象化路徑則有經學史學化傾(qing) 向。不過,二人曆史觀皆寄寓經世之誌,亦可見其歸趨。

 

關(guan) 鍵詞:何休;鄭玄;三世說;聖王譜係;漸進

 

在經學時代,經師自然相信,聖人所傳(chuan) 之道與(yu) 經典所承經義(yi) ,皆可上溯於(yu) 天道,故大儒經師所作經典推闡,皆與(yu) 其曆史意識的深切體(ti) 悟密不可分。何休與(yu) 鄭玄作為(wei) 漢末經學之殿軍(jun) ,其經典與(yu) 聖人宗主各有不同,而相應的曆史意識,亦值得認真審視。

 

一、改製論與(yu) 三世說

 

學界論及何休曆史觀,多從(cong) “三世說”入手。何休三世說建基於(yu) 《公羊傳(chuan) 》所言三等辭例差異上,[①]並經董仲舒點出,[②]最終形成一套謹嚴(yan) 縝密的曆史哲學體(ti) 係;其大部分理論構建皆可納於(yu) 其中,是其“三科九旨”說乃至整個(ge) 經學體(ti) 係最為(wei) 核心之理論。[③]對此理論之說明及定位,學者或強調其進化論色彩,認為(wei) 是中國古代思想中最為(wei) “進步”之曆史哲學[④];或兼顧其複古麵向,認為(wei) 其三世說實是以進化為(wei) 目的、以複古為(wei) 手段,最終實現“太平世”之理想架構[⑤];或認為(wei) 其將曆史理性、自然理性與(yu) 道德理性相結合,是合情合理的曆史哲學[⑥];或強調其曆史觀之“漸進”義(yi) ,但僅(jin) 是對《春秋》內(nei) 部之描述,並不能擴大為(wei) 曆史哲學[⑦];或否定其三世說具有進化論色彩,實是通過“撥亂(luan) ”以“反正”,重歸王道之過程[⑧];或以為(wei) 其三世說實未體(ti) 現曆史進化,而是強調王道教化逐漸拓展之進程,非是曆史哲學,而是政治哲學。[⑨]凡此諸論,頗多發明,然言人人殊,亦需厘正。

 

事實上,何休三世說確實不可與(yu) 近代“曆史進化論”等同,其說源於(yu) 《春秋》內(nei) 部親(qin) 疏、遠近、內(nei) 外辭例之差異,又建基於(yu) 儒家人倫(lun) 親(qin) 疏關(guan) 係之推拓,從(cong) 而衍生三世“漸進”之義(yi) 。此由聖人筆削書(shu) 法呈現,並非實然的事實陳述,而是應然的王道施化進程。但在《春秋》內(nei) 部體(ti) 係中,亦著實能反映出時間上的“漸進”意涵。需注意,孔子作《春秋》為(wei) “改製”之法,是三世說之核心,在此前提下,王道實現需將“複古”與(yu) “漸進”義(yi) 相結合,既有對先代聖王政教之尊崇,又含有“新王改製”之認可,可謂意涵豐(feng) 富。

 

首先,何休以人倫(lun) 親(qin) 疏遠近為(wei) 標準將《春秋》劃分三世,將人倫(lun) 道德原則作為(wei) 三世演進之理據,並由此由近及遠,推己而及人,將“異內(nei) 外”之旨亦納於(yu) 其中,通過書(shu) 法辭例實現王道之一統。《春秋》隱公元年,冬,公子益師卒。《公羊傳(chuan) 》: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chuan) 聞異辭。

 

何休解詁:所見者,謂昭、定、哀,己與(yu) 父時事也;所聞者,謂文、宣、成、襄,王父時事也;所傳(chuan) 聞者,謂隱、桓、莊、閔、僖,高祖曾祖時事也。異辭者,見恩有厚薄,義(yi) 有深淺,時恩衰義(yi) 缺,將以理人倫(lun) ,序人類,因製治亂(luan) 之法。……於(yu) 所傳(chuan) 聞之世,見治起於(yu) 衰亂(luan) 之中,用心尚麄觕,故內(nei) 其國而外諸夏,先詳內(nei) 而後治外,錄大略小,內(nei) 小惡書(shu) ,外小惡不書(shu) ,大國有大夫,小國略稱人,內(nei) 離會(hui) 書(shu) ,外離會(hui) 不書(shu) 是也。於(yu) 所聞之世,見治升平,內(nei) 諸夏而外夷狄,書(shu) 外離會(hui) ,小國有大夫,宣十一年“秋,晉侯會(hui) 狄於(yu) 攢函”,襄二十三年“邾婁劓我來奔”是也。至所見之世,著治大平,夷狄進至於(yu) 爵,天下遠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詳,故崇仁義(yi) ,譏二名,晉魏曼多、仲孫何忌是也。所以三世者,禮為(wei) 父母三年,為(wei) 祖父母期,為(wei) 曾祖父母齊衰三月,立愛自親(qin) 始,故《春秋》據哀錄隱,上治祖禰。

 

何休受先師董仲舒啟發,將《春秋》劃分為(wei) 三世:以昭定哀三公為(wei) 所見世、文宣成襄四公為(wei) 所聞世、隱桓莊閔僖五公為(wei) 所傳(chuan) 聞世,[⑩]此以書(shu) 寫(xie) 者(當即孔子)為(wei) 原點,據喪(sang) 服服製由近及遠逐漸降殺之禮則,[11]將《春秋》十二公距己親(qin) 疏遠近之差分為(wei) 三世,並通過書(shu) 法詳略、褒貶、顯微之異辭呈現出王道由麤觕到詳備之“漸進”進程,構思理路極其縝密。“立愛自親(qin) 始”,由近及遠、由內(nei) 至外逐漸推拓而遞有差降,《禮記·中庸》即雲(yun) :“親(qin) 親(qin) 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明禮所設之等差,皆因天性人情而起。儒家喪(sang) 服禮製設計尤其兼具時間維度與(yu) 空間維度,將人倫(lun) 之情理推拓殆盡,[12]何休以此為(wei) 三世說之理據,不僅(jin) 使其說獲得倫(lun) 理理據,將社會(hui) 曆史之推進轉化為(wei) 王道教化之展開;而且使得“異內(nei) 外”之空間維度亦成為(wei) 三世說的題中之義(yi) 。上節亦提到,《春秋》“王魯”,“緣魯以言王義(yi) ”,故以魯為(wei) 內(nei) ,逐漸外推,“異內(nei) 外”在三世說體(ti) 係下的表現為(wei) :由“略夷狄”至“別夷夏”,進而“通夷夏”,夷狄進至於(yu) 爵,最終實現王道教化之一統。需指出,學者多言“三世說”與(yu) “異內(nei) 外”之統一性,前者實可兼攝後者,[13]然而嚴(yan) 格意義(yi) 上言,“異內(nei) 外”由內(nei) 而外的推拓過程當從(cong) “三世說”由遠及近的“漸進”路徑衍生,而與(yu) “三世說”以書(shu) 寫(xie) 者角度由近及遠的生成過程不同。

 

《公羊傳(chuan) 》桓公二年複發“三世異辭”說,孔廣森雲(yun) “複發《傳(chuan) 》者,與(yu) ‘益師’義(yi) 異。彼為(wei) 詳略例:近辭詳,遠辭略;此為(wei) 諱例:近辭微,遠辭顯,各有所施也”,[14]可見《春秋》根據三世親(qin) 疏、遠近、輕重之等差,便可施以褒貶、詳略、顯微之書(shu) 法,據此而實現《春秋》“文致太平”之目的。《春秋》始於(yu) 撥亂(luan) ,終於(yu) 反正,亦是在三世說的曆史書(shu) 寫(xie) 中得以實現:故所傳(chuan) 聞世,何休強調“周道始壞,絕於(yu) 惠、隱之際”,“治起於(yu) 衰亂(luan) 之中”,內(nei) 其國而外諸夏,書(shu) 法略而粗;至所聞世,便“廩廩近升平”,內(nei) 諸夏而外夷狄;至所見世,著治太平,天下小大若一,書(shu) 法詳而備,文質兼勝。由此,三世說更具體(ti) 係性與(yu) 完備性,王道教化的價(jia) 值維度亦由此確立,曆史“漸進”義(yi) 亦可充分展開。其表現形式即通過書(shu) 法辭例將王道教化“上升”與(yu) “溥博”之過程呈現出來。

 

其次,三世說將文質論納入其中,通過書(shu) 法辭例呈現出文質兼備之“漸進”進程。此又可分兩(liang) 層意涵:以文明演進角度而言,《春秋》承周之文弊而起,其所分三世,初以親(qin) 親(qin) 之質以救之,後逐漸精細而詳備,自隱至哀呈現由質而漸文、由亂(luan) 而漸治之狀態。以書(shu) 寫(xie) 者角度而言,由遠及近,恩義(yi) 漸重,其書(shu) 寫(xie) 愈詳,亦因避時之患,故書(shu) 有罪之事,遠者可殺其恩、痛其禍,近者則需“微其辭”。《公羊傳(chuan) 》定公元年:“定、哀多微辭。主人習(xi) 其讀而問其《傳(chuan) 》,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何休解詁:“此假設而言之,主人謂定、哀也。設使定、哀習(xi) 其經而讀之,問其傳(chuan) 解詁,則不知己之有罪於(yu) 是。此孔子畏時君,上以諱尊隆恩,下以辟害容身,慎之至也。”[15]是所見世之褒貶書(shu) 法形式需通過“微辭”來表達,且此法主要施及於(yu) 君父。若《春秋》定公元年“霣霜殺菽”之異警戒定公“不念父黜逐之恥反為(wei) 淫祀”[16];哀公十三年“公會(hui) 晉侯及吳子於(yu) 黃池”不書(shu) 諸侯,以微辭譏其不尊天子而事夷狄,[17]此或譏“失親(qin) 親(qin) ”,或譏“失尊尊”,可知太平世所欲實現者,實為(wei) 文質兼備之狀態。若此,其三世說將文質三統論納入其中,且“通三統”為(wei) 一統,即王道教化之一統,使其說不僅(jin) 具有漸進義(yi) ,亦具有一統義(yi) 。[18]

 

再次,何休三世“漸進”義(yi) 之核心實為(wei) 新王“改製”義(yi) 。《公羊》家堅持孔子作《春秋》為(wei) “改製”之法以貽後世,故多言《春秋》製。[19]所謂“《春秋》製”亦可作兩(liang) 重分殊:在“三統說”層麵言《春秋》製,側(ce) 重“新王”儀(yi) 式性變易之表征,是“三統相複”體(ti) 係的組成部分。如《春秋》隱公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公羊傳(chuan) 》雲(yun) “喪(sang) 事有賵。賵者蓋以馬,以乘馬束帛”,又言“車馬曰賵,貨財曰賻,衣被曰襚”,何休以前者為(wei) 周製,後者為(wei) 《春秋》製,[20]將《春秋》製與(yu) 三代製相對應,表明《春秋》禮製之殊異。[21]在《春秋》三世說層麵言《春秋》製,強調《春秋》三世內(nei) 部禮有“漸進”,此禮有權宜正變之分,形成一封閉而自洽之禮儀(yi) 係統,與(yu) 儀(yi) 式象征層麵禮製變易有別。如《春秋》隱公三年,三月,庚戌,天王崩。《公羊傳(chuan) 》雲(yun) :“天子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此亦見於(yu) 《禮記·曲禮下》,[22]當為(wei) 先王之禮。同年八月,庚辰,宋公和卒。

 

何休解詁:不言薨者,《春秋》王魯,死當有王文。聖人之為(wei) 文辭孫順,不可言崩,故貶外言卒,所以褒內(nei) 也。

 

《春秋》托王於(yu) 魯,故魯君當據王禮言“崩”,但此時尚處衰亂(luan) 之時,王道未備,周王仍在上,瑞應亦未至,因此聖人遜辭稱魯君“薨”,又貶外諸侯皆稱“卒”,如此亦明魯君非一般諸侯,仍有“王魯”之意,此處稱外諸侯皆為(wei) “卒”,與(yu) 先王禮異,可視為(wei) 《春秋》新製“褒內(nei) ”深義(yi) 。[23]至《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於(yu) 時當太平世,受命符應已至,周不複興(xing) ,故變周正而行夏之時,亦為(wei) 《春秋》製。又《春秋》定公六年,冬,季孫斯、仲孫忌帥師圍運。《公羊傳(chuan) 》以為(wei) 此明《春秋》“譏二名”,何休解詁:

 

一字為(wei) 名,令難言而易諱,所以長臣子之敬,不逼下也。《春秋》定、哀之間,文致太平,欲見王者治定,無所複為(wei) 譏,唯有二名,故譏之,此《春秋》之製也。

 

是此時太平世撥亂(luan) 已畢,王道大成,隻能譏責於(yu) 微細,故此“二名非禮”亦為(wei) 《春秋》新製,但僅(jin) 處於(yu) 太平世狀態下方可落實。

 

需注意,《公羊》家既重《春秋》“改製”義(yi) ,以為(wei) 孔子作《春秋》為(wei) 後王立法,故當“賢於(yu) 堯舜”;其文又言“君子樂(le) 道堯舜”,以“法先王”為(wei) 尚,有諸多“複古”麵向。[24]董仲舒曾以“王者有改製之名,無易道之實”疏通“改製”與(yu) “變道”之矛盾,然其說因於(yu) “三統論”而發,實無法彌縫三世說所引發之“今”“古”張力。何休所論三世說置於(yu)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內(nei) ,呈現治道由麤觕到詳備、文明由衰亂(luan) 至太平之“漸進”進程,在此封閉體(ti) 係內(nei) ,先王法與(yu) 《春秋》製、古與(yu) 今之位階差異,實需要作出決(jue) 斷。仔細梳理,可知何休對“古”及“先王法”之理解,可分三個(ge) 層次:

 

第一,“古”僅(jin) 作為(wei) 與(yu) “今”相對的一個(ge) 參照係,並無價(jia) 值判斷。如《春秋》隱公五年,春,公觀魚於(yu) 棠。何休解詁:“古者以金重一斤,若今萬(wan) 錢矣。”此“古者”禮製與(yu) 時禮相對,藉以說明禮製差異,並無顯著的價(jia) 值判斷。

 

第二,三世說所欲“漸進”至王道太平之理想狀態,實即是“複歸”古聖明王之王道治世,此亦為(wei) 今文家之通義(yi) 。李建軍(jun) 以為(wei) 何休三世說當以複古為(wei) 手段,以達致治道目的,[25]似將“複古”義(yi) 過於(yu) 工具化。事實上,漢代經今文學家所稱言“複古”,實並不拘泥於(yu) 實然之客觀曆史呈現,而是一套作為(wei) 現實政治典範之應然理想價(jia) 值體(ti) 係,[26]是王道教化理想的敞開狀態。何休所推崇“古道”,亦有此一麵向,其所論“古者”義(yi) 多采《尚書(shu) 大傳(chuan) 》《禮記·王製》《白虎通》《穀梁傳(chuan) 》等今文經典,[27]其內(nei) 在理據常本於(yu) 天道,具有恒常性。[28]亦多體(ti) 現為(wei) 一種價(jia) 值理念,與(yu) “理”“禮”相合。[29]

 

第三,在《春秋》“改製”義(yi) 指導下,“古禮”既可作為(wei) 一套價(jia) 值體(ti) 係成為(wei) 文明傳(chuan) 統的典範,亦可成為(wei) “新王之法”的邏輯起點,《春秋》新製在其基礎上得以改進與(yu) 推拓。事實上,所謂價(jia) 值層麵的王道教化,往往因落實於(yu) 具體(ti) 的政治曆史場域中而形成實際“王跡”,[30]即先王之製,此種先王之製或有恒常之義(yi) ,或有隨時遷變之需,孔子作《春秋》為(wei) 明王之法,對先王“古道”有因有革,亦合情理。[31]《春秋》所申新製大致有:大一統製,夏時製,嫡長子繼承製,親(qin) 迎製,儒服製,三田製,三年喪(sang) 製,三等爵製,七等官製,選舉(ju) 製,井田製,郊製,等等。[32]凡此諸製與(yu) “古禮”有諸多差異,亦可明聖人製作非為(wei) 治一代之法,而欲垂法百世之意。且在三世說理論中,聖人不僅(jin) 點明王道教化的最終理想形態,而且亦呈現王道教化“漸進”完備之動態進程。確有超拔“百代聖王”之處。如《禮記·曾子問》:“子夏問曰:三年之喪(sang) 卒哭,金革之事無辟也者,禮與(yu) ?初有司與(yu) ?孔子曰:夏後氏三年之喪(sang) ,既殯而致事,殷人既葬而致事。《記》曰:君子不奪人之親(qin) ,亦不可奪親(qin) 也。此之謂乎?”鄭玄注:“致事,還其職位於(yu) 君。周卒哭而致事。”孔子以為(wei) 夏、商、周三王漸次以既殯、既葬、卒哭為(wei) 致事節點,其致事時間遞次延長,皆由孝子思親(qin) 的程度愈加深入引起,從(cong) 中亦呈現出先王禮之“漸進”義(yi) 。若將此處所載視為(wei) “先王法”,亦可與(yu) 《春秋》製作一對比:

 

《公羊傳(chuan) 》宣公元年:閔子要絰而服事。既而曰:“若此乎,古之道不即人心?”退而致仕。孔子蓋善之也。

 

何休解詁:禮,已練,男子除乎首,婦人除乎帶。……致仕,還祿位於(yu) 君。

 

《禮記·雜記下》言:“三年之喪(sang) ,祥而從(cong) 政。”練與(yu) 小祥同,皆為(wei) 十三月,是禮以練祭後從(cong) 政為(wei) 正。但《公羊傳(chuan) 》記閔子於(yu) 既練之後又“退而致仕”,並得到孔子讚許。也就是說,孔子所讚成致仕節點,遠過於(yu) 周人“卒哭而致事”,其順從(cong) 孝子事親(qin) 之心,恕道與(yu) 孝道相互成全,並得以充分施展。[33]亦可推知,由先王法至《春秋》製,實有“漸進”趨勢。

 

明此《春秋》“改製”義(yi) ,複觀其《春秋》王魯“法文王”之旨,亦有深意。《春秋》開篇“正五始”,《公羊傳(chuan) 》雲(yun) :“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wei) 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休解詁:“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係天端。方陳受命製正月,故假以為(wei) 王法。”此處將“王正月”之王釋為(wei) “周文王”,雖為(wei) “法古”,亦當與(yu) 孔子作《春秋》統而觀之,徐彥疏:

 

問曰:《春秋》之道今有三王之法,所以通天三統,是以《春秋說》雲(yun) “王者孰謂,謂文王也。疑三代謂不專(zhuan) 謂文王”,[34]而《傳(chuan) 》專(zhuan) 雲(yun) 文王,不取三代何?答曰:大勢《春秋》之道實兼三王。是以《元命包》上文總而疑之,而此傳(chuan) 專(zhuan) 雲(yun) “謂文王”者,以見孔子作新王之法,當周之世,理應權假文王之法,故偏道之矣。故彼宋氏注雲(yun) “雖大略據三代,其要主於(yu) 文王者”是也。[35]

 

可知《春秋》雖“通三統”,但不法三王而“法文王”,明孔子實立一王之法,故以文王法為(wei) 權假。[36]概言之,在何休王道曆史譜係中,三王法皆具其時代性與(yu) 局限性,唯《春秋》所寓孔子之法,垂法萬(wan) 世,才具恒定之義(yi) 。

 

又前論何休以為(wei) 太平世“二名非禮”為(wei) 《春秋》製,所謂“二名”與(yu) 古禮關(guan) 係如何,經學家亦有討論:

 

《五經異義(yi) 》:《公羊》說:譏二名。謂二字作名,若魏曼多也。《左氏》說:二名者,楚公子棄疾弑其君,即位之後,改為(wei) 熊居。是為(wei) 二名。

 

謹案:文、武賢臣有散宜生、蘇忿生,則《公羊》之說非也。從(cong) 《左氏》義(yi) 也。[37]

 

此處經學家對“二名”意有歧見。《公羊》說所論與(yu) 何休注同,視作“二字作名”之意,從(cong) 難以遍諱角度譏之;《左氏》說取材於(yu) 《左傳(chuan) 》,以為(wei) “二名”即“改名”意,以其“無常”而非禮。二者雖在“二名”理解上有偏差,但要之皆以為(wei) 非禮。[38]許慎從(cong) 先王法角度出發,以為(wei) “二字作名”於(yu) 史有征,當合禮;鄭玄無駁,《禮記·曲禮上》雲(yun) :“二名不偏諱。”[39]鄭玄注:“為(wei) 其難辟也。……偏,謂二名不一一諱也。孔子之母名征在,言在不稱征,言征不稱在。”[40]可知鄭玄亦不以二名為(wei) 非禮,當與(yu) 許說同。然而《公羊》從(cong) “改製”角度言,強調孔子“改製”義(yi) 實具超越性與(yu) 普適性,先王法亦不足恃。陳立即言:

 

《春秋》撥亂(luan) 世,反之正,於(yu) 所見微其辭,於(yu) 所聞痛其禍,於(yu) 所傳(chuan) 聞殺其恩,魯愈微而《春秋》之化益廣,世愈亂(luan) 而《春秋》為(wei) 之文益治,假新王之法以治天下,以致獲麟。若果能行《春秋》之法,則有獲麟之應,若堯時之鳳凰來儀(yi) ,文王之鸑鷟鳴於(yu) 岐山,故何氏哀十四年注雲(yun) :“麟於(yu) 周為(wei) 異,於(yu) 春秋為(wei) 記瑞也。”二名之譏亦猶是也。不然,文王時有散宜生、蘇忿生,《公羊》豈不知之,徒以二名者過之微,至定、哀之間,無他惡可貶,故但譏二名而已。故注以為(wei) 《春秋》之製,此《公羊》先師微言大義(yi) 也。《繁露·俞序》雲(yun) :“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少過矣,亦譏二名之意也。”是也。許氏著《說文》,多取古文家說,宜其不識七十子相傳(chuan) 之義(yi) 矣。[41]

 

是《公羊》所謂“譏二名”,當置於(yu) 聖人“改製致太平”視角下看待,將其視為(wei) 孔子所製萬(wan) 世法之一端,與(yu) 先代聖王法有所不同,實屬自然。故許慎諸儒以史載先王製駁《公羊》“改製”義(yi) ,實不足據。

 

又徐彥言:“孔子作《春秋》欲改古禮為(wei) 後王之法,是以譏其二名,故注即言此《春秋》之製也。然則《傳(chuan) 》雲(yun) ‘二名非禮’者,謂非新王禮,不謂非古禮也。”[42]此揭櫫“古禮”與(yu) “新王禮”之異,且改易“古禮”實為(wei) “新王禮”製作路徑之一。[43]《春秋》教所涵萬(wan) 世法之義(yi) ,與(yu) 先代一王之法,可謂異同互見。一方麵,一王法強調聖王合一,其代之屬性與(yu) 其教之屬性正好相配,故教法得以順利實施,但難免於(yu) 衰弊之命運;而《春秋》教因其“假托”之旨,與(yu) 現實一王治教“若即若離”,既有特適於(yu) 一代之救弊法,又具有“百王所當用”之普適義(yi) ,從(cong) 而獨具超邁之特質。另一方麵,《公羊》家雖然強調孔子作《春秋》寓“貫於(yu) 百王”之道,但作《傳(chuan) 》者“謙不敢斥夫子所為(wei) 作意”,而以“樂(le) 道堯舜”書(shu) 之,即孔子與(yu) 堯舜亦有“道同德合”之處,[44]故可資比類。據此,《春秋》所涵“複古”與(yu) “改製”義(yi) 之關(guan) 係,便更為(wei) 顯豁。

 

綜上,何休三世說以喪(sang) 服人倫(lun) 禮製作為(wei) 三世演進之理據,並將“異內(nei) 外”、文質論亦納於(yu) 其中,通過書(shu) 法辭例呈現王道至備之“漸進”進程。其核心實為(wei) 新王“改製”義(yi) ,所論《春秋》製即為(wei) 最明顯之表征。需注意,其說兼具“漸進”與(yu) “複古”義(yi) ,既有對“古禮”之認可,亦有對“新製”之推崇,且二者實有相通之處。不過,“古禮”作為(wei) 一套先王政教之典範,亦可成為(wei) 《春秋》新王之法的邏輯起點,《春秋》因其寓孔子“假托”之旨與(yu) “改製”深意,超邁於(yu) 先王政教體(ti) 係之上,更具完備性與(yu) 普適義(yi) 。由先王法至《春秋》製,確實有“漸進”趨勢,此亦為(wei) 經今古學之爭(zheng) 之大要。

 

二、聖王譜係與(yu) 禮之損益

 

上節提到,鄭玄主張“帝王易代,莫不改正建朔”,此雖側(ce) 重禮儀(yi) 象征義(yi) ,然實有天道曆數之理據,故極為(wei) 看重;且從(cong) 聖王文明譜係完整性與(yu) 秩序性出發,強調“改正”實為(wei) 三皇、五帝至三王之通義(yi) 。亦可窺其學說頗具禮法性與(yu) 融通性色彩。其對先代聖王曆史譜係之認識,亦循此脈絡而闡發,其中“周禮”作為(wei) 其經學體(ti) 係之核心,尤為(wei) 值得注意。

 

首先簡要梳理鄭玄所認識三皇、五帝、三王等聖王對象。諸儒言“三統”多以夏商周三代為(wei) 範本,其以三正為(wei) 核心,皆可推諸於(yu) 天道,故三王何指爭(zheng) 議極少。然論及三皇、五帝之所指,則言人人殊。[45]就鄭玄而言:其以伏羲、女媧、神農(nong) 為(wei) 三皇,本自《春秋運鬥樞》《春秋元命苞》等《春秋緯》,[46]且以為(wei) 三者非“人身自相接,其間代之王多”,[47]即突出聖王曆史譜係之綿亙(gen) 性;又以黃帝、少昊、顓頊、帝嚳、堯、舜為(wei) 五帝,此本自《尚書(shu) 中候》,以六聖而稱五帝,因其“俱合五帝坐星”,[48]其言三皇、五帝之差等,本之於(yu) 天象北辰、太微五星之異,此將人間帝王迭代譜係之規律上溯至天道空間秩序之殊別,亦循“聖人法天”之原則。[49]據此可知,鄭玄對三皇、五帝等帝王譜係之認知,實與(yu) 其推崇讖緯與(yu) 天道學說息息相關(guan) 。從(cong) 某種角度而言,讖緯承載諸多上古天道陰陽之訊息,[50]二者實密不可分。

 

其次,鄭玄對人間聖王譜係演進趨勢之認識亦與(yu) 天道讖緯學說緊密相關(guan) 。因天道星象秩序中,北辰實為(wei) 天道之核心,居於(yu) 太微五星之上,[51]據此,人間帝王秩序三皇聖性亦高於(yu) 五帝。鄭玄又結合三統文質論,以為(wei) 三皇、五帝、三王,其道各有側(ce) 重,三皇五帝其道略同,貴德重質;三王與(yu) 之有間,崇禮尚文,展現為(wei) 由質到文的轉變,而二者迭代之規律傾(qing) 向於(yu) “退化”趨勢。《禮記·曲禮上》雲(yun) :“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鄭玄注:“太上,帝、皇之世,其民施而不惟報;三王之世,禮始興(xing) 焉。”此言三皇五帝之時貴德,三王時重施報之禮,二者實有厚薄之別。[52]漢人論皇、帝、王、霸帝王譜係,五帝、三皇以德為(wei) 上,三王以降德漸衰,而禮彌盛。[53]此一趨勢於(yu) 其稱號中即有體(ti) 現,《白虎通·號篇》雲(yun) :

 

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yi) 合者稱王,別優(you) 劣也。《禮記·諡法》曰:“德象天地稱帝,仁義(yi) 所生稱王。”帝者天號,王者五行之稱也,皇者,何謂也?亦號也。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總,美大之稱也。時質,故總稱之也。號言為(wei) 帝何?帝者,諦也。象可承也。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鉤命決(jue) 》曰:“三皇步,五帝趨。三王馳,五伯騖。”[54]

 

此言皇、帝、王名號之異,與(yu) 何休說略同。[55]其言皇者天人之總,帝者德合天地,王者稱於(yu) 仁義(yi) ,顯見優(you) 劣,且引《孝經鉤命決(jue) 》所論,亦呈“每況愈下”之狀,[56]可窺道德演進之衰減趨勢。除名號可見優(you) 劣外,[57]鄭玄論帝王譜係之殊異還體(ti) 現在如下方麵:

 

一方麵,以道德公私角度言,三皇五帝尚德為(wei) 公,三王以降孝親(qin) 為(wei) 私,以禹為(wei) 重大轉折點,由道德向孝禮轉移,大致呈“下降”趨勢。三皇五帝皆行“公天下”,其天命轉移表現為(wei) “禪讓”形式;而三王以降則行“家天下”,其天命轉移表現為(wei) “革命”形式,如《河圖挺佐輔》雲(yun) :“伏羲禪於(yu) 伯牛。”知伏羲可行禪讓;《尚書(shu) 》《孟子》《論語讖》諸多經緯皆言堯舜禹相禪之事,[58]據此則三皇五帝皆可行禪讓禮。自禹以降,由“傳(chuan) 賢”製改為(wei) “傳(chuan) 子”製,[59]即聖王迭代方式由非血緣德化之交接轉為(wei) 血緣孝道之承續,此於(yu) 禘郊祖宗之祭祀禮表現尤為(wei) 明顯。如《禮記·祭法》雲(yun) :

 

祭法: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後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鄭玄注:有虞氏以上尚德,禘、郊、祖、宗,配用有德者而已。自夏已下,稍用其姓代之,先後之次,有虞氏、夏後氏宜郊顓頊,殷人宜郊契。郊祭一帝,而明堂祭五帝,小德配寡,大德配眾(zhong) ,亦禮之殺也。

 

此處論虞、夏、商、周四代禘、郊、祖、宗所配所祀之人,其中禘、郊祀屬於(yu) 以聖王配天之祭,祖、宗祀則為(wei) 明堂宗廟之祭,禘、郊、祖、宗所祀聖王對象當漸次降殺,而《祭法》所錄,似四代所配之人“祖”比“郊”更溯久遠(唯周文王例外),顯然失實。如下所示:

 

《祭法》所記四代禘、郊、祖、宗所配之聖王

 

四代

 

 

 

 

有虞氏

 

黃帝

 

 

顓頊

 

夏後氏

 

黃帝

 

 

顓頊

 

殷人

 

 

 

 

周人

 

 

後稷

 

文王

 

武王

鄭玄所主五帝順序為(wei) “黃帝、少昊、顓頊、帝嚳、堯、舜”,為(wei) 秉持“郊大於(yu) 祖”之原則,遂言經誤,有虞氏、夏後氏宜郊顓頊,殷人宜郊契[60]。其論如下所示:

 

鄭玄改四代禘、郊、祖、宗所配之聖王

 

四代

 

 

 

 

有虞氏

 

黃帝

 

顓頊

 

 

夏後氏

 

黃帝

 

顓頊

 

 

殷人

 

 

 

 

周人

 

 

後稷

 

文王

 

武王

經鄭玄調整,禘、郊、祖、宗所配之人先後順序頗為(wei) 合理,且清晰看出,有虞氏所祀聖王均為(wei) 曾受天命之有德聖王;而自夏以降,其所祀聖王漸與(yu) 之有血緣關(guan) 係,[61]故鄭玄言“稍用其姓代之”,可見五帝與(yu) 三王時代之殊異,表現為(wei) 尚德至於(yu) 孝親(qin) 之轉移。以禹為(wei) 古典時代重要轉折點,亦是鄭玄曆史哲學一大主張。故《禮記·祭義(yi) 》言“昔者有虞氏貴德而尚齒”,鄭玄注“舜時多仁聖有德”;而《孝經·開宗明義(yi) 章》言“先王有至德要道”,鄭玄注:“禹,三王最先者。至德,孝悌也。要道,禮樂(le) 也。”《孝經》總陳孝道,為(wei) 禹以下政教特色,故此處所論先王溯止於(yu) 禹,“至德要道”亦強調孝道。可見鄭玄對此義(yi) 分辨甚嚴(yan) 。又如《周禮·地官·師氏》雲(yun) :

 

以三德教國子:一曰至德,以為(wei) 道本;二曰敏德,以為(wei) 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惡。教三行:一曰孝行,以親(qin) 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賢良;三曰順行,以事師長。

 

鄭玄注:德行,內(nei) 外之稱。在心為(wei) 德,施之為(wei) 行。至德,中和之德,覆燾持載含容者也。孔子曰:“中庸之為(wei) 德,其至矣乎。”敏德,仁義(yi) 順時者也。《說命》曰:“敬孫務時敏,厥脩乃來。”孝德,尊祖愛親(qin) ,守其所以生者也。孔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誌,善述人之事者也。”孝在三德之下、三行之上,德有廣於(yu) 孝,而行莫尊焉。

 

師氏教三德、三行於(yu) 國子。鄭玄分德、孝、行為(wei) 三等,孝處德、行之間,孝德實可成為(wei) 勾連三德與(yu) 三行之橋梁,賈公彥據此結合《老子》所論進而推衍出帝王盛衰之譜係:

 

雲(yun) “孝在三德之下、三行之上,德有廣於(yu) 孝而行莫尊焉”者,欲見至德、敏德,五帝已上所行,直明在心為(wei) 德而已,不見其行。孝德是三王已下所行,德行兼見之矣。故三德以孝德為(wei) 下,故雲(yun) 德有廣於(yu) 孝。則至德、敏德,是二德廣於(yu) 孝德也。[62]

 

其所論與(yu) 《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諸語對應關(guan) 係,[63]序列如下:

 

《周禮·師氏》《老子》“三德”與(yu) 聖王譜係對應表

 

《周禮》三德

 

鄭玄注

 

老子三道

 

老子三德

 

時代

至德

 

覆燾持載含容之德

 

常道/不可道

 

三皇已上

 

上德、不德/有德

敏德

 

仁義(yi) 順時

 

非常道/可道

 

三皇(皇道)

 

下德不失德/無德

 

五帝(帝德)

孝德

 

尊祖愛親(qin) ,守其所以生者也。

 

 

三王

需指出,《老子》言“失德而有仁,失仁而有義(yi) ,失義(yi) 而有禮”,則仁義(yi) 在德、禮之間,而鄭玄於(yu) “敏德”注“仁義(yi) 順時”,即指出仁義(yi) 當是三皇五帝與(yu) 三王兼用之道,[64]成為(wei) 貫通整全聖王譜係之品格,所論可謂高妙。

 

以上言皇、帝、王聖王德性之優(you) 劣,大致展現由道至禮“每況愈下”之趨勢。另一方麵,若以禮之角度而言,則三皇、五帝至三王皆行仁義(yi) ,實可視為(wei) “禮”之鋪衍,[65]而其發展規律又呈現出由簡至繁之“漸進”趨勢。鄭玄《六藝論》雲(yun) :“《易》者,陰陽之象,天地所變也,政教之所生,自人皇初起。”人皇即遂皇,其始王天下,[66]為(wei) 政教之始祖,伏羲演《易》,亦當溯至遂皇。[67]不過“禮跡”雖起於(yu) 遂皇,但其時禮多為(wei) 草創,尚不完善。《六藝論》雲(yun) :“遂皇之後曆六紀九十一代,至伏羲始作十言之教,以厚君民之別。”此“十言之教”即伏羲推衍遂皇之道後所作,《六藝論》又雲(yun) :“昊帝庖犧氏,姓風,蛇身人首,有聖德。燧人歿,伏羲皇生,其世有五十九姓。羲皇始序製,作法度,皆以木德王也,製嫁取之禮,受龍圖,以龍紀官,故曰龍師。”此明伏羲始作嫁娶之嘉禮,[68]禮開始分化且漸趨細密。《六藝論》又載黃帝時佐官奚仲“造車、作律管與(yu) 壇墠禮”,此明黃帝時已有郊丘祭天地之禮。[69]又《禮記·明堂位》《郊特牲》言伊耆氏為(wei) 祭祀之事,伊耆氏即神農(nong) 氏,[70]孔穎達以為(wei) “祭祀吉禮起於(yu) 神農(nong) ”,[71]其又引《史記》《易·係辭》《論語撰考》諸經史讖文,以證黃帝時有軍(jun) 、凶、賓諸禮,[72]故至遲於(yu) 黃帝時五禮便已漸有雛形。

 

不過《六藝論》又雲(yun) :“唐虞有三禮,至周分為(wei) 五禮。”[73]孔穎達以為(wei) 不言周前有五禮,蓋因先代書(shu) 篇散亡,故“無文以言”[74]。王鳴盛則強調周前雖有五禮之義(yi) ,但無五禮之名,故鄭注《尚書(shu) ·堯典》“修五禮”為(wei) “公侯伯子男”五等爵製,《皋陶謨》“自我五禮有庸哉”又視為(wei) “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五等禮,蓋所施不同,故隨文釋義(yi) ,[75]要皆不得以周之“五禮”釋之,亦可窺皇、帝、王禮文漸備之“上升”趨勢。[76]總之,自三皇五帝至於(yu) 三王,其道德雖由公而漸私,似為(wei) “下降”趨勢;然其禮則由簡至繁、由質樸而漸文,又體(ti) 現為(wei) “漸進”之趨勢,二者角度不同,故有殊異。

 

對此五帝、三王變易之道,《禮記·禮運》所述甚為(wei) 典型: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yu) 三代之英,丘末之逮也,而有誌焉: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wei) 公,選賢與(yu) 能,講信修睦。……是故謀閉而不興(xing) ,盜竊亂(luan) 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wei) 家。各親(qin) 其親(qin) ,各子其子,貨力為(wei) 己。大人世及以為(wei) 禮,城郭溝池以為(wei) 固。……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yu) 禮者也。以著其義(yi) ,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zhong) 以為(wei) 殃。是謂小康。

 

此論分殊聖王譜係為(wei) “大道之行”與(yu) “大道既隱”兩(liang) 大階段,鄭玄亦以“大道”謂五帝時,表現為(wei) “公天下”狀態,其注雲(yun) “禪讓授聖,不家之”,即此時政治社會(hui) 呈現出“天下為(wei) 公”之大同圖景;而三王以降為(wei) “大道既隱”之時,天下呈現“家天下”狀態,人人自私為(wei) 己,由是既出現倫(lun) 常綱紀,又有謀用兵起,鄭玄並引《老子》述此情形,[77]於(yu) 是禹湯文武等三代之英,應時而出,[78]皆謹於(yu) “禮”以救其弊,成小康之治。陳贇指出,三王以降,大道既隱,聖王於(yu) 是以禮義(yi) 治世,“禮”實際承載了“大道”的根本內(nei) 容,《禮運》後文諸多論述,並沒有拘泥於(yu) 一種道失禮衰的刻板敘事,以及線性意義(yi) 上的進步或退化狀態,而是突出了禮樂(le) 教化之道。[79]其說為(wei) 準確把握道至禮之轉移,提供重要視角。需要補充的是,三代以降強調“禮”目的還在於(yu) ,禮本諸天道,[80]其又為(wei) 五帝三王兼用之道,實有普適義(yi) ,故以“禮”之博通求先王之道之全體(ti) ,最終可至“大順”之境界。《禮運》即言:

 

作其祝號,玄酒以祭,薦其血毛,腥其俎;孰其殽,與(yu) 其越席,疏布以冪,衣其澣帛,醴醆以獻,薦其燔炙。君與(yu) 夫人交獻,以嘉魂魄。是謂合莫。

 

鄭玄注:“此謂薦上古、中古之食也。《周禮》祝號有六:一曰神號,二曰鬼號,三曰祇號,四曰牲號,五曰齍號,六曰幣號。號者,所以尊神顯物也。腥其俎,謂豚解而腥之,及血毛,皆所以法於(yu) 大古也。孰其殽,謂體(ti) 解而爓之。此以下,皆所法於(yu) 中古也。”

 

然後退而合亨,體(ti) 其犬豕牛羊,實其簠、簋、籩、豆、鉶、羹。祝以孝告,嘏以慈告,是謂大祥。此禮之大成也。

 

鄭玄注:“此謂薦今世之食也。體(ti) 其犬豕牛羊,謂分別骨肉之貴賤,以為(wei) 眾(zhong) 俎也。祝以孝告,嘏以慈告,各首其義(yi) 也。祥,善也,今世之食,於(yu) 人道為(wei) 善也。”

 

此論祭祀所用兼取古今之禮,我們(men) 通過梳理此禮節行進前後過程,可知鄭玄將其法分殊為(wei) 上古、中古及今世三節,且“所法大古”質樸,“法於(yu) 中古”漸文,至“今世”則偏於(yu) “人道之善”,此三者結合方為(wei) “禮之大成”。由此可知,聖王藏道於(yu) 禮,“禮”實兼合整全的聖王之“道”,後世之人可通過日用禮節之踐履久久熏習(xi) ,不僅(jin) 可使聖王教化之道沾溉於(yu) 其身,亦可從(cong) 中獲取隱微的王道教義(yi) 。

 

然禮文殘缺,《禮運》此下便複言孔子哀歎“政亂(luan) 禮失”之意,不過就三代而言,杞、宋實不足征夏、殷之禮,而“周禮”所存,監於(yu) “二代”,實為(wei) “美備”。[81]其要有二:其一,周禮兼取二代禮法,文質兼備,其弊較少,足資後王取鑒。其二,“周禮”存數代之禮,且其禮保存較為(wei) 完整,可由其禮推致其餘(yu) 諸王之禮,以窺聖王道之全體(ti) 。《禮記·祭法》雲(yun) :

 

大凡生於(yu) 天地之間者皆曰命,其萬(wan) 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此五代之所不變也。七代之所更立者,禘、郊、宗、祖,其餘(yu) 不變也。

 

鄭玄注:“五代,謂黃帝、堯、舜、禹、湯,周之禮樂(le) 所存法也。七代通數顓頊及嚳也。所不變者,則數其所法而已。變之則通數所不法,為(wei) 記者之微意也。少昊氏修黃帝之法,後王無所取焉。”

 

鄭玄將此處經文所言“五代”、“七代”鑿實為(wei) 五帝三王聖王全體(ti) ,且此先代聖王禮樂(le) 皆存於(yu) “周禮”,從(cong) “周禮”變與(yu) 通之中,即可窺聖王之“微意”,聖王隱秘的王道訊息賴此門徑得以敞開。以此複觀周公製作“周禮”之聖智,及孔子“校數”文獻之功,更當有通徹之理解。《禮運》載孔子稱其雖未逮“大道之行與(yu) 三代之英”之時,但仍“有誌”於(yu) 此,鄭玄以為(wei) “識古文”即其“有誌”之舉(ju) ,因五經古籍皆為(wei) “周禮”之具體(ti) 呈現,[82]其背後各存王道之一端;結合《論語·為(wei) 政篇》載孔子知“三代損益”之禮,鄭玄以為(wei) 即因三代經籍“篇目皆在可校數”,故當可知。由此明鄭玄以為(wei) 孔子之聖,實在於(yu) 其整齊聖王典籍之功,尤其是對“周禮”之紹述與(yu) 開顯。

 

及此,我們(men) 可複觀鄭玄以“周禮”為(wei) 核心重建的聖王古史譜係。《序周禮廢興(xing) 》稱鄭玄“知周禮者乃周公致太平之跡”,[83]其經典觀要以“周禮”為(wei) 宗,實因此經有益於(yu) 太平之實現,因此推崇備至。其曆史觀亦以“周禮”為(wei) 基點,推溯比排諸經,使之置於(yu) 不同時代、空間語境之下,從(cong) 而得以融通,並以重建聖王合理脈絡與(yu) 文明譜係。其構建聖王文明譜係的主要途徑是將群經禮學化,再將禮學曆史化,以具象化的解經方式得以直觀呈現聖王文明譜係。陳壁生先生稱鄭玄經學體(ti) 係反映為(wei) “一種動態的曆史哲學”,[84]可謂恰切。

 

就鄭玄對所謂“古”禮態度而言,其以“周禮”為(wei) 出發點,博稽群經,諸經所言“古禮”,往往與(yu) “周禮”相參,合則亦目為(wei) “周禮”,異則以“先王禮”視之,且多將“古”具象化,轉相發明,以重建可信的聖王文明譜係。如《禮記·昏義(yi) 》雲(yun) :

 

古者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以聽天下之內(nei) 治,以明章婦順,故天下內(nei) 和而家理。

 

鄭玄注:天子六寢,而六宮在後,六官在前,所以承副,施外內(nei) 之政也。三夫人以下百二十人,周製也。

 

《周禮·天官·內(nei) 宰》言“以陰禮教六宮”,與(yu) 《昏義(yi) 》所言“六宮”相類,先鄭即以《昏義(yi) 》之文釋《內(nei) 宰》,[85]後鄭亦從(cong) 師說,以此“古者”以下天子嬪禦禮為(wei) 周製,並以此“周製”為(wei) 出發點,合理編排群經,以擬建整全自洽的先王後妃禮製。《禮記·檀弓上》:“舜葬於(yu) 蒼梧之野,蓋三妃未之從(cong) 也。”

 

鄭玄注:帝嚳而立四妃矣,象後妃四星,其一明者為(wei) 正妃,餘(yu) 三小者為(wei) 次妃。帝堯因焉。至舜不告而取,不立正妃,但三妃而已,謂之三夫人。《離騷》所歌湘夫人,舜妃也。夏後氏增以三三而九,合十二人。《春秋說》雲(yun) “天子取十二”,即夏製也。以虞、夏及周製差之,則殷人又增以三九二十七,合三十九人。周人上法帝嚳,立正妃,又三二十七為(wei) 八十一人,以增之合百二十一人。其位後也、夫人也、嬪也、世婦也、女禦也。五者相參以定尊卑。

 

此處論古無合葬之事牽涉出帝妃數量之遷變。鄭玄以《周禮》“百二十一人”為(wei) 基準,舜有三妃,《春秋說》言“天子取十二”,略多於(yu) 舜禮,故鄭玄推以為(wei) 夏製;在確立舜、夏、周三代後妃數量之後,其“差之”推其餘(yu) 曆代之製,以三為(wei) 差,前代禮為(wei) 基數,則推殷製合為(wei) 三十九人;又據《大戴禮》上溯至帝嚳,以為(wei) 當有四妃,並引《孝經援神契》以證之,[86]堯因之不改,舜“不告而娶”,恐闕正妃,故為(wei) 三妃,由此明嚳、堯、舜三代禮,並據此以為(wei) 周人“法嚳立正妃”,則正合“周禮”一百二十一人之數。如此轉相比推,勾稽諸經,不僅(jin) 使經典所述分歧處得以彌縫,並又藉此彌縫融通之信息重構出整全而規律的聖王文明脈絡,亦是其用心處。不過因於(yu) 此一宏大目的,鄭玄解經往往並非以諸經文本內(nei) 在結構為(wei) 根本原則,而是將其皆視為(wei) 重構“周禮”文明譜係的重要資源,先與(yu) “周禮”相較,而後對其作“隨文釋義(yi) ”之安置,使其不僅(jin) 可與(yu) “周禮”相合,並可補充完善聖王文明譜係。如上段《昏義(yi) 》下複言:

 

天子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聽天下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故外和而國治。

 

鄭玄注:三公以下百二十人,似夏時也。合而言之,取其相應,有象大數也。內(nei) 治,婦學之法也。陰德,謂主陰事、陰令也。

 

若據經文文本結構,上文所言“古者”或統攝其下兩(liang) 節天子內(nei) 外禮事,則此處所言官數亦當為(wei) 周製,但《周禮》載周官大略三百六十,此處所言官數自三公以下則為(wei) 一百二十,與(yu) 《周禮》不合。而《明堂位》所載“夏後氏官百”,與(yu) 此略同,故鄭玄以為(wei) 此“似夏時”,《明堂位》鄭注亦雲(yun) “蓋謂夏時也”,確立夏、周兩(liang) 代官數,則比次推之,殷當二百四,虞為(wei) 六十,故其又注:“以夏、周推前後之差,有虞氏官宜六十,夏後氏宜百二十,殷宜二百四十,不得如此記也。”其所比推三代禮所據之邏輯,大抵出於(yu) 此。[87]

 

需指出,大體(ti) 上鄭玄往往將不合“周禮”之“古禮”,斷為(wei) 殷製(即上一代禮製)。如《禮記·檀弓上》雲(yun) :“孔子既得合葬於(yu) 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鄭玄注:“古謂殷時也。土之高者曰墳。”《周禮·春官·塚(zhong) 人》曰:“以爵等為(wei) 丘封之度。”可見周禮不僅(jin) 有墳墓,而且高低度製亦有爵等之差,[88]與(yu) 此“不墳”古禮有異,故鄭玄斷之為(wei) 殷製。又如《禮記·檀弓上》:“古者不降,上下各以其親(qin) 。滕伯文為(wei) 孟虎齊衰,其叔父也。為(wei) 孟皮齊衰,其叔父也。”鄭玄注:“古謂殷時也。上不降遠,下不降卑。伯文,殷時滕君也。”《儀(yi) 禮·喪(sang) 服》據尊卑、遠近、出入之差,有“尊降”、“厭降”、“旁尊降”、“出降”等四品之降,[89]而此處稱“古者不降”,明非周禮,故鄭玄亦目為(wei) 殷禮,且經文引滕伯文為(wei) 叔侄服喪(sang) 不別尊卑,鄭玄亦斷其為(wei) 殷人。[90]等等。[91]鄭玄以“周禮”為(wei) 據,將與(yu) 之不合之“古禮”歸置為(wei) 殷製,實是使價(jia) 值評判曆史化、具象化而已。又如:

 

《儀(yi) 禮·士冠禮》記:死而諡,今也。古者生無爵,死無諡。

 

鄭玄注:今,謂周衰,記之時也。古,謂殷,殷士生不為(wei) 爵,死不為(wei) 諡。周製以士為(wei) 爵,死猶不為(wei) 諡耳,下大夫也。今記之時,士死則諡之,非也。諡之由魯莊公始也。

 

鄭玄釋此“士死而諡”禮於(yu) 周衰之時,蓋與(yu) 《禮記·檀弓上》魯莊公誄士之事相聯係,[92]而周禮“以士為(wei) 爵”,死不當諡,其說蓋出於(yu) 《周禮·秋官·掌客》文,[93]若此則經文言“古者生無爵”便當指殷時。其通過比排三《禮》最終勾勒出士之爵、諡禮製演變曆史進程,使之頗為(wei) “真實”而可信;並使不同經籍皆得以相容,強化了“周禮”的美備屬性。其經學體(ti) 係構建之用心可謂綿密而恒定。

 

此外,鄭玄所言“古禮”亦有指涉《春秋》禮,此則多體(ti) 現為(wei) 一以貫之之常道。如《儀(yi) 禮·士昏禮》:“雖無娣,媵先。於(yu) 是與(yu) 始飯之錯。”鄭玄注:“古者嫁女,必侄娣從(cong) ,謂之媵。侄,兄之子。娣,女弟也。”此所論“古者嫁女”之事,蓋出自《公羊》禮,[94]此禮實具有普適義(yi) ,故鄭玄亦從(cong) 之。《儀(yi) 禮·喪(sang) 服傳(chuan) 》“齊衰三月章”鄭玄注:“古者大夫不外娶,婦人歸宗,往來猶民也。《春秋傳(chuan) 》曰:‘大夫越竟逆女,非禮。’”此處所言“古禮”亦為(wei) 《公羊》禮,強調大夫職任重大之義(yi) 。[95]凡此所論“古禮”是就價(jia) 值層麵而言,表現為(wei) 一種“合禮”狀態,以與(yu) “非禮”之現狀對應。因此,所謂“古禮”也不局限於(yu) 《公羊》禮,而當指涉王道教化所蘊之“通義(yi) ”。如《儀(yi) 禮·鄉(xiang) 射禮》:“古者於(yu) 旅也語。”鄭玄注:“禮成樂(le) 備乃可以言語,先王禮樂(le) 之道也。疾今人慢於(yu) 禮樂(le) 之盛,言語無節,故追道古也。”此處所言“古者”實指“先王禮樂(le) 之道”,即一種“合理”價(jia) 值狀態。

 

要之,鄭玄曆史觀一方麵受讖緯諸說影響,強調三皇五帝三王之道由公而漸私,以禹為(wei) 分節點,呈現“下降”趨勢;但以禮的層麵而言,又由素樸而漸文,逐漸美備,呈現“上升”趨勢,就此而言,“周禮”承擔起存續五帝三王禮樂(le) 之重任,冀此可複王道之全體(ti) ,並有益於(yu) 太平之實現,故鄭玄對“周禮”推崇備至。另一方麵,鄭玄意圖以“周禮”為(wei) 核心博稽群經,以重建完備的聖王文明譜係,其解經路徑往往將群經禮學化,複將禮學曆史化,以具象化方式呈現聖王文明譜係。其所論“古禮”,皆與(yu) “周禮”相參照,合者相互補充發明,不合則以異代禮目之,雖亦有價(jia) 值化取向,但大體(ti) 上將“古禮”視為(wei) 殷製(即上一代之禮),突出禮樂(le) 文明的曆史演進過程,使之更為(wei) 真實而可信。要之,鄭玄曆史觀突出“禮”的普適化功能,並強調禮樂(le) 文明連續性與(yu) 係統性,藉以“周禮”為(wei) 核心恢複一套整全完備的聖王譜係,並使聖王之道具象化呈現。

 

小結

 

綜上,何休“三世說”核心為(wei) 新王“改製”義(yi) ,其說兼具“漸進”與(yu) “複古”義(yi) ,既有對“古禮”之認可,亦有對“新製”之推崇。同時,《春秋》製因寓孔子之道,超邁於(yu) 先王政教體(ti) 係之上,更具完備性與(yu) 普適義(yi) ,故由先王法至《春秋》製,確實有“漸進”趨勢。鄭玄曆史觀核心為(wei) 禮樂(le) “漸備”義(yi) ,其一方麵承認聖王譜係由公而私之“下降”趨勢,但以禮為(wei) 紐帶,又呈現逐漸美備之“上升”趨勢,“周禮”承載五帝三王之道,並有益於(yu) 太平之實現,足資為(wei) 後王取鑒;另一方麵,鄭玄以“周禮”為(wei) 核心,重建完備聖王文明體(ti) 係為(wei) 目標,力圖以具象化方式呈現文明譜係。其“古禮”之認識,亦據此而發。對照爬梳,二人皆以聖王美備之禮為(wei) 根本宗旨構建曆史,於(yu) 此或可見其同;但二人將禮之集大成者分別歸諸孔子與(yu) 周公,於(yu) 此更可見其異,其異大致亦可分以下兩(liang) 點:

 

首先,因於(yu) 二人對理想治道方案的認識殊異,故對聖王文明譜係的最終階段亦有歧說,何休在《春秋》“三世”框架內(nei) ,強調《春秋》製“貫於(yu) 百王”,實有超邁普適義(yi) ,其“太平世”可代表最高治道典範;而鄭玄就以禮之角度而言,以為(wei) “周禮”存續五帝三王之道,堪為(wei) 美備,後世聖君明王,可循“周禮”以致太平之道。二人王道文明演進節點與(yu) 路徑,主張實有不同。

 

其次,何休“三世”說實際上是以《春秋》內(nei) 部書(shu) 法辭例歧異,推拓出三世“漸進”之義(yi) ,故其曆史觀明顯帶有價(jia) 值導向,並不體(ti) 現實然的曆史進程,[96]而是揭示應然的王道文明演進規律,將今文經學視野下經學的價(jia) 值維度推向極致。鄭玄則力圖以具象化方式呈現聖王文明譜係,其以“三代異物”的解經方式調和群經,“應然”通過“實然”的曆史進程的加入,獲得了整體(ti) 承認,而“實然”通過“再解釋”也獲得了新的“示範意義(yi) ”,[97]從(cong) 而使其經學價(jia) 值體(ti) 係以曆史化方式呈現,為(wei) 後世經學史學化路徑亦埋下伏筆。

 

不過,二人曆史觀皆在其各自經學體(ti) 係下展開,其所論雖有不同,但又有殊途同歸之處。刁小龍即指出:

 

與(yu) 鄭玄依據《周禮》寄托社會(hui) 理想不同,漢末公羊學至何休以《春秋公羊傳(chuan) 》為(wei) 據,作《解詁》,立新“三科九旨”之說。所謂“《春秋》定、哀之間文致太平”(《定公六年解詁》“譏二名”下)之論,何嚐不可視為(wei) 何邵公立意《公羊解詁》、以漢末之亂(luan) 世“文致太平”之說?惜乎公羊學至此將其曆史哲學(張三世說,即經衰亂(luan) 世而升平世,進而達到太平世)與(yu) 曆史現實相背離,終致知者寥寥,公羊學亦借此黯然。[98]

 

其將公羊學之沒落歸結於(yu) 何休“三世說”導致價(jia) 值與(yu) 曆史相背離,故應者寥寥,然此為(wei) 《公羊》學內(nei) 在特征,並非何休戛戛獨造;且嚴(yan) 格說來,鄭玄曆史觀又何嚐不是對聖王文明譜係之重構?二者曆史觀實與(yu) 其各自經典體(ti) 係密不可分,其最終走向亦當在對整體(ti) 經學體(ti) 係把握之後,方可深切體(ti) 會(hui) 。不過,刁小龍指出何休與(yu) 鄭玄皆力圖藉經義(yi) 詮釋以寄托社會(hui) 理想,可謂卓識。事實上,二人曆史觀所寄寓聖王美備之製,實分別指向周公與(yu) 孔子之道,二人對周孔認識之殊異,應是理解其經學思想異同的關(guan) 鍵所在。

 

注釋:

 

[①]即《公羊》所謂“三世異辭”說。《公羊傳(chuan) 》隱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傳(chuan) 》文皆書(shu) “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chuan) 聞異辭”,其強調《春秋》所記詳略、辭例有別,並無明確的曆史意識。

 

[②]《春秋繁露·楚莊王篇》雲(yun) :“《春秋》分十二世以為(wei) 三等,有見,有聞,有傳(chuan) 聞。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chuan) 聞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見也。襄、成、文、宣,君子之所聞也。僖、閔、莊、桓、隱,君子之所傳(chuan) 聞也。所見六十一年,所聞八十五年,所傳(chuan) 聞九十六年。於(yu) 所見微其辭,於(yu) 所聞痛其禍,於(yu) 傳(chuan) 聞殺其恩,與(yu) 情俱也。”蘇輿:《春秋繁露義(yi) 證》卷一,第9—10頁。事實上,其關(guan) 注點仍為(wei) 書(shu) 法,並無進步或進化義(yi) 。參呂紹綱:《何休公羊“三科九旨”淺議》,《人文雜誌》,1986年第2期。另外,段熙仲以為(wei) 何休“三世說”亦本於(yu) 京房易說,邱峰認為(wei) 還可能受緯書(shu) 影響,可備參考。參段熙仲:《公羊春秋“三世”說探源》,《中華文史論叢(cong) 》第4輯,1963年。邱鋒:《何休“公羊三世說”與(yu) 讖緯之關(guan) 係辨析》,《天津社會(hui) 科學》,2012年第4期。

 

[③]參陳其泰:《何休公羊學說的體(ti) 係及其學術特色》,《中國文化月刊》第196期,1996年2月。黃樸民:《文致太平——何休與(yu) 公羊學發微》,第162—163頁。等等。

 

[④]如浦衛忠指出何休“三世說”是“遞進”的進化曆史觀。氏撰:《何休與(yu) 公羊學三世遞進的曆史進化觀》,《史學史研究》,1993年第1期。黃樸民指出何休的新“三世說”實為(wei) 中國曆史上進化觀理論方麵的不祧之祖。代表著儒家曆史哲學理論的最高成就,體(ti) 現著何休對人類社會(hui) 的終極關(guan) 懷。氏撰:《文致太平——何休與(yu) 公羊學發微》,第165頁。汪高鑫認為(wei) 何休“三世”說肯定社會(hui) 曆史是一個(ge) 從(cong) 低級到高級、從(cong) 衰亂(luan) 到太平、從(cong) 野蠻到文明的不斷發展和不斷進步的過程。氏撰:《何休對公羊“三世”說的理論構建》,《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hui) 科學版),2007年第1期。又可參陳其泰:《清代公羊學》(增訂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15頁。張京華:《傳(chuan) 統四時循環論到現代時間進化論》,《韶關(guan) 學院學報》,2007年第5期。

 

[⑤]李建軍(jun) :《進化與(yu) 複古的雙重變奏:何休“三世說”辨析》,《管子學刊》,2007年第1期。

 

[⑥]劉家和、李景明、蔣重躍:《論何休〈公羊解詁〉的曆史哲學》,《江海學刊》,2005年第3期。

 

[⑦]許雪濤:《何休公羊三世說及其解經方法》,《學術研究》,2011年第4期。

 

[⑧]陳徽:《〈公羊〉“三世說”的演進過程及其思想意義(yi) 》,《孔子研究》,2016年第2期。

 

[⑨]張汝倫(lun) :《以闡釋為(wei) 創造:中國傳(chuan) 統釋義(yi) 學的一個(ge) 特點——以何休為(wei) 例》,《複旦學報》,2013年第4期。

 

[⑩]此劃分範圍實有分歧。何休此判分蓋本自董說及《春秋緯》,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卷一,第4764頁下欄。不過另需指出,將“三世說”賦予人倫(lun) 意涵,為(wei) 何休獨造之見。段熙仲即言:“何君十二公之分三世,與(yu) 董君合。惟以高祖以降說三世,為(wei) 董所未及。”氏撰:《春秋公羊學講疏》,第482頁。

 

[11]《禮記·大傳(chuan) 》:“自仁率親(qin) ,等而上之至於(yu) 祖,名曰輕。自義(yi) 率祖,順而下之至於(yu) 禰,名曰重。一輕一重,其義(yi) 然也。”鄭玄注:“自,猶用也。率,循也。用恩則父母重而祖輕,用義(yi) 則祖重而父母輕。恩重者為(wei) 之三年,義(yi) 重者為(wei) 之齊衰。”

 

[12]參吳飛:《五服圖與(yu) 中國古代的親(qin) 屬製度》,《中國社會(hui) 科學》,2014年第12期。

 

[13]可參汪高鑫:《論漢代公羊學的大一統思想》,《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hui) 科學版),2006年第5期。黃樸民:《文致太平——何休與(yu) 公羊學發微》,第165—166頁。張汝倫(lun) :《以闡釋為(wei) 創造:中國傳(chuan) 統釋義(yi) 學的一個(ge) 特點——以何休為(wei) 例》,《複旦學報》,2013年第4期。等。

 

[14]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chuan) 通義(yi) 》卷二,第293頁。陳立亦言:“近者親(qin) ,遠者疏,親(qin) 者恩深,疏者恩殺。厚薄之故,輕重之義(yi) ,善惡之著,褒譏之加,微顯之文,皆生此矣。”氏撰:《公羊義(yi) 疏》卷一一,第396頁。

 

[15]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卷二五,第5072頁上欄。

 

[16]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卷二五,第5074頁上欄。

 

[17]《公羊傳(chuan) 》:“吳何以稱子?吳主會(hui) 也。吳主會(hui) ,則曷為(wei) 先言晉侯?不與(yu) 夷狄之主中國也。其言及吳子何?會(hui) 兩(liang) 伯之辭也。不與(yu) 夷狄之主中國,則曷為(wei) 以會(hui) 兩(liang) 伯之辭言之?重吳也。曷為(wei) 重吳?吳在是,則天下諸侯莫敢不至也。”何休解詁:“不書(shu) 諸侯者,為(wei) 微辭,使若天下盡㑹之,而魯侯蒙俗㑹之者,惡愈也。齊桓兼舉(ju) 逺明近,此但舉(ju) 大者,非尊天子故不得褒也。”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卷二八,第5111頁上欄。

 

[18]參劉家和、李景明、蔣重躍:《論何休〈公羊解詁〉的曆史哲學》,《江海學刊》,2005年第3期。

 

[19]所謂《春秋》製,蔣慶指出,其既非古製又非時製,乃孔子所立之製,是“新王”製作的題中之義(yi) 。參氏撰:《公羊學引論——儒家的政治智慧與(yu) 曆史信仰》(修訂本),第123頁。

 

[20]前者何休解詁“此道周製也”,後者何休解詁“此者《春秋》製也”,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卷一,第4771頁下欄。

 

[21]又如《春秋》文公五年“口實”禮,成公十七年“郊日”禮等,皆為(wei) 《春秋》製。

 

[22]《禮記·曲禮下》雲(yun) :“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白虎通·崩薨篇》亦同此說。陳立:《白虎通疏證》卷一一,第532—535頁。

 

[23]或以為(wei) 此實為(wei) 《春秋》書(shu) 法“托王於(yu) 魯”權宜之計,不可視為(wei) 《春秋》新王製,然此說實將書(shu) 寫(xie) 者意圖與(yu) 敘事真實性混為(wei) 一談,事實上,在《春秋》作為(wei) 新王法體(ti) 係內(nei) ,其由衰亂(luan) 而漸至太平,本就與(yu) “尋常王朝”受命改製路徑不同,故將此視為(wei) 《春秋》製,亦無妨。

 

[24]如《公羊傳(chuan) 》僖公二十年雲(yun) “門有古常”,以門象征“古製常法”,以譏國君新作之舉(ju) ;又《公羊傳(chuan) 》宣公十五年雲(yun) “上變古易常”,譏宣公變易古之田製而初稅畝(mu) 。《春秋繁露·楚莊王篇》亦言:“《春秋》之於(yu) 世事也,善複古,譏易常,欲其法先王也。”亦可見其“複古”之麵向。

 

[25]李建軍(jun) :《進化與(yu) 複古的雙重變奏:何休“三世說”辨析》,《管子學刊》,2007年第1期。

 

[26]陳壁生:《鄭玄的“法”與(yu) “道”》,《中國哲學史》,2019年第1期。亦可參王江武、高瑞傑:《何休的“三世”說探析》,《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hui) 科學版),2019年第1期。

 

[27]如《春秋》莊公二十八年,冬,臧孫辰告糴於(yu) 齊。何休解詁:“古者三年耕,必餘(yu) 一年之儲(chu) ;九年耕,必有三年之積,雖遇凶災,民不饑乏。”此說與(yu) 《穀梁傳(chuan) 》《王製》禮同。又如《春秋》文公元年,夏,天王使毛伯來錫公命。何休解詁:“古者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文公新即位,功未足施而錫之,非禮也。”此出自《尚書(shu) ·堯典》文,《尚書(shu) 大傳(chuan) 》《白虎通》亦與(yu) 之同,由此譏文公受賜為(wei) 非禮。等等。

 

[28]如《公羊傳(chuan) 》桓公元年:“田多邑少稱田,邑多田少稱邑。”何休解詁:“分別之者,古有分土無分民,明當察民多少,課功德。”此與(yu) 《白虎通·五行篇》所論同,其言:“有分土無分民,何法?法四時各有分,而所生者道也。”知今文家所持此製本之於(yu) 天道。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四,第197頁。又如《春秋》隱公五年,冬,宋人伐鄭,圍長葛。六年,冬,宋人取長葛。何休解詁:“古者師出不逾時,今宋更年取邑,久暴師苦眾(zhong) 居外,故書(shu) 以疾之。”此論《公》《穀》皆同,宋人連年伐鄭,終取其長葛,疲民之甚,故以“師不逾時”以責之。《白虎通·三軍(jun) 篇》雲(yun) :“古者師出不踰時者,為(wei) 怨思也。天道一時生,一時養(yang) 。人者,天之貴物也,踰時則內(nei) 有怨女,外有曠夫。”此亦以天道明人事,從(cong) 而賦予“古禮”以形上依據。

 

[29]《春秋》隱公五年,九月,初獻六羽。何休解詁:“是以古者天子諸侯,雅樂(le) 鍾磬未曾離於(yu) 庭,卿大夫禦琴瑟未曾離於(yu) 前,所以養(yang) 仁義(yi) 而除淫辟也。”此出自《樂(le) 書(shu) 》,以“古”禮展現聖人不離禮樂(le) 之理想狀態。等。

 

[30]如《春秋》僖公十五年,楚人敗徐於(yu) 婁林。何休解詁:“謂之徐者,為(wei) 滅杞,不知尊先聖法度,惡重,故狄之也。”《春秋》以新王、周、商為(wei) 三統,杞已被黜退,但其依然為(wei) 先聖之後,當尊重之,而徐滅杞,其惡甚重,故《春秋》貶徐為(wei) “夷狄”,可見尊重先聖之意,此亦與(yu) 曆史事實亦相合,可見此種價(jia) 值理念層麵之“古”與(yu) 實際曆史層麵之“古”亦或有重迭。

 

[31]參拙作:《試析〈禮記〉“自某始”與(yu) 〈公羊〉“托始”之義(yi) ——兼論賢聖改製義(yi) 》,《複旦政治哲學評論》第11輯,2019年。

 

[32]參蔣慶:《公羊學引論——儒家的政治智慧與(yu) 曆史信仰》(修訂本),第131頁。

 

[33]《禮記·王製》雲(yun) :“父母之喪(sang) ,三年不從(cong) 政。”此與(yu) 《公羊》所述義(yi) 理旨歸頗同,前人以《王製》為(wei) 孔子改製之藍本,殆非無由。

 

[34]“不專(zhuan) 謂”原作“謂疑”,阮校:“按當雲(yun) ‘疑三代不專(zhuan) 謂文王’,則可讀。”據改。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卷一《校勘記》,第4778頁下欄。

 

[35]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卷一,第4766頁。

 

[36]王愆期雲(yun) :“《春秋》製,文王指孔子耳,非周昌也。《文王世子》稱武王對文王雲(yun) :西方有九國焉,君王其終撫諸。呼文王為(wei) 王,是後人追為(wei) 之辭。”轉引自孔穎達:《尚書(shu) 正義(yi) 》卷一〇,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381頁下欄。以此而言,王愆期揭櫫“法文王”背後有孔子“權假”之意,亦非無據,隻是虛實二王,未必非此即彼。

 

[37]皮錫瑞:《駁五經異義(yi) 疏證》卷六,第434頁。

 

[38]《白虎通·姓名》:“《春秋》譏二名何?所以譏者,乃謂其無常者也。若乍為(wei) 名,祿甫元言武庚。”陳立疏:“此文有訛脫,當雲(yun) ‘《春秋》譏二名何?為(wei) 其難諱也。或曰所以譏者,乃謂其無常者也。若乍為(wei) 名,祿甫元名武庚。’……《白虎通》說《春秋》,盡本《公羊》,此必亦先以《公羊》說為(wei) 主。‘或曰’以下,乃《左氏》古文說也。”氏撰:《白虎通疏證》卷九,第411—412頁。由此處所論可知,《左氏》說雖與(yu) 《公羊》立異,但隻是在材料上本《左氏》,而立意宗旨則宗法《公羊》。

 

[39]“偏”字又作“徧”,誤。具體(ti) 考證,參武秀成:《段玉裁“二名不徧諱說”辨正》,《文獻》,2014年第2期。

 

[40]《禮記·檀弓下》雲(yun) :“二名不偏諱。夫子之毋名征在,言在不稱征,言征不稱在。”

 

[41]陳立:《白虎通疏證》卷九,第412頁。皮錫瑞亦雲(yun) :“《春秋》譏二名,乃孔子所立一王之法。孔子以前不妨有二名,如散宜生、蘇忿生,不足以難。若黃帝、堯、舜、禹去孔子更遠矣。孔子作《春秋》,豈追譏黃帝以上乎?”氏撰:《駁五經異義(yi) 疏證》卷六,第434頁。

 

[42]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卷二六,第5084頁上欄。

 

[43]《公羊傳(chuan) 》成公十七年何休以“郊用正月上辛”為(wei) “《春秋》之製”,並言“正月者,因見百王正所當用也”,可知《春秋》欲使此新王禮可施諸百王。

 

[44]《公羊傳(chuan) 》哀公十四年雲(yun) :“其諸君子樂(le) 道堯、舜之道與(yu) ?”何休解詁:“作《傳(chuan) 》者謙不敢斥夫子所為(wei) 作意也。堯、舜當古曆象日月星辰,百獸(shou) 率舞,鳳皇來儀(yi) ,《春秋》亦以王次春,上法天文,四時具然後為(wei) 年,以敬授民時,崇德致麟,乃得稱大平,道同者相稱,德合者相友,故曰樂(le) 道堯、舜之道。”《公羊傳(chuan) 》又雲(yun) :“以君子之為(wei) ,亦有樂(le) 乎此也。”何休解詁:“樂(le) 其貫於(yu) 百王而不滅,名與(yu) 日月並行而不息。”可見何休以為(wei) ,雖然孔子與(yu) 堯舜有“道同德合”之處,但其法“貫於(yu) 百王”,又有超邁普適處。

 

[45]參《白虎通·號·三皇五帝三王五伯》,陳立:《白虎通疏證》卷二,第49—66頁。

 

[46]如《春秋運鬥樞》:“伏羲、女媧、神農(nong) ,是三皇也。皇者天,天不言,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三皇垂拱無為(wei) ,設言而民不違,道德玄泊,有似皇天,故稱曰皇。皇者中也,光也,弘也。含弘履中,開陰陽布綱,上合皇極,其施光明,指天畫地,神化潛通,煌煌盛美,不可勝量。”趙在翰輯:《七緯》,第494頁。

 

[47]《禮記·曲禮上》孔穎達疏:“《六藝論》雲(yun) :‘燧人至伏犧一百八十七代。’宋均注《文耀鉤》雲(yun) :‘女媧以下至神農(nong) 七十二姓。’譙周以為(wei) 伏犧以次有三姓始至女媧,女媧之後五十姓至神農(nong) ,神農(nong) 至炎帝一百三十三姓。是不當身相接。”事實上,不惟三皇不相接,五帝亦如是。《禮記·祭法》孔穎達疏:“融據經典三代之正,以為(wei) 五帝非黃帝子孫相續次也。一則稽之以湯武革命不改稷、契之行,二則驗之以大魏與(yu) 漢襲唐虞火土之法,三則符之堯舜湯武無同宗祖之言,四則驗以帝魁繼黃帝之世,是五帝非黃帝之子孫也。此是馬昭、張融等申義(yi) 也。……又《春秋命曆序》:‘炎帝號曰大庭氏,傳(chuan) 八世,合五百二十歲。黃帝一曰帝軒轅,傳(chuan) 十世,二千五百二十歲。次曰帝宣,曰少昊,一曰金天氏,則窮桑氏傳(chuan) 八世,五百歲。次曰顓頊,則高陽氏傳(chuan) 二十世,三百五十歲。次是帝嚳,即高辛氏,傳(chuan) 十世,四百歲。’此鄭之所據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yi) 》卷一、卷四六,第2665頁上欄、3445頁上欄。

 

[48]《春秋運鬥樞》雲(yun) :“德合五帝坐星者稱帝,則黃帝、金天氏、高陽氏、高辛氏、陶唐氏、有虞氏是也。實六人而稱五者,以其俱合五帝坐星也。”《尚書(shu) 中候·敕省圖》鄭玄注亦雲(yun) :“德合北辰者皆稱皇,德合五帝坐星者皆稱帝。”皮錫瑞:《尚書(shu) 中候疏證》,第585頁。

 

[49]《禮記·禮運》鄭玄注:“此聖人所以法天也。”

 

[50]參鍾肇鵬:《讖緯神學與(yu) 宗教及自然科學的關(guan) 係》,《宗教學研究》,1985年第1期。李中華:《讖緯與(yu) 神秘文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第91—116頁。

 

[51]漢人星象觀念中,北辰處於(yu) 紫微垣,太微五帝處於(yu) 太微垣,北辰大帝為(wei) 天之樞紐,眾(zhong) 星皆拱衛之。如《春秋合誠圖》雲(yun) :“天皇大帝,北辰星也,含元秉陽,舒精吐光,居紫宮中,製禦四方,冠有五采。”《易緯通卦驗》鄭玄注:“耀魄寶,北辰帝名也。此言太微之帝,本與(yu) 北辰之帝同元。元,天之始也。其精有五,謂蒼帝靈威仰之屬也。”趙在翰輯:《七緯》,第542頁、127頁。《論語·為(wei) 政》曰:“為(wei) 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zhong) 星共之。”鄭玄注:“德者無為(wei) ,譬猶北辰之不移而眾(zhong) 星拱之也。北極謂之北辰也。眾(zhong) 星列宿,諸侯之象。”安作璋編:《鄭玄集》(下),第584頁。等等。

 

[52]《三國誌·魏誌》載:“帝(高貴鄉(xiang) 公)問曰:‘太上立德,其次務施報。為(wei) 治何由而敎化各異,皆修何政而能致於(yu) 立德,施而不報乎?’博士馬照對曰:‘太上立德,謂三皇五帝之世以德化民,其次報施,謂三王之世以禮為(wei) 治也。’帝曰:‘二者致化薄厚不同,將主有優(you) 劣邪?時使之然乎?’照對曰:‘誠由時有樸文,故化有薄厚也。’”此論三皇五帝“德化”與(yu) 三王“禮治”之別,似當有“優(you) 劣”,可見其“退化”義(yi) 。陳壽:《三國誌》卷四,第138頁。

 

[53]此或受黃老學說影響。如《道德經》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yi) ,失義(yi) 而後禮。”亦可參金春峰:《漢代思想史》(增補第三版),第42—66頁。

 

[54]陳立:《白虎通疏證》卷二,第43—45頁。

 

[55]《公羊傳(chuan) 》成公八年何休解詁:“王者,號也。德合元者稱皇。……德合天者稱帝,河洛受瑞可放。仁義(yi) 合者稱王,符瑞應,天下歸往。”

 

[56]陳立疏:“《古微書(shu) ·鉤命決(jue) 》又雲(yun) :‘三皇步,五帝驟,三王馳,五伯蹶,七雄僵。’宋均注雲(yun) :‘道德隆備,日月為(wei) 步,時事彌順,日月為(wei) 之驟,勤思不已,日月乃馳。’與(yu) 此大同。蓋謂世愈降,德愈卑,政愈促也。”氏撰:《白虎通疏證》卷二,第45頁。

 

[57]孔穎達《尚書(shu) 正義(yi) 》亦言:“《禮運》曰‘大道之行,天下為(wei) 公’,即帝也。‘大道既隱,各親(qin) 其親(qin) ’,即王也。則聖德無大於(yu) 天,三皇優(you) 於(yu) 帝,豈過乎天哉!然則三皇亦不能過天,但遂同天之名,以為(wei) 優(you) 劣。五帝有為(wei) 而同天,三皇無為(wei) 而同天,立名以為(wei) 優(you) 劣耳。但有為(wei) 無為(wei) 亦逐多少以為(wei) 分,三王亦順帝之則而不盡,故不得名帝。”等等,參氏著:《尚書(shu) 正義(yi) 》卷二,第248頁下欄。

 

[58]如《論語讖》載:“堯喟然歎曰:谘汝舜,天之曆數在汝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録永終。乃以禪舜。”趙在翰輯:《七緯》,第766頁。

 

[59]如《孟子·萬(wan) 章上》載:“萬(wan) 章問曰:‘人有言:至於(yu) 禹而德衰,不傳(chuan) 於(yu) 賢而傳(chuan) 於(yu) 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yu) 賢,則與(yu) 賢;天與(yu) 子,則與(yu) 子。’”萬(wan) 章所據人言,應為(wei) 當時人以為(wei) 三王以降德衰之普遍認識,其基本標誌就是由傳(chuan) 賢轉為(wei) 傳(chuan) 子。可參許景昭:《禪讓、世襲及革命:從(cong) 春秋戰國到西漢中期的君權傳(chuan) 承思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60]據《史記·殷本紀》載:“契卒,子昭明立。卒,子相土立。卒,子昌若立。卒,子曹圉立。卒,子冥立。”可見契當在冥前。《詩·商頌譜》亦雲(yun) :“商者,契所封之地。有娀氏之女名簡狄者,吞鳦卵而生契。堯之末年,舜舉(ju) 為(wei) 司徒,有五教之功,乃賜姓而封之。”可見商之始祖為(wei) 契,郊祀當以其始祖配,故宜郊契而非郊冥。毛亨傳(chuan) ,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yi) 》卷二〇,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337頁上欄。

 

[61]事實上,若按鄭玄所論三王以下祖先傳(chuan) 說,殷與(yu) 周人之遠祖皆為(wei) 帝嚳,殷人始祖為(wei) 契,周人始祖為(wei) 後稷,即殷、周兩(liang) 代禘、郊、祖、宗之人,皆其先祖。可參李曉璿:《聖人的感生與(yu) 同祖——鄭玄、王肅關(guan) 於(yu) 殷周始祖出生故事的爭(zheng) 論》,《世界宗教文化》,2016年第2期。

 

[62]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一四,第1574頁上欄。

 

[63]賈公彥疏:“案此諸文言之,此至德,覆燾持載含容之德同於(yu) 天地,與(yu) 《老子》‘常道’及‘上德不德’為(wei) 一物,皆是燧皇已上無名號之君所行,故河上公雲(yun) ‘上德,無名號之君所行也’。此敏德則《老子》雲(yun) ‘可道’之道‘非常道’、‘下德不失德’之德,亦一也。故河上公雲(yun) ‘政教經術,有名號之君所行’,以其三皇五帝為(wei) 政,皆須仁義(yi) 順時,故鄭雲(yun) ‘敏德,仁義(yi) 順時也’。若然,《老子》雲(yun) ‘失道而有德,失德而有仁’者,是三皇行可道之道。五帝行下德不失德之德,即堯雲(yun) ‘皇道帝德’亦謂此道德,於(yu) 此經同為(wei) 敏德也,其三王同行孝德耳。”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一四,1574頁下欄。

 

[64]賈公彥疏即雲(yun) :“若然,仁義(yi) 在禮前德後,則五帝與(yu) 三王俱有仁義(yi) 。”氏撰:《周禮注疏》卷一四,第1575頁下欄。孔穎達《禮記正義(yi) 》亦雲(yun) :“聖人之王天下,道、德、仁、義(yi) 及禮並蘊於(yu) 心,但量時設教,道、德、仁、義(yi) 及禮,須用則行,豈可三皇、五帝之時全無仁、義(yi) 、禮也?殷、周之時全無道、德也?《老子》意有所主,不可據之以難經也。”氏撰:《禮記正義(yi) 》卷一,第2660頁上欄。

 

[65]《禮記·禮運》言:“是故禮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別嫌明微、儐(bin) 鬼神、考製度、別仁義(yi) ,所以治政安君也。……故聖王修義(yi) 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樂(le) 記》又言:“仁近於(yu) 樂(le) ,義(yi) 近於(yu) 禮。樂(le) 者敦和,率神而從(cong) 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cong) 地。故聖人作樂(le) 以應天,製禮以配地。禮樂(le) 明備,天地官矣。”《經解》鄭玄注:“義(yi) 、信、和、仁,皆存乎禮。”可見鄭玄十分肯定仁義(yi) 與(yu) 禮實可相通。

 

[66]如《易緯通卦驗》言:“遂皇始出握機矩。”鄭玄注:“遂皇謂遂人,在伏犧前,始王天下也。”《禮記·曲禮》孔穎達疏:“既雲(yun) ‘始王天下’,是尊卑之禮起於(yu) 遂皇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yi) 》卷一,第2659頁上欄。

 

[67]如皮錫瑞雲(yun) :“據此,則鄭注《易緯》,以為(wei) 《易》雖出於(yu) 伏羲,而實本之遂皇。故《六藝論》以為(wei) ‘自人皇初起’。”氏撰:《六藝論疏證》,《皮錫瑞全集》第三冊(ce) ,第513頁。賈公彥《周禮疏序》亦謂:“政教、君臣起自人皇之世,伏羲因之。”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序,第1365頁上欄。

 

[68]此與(yu) 譙周《古史考》所說同,孔穎達雲(yun) :“嫁娶嘉禮始於(yu) 伏羲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yi) 》卷一,第2659頁上欄。

 

[69]皮錫瑞:《六藝論疏證》,第540頁。其又曰:“《漢舊儀(yi) 》雲(yun) :‘黃帝以來,圓丘祭天於(yu) 甘泉山,今雲(yun) 陽通天台也。’諸家言黃帝事,皆足證明鄭義(yi) 。鄭雲(yun) ‘壇墠禮’,即指郊丘言之。若《隋誌》‘《仙人務成子傳(chuan) 神通黃帝登壇經》一卷’,《太白陰經》‘黃帝乃於(yu) 盛水之陽暴壇,祭太牢,有元龜含符致壇’,皆非正禮,鄭未必指此而言也。《古今注》載‘軒轅臣容成作曆,伶倫(lun) 作律呂,隸首作算’,與(yu) 鄭說合。”氏撰:《六藝論疏證》,第542—543頁。

 

[70]《禮記·郊特牲》雲(yun) :“伊耆氏始為(wei) 蠟。”孔穎達疏:“蠟是報田之祭。按《易·係辭》神農(nong) 始作耒耜,是田起於(yu) 神農(nong) ,故說者以伊耆氏為(wei) 神農(nong) 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yi) 》卷三一,第3230頁上欄。

 

[71]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yi) 》卷一,第2659頁下欄。

 

[72]孔穎達疏:“《史記》雲(yun) ‘黃帝與(yu) 蚩尤戰於(yu) 涿鹿’,則有軍(jun) 禮也。《易·係辭》‘黃帝九事’章雲(yun) ‘古者葬諸中野’,則有凶禮也。又《論語撰考》雲(yun) :‘軒知地利,九牧倡教。’既有九州島之牧,當有朝聘,是賓禮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yi) 》卷一,第2659頁下欄。《尚書(shu) 大傳(chuan) ·略說》雲(yun) :“黃帝始製冠冕,垂衣裳,上棟下宇,以避風雨,禮文法度,興(xing) 事創業(ye) 。”此亦可見黃帝時興(xing) 禮之舉(ju) 。皮錫瑞:《尚書(shu) 中候疏證》卷七,第305頁。又《漢書(shu) ·楚元王傳(chuan) 》劉向亦雲(yun)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臧之中野,不封不樹。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棺槨之作,自黃帝始。”可見將禮製推諸五帝,實淵源有自。

 

[73]賈公彥《周禮·春官·宗伯》疏:“案彼《虞書(shu) 》雲(yun) ‘修五禮’,下又雲(yun) ‘典朕三禮’,三五不同者,鄭義(yi) 上雲(yun) ‘修五禮’,與(yu) 下‘五玉’連文,五玉是諸侯所執玉,則五禮,非吉凶賓軍(jun) 嘉之五禮,故鄭雲(yun) ‘五禮,公侯伯子男之禮’。是以《禮論》雲(yun) :‘唐虞有三禮,至周分為(wei) 五禮。’若然,雲(yun) 三禮不言五禮,則三禮中含有五禮矣。”氏撰:《周禮注疏》卷一七,第1623頁下欄。

 

[74]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yi) 》序,第2653頁上欄。

 

[75]王鳴盛即雲(yun) :“《堯典》‘五禮’是天子巡守、諸侯來朝而修之,故鄭以為(wei) 公侯伯子男之禮。此經(傑按:即《皋陶謨》)‘五禮’,泛言平日通於(yu) 天下,故鄭兼天子及庶民言之。”氏撰:《尚書(shu) 後案》卷二,第62頁。

 

[76]又如《禮記·明堂位》雲(yun) :“有虞氏服韍,夏後氏山,殷火,周龍章。”鄭玄注:“韍,冕服之韠也,舜始作之,以尊祭服,禹湯至周,增以畫文,後王彌飾也。”此又言舜時製冕服,而世愈後而愈文。等等。

 

[77]《禮運》此處鄭玄注:“以其違大道敦樸之本也。教令之稠,其弊則然。《老子》曰:法令滋章,盜賊多有。”陳贇指出:“對鄭玄而言,並不存在著後世儒家所謂的‘儒家立場’,站在這個(ge) 儒家立場,隻要不是出於(yu) 儒家立場,譬如隻要出於(yu) 道家,或與(yu) 道家相關(guan) ,就等同判定了其非真理。鄭玄的解經學,與(yu) 《漢書(shu) ·藝文誌》對經子譜係的總體(ti) 構想聯係起來,才能得到更好的理解,這個(ge) 總體(ti) 構想是以六經為(wei) 主體(ti) ,以子史為(wei) 羽翼,子史並不能看作完全非經或與(yu) 經判然有別而不相屬的東(dong) 西,而是應該被視為(wei) 經的支流餘(yu) 裔。”此說對理解鄭玄的解經學,頗有發覆。陳贇:《寓大同、小康於(yu) 仁道之中:〈禮運〉與(yu) 後帝王時代的政教典範問題》,陳來主編:《多元視角下的康有為(wei) 問題(現代儒學)第三輯》,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18年。

 

[78]孔穎達雲(yun) :“‘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者,以其時謀作兵起,遞相爭(zheng) 戰,禹湯等能以禮義(yi) 成治,故雲(yun) ‘由此其選’。由,用也。此,謂禮義(yi) 也。用此禮義(yi) 教化,其為(wei) 三王中之英選也。”氏撰:《禮記正義(yi) 》卷二一,第3063頁上欄。

 

[79]陳贇:《王船山對〈禮運〉大同與(yu) 小康的理解》,《船山學刊》,2015年第4期。

 

[80]《禮記·禮運》:“禮必本於(yu) 天,殽於(yu) 地,列於(yu) 鬼神。達於(yu) 喪(sang) 、祭、射、禦、冠、昏、朝、聘。故聖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

 

[81]《論語·八佾》雲(yun) :“子曰:‘周監於(yu) 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cong) 周。’”鄭玄注:“監,觀。言周觀夏殷之事,其禮法兼備。”參陳金木:《唐寫(xie) 本論語鄭氏注研究:以考據、複原、詮釋為(wei) 中心的考察》,第399頁。

 

[82]《禮記·禮運》孔穎達疏:“‘誌’是記識之名,‘古文’是古代之文籍,故《周禮》雲(yun) :‘掌四方之誌。’《春秋》雲(yun) :‘其善誌。’皆誌記之書(shu) 也。”氏撰:《禮記正義(yi) 》卷二一,第3062頁上欄。此雖言“古文”擴至古代文籍,然所舉(ju) 例仍為(wei) 《周禮》《春秋》等六藝經典,可知六經仍為(wei) 先王政教最核心之載體(ti) 。

 

[83]陳澧亦言:“鄭君知《周禮》乃周公致太平之跡,以《周禮》實有周公之製也。”氏著:《東(dong) 塾讀書(shu) 記》卷七,第116頁。

 

[84]陳壁生:《追尋六經之本——曹元弼的孝經學》,《雲(yun) 南大學學報》(社會(hui) 科學版),2017年第4期。

 

[85]鄭玄引鄭司農(nong) 雲(yun) :“陰禮,婦人之禮。六宮後五前一,王之妃百二十人:後一人,夫人三人,嬪九人,世婦二十七人,女禦八十一人。”

 

[86]《大戴禮·帝係篇》:“帝嚳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卷七,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130頁。《孝經援神契》載:“辰極橫,後妃四星從(cong) ,端大妃光明。”趙在翰輯:《七緯》,第691頁。

 

[87]又如《周禮·天官·小宰》雲(yun) :“正歲,帥治官之屬而觀治象之灋,徇以木鐸,曰:不用灋者,國有常刑。”鄭玄注:“古者將有新令,必奮木鐸以警眾(zhong) ,使明聽也。”此所言“古禮”,蓋出於(yu) 《禮記·檀弓》文。賈公彥疏:“案《禮記·檀弓》雲(yun) :自寢門至於(yu) 庫門,振木鐸曰:‘舍故而諱新。’彼及此文,皆是有命奮木鐸警眾(zhong) ,使明聽之事也。”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9頁下欄。二經相合又可相互補充,使得“周禮”文明體(ti) 係更為(wei) 美備,即其致力之目標。

 

[88]鄭玄注:“別尊卑也。王公曰丘,諸臣曰封。《漢律》曰:‘列侯墳高四丈,關(guan) 內(nei) 侯以下至庶人各有差。’”

 

[89]《儀(yi) 禮·喪(sang) 服》“齊衰不杖期”章雲(yun) :“大夫之適子為(wei) 妻。《傳(chuan) 》曰:何以期也?父之所不降,子亦不敢降也。何以不杖也?父在則為(wei) 妻不杖。”鄭玄注:“大夫不以尊降適婦者,重適也。凡不降者,謂如其親(qin) 服服之。降有四品:君、大夫以尊降,公子、大夫之子以厭降,公之昆弟以旁尊降,為(wei) 人後者、女子子嫁者以出降。”

 

[90]殷伯文是否為(wei) 殷時滕君實不可考,亦不可信。如杜佑以為(wei) :“滕伯文為(wei) 叔父齊縗,此周代諸侯而從(cong) 殷禮也,若殷時諸侯通爾,非獨一人,指論滕伯,欲以何明?明其在周,遠追於(yu) 殷,引古征今耳。”氏撰:《通典》卷九三,第2534頁。

 

[91]尤為(wei) 典型者如《禮記·王製》所載禮製與(yu) “周禮”大較不合,故鄭玄幾乎皆將其禮皆目為(wei) “殷製”。

 

[92]《禮記·檀弓上》雲(yun) :“魯莊公及宋人戰於(yu) 乘丘,縣賁父禦,卜國為(wei) 右。馬驚,敗績,公隊,佐車授綏。公曰:‘末之,卜也。’縣賁父曰:‘他日不敗績,而今敗績,是無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馬,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遂誄之。士之有誄,自此始也。”鄭玄注:“記禮失所由來也。周雖以士為(wei) 爵,猶無諡也。殷大夫以上為(wei) 爵。”此經既雲(yun) “士之有誄”自魯莊公始,明前此士無諡可知。

 

[93]賈公彥疏:“《周禮·掌客職》雲(yun) :‘群介、行人、宰史,以其爵等為(wei) 之牢禮之陳數。’鄭玄注雲(yun) :‘以命數則參差難等,略於(yu) 臣,用爵而已。’群介、行人皆士,故知周士有爵。雖有爵,死猶不諡。”氏撰:《儀(yi) 禮注疏》卷三,第2070頁上欄。

 

[94]《春秋》莊公十九年,秋,公子結媵陳人之婦於(yu) 鄄。《公羊傳(chuan) 》曰:“媵者何?諸侯娶一國,則二國往媵之,以侄娣從(cong) 。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需要指出,《公羊》所論為(wei) 諸侯禮,《士昏禮》則針對士禮,二者微異。賈公彥疏:“諸侯夫人自有侄娣,並二媵各有侄娣,則九女是媵,與(yu) 侄娣別也。若大夫、士無二媵,即以侄娣為(wei) 媵。鄭雲(yun) ‘古者嫁女,必侄娣從(cong) ,謂之媵’,是據大夫、士言也。”

 

[95]《春秋》莊公二十七年,冬,莒慶來逆叔姬。《公羊傳(chuan) 》曰:“莒慶者何?莒大夫也。莒無大夫,此何以書(shu) ?譏。何譏爾?大夫越竟逆女,非禮也。”何休解詁:“禮,大夫任重,為(wei) 越竟逆女,於(yu) 政事有所損曠,故竟內(nei) 乃得親(qin) 迎,所以屈私赴公也。”此可見所謂“大夫無外娶之義(yi) ”亦具有恒定義(yi) 。

 

[96]正如皮錫瑞“論《春秋》借事明義(yi) 之旨,止是借當時之事做一樣子,其事之合與(yu) 不合、備與(yu) 不備,本所不計”稱:“魯隱非真能讓國也,而《春秋》借魯隱之事,以明讓國之義(yi) ;祭仲非真能知權也,而《春秋》借祭仲之事,以明知權之義(yi) ;齊襄非真能複讎也,而《春秋》借齊襄之事,以明複讎之義(yi) ;宋襄非真能仁義(yi) 行師也,而《春秋》借宋襄之事,以明仁義(yi) 行師之義(yi) 。所謂‘見之行事,深切著明’,孔子之意蓋是如此。故其所托之義(yi) ,與(yu) 其本事不必盡合,孔子特欲借之以明其作《春秋》之義(yi) ,使後之讀《春秋》者,曉然知其大義(yi) 所存,較之徒托空言而未能征實者,不益深切而著明乎?三《傳(chuan) 》惟《公羊》家能明此旨,昧者乃執《左氏》之事,以駁《公羊》之義(yi) ,謂其所稱祭仲、齊襄之類如何與(yu) 事不合。不知孔子並非不見國史,其所以特筆褒之者,止是借當時之事做一樣子,其事之合與(yu) 不合、備與(yu) 不備,本所不計。孔子是為(wei) 萬(wan) 世作經而立法以垂教,非為(wei) 一代作史而紀實以征信也。”氏撰:《經學通論》四《春秋》,北京:中華書(shu) 局,1954年,第21—22頁。其說揭櫫《春秋》垂法萬(wan) 世之誌圖,故與(yu) 現實曆史必定存在張力。劉逢祿甚至言“魯愈微而《春秋》之化益廣……世愈亂(luan) 而《春秋》為(wei) 之文益治”,強調《春秋》之道甚或以否棄曆史真實性為(wei) 前提,獲得恒常義(yi) ,可謂振聾發聵。參氏撰:《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9頁。

 

[97]參趙金剛:《朱熹的曆史觀:天理視域下的曆史世界》,北京: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18年,第376頁。

 

[98]刁小龍:《鄭玄禮學及其時代》,清華大學中國史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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