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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震吳震,男,西元1957年生,江蘇丹陽人。現任複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兼任中國哲學史學會(hui) 副會(hui) 長、上海市儒學研究會(hui) 會(hui) 長。主要著有《陽明後學研究》《明末清初勸善運動思想研究》《〈傳(chuan) 習(xi) 錄〉精讀》《當中國儒學遭遇“日本”——19世紀末以來儒學日本化的問題史考察》《朱子思想再讀》《中華傳(chuan) 統文化百部經典·傳(chuan) 習(xi) 錄》《東(dong) 亞(ya) 儒學問題新探》《孔教運動的觀念想象——中國政教問題再思》等。 |
宋代新儒學:思想與(yu) 經典的重建
作者:吳震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六月十四日甲寅
耶穌2019年7月16日
宋代新儒學的興(xing) 起堪稱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大事因緣”(陳寅恪語),它不僅(jin) 賡續先秦儒學傳(chuan) 統並對之作出了創新轉化,而且構成近現代新儒學反思“現代性”的文化資源。儒家文化無疑以經典為(wei) 其載體(ti) ,先秦以來任何時代的儒學家在思想傳(chuan) 承或創造的過程中,都無法置身於(yu) 經典世界之外而另辟捷徑。如果以“唐宋變革”為(wei) 視域,將眼光從(cong) 外部的佛老或魏晉玄學轉至儒學傳(chuan) 統的內(nei) 部,就會(hui) 發現中晚唐以來經學領域的“信經疑傳(chuan) ”等新風氣為(wei) 宋代新儒學實現“思想突破”提供了內(nei) 在契機;作為(wei) 訓詁之學的傳(chuan) 統經學也被注入新的道學思想元素,而不得不麵臨(lin) 一場詮釋典範的轉移。這一典範轉移作為(wei) 新儒學“思想突破”的一種表現,意味著漢唐經學傳(chuan) 統被超越,並導致儒家經典世界的知識版圖重新改寫(xie) 。因此,宋代新儒學其實是一場重建“經典世界”的文化運動。
漢唐經學嬗變與(yu) 儒學複興(xing)
文化的生命力往往依托於(yu) 經典,因為(wei) 經典中的知識內(nei) 涵構成了文化的重要基因。上古中國自商周以來的文化傳(chuan) 統被濃縮在儒家“六經”係統中,並在孔子時代就已基本成型。經典既以文本為(wei) 載體(ti) ,而文本又是承載思想的平台,從(cong) 中轉化出“經學”學術形態則始於(yu) 漢代。漢武帝時期的“罷黜百家,表章六經”的文化政策以及“五經博士”的製度創立,意味著經典向經學的轉化既是文化發展的需要,更是政治教化體(ti) 製得以確立的保障。自此,經學作為(wei) 一種文化知識體(ti) 係,構成傳(chuan) 統社會(hui) 的文化意識基礎,在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係統中始終占據首要地位。
經學內(nei) 容大致涉及唐虞三代至春秋時期的思想文化,幾乎涵蓋了政治、典章、禮法、曆史、宗教及文學等各個(ge) 方麵。兩(liang) 漢時期隨著今古文經學的交錯與(yu) 折衝(chong) ,最終融為(wei) 一套牢固的經學知識體(ti) 係。兩(liang) 漢經學注重師法傳(chuan) 承以及章句訓詁,但這種“隻是以章句訓詁為(wei) 事”(程頤語)的唯知識論的學術取向,在宋代新儒家看來,不免遺忘了儒學本旨以及對“道”的發現和闡釋,因為(wei) 唯有“知道者”才是真儒學。
唐初經學一度達到了輝煌的頂峰,《五經正義(yi) 》標誌著經學被定於(yu) 一尊,而9世紀初“開成石經”的完成則意味著漢唐經學邁入了“統一時代”(皮瑞錫語),使得傳(chuan) 統文化得到了經學意識形態的強力支撐。然而,就在將經學與(yu) 經典融為(wei) 一體(ti) 的整理工作得以順利展開之後,隨著“安史之亂(luan) ”這一影響整個(ge) 唐代社會(hui) 根基的事變發生以及唐中期古文運動的興(xing) 起,在8世紀唐代宗時期,經學領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經典的“經義(yi) ”而非“字義(yi) ”開始受到關(guan) 注,特別是啖助一係的新《春秋》學的出現為(wei) 經典詮釋帶來了一股新風氣。他們(men) 對經與(yu) 傳(chuan) 、注與(yu) 疏之間的差異非常敏感,認為(wei) 既要將經典各傳(chuan) 進行打通,更要對經中的“道”或“理”作一番思辨抽取的工作;儒家之“道”貫通人之“靈府”、經典之“理”遍在於(yu) “事物”之中。而以往的經學闡釋正是忽視了這一點,故有必要重新認識《春秋》在“救亂(luan) ”“王道”“忠教”等政治、哲學及倫(lun) 理等方麵的意義(yi) 。這種融貫經典義(yi) 理以及“信經駁傳(chuan) ”(吳澄語)的經學研究新風氣注入了哲學批判和懷疑的精神,成為(wei) 唐宋之際催動疑古改經思潮之先聲。
宋初疑經思潮與(yu) 理學化轉向
唐宋之際新儒學興(xing) 起之初,新儒家首先須麵對的是在批判總結漢唐經學之同時,如何對此實現“思想突破”這一課題。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孫複對後孔子時代的經學史有一總體(ti) 判斷,認為(wei) 漢魏以來的經學在實質上導致了“六經之旨”紊亂(luan) 不已的後果。其因在於(yu) 注解方式的陳陳相因以及經義(yi) 層麵的無所發明,經學著述表麵上出現了“數千百家不可悉數”的繁榮景象,然而思想卻被籠罩在“舊之注說”的框架內(nei) 。顯然,上述判斷反映了宋初學界對漢唐經學的一般看法,孔子之後“六經之旨鬱而不章”的現狀正是宋初新儒家自覺必須進行“思想突破”的對象。
但是,新儒學想要實現義(yi) 理建構,亦不能抽離於(yu) 經典之外,因為(wei) 經學仍是義(yi) 理得以生存的文本基礎,故問題在於(yu) 欲擺脫漢唐經學之窠臼的同時,如何重建經學詮釋典範。這就成為(wei) 新儒家實施思想突破的首要課題。依陸遊的說法,這場思想突破的導火索是由宋初慶曆新政期間諸多儒者著力發明“經旨”的思潮點燃的:“唐及國初,學者不敢議孔安國、鄭康成,況聖人乎?自慶曆後,諸儒發明經旨,非前人所及。”其實,這股思想動向也就是疑經思潮的開啟,導致儒家經典《係辭》《周禮》《孟子》《尚書(shu) 》《詩經》等都竟然被視作可疑的對象。隨著這股疑經風氣逐漸蔓延和擴散,引發了觀念上的轉變。故在慶曆之後的道學奠基者程頤看來,由慶曆至熙寧的各種新政或變法的政治運動,同時牽動了經學領域的變化,導致“本朝經術最盛”的局麵。隨著道學思潮的興(xing) 起,經學中所內(nei) 含的義(yi) 理也開始朝著“議論專(zhuan) 一”的方向推向縱深。具體(ti) 而言,所謂“經術最盛”應以劉敞《七經小傳(chuan) 》及王安石《三經新義(yi) 》為(wei) 代表,且兩(liang) 者之間存在思想連續性。劉的經學雖隻是“稍尚新奇”,而王的《新義(yi) 》則顯然“視漢儒之學若土梗”(王應麟語),對漢唐經學實現了全麵超越。
問題是,這波宋初疑經改經的風潮是否對熙寧前後道學思潮有助推作用,疑經改經又是如何導致道學思潮中“經學理學化”之現象得以形成的。從(cong) 道學視域出發來審視宋初新經學運動,則可發現正是由於(yu) 對經學思想敢於(yu) 懷疑甚至敢於(yu) 對經典文本作“動手動腳”的刪改,連帶著傳(chuan) 統經學注疏方式便不得不發生動搖,進而轉出理學化的詮釋方式也就事成必然。例如,程頤《周易程氏傳(chuan) 》便是經學理學化的典型之作,甚至對宋明理學不無微詞的清初大儒顧炎武對此也稱讚備至。他斷定在古往今來“無慮數千百家”的易學著作群當中,“未見有過於(yu) 《程傳(chuan) 》者”。當然,經學理學化的典範確立者則非朱熹莫屬,他的《四書(shu) 集注》開創了“四書(shu) 學”的新典範。
“四書(shu) 學”新經典的係統重建
新儒學運動從(cong) 經學領域開始著手思想突破之際,便遭遇一個(ge) 迫切問題:儒家經典如何重新安排以便為(wei) 儒學複興(xing) 奠定文本基礎。欲在“五經”的經典世界之外另辟蹊徑,重建新經典絕非易事,這首先需要新的思想眼光。據《宋史·道學傳(chuan) 》,二程基於(yu) 道學立場,“表彰《大學》《中庸》”,以此與(yu) 《語》《孟》並列。盡管二程並沒有完成“四書(shu) 學”的係統重建,但他們(men) 對《學》《庸》不僅(jin) 進行了文本校勘,而且完成了“改本”工作,更在思想詮釋方麵提升到新的理論高度,這項新經學研究為(wei) 後來理學集大成者朱熹建構“四書(shu) 學”發揮了先導的作用。
自唐中期韓愈重《孟子》、而其弟子李翱特重《中庸》以來,便預示著在“五經”係統之外,仍有重要經典有待發現。特別是經過了宋初疑經思潮的衝(chong) 擊,《中庸》《孟子》先後得到了孫複、石介、範仲淹、胡瑗、王安石等儒者的大力推崇。而《大學》地位提升的原因,除了司馬光撰《大學廣義(yi) 》進行表彰以外,要數二程的功績最大。他們(men) 不僅(jin) 分別刪定《大學》文本,而且堅信《大學》乃“孔氏遺書(shu) ”,“入德之門,無如《大學》”,強調儒家修身實踐“當學《大學》之序”。至此,《大學》作為(wei) 儒學“入德之門”的經典地位被初步確定。
基於(yu) 二程的經學新觀念,朱熹為(wei) 《大學》重建了一套經傳(chuan) 係統,即重組了經一章和傳(chuan) 十章的結構,並為(wei) 第五章補寫(xie) 了一篇“格物補傳(chuan) ”。朱熹以其敏銳的理論眼光,從(cong) 《大學》文本中提煉出“三綱領八條目”,以此為(wei) 《大學》一經之總綱。隨後以章句集注的闡釋方式,逐一完成了“四書(shu) ”的詮釋工作,構建起以《四書(shu) 章句集注》為(wei) 標誌的新“四書(shu) 學”。而且,朱熹援引二程之說,強調學者用力須先從(cong) “四書(shu) ”著手,“然後及乎《六經》”,從(cong) 而為(wei) “四書(shu) ”與(yu) “五經”的序列作出了重新安排,“四書(shu) ”作為(wei) 新經典逐漸越過《五經》而占據了首要地位。
從(cong) 結構看,《四書(shu) 章句集注》也與(yu) 舊經學的注疏形式有很大不同:首先注明字音和字義(yi) ;其次釋文句或概念之大意;再次引述前人(以二程等道學觀點為(wei) 主)的各種注釋;最後以“愚按”的方式,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可以說,朱熹四書(shu) 學打破了以往的章句注疏體(ti) 而開創了一種“新章句”體(ti) ,將道學觀念融於(yu) 經典詮釋之中,實現了義(yi) 理與(yu) 經典的內(nei) 在統一,使《四書(shu) 章句集注》既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經學的著述體(ti) 例,又在義(yi) 理層麵凸顯了重構道學話語的特征。
無疑地,宋代新儒學是對漢唐經學的一場“思想突破”,新儒家著力於(yu) 重建儒家“新經典”。與(yu) 此相隨的經典詮釋也出現了理學化的轉向,其典型標誌便是“四書(shu) 學”的形成,在哲學、經學、文化等各層麵,有力推動了儒學的全麵複興(xing) 。朱熹“四書(shu) 學”建構了道學意義(yi) 上的“經典世界”,其《四書(shu) 章句集注》在13世紀後便已傳(chuan) 入東(dong) 亞(ya) 周邊各國,從(cong) 而使原本屬於(yu) 地方性知識的“四書(shu) 學”在東(dong) 亞(ya) 世界獲得了普遍性意義(yi) ,成為(wei) 東(dong) 亞(ya) 儒學的重要思想財富。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多卷本《宋明理學史新編》”(17ZDA013)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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