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強】如何可能成為一位中國學人

欄目:演講訪談
發布時間:2018-04-12 13:00:09
標簽:
高小強

作者簡介:高小強,西元1956年生於(yu) 成都,籍貫河北廣平西韓村,哲學博士,四川大學哲學教授。著有《唯識學“轉識成智”說研究》《天道與(yu) 人道:以儒家為(wei) 衡準的康德道德哲學研究》,編譯《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術語通釋》,以及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服膺中華文化,歸宗儒家。


如何可能成為(wei) 一位中國學人

作者:高小強

來源:《切磋二集》,曾海軍(jun) 主編,四川人民出版社,2012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二月廿六日癸酉

            耶穌2018年4月11日

 

一、引言:我作為(wei) 學者的最基本立場

 

做一名中國人,尤其一位中國學人,是自然而然與(yu) 理所當然的嗎?至少在現今不是。所以,作為(wei) 一名學者,我的最基本立場為(wei) :我首先是中國人,我有義(yi) 務忠誠於(yu) 自己的祖國,尤其自己祖國的曆史文化傳(chuan) 統,而不能成為(wei) 異族文化的“買(mai) 辦”、“洋奴”。其次,我是當下國家的國民,盡管我對當局等尚有許多不同的看法,強烈的不滿等等,但是我還是應當維護這個(ge) 國家,我對當局的批評、指責,以我所能推進其改進,都是旨在維護這個(ge) 國家。甚至“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2],也同樣是為(wei) 了維護它。而不能成為(wei) 一名賣國者或叛國者!無論何時,倘若當局不公不義(yi) (過去或許是因為(wei) 革命,因為(wei) 階級鬥爭(zheng) ,或者說是“以鬥為(wei) 利”;現今卻是因為(wei) GDP,因為(wei) 經濟建設,亦即地道地“以利為(wei) 利”!),我必反對之,或者是“危行言遜”,而不得絲(si) 毫苟且!同時,我還得盡可能地辨析清楚每一事件的前因後果,既不為(wei) 當局所欺瞞,亦不輕信了傳(chuan) 言。不過反對不會(hui) 是無限度的,限度就在於(yu) 是否危害到國家。我肯定不會(hui) 借助任何外部勢力,尤其那些別有用心的外部勢力來反對當局而危害國家。雖然近世以來中國的國家是由暴力革命建立起來的,其是否符合天命,或者說,是否具有合法性,當容每位國民尤其士人反思之,乃至看能否推進其逐漸吻合天命,而萬(wan) 不可輕言推翻等等。國家關(guan) 乎每位國民及其家人的生死存亡,關(guan) 乎每位華人及華裔的榮辱尊嚴(yan) ,關(guan) 乎中華民族的興(xing) 盛衰落,所以,我必維護國家。而對於(yu) 祖國,我惟有無條件地忠誠!

 

德國著名物理學家海森堡在納粹統治時期不忍離開祖國,德國戰敗後被捕受審仍然拒絕去美國之邀,而甘願與(yu) 民族一道受難。因為(wei) 他說:要是一個(ge) 人認為(wei) ,如果祖國做錯了,他就不應該愛她,那是錯誤的。德意誌是生我養(yang) 我的地方,是我長大成人的地方,她是我童年時的一張張麵孔,是我跌倒時把我扶起的那雙大手,是鼓起我的勇氣支持我前進的那些聲音,是和我內(nei) 心直接對話的那些靈魂。還有前蘇聯甚至往前在沙俄時代的許多著名文學家、思想者等等,他們(men) 亦是寧肯遭受當局的嚴(yan) 酷迫害而不肯離開祖國。我想,支配他們(men) 的必定是對祖國的忠誠不渝!在華夏曆史上此類事例更比比皆是,像古魯國“和聖”柳下惠直道而事人,三仕三黜,仍不離故國。楚國大詩人屈原寧遭楚王冤屈流放,不離故土,終投江汨羅,與(yu) 國家一道沉亡。明末清初的大學者王船山、顧炎武等等窮遁山野,亡命天涯而終身不仕異代,不做貳臣。而顧亭林不事二姓,是得力於(yu) 其嗣母王氏之教。再有,甲申變後學人吳佩韋既哭國恤卒,其妻張氏撫育三子,嚐數日不舉(ju) 火。謂諸子曰:“爾等亦知自今以後,饑寒之賢於(yu) 溫飽乎?安之固宜如是也。”長子吳舫翁(雲(yun) )卒以苦隱終其身。明清易代之際,賢如顧母、吳母者,所在皆有。[3]試想想,昔日婦孺皆知忠誠於(yu) 祖國而維護國家,而今我等五尺須眉的所作所為(wei) ,慌不擇途打破頭地往國外鑽,還說愛國而國不愛我,奈何!等等,豈不愧煞古人!

 

其實古人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些,是極大地得益於(yu) 完善的教育體(ti) 係,像《禮記·學記》中記載的“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敎學為(wei) 先”,夏商周三代皆“家有塾,黨(dang) 有庠,術有序,國有學”,以及一整套完整的行之有效的教規教法、學規學法,儀(yi) 禮儀(yi) 式,等等。[4]而《大學》之“明明德,新民,止於(yu) 至善”,以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5]一代又一代的士人因此而被培育,社會(hui) 亦形成良風懿俗,真可謂“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6]以後中國的教育尤其書(shu) 院教育就一直秉承與(yu) 發揚著這樣優(you) 良的傳(chuan) 統,鮮明地體(ti) 現出價(jia) 值關(guan) 懷與(yu) 知識追求統一的精神,並為(wei) 此創立了一種十分成熟、完善且不斷創新的書(shu) 院製度,因而極大地保障了自主自治的辦學,獨立自律的治學、講學,平等自由的學問學術交流,等等。遺憾的是,近世西學西力東(dong) 漸,國人盡悉廢棄了自家優(you) 良的教育傳(chuan) 統,一味模仿西人,猶如沐猴而冠,以至於(yu) 今所謂大學精神的嚴(yan) 重失落。[7]我不知道,終究我們(men) 能否重新拾起華夏失落了的傳(chuan) 統?但僅(jin) 就眼下而言,我仍希望每一位學人——包括每一位受過教育的人,尤其每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無論他修學的是何種學科,何種專(zhuan) 業(ye) ——都能夠盡力做到:無條件地忠誠於(yu) 自己的祖國及其曆史文化傳(chuan) 統,而不做異族文化的買(mai) 辦與(yu) 洋奴。伸張公平正義(yi) ,反對當局等的不公不義(yi) ,卻不能因此危害了國家,而應當維護國家,不做賣國者或叛國者。那麽(me) ,我們(men) 如何才可能做到這些呢?

 

二、作為(wei) 學人當有的基本信念

 

首先,我們(men) 要忠誠於(yu) 自己祖國的曆史文化傳(chuan) 統,那就得對之有所了解認識。而要真切地了解認識,那就得具備一種適宜的態度或者說基本的信念,簡潔地講,那就是著名學者錢穆先生所一再強調的“溫情與(yu) 敬意”的態度,亦即:

 

(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曆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最多隻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

 

(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曆史之溫情與(yu) 敬意(否則隻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雲(yun) 對本國史有知識)。

 

(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曆史有一種溫情與(yu) 敬意者,至少不會(hui) 對本國已往曆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yi) (即視本國已往曆史為(wei) 無一點有價(jia) 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hui) 感到現在我們(men) 是站在已往曆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men) 當身種種罪惡與(yu) 弱點,一切委卸於(yu) 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遣)。

 

(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備具上列諸條件者比數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否則其所改進,等於(yu) 一個(ge) 被征服國或次殖民地之改進,對其國家自身不發生關(guan) 係。換言之,此種改進,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縮與(yu) 消滅,並非其文化自身之轉變與(yu) 發皇)。[8]

 

之所以當對本民族曆史文化傳(chuan) 統抱有敬意,因為(wei) 儒家就始終堅持人生不能失卻了最基本的“敬”意,無論是對天命,對大人,抑或對聖人之言。[9]因為(wei) “敬之一字”,誠如朱子所言,“聖學所以成始而成終者也。為(wei) 小學者,不由乎此,固無以涵養(yang) 本原,而謹夫灑掃應對進退之節,與(yu) 夫六藝之教。為(wei) 大學者,不由乎此,亦無以開發聰明,進德修業(ye) ,而致夫明德新民之功也”。[10]故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yu) 須臾之頃也。無論曆史上的禪宗末流,還是陸王後學,其種種弊端,不就是完全失卻了敬意而使然的嗎!更毋庸說,自近世以來,中國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公開打倒孔家店,徹底詆毀與(yu) 否定自家曆史文化傳(chuan) 統,以至於(yu) 今的人們(men) ,又豈止於(yu) “嗬聖罵師”呢!昔日禮儀(yi) 之邦,謙謙君子的國度,竟成為(wei) 最不文明、最無誠信、最無禮野蠻的一族,這究竟是誰之過,誰之罪呢?儒家從(cong) 不在人之外提要求,而是著實地“修己以敬”,做好人的分內(nei) 之事,就是儒家對人的基本要求。進一步,恕以待物,“修己以安人”,乃至“修己以安百姓”。因而儒家也從(cong) 不刻意地吸納與(yu) 培育自己的信眾(zhong) ,隻要做好人的分內(nei) 事者,皆可以成為(wei) 儒者,所以儒家不是像佛教、耶教那樣的宗教。自古華夏選擇了儒家,就因為(wei) 中國人願意本本分分地做人。也隻有中國人能夠平和地說出“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的道理。[11]中國人在祥和安寧的生命狀態中,讓生死、人鬼乃至天人,終究合而為(wei) 一。這一切的起始都離不開一個(ge) 敬字。現今的我們(men) 不是特別主張所謂獨立思考與(yu) 批判精神嗎,如何才可能做到呢?倘若離卻了內(nei) 心中的基本敬意,真正的獨立思考與(yu) 批判精神可能嗎?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即使真有,我也信不過!尤其我們(men) 現實的家庭乃至社會(hui) 都幾乎喪(sang) 失了成就完整人格的人的職責與(yu) 職能,學校也是,也少有令人養(yang) 成獨立思考的可能。我們(men) 不能指望沒有獨立思考的同學,一給他講獨立思考,他就真能獨立思考得起來。而是要經過可靠可信的老師的循循善誘,引導同學讀聖賢書(shu) ,讀經典,逐漸成就其完整人格與(yu) 獨立思考的能力。而一開初尤其迷茫的同學以可靠可信的老師所是而是,所非而非,就無可非議。因為(wei) 這或許是有些同學的必經過程,在這個(ge) 過程中,他會(hui) 逐漸體(ti) 會(hui) 到可靠可信老師的所是所非同古之聖賢的所是所非乃至於(yu) 同他自己內(nei) 心的所是所非,是可以真正合一的。這時且隻有在這時他才可以真實地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與(yu) 懷疑批判的精神!

 

三、為(wei) 何要研讀中華文化的古典典籍

 

其次,要真切地了解認識,那就得研讀中華文化的古典典籍,因為(wei) :

 

(一)作為(wei) 學人自身必靠之而立身成人

 

譬如有學者指出:“對傳(chuan) 統的詮釋必須植根於(yu) 對其過去曆史的一種真正的熱愛與(yu) 尊崇。孔子、耶穌、佛陀,都是真正、深刻而且自覺地使他們(men) 的傳(chuan) 統得以複活的典範……隻有當我們(men) 在傳(chuan) 統方式的一代又一代熏陶下真正成長起來,我們(men) 才能夠成為(wei) 真正的人;隻有當我們(men) 複活了新的環境視之為(wei) 不再有效的這個(ge) 傳(chuan) 統,我們(men) 才能保存我們(men) 生命的方向和完整。共同享有的傳(chuan) 統將人們(men) 聚集在一起,使他們(men) 成為(wei) 真正的人。對傳(chuan) 統的每一次拋棄,都意味著人們(men) 自我的一次斷裂。而對傳(chuan) 統的每一次真正的複活,都意味著人們(men) 自我的一次重新統一。”[12]

 

反過來看看,長期缺失傳(chuan) 統文化,我們(men) 所教育出來的都是些什麽(me) 樣的人,是否都是些忘恩負義(yi) 、自以為(wei) 是、傲慢無比之輩?

 

某男女舉(ju) 行婚禮,感謝父母養(yang) 育之恩,同時告知父母,我們(men) 結婚建立了新的家庭,我們(men) 夫婦倆(lia) 是這個(ge) 家絕對的主人,歡迎父母來家裏,父母是我們(men) 最尊貴的客人。或者有人公開對父母講,你的家是你的家,而我的家是我的家,等等。過去有聽說農(nong) 村出來的孩子上學,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過去是私下悄悄的,還知道理虧(kui) !今日卻已是“理直氣壯”了,氣確實夠壯了,理卻是歪的!

 

某人以為(wei) 今日教育普及提高,在孝敬事務上會(hui) 自然比古人做得好。事實果真如此嗎?姑且不論今日之教育比起古人在孝敬親(qin) 親(qin) 上用心幾何,就單論當今之人能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體(ti) 會(hui) 到孝悌乃“為(wei) 仁之本”、“無改於(yu) 父之道”、[13]“無違”、“父母之憂”、“能養(yang) 而無敬”、“色難”、[14]“事父母幾諫”、“父母在,不遠遊”、“父母之年,不可不知”、[15]“父子相隱”、[16]“三年之喪(sang) ”[17]等等道理,這些在傳(chuan) 統中是天經地義(yi) 的,而在現代又是如何看,如何做的呢?

 

某人發了財,急忙與(yu) 曾留學海外的大學捐上巨款而錦上添花,卻似乎未曾想到他國內(nei) 的相對窮乏的母校,盡管國內(nei) 大學尚存種種問題甚至嚴(yan) 重的問題,然而畢竟我們(men) 是在此奠定下人生起步的,我們(men) 對此能輕易遺忘嗎?

 

還有大量賺了錢,成了名的人,亦即通常所謂精英人士,就要移民海外,遺棄母邦,而以成為(wei) 他國國民為(wei) 榮,甚至不惜損害國家及祖國以邀他人之寵,或者成為(wei) 他國的經濟買(mai) 辦,或者文化買(mai) 辦,與(yu) 國內(nei) 的腐敗官吏、洋奴甚至可稱之為(wei) 漢奸的等等聯手出賣國家利益,葬送民族的希望、祖國的未來!

 

餘(yu) 下的人呢,昏昏噩噩,反對自家的一切傳(chuan) 統,以為(wei) 隻是劣根性的東(dong) 西,於(yu) 是他們(men) 在其深藏的劣根性當中反對劣根性的中國,那麽(me) ,良根性的中國及中國人呢?再沒有了?!夫子講:“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悅)乎?”[18]所謂“學”,覺悟、覺知也。以此來看當今之人,有幾多真覺悟、覺知者呢?他們(men) 或者為(wei) “攻乎異端,斯害也已”[19]者,或者為(wei) “困而不學,民斯為(wei) 下矣”[20]者,豈有他哉!離了自家文化傳(chuan) 統,猶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當下國人還能依憑什麽(me) 成就作為(wei) 中國人的完整人格、人品?!

 

(二)我們(men) 中華民族必靠之而立於(yu) 世界民族之林

 

當下中華民族要強盛、要複興(xing) ,走和平崛起發展的道路,究竟依憑什麽(me) 才能夠不重蹈他人覆轍?過去的德蘇革命,以階級鬥爭(zheng) 為(wei) 綱,以鬥為(wei) 利乃至為(wei) 義(yi) ,不行!現今效仿西方列強令國內(nei) 生產(chan) 總值數字翻新,GDP主義(yi) ,以經濟建設為(wei) 綱,以錢為(wei) 利,甚至以利為(wei) 義(yi) ,依然不行!

 

近世的曆史證明:單靠引入拿來,無論歐西、蘇俄,還是兩(liang) 希,更無庸說被殖民、被傳(chuan) 播“福音”,以及所謂憲政製度、共產(chan) 主義(yi) 等等,都決(jue) 然不可能成就我們(men) 民族的複興(xing) 。正像我們(men) 所經曆的所有軍(jun) 閥混戰、內(nei) 戰等等都幾乎不外是西方諸列強在華代理人及其大眾(zhong) 之間的流血衝(chong) 突,我們(men) 在思想文化領域的相互衝(chong) 突亦奉行與(yu) 表現的是別人的意識形態間的對立。當我們(men) 的文明在較為(wei) 衰弱的時候,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勢文明的侵略,我們(men) 的抵抗失敗了,而且是一敗再敗。於(yu) 是我們(men) 在精神上也矮人三分,別人自吹自擂的所謂“文明”與(yu) “野蠻”,“先進”與(yu) “落後”,“進化”與(yu) “停滯”等等,都被我們(men) “心悅誠服”地接受,我們(men) 無比地自慚形穢,以至盡悉地否定自家的文化、文明與(yu) 曆史,而全盤西化似成了唯一的坦途,至今幾乎依然如故。

 

但是,一個(ge) 一無所有的乞丐怎麽(me) 可能單靠乞討,靠他人施舍而成為(wei) 富翁呢!一個(ge) 徹底喪(sang) 失了自家文化傳(chuan) 統的民族,又怎麽(me) 可能單靠“移植”、“拿來”而獲得民族須臾不可離棄的文化的本根底蘊呢!即使說西方文明還有可取之處,那麽(me) 我們(men) 又憑什麽(me) 去獲取它的精神寶藏呢!或許,我們(men) 能否重新考慮張之洞先生所倡導的“中學為(wei) 體(ti) ,西學為(wei) 用”的主張,雖然至今還受到無數的非議。其實這個(ge) 意思很明白,它並不是要去刻意辨清西學的體(ti) 或者西學的用(這裏不存在問題!),而是說無論西學的體(ti) 也罷,用也罷,原則上都隻能成為(wei) 中學的用,都隻能對中學進行有益的補充,而決(jue) 不能成為(wei) 中學的體(ti) !或者即使一段時期以後成為(wei) 了中學的體(ti) ,那也必須是在經中學的創造性的轉化之後。直接簡單地拿來是不成的,否則那就不是中國文化,而是在中國的“準西方文化”了,就如同我們(men) 這裏很多留洋回國的人,甚至盡管未曾留洋卻全無對自家文化抱有最起碼的同情與(yu) 理解的人,他們(men) 不過是在中國之“美國學者”、“英國學者”等等一般。所以我們(men) 應當研讀中華文化經典,以便我們(men) 能夠真切地知曉我們(men) 民族的悠久曆史、文化傳(chuan) 統、精神內(nei) 涵,能夠全無自卑萎縮地麵對其他任何一種文明,能夠立足於(yu) 自家本根來汲取他人之長,全麵地複興(xing) 自家的文化傳(chuan) 統,應對現代文明的種種危機。譬如,《大學》就公開明確地主張“國不以利為(wei) 利,而以義(yi) 為(wei) 利”!在國內(nei) 行仁政,而勿與(yu) 民爭(zheng) 利;在國際行王道,而勿行霸權。這就是我曾一再強調的“民族大義(yi) 與(yu) 天下興(xing) 亡”。[21]一句話,能夠“為(wei) 天地立心,為(wei) 生民立命,為(wei) 往聖繼絕學,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

 

(三)我們(men) 中國盡管為(wei) 世界上曆史最完備之國家,舉(ju) 其特點有三:一者“悠久”。從(cong) 黃帝傳(chuan) 說以來約得四千六百餘(yu) 年。從(cong) 《古竹書(shu) 紀年》以來,約得三千七百餘(yu) 年(夏四七二,殷四九六,周武王至幽王二五七,自此以下至民國紀元二六八一)。二者“無間斷”。自周共和行政以下,明白有年可稽(《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從(cong) 此始,下至民國紀元二七五二)。自魯隱公元年以下,明白有月日可詳(《春秋》編年從(cong) 此始,下至民國紀元二六三三。魯哀公卒,《左傳(chuan) 》終,中間六十五年史文稍殘缺。自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資治通鑒》托始,至民國紀元凡二三一四年)。三者“詳密”。此指史書(shu) 體(ti) 裁言。要別有三:一曰編年(此本《春秋》),二曰紀傳(chuan) (此稱正史,本《史記》),三曰紀事本末(此本《尚書(shu) 》)。其他不勝備舉(ju) (可看《四庫書(shu) 目·史部》之分類)。又中國史所包地域最廣大,所含民族分子最複雜,因此益形成其繁富。若一民族文化之評價(jia) ,與(yu) 其曆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則我華夏文化,與(yu) 並世固當首屈一指。然中國最近,乃為(wei) 其國民最缺乏國史智識與(yu) 民族文化之國家。[22]

 

舉(ju) 例一、中國自古以來皆是“專(zhuan) 製政體(ti) ”嗎?

 

總觀國史,政製演進,約得三級:由封建而躋統一,一也(此在秦、漢完成之)。由宗室、外戚、軍(jun) 人所組成之政府,漸變而為(wei) 士人政府,二也(自此兩(liang) 漢中葉以下,迄於(yu) 東(dong) 漢完成之)。由士族門第再變而為(wei) 科舉(ju) 競選,三也(此在隋、唐兩(liang) 代完成之)。惟其如此,“考試”與(yu) “銓選”,遂為(wei) 維持中國曆代政府綱紀之兩(liang) 大骨幹。就全國民眾(zhong) 施以一種合理的教育,複於(yu) 此種教育下選拔人才,以服務於(yu) 國家;再就其服務成績,而定官職之崇卑與(yu) 大小。特以國史進程,每於(yu) 和平中得伸展,昧者不察,遂妄疑中國曆來惟有專(zhuan) 製黑暗,無民權,無憲法,不悟政製後麵,別自有一種理性精神為(wei) 之指導,此即《禮運》所謂“天下為(wei) 公,選賢與(yu) 能”之旨也。[23]

 

舉(ju) 例二、中國為(wei) “封建社會(hui) ”嗎?

 

尤其馬克思的西歐社會(hui) 五階段論,亦即由原始社會(hui) 到奴隸社會(hui) ,到封建社會(hui) ,再到資本主義(yi) 社會(hui) ,直至社會(hui) 主義(yi) 及共產(chan) 主義(yi) 社會(hui) ,影響中國甚巨,被視為(wei) 推之四海而皆準的原則。其實中國與(yu) 西歐中世紀封建社會(hui) 類似者,惟夏、商、周三代之分封製。中國自秦以下,無論以政製言,以學術言,還是就經濟情況而論,皆難以封建社會(hui) 論。然則中國已往政製,盡可有君主,無立憲,而非專(zhuan) 製。中國已往社會(hui) ,亦盡可非封建,非工商,而自成一格。何以必削足適履,謂人類曆史演變,萬(wan) 逃不出西洋學者此等分類之外?不知此等分類,在彼亦僅(jin) 為(wei) 一時流行之說而已。國人懶於(yu) 尋國史之真,勇於(yu) 據他人之說,別有存心籍為(wei) 宣傳(chuan) ,可以勿論;若因而信之,謂國史真相在是,因而肆意破壞,輕言改革,則仍自有其應食之惡果在矣。[24]

 

舉(ju) 例三、中國社會(hui) 、文化是“停滯不前”的嗎,其當下的“病原”皆古已有之嗎?

 

實則中國文化之演進,有其自身之途轍,其政治組織乃受一種相應於(yu) 中國之天然地理環境的學術思想之指導,而早走上和平的大一統之境界。因而中國不感覺必需宗教,亦未充分發展出可導致富強的科學。然而過去亂(luan) 世時中國亦接受過外來的宗教,當下全球普遍訴求富強時,又何嚐不可以發展科學。隻是近世以來的亂(luan) 世不能提供出發展科學的良好條件,而不明國史真相者,卻鹵莽滅裂地將此盡悉歸咎於(yu) 傳(chuan) 統之學術思想,非連根鏟除之而不肯罷休。再者,我民族國家精神命脈所係,固不在如西方一種力之向外衝(chong) 擊,而在一種情之內(nei) 在融合也。西力東(dong) 漸又適值我們(men) 情之麻痹墮退時,故立顯我們(men) 相形見絀,本苦無力,又急於(yu) 追隨西方角力爭(zheng) 勝之勢,終於(yu) 不堪而內(nei) 亂(luan) 不已。今日之中國,顯為(wei) 有病,病且殆矣,萬(wan) 不容諱。然猶有所希冀者,其人雖病,尚有內(nei) 部自身生力可以為(wei) 抗。然而晚近中國之病,而尤莫病於(yu) 士大夫之無識,士大夫無識,乃不見其為(wei) 病,急於(yu) 強起急走以效人之所為(wei) 。跳踉叫噪,踴躍憤興(xing) ,而病乃日滋。於(yu) 是轉而疑及於(yu) 我全民族數千年文化本源,而惟求全變故常以為(wei) 快。不知今日中國所患,不在於(yu) 變動之不劇,而在於(yu) 暫安之難獲。惟暫安,國家民族內(nei) 部自身一種新生命力之發舒與(yu) 成長方才可能。否則,藥不對病,乃又為(wei) 最近百病纏縛之一種根本病也。[25]

 

記得上個(ge) 世紀初四川大學的前身四川大學堂總理胡峻先生擬定的教學宗旨即為(wei) :“以中國經史之學為(wei) 基礎,俾學生心術一歸於(yu) 純正。而後,以西學瀹其智識,練其藝能,務期他日成才,各適其用。以仰副國家,造就通才,慎防流弊之意。”為(wei) 此我主張,大學必須實行通識教育,凡大一以至大二的學子都要專(zhuan) 修古代漢語,研讀經史子集,同時也修習(xi) 外語,閱讀一些外國文明經典。憑借數千年曆史文化傳(chuan) 統的智慧,大三大四各自研修專(zhuan) 業(ye) ,怎能不收事半功倍之效!終究其為(wei) 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疏通知遠而不誣,廣博易良而不奢,絜靜精微而不賊,恭儉(jian) 莊敬而不煩,屬辭比事而不亂(luan) 。令所有莘莘學子皆能成為(wei) 頂天立地、堂堂正正之人,令華夏民族能挺立於(yu) 世界民族之林,令中國重又成為(wei) 禮儀(yi) 之邦,謙謙君子的國度!而對於(yu) 在座的各位研究生,本就該進一步深入各自的專(zhuan) 業(ye) 研究,然而因未經大學階段的通識教育,就有了如何補上這一課的問題?若諸位有心為(wei) 之,那我下麵談到的或可供參考。

 

四、具體(ti) 我們(men) 應當研讀哪些最基本的中華經典

 

再次,具體(ti) 我們(men) 應當研讀哪些最基本的中華古典典籍?我華夏的童蒙讀物《三字經》主張:

 

小學終,至四書(shu) 。孝經通,四書(shu) 熟。如六經,始可讀。經既明,方讀子。撮其要,記其事。五子者,有荀揚。文中子,及老莊。經子通,讀諸史。考世係,知終始。史雖繁,讀有次。史記一,漢書(shu) 二。後漢三,國誌四。兼證經,參通鑒。讀史書(shu) ,考實錄。通古今,若親(qin) 目。

 

這是華夏傳(chuan) 統對一位士人的最基本要求。尤其為(wei) 學次第,古人頗為(wei) 講究。識字書(shu) 寫(xie) 、灑掃應對、做人基本規矩等等自不待言,跟著就是《四書(shu) 》與(yu) 《孝經》,孔孟之道亦即仁義(yi) 之道盡在其中,不僅(jin) 是促進我們(men) 向善、成人的根本,而且是促成我們(men) 樹立起判斷是非善惡之準繩,判定學問高下、純粹與(yu) 否之基礎。然後才可以研讀《六經》。《六經》雖為(wei) 儒家經典,然而未經孔子修訂之前它們(men) 僅(jin) 是《六書(shu) 》,所以《禮記·經解》雲(yun) :

 

其為(wei) 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shu) 》教也;廣博易良,《樂(le) 》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jian) 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shu) 》之失誣;《樂(le) 》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luan) 。其為(wei) 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yu) 《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yu) 《書(shu) 》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yu) 《樂(le) 》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於(yu) 《易》者也;恭儉(jian) 莊敬而不煩,則深於(yu) 《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luan) ,則深於(yu) 《春秋》者也。[26]

 

六經其教雖異,卻總以禮為(wei) 本,故記者錄入於(yu) 《禮》。今人蔣伯潛解釋道:“六經之教,足以影響人之性情;但其影響,有得亦有失。《詩》以抒情為(wei) 主,其抒情也,曲喻婉達,故其影響之得者,足以養(yang) 成溫柔敦厚之風。然重感情者,理智易為(wei) 所蔽,故其失也愚。《書(shu) 》記古代史實,故其影響之得者,足以使人疏通知遠。然古史所記不盡合事實,所謂‘盡信書(shu) 則不如無書(shu) ’也,如皆信以為(wei) 真則誣矣。《樂(le) 》可以陶冶性情,擴廓胸襟,故其影響所得者,使人胸懷廣博,性情易良。然其失也奢,奢者,耽於(yu) 逸樂(le) 之意,猶今人謂藝術家多浪漫也,此《樂(le) 》教之失也。《易》言哲理,故其教之得也,為(wei) 絜靜精微。然過信卜筮,拘其吉凶,則害事矣,故又曰《易》之失賊。《禮》以敬為(wei) 主,故恭儉(jian) 莊敬,是其優(you) 良之影響。然不知禮之本者,徒斤斤於(yu) 繁文縟節,則失之煩擾矣。《春秋》嚴(yan) 於(yu) 正名,其屬辭則一字不苟,其比事則有條不紊;故受其教者,亦以屬辭比事見長。然所記多亂(luan) 臣賊子之事,故其失亂(luan) 。必能去短取長,得其益而無其蔽者,方可謂深有得於(yu) 六經。此其論六經之教,可謂能兼明利弊得失矣。”[27]尤其,《易》精微愛惡相攻,遠近相取,則不能容人,近於(yu) 傷(shang) 害。《易》之於(yu) 人,正則獲吉,邪則獲凶。不為(wei) 淫濫,是絜靜。窮理盡性言入秋毫,是精微。《易》精微者,《易》理微密,相責褊切,不能含容。雲(yun) 愛惡相攻者,謂《易》卦六爻,或陰爻乘陽,或陽爻據陰,近而不得,是愛惡相攻也。雲(yun) 遠近相取者,謂彼此有應是遠近相取也;或遠而無應,近而不相得,是遠近不相取也。雲(yun) 則不能容人,近於(yu) 傷(shang) 害者,若意合則雖遠必相愛;若意離雖近必相惡,是不能容人,不與(yu) 己同,浪被傷(shang) 害也。而《春秋》聚合會(hui) 同之辭是屬辭,比次褒貶之事是比事也。《春秋》習(xi) 戰爭(zheng) 之事,若不能節製失在於(yu) 亂(luan) 。[28]而要做到這些以及真正明白《六書(shu) 》之成為(wei) 《六經》,沒有《四書(shu) 》與(yu) 《孝經》所成就的基礎,則難有這種可能。《六經》尚且如此,就遑論諸子及其他了。

 

如今對於(yu) 我們(men) 修習(xi) 哲學人文社會(hui) 學科的人來講,上述要求應當依然有效,而且還該在此基礎上繼續做擴充,譬如《楚辭》、《文選》、唐詩宋詞、《紅樓夢》等等。而對於(yu) 非哲學人文社會(hui) 學科的學人,又當如何呢?或可另當別論,譬如能否閱讀錢穆先生的《論語新解》與(yu) 《國史大綱》等等,再看看。若不識字,則可常用《古漢語字典》,再就是《辭源》或《漢語大字典》,等等。

 

五、今天我們(men) 具體(ti) 應當如何研讀中華文化經典

 

今天我們(men) 具體(ti) 應當如何研讀中華文化經典,以及如何與(yu) 我們(men) 各位的專(zhuan) 業(ye) 修習(xi) 聯係起來?《中庸》雲(yun) :

 

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wan) 物,峻極於(yu) 天。優(you) 優(you) 大哉!禮儀(yi) 三百,威儀(yi) 三千。[29]待其人而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wei) 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xing) ,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yu) !

 

朱子言: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極乎道體(ti) 之大也。道問學,所以致知而盡乎道體(ti) 之細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析理則不使有毫厘之差,處事則不使有過不及之謬,理義(yi) 則日知其所未知,節文則日謹其所未謹,此皆致知之屬也。蓋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資,首尾相應,聖賢所示入德之方,莫詳於(yu) 此,學者宜盡心焉。[30]儒家之教亦即孔子之教乃成德之教,成人之教,孔子之學乃為(wei) 己之學、成人之學。也就是說,孔子的教與(yu) 學都是為(wei) 了成德與(yu) 成人。根據孔子的教誨: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yi) 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子曰:“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遊於(yu) 藝。”[31]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le) ,亦可以為(wei) 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yi) ,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wei) 成人矣。”

 

子曰:“古之學者為(wei) 已,今之學者為(wei) 人。”[32]

 

那麽(me) ,這種學應當是成德與(yu) 成人之前提條件,無學,無以為(wei) 成德、成人。所以,孟子說的“先立乎其大”,應當是在為(wei) 己之學當中立;象山說先求本心,也應當是在為(wei) 己之學中求;而陽明的致良知,還是應當在為(wei) 己之學中致。否則,無論何人都無以立,無以求,無以致。即使立到,求到,致到也無以保障那是否真正的“大”,真正的本心,真正的良知,而不是一個(ge) 人極其隱蔽的私欲之改頭換麵的表達!

 

此外,道問學還應當擴及到作為(wei) 經驗的“見聞之知”乃至今日的各門科學之學問,或總稱“擴大之道問學”。隻不過若說尊德性而道問學(為(wei) 己之學)之間是幾乎不可分離的密切相關(guan) ,尊德性是目的,道問學是實現這個(ge) 目的必經的過程。首先必有尊德性的目的和道問學的過程;其次尊德性之目的不僅(jin) 隻有在道問學的過程中才能最終得以實現,而且就連尊德性之目的的日益清晰與(yu) 純粹也隻有在道問學的過程中才能逐漸的完成。所以此兩(liang) 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an) 係,所謂“知行合一”是也,可總稱為(wei) “德性之知”。那麽(me) ,德性之知與(yu) 擴大之道問學會(hui) 是什麽(me) 關(guan) 係呢?無疑是應當由德性之知主宰擴大之道問學,由德性之知為(wei) 之定向,甚至必要時為(wei) 之做出限製與(yu) 界線。後者可以有自身獨立的發展,但其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得違背德性之知,都不得與(yu) 德性之知背道而馳。

 

正如今儒唐君毅所說:“則中國今日之尊尚科學,便仍不能不有一科學知識,如何與(yu) 以前之傳(chuan) 統之學術精神互相配合之問題。否則順科學之知之分門別類,以往而不返,而每一科學,皆成一獨立之天地,可供人終身馳騁於(yu) 其中,而不知出,則道術將為(wei) 天下裂;而今日之科學之知識技術,若無德性之知為(wei) 之主宰,亦未嚐不可皆用之以殺人,而不足以美善人生。由是而中國思想之發展,又必再進一步,於(yu) 既使科學成一獨立知識之領域之後,再求說明此獨立,唯是相對地獨立於(yu) 傳(chuan) 統德性之知或良知之外,而非絕對之獨立於(yu) 人之德性之知或良知之外。夫然,而吾人今日乃既須發展中國先秦儒學,及程、朱、陸、王之言尊德性而道問學之教,以攝入科學知識之一支;亦須使此科學知識之一支,再綜合於(yu) 傳(chuan) 統之精神之中,以合為(wei) 一更新之中國文化及中國思想之發展。此即吾人今日之任也。”[33]

 

六、結語:與(yu) 華夏主中國、主世界

 

總之,古人雲(yun)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yu) 至善。”大學乃大人之學也!君子之學也!大學之要務當首在成就心術純正之人格,成就心係祖國、民族,以天下為(wei) 己任之君子。今之大學則不然!典型的,即如北大清華者,造就的“精英”,竟聯手出賣母邦,以邀他人之寵!普遍的,中國所謂一流大學幾近成了留學預備部,並無不以此為(wei) 榮!其學子們(men) 去國若棄敝屣,恨不得認他國為(wei) 故邦。想當年聖人孔子心憂天下周遊列國,每去父母之邦,總行行遲遲,依依不舍。撫今追昔,能無黯然!或許,他們(men) 當中也不乏真想出國學本事的,但終歸為(wei) 一己著想太甚,相距東(dong) 林黨(dang) 人之“風聲雨聲讀書(shu) 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an) 心”,又豈止霄壤!

 

今儒唐君毅在評價(jia) 宋明理學時說了一段十分精辟的話語,即:“中國學術,曆南北朝至隋唐之佛學之大盛,中國政治,曆晚唐五代之亂(luan) 、北方夷狄之患,而有宋代之儒學之複興(xing) ,以樹華夏文教之統之一大運動。由宋至明,曆六百年之久,而宋終止於(yu) 元,明終亡於(yu) 清。此整個(ge) 言之,似仍為(wei) 一大悲劇。然自其中之學者所表現之明道、守道、辨道、殉道之精神,及其由此精神而有之對中國學術之發明言,則又精光四溢,通於(yu) 千百世之上,亦通於(yu) 千百世之下,而無所謂悲劇者也。”[34]

 

在西方文明日益強勢,日益全球化的今天,我卻不斷地回想起一個(ge) 多世紀以前大規模西學東(dong) 漸之始,我華夏最傑出的士人譬如像張之洞、王國維等等對之做出的基本判斷。我相信比起後來越來越自以為(wei) 聰明無比的西化論者來講,他們(men) 要正確得多!因為(wei) 他們(men) 堅實地挺立於(yu) 華夏的文化與(yu) 文明當中,以反本歸真而繼往開來。但後來者卻以所謂“不破不立”為(wei) 號召,徹底與(yu) 中華文化與(yu) 文明的傳(chuan) 統決(jue) 裂,結果是破則破矣,立則未必!全盤西化與(yu) 拿來主義(yi) 是不可能挺立起真實的自我的,於(yu) 是我們(men) 今日中國經濟日益發達,國力與(yu) 軍(jun) 力日益強盛,隻是一對外出聲,卻全都是別人的音、別人的話、別人的語言、別人的思想!我隻但願學人們(men) 能稍抑不破不立之衝(chong) 動,嚐試反其道而行之——不立不破!我們(men) 隻有在中華文化之深厚的傳(chuan) 統當中才能夠挺立起一個(ge) 真實的自我,進一步才能夠確知究竟該破什麽(me) 、怎麽(me) 破,以及立什麽(me) 、怎麽(me) 立!於(yu) 是,我們(men) 才能夠真實地發得出自己的聲,講得出自己的話,說得出自己的語言,談得出自己的思想!我們(men) 須始終謹記一個(ge) 俟諸百世而不惑、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不可變更的原則:與(yu) 華夏主中國、主世界,而不與(yu) 夷狄主中國、主世界。明明德——新民——止於(yu) 至善,亦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皆不以利為(wei) 利,而以義(yi) 為(wei) 利也!最終亦令“夷狄進至於(yu) 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從(cong) 而開出萬(wan) 世之太平!

 

一句話,做中國人,成為(wei) 中國學人!

 

答問:

 

學生甲:高老師,您好。我有兩(liang) 個(ge) 問題。第一,你說複興(xing) 國學,國學包括占卜、星象、天文和術數,對這四門學問,您是如何看的?第二,您說儒學可以救世界,但是純粹的道德可以約束人們(men) 的行為(wei) 嗎?如果沒有地獄和天堂的懲罰和獎賞的機製,純粹的道德批判可以約束人們(men) 的行為(wei) 和善惡嗎?如果儒家的性命之學,可以結合西方以理性為(wei) 基礎的工具之學,性命之學可以把人生的終極問題,例如人生的價(jia) 值和人生的使命解決(jue) 了,但是沒有一定的工具,例如有人甘心情願當小人,你怎麽(me) 可以用工具把他感化,是不是應該發展工具,如果他不服,我把他打服。是不是應該在性命之學的基礎上把工具之學發展起來?

 

高小強(以下簡稱“高”):好。你剛才說的占卜、星象和術數,除了我們(men) 現在現實中有算命的可能性外,它們(men) 實際上有其本來的道理,那它們(men) 的道理是什麽(me) 呢?簡單地講,就是我們(men) 主張的“天命之謂性”,萬(wan) 事萬(wan) 物之本性是由天所賦予的,我的意思是說在占卜星象裏蘊含著天命的某些信息,那麽(me) 我們(men) 怎麽(me) 去解讀它,這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你馬上回過頭來說,如何區別它和迷信的界限?那麽(me) 我想說的是,所有的傳(chuan) 統學問,包括你列舉(ju) 的這些學問,我都會(hui) 尊重,了解和研究,並從(cong) 中體(ti) 會(hui) 到天命、天理無處不在,以及它們(men) 具體(ti) 是怎樣體(ti) 現出來的,這是第一。第二它與(yu) 迷信的區別在於(yu) ,就是你剛才提到的性命之學——道德。當占卜星象算命在操作過程中有悖道德的時候,你就一定要對它提高警惕,比如它為(wei) 了騙錢,這是不道德的,或者它說你要解脫就必須幹什麽(me) 什麽(me) 事,而那些恰是不道德的事。你就可以據此去衡量是迷信,還是學問了。學問本身是必定會(hui) 告訴我們(men) 一些道理的。好,這是第一個(ge) 問題。第二是關(guan) 於(yu) 道德與(yu) 宗教的關(guan) 係問題。我想這樣表達可能要好一些,中國人立人立身立國,不靠宗教,不靠上帝,不靠神。而西方人靠耶教,以色列人靠猶太教,阿拉伯人靠伊斯蘭(lan) 教,印度人靠印度教,中國人立人立國從(cong) 來不靠宗教,也不靠神。這點中國人是在什麽(me) 時候完成的呢?在周公尤其是孔子時期,完成了把天(周代以前殷商時期之上帝觀念)和人心統一起來。你知道什麽(me) 是天嗎?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訴諸我的內(nei) 心,我到我的內(nei) 心裏麵去完完整整地體(ti) 認我做人的道理,那麽(me) 這個(ge) 心就是和天相通的。和天相通,因此它就是天,那麽(me) 這個(ge) 時候你的心就是天。中國人以此立人立國,所以中國人從(cong) 來不靠宗教,那麽(me) 中國人也免去了宗教可能帶來的各種負麵因素。因此中國人在信仰方麵沒有用殺戮的方式堅持以及強行灌輸自己的信仰。剛才我在演講中也提到,儒家從(cong) 不強求他人來信仰儒家,你隻要把人做好,你就可能稱為(wei) 一個(ge) 儒者。而在西方,無論是耶教,還是伊斯蘭(lan) 教以及猶太教,在傳(chuan) 教過程中都伴隨著大量的暴力與(yu) 殺戮。至今西方和中東(dong) 的戰爭(zheng) 都是如此,西方打著自由民主旗號的戰爭(zheng) ,背後深層次的原因都是宗教,都是兩(liang) 種不同宗教勢力的較量,這是第二個(ge) 問題。第三個(ge) 問題是關(guan) 於(yu) 性命之學,我堅持性命之學,其實從(cong) 前麵兩(liang) 個(ge) 問題就可以得出這點。第一你如果相信星象和占卜,但是你要以性命之學作為(wei) 判定的標準;第二中國人要靠性命之學立人立國立民族,而且要靠性命之學立起整個(ge) 人類,所以性命之學對中國人非常重要。中國人離開了性命之學,就不叫中國人,也不叫中國學者。但是我不反對你剛才提到的工具之學,我在講演的最後麵就談到了這個(ge) 問題。就是西方的科學知識,那套理性係統,是需要我們(men) 今天去應對的。我們(men) 的古人,他們(men) 把自己一生的全部精力放在性命之學上,這是他們(men) 了不起的地方,他們(men) 抓住了人最根本的東(dong) 西,而相對忽略了你剛才說的那些工具理性的學科,確實沒有發展起來,但是並不意味著我們(men) 不能發展起來。所以你看清代的時候,訓詁之學非常發達,我們(men) 今天讀的古書(shu) 都是通過清代的訓詁,訓詁就是一套非常嚴(yan) 格的工具學問。當年梁啟超他們(men) 預見我們(men) 有清代的訓詁之學,我們(men) 會(hui) 很快地掌握西方的理性科學,包括他們(men) 的社會(hui) 學科等等。你看,果不其然,現在就一百多年吧,我們(men) 現在用工具理性的學科所做的事情,在世界上也是受人讚歎的。所以性命之學與(yu) 工具之學(擴大的道問學),我隻強調它們(men) 之間的關(guan) 係,不能離開性命之學來單純地發展工具理性的學科。否則,我們(men) 每個(ge) 學科,比如物理學有多少分支,還有數學、化學和醫學等等,任何一個(ge) 分支,我們(men) 進入後,就可能往而不返,頂多也就成為(wei) 一個(ge) 技術人、匠人,而始終立不起自己的人格。所以你應該努力提升你的專(zhuan) 業(ye) ,同時你要用性命之學來約束專(zhuan) 業(ye) 可能的越界。你的科學界限在哪?我們(men) 的科學往往會(hui) 自發地越界,像克隆人,大規模的殺傷(shang) 性武器,等等。所以如何克製科學的越界,就要靠性命之學。這是我對你的回答。

 

學生乙:高老師,您好。我想問一下,這麽(me) 多年以來,你都從(cong) 事儒學的教學和研究。老師對自己人生和儒學的體(ti) 會(hui) ,請給我們(men) 講一下。我們(men) 作為(wei) 研究生,以後可能會(hui) 出去做研究,該怎樣處事,或者怎樣在現在比較浮躁功利的社會(hui) 做一個(ge) 會(hui) 獨立思考的人。

 

高:這涉及到我個(ge) 人,我個(ge) 人有一個(ge) 較長的心路曆程,幾乎中國當代很大一部分的學人都經曆了這樣的過程。我們(men) 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作家張煒有一部小說叫《你在高原》,長達十卷本的小說,寫(xie) 的就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的心路曆程。我們(men) 經曆過若幹的政治運動,推到極點就是“文化大革命”,我們(men) 還經曆過“上山下鄉(xiang) ”,中學的時候經曆過學工學農(nong) ,上山下鄉(xiang) 之後又或者經曆過了部隊、工廠等等,最後我們(men) 回到大學。在這個(ge) 過程中,雖然我不知道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最早的教育也不是很完善的教育,但我們(men) 始終在關(guan) 注整個(ge) 國家、民族的命運和民族未來的道路,不隻關(guan) 注個(ge) 人。因此一旦有機會(hui) 到大學學習(xi) ,我們(men) 就發奮讀書(shu) 。像在座的彭尚平老師當年也是77級的,我們(men) 當時普遍地發奮學習(xi) ,不像現在的學子似考慮別的太多,當時提出的口號是“為(wei) 了中華之崛起而讀書(shu) ”。盡管我們(men) 不一定具有自己的思想,因為(wei) 早年接受的馬列教育不是我們(men) 的思想,但是我們(men) 從(cong) 未停止過思考。當國門打開以後,我們(men) 看到西方是什麽(me) 樣子,對比我們(men) 當時的樣子,自然而然就成了西方的追隨者。記得一次在瑞士高速路上坐車急速行進的時候,我耳邊聆聽著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交響曲》,無比激情澎湃!就覺得這條道路就該是我們(men) 中華民族要走的路!當時很自然地有這個(ge) 結論。那麽(me) 在這個(ge) 過程中,我們(men) 沒有停止過思考,對西方文明的認識沒有停止過,因而逐漸地認識到應當讓西方文明回到它該有的位置上,而之所以能讓西方文明回到該有的位置上,就在於(yu) 我們(men) 始終沒有放棄對我們(men) 傳(chuan) 統經典的研讀,包括我在全力研究西方哲學時,都一直沒有放棄對《四書(shu) 》的研讀。這樣我們(men) 才逐漸地把西方文明看清楚了,把它放到了它該在的位置上,逐漸地意識到西方文明的道路並不是其自吹自擂的所謂普世的道路。西方文明所主張的東(dong) 西,也許那些做此主張的學人是真誠的,不過卻有可能是騙局。比如“契約論”,說建立民主國家是通過契約,但你不能忘記,確立美利堅合眾(zhong) 國憲法的人,所謂有教養(yang) 的人,許多都是大奴隸主,他們(men) 不會(hui) 給奴隸任何人權。甚至直到2011年在南非召開的相關(guan) 國際會(hui) 議,提議要西方國家就他們(men) 數百年的殖民主義(yi) 及販賣黑奴道歉,但仍遭到西方國家的拒絕。所以我說在這個(ge) 意義(yi) 上,你慢慢會(hui) 把西方文明放在它該在的位置上。你回過頭來清醒地認識自家的文明,你發現自己的文明和文化並不是像西方一再宣稱的那樣:他們(men) 是文明的,我們(men) 是野蠻的;他們(men) 是先進的,我們(men) 是落後的;他們(men) 是前進的,我們(men) 是停滯的。並不是這樣的!所以這樣的話,你會(hui) 慢慢地深入到自己的文化和文明之中,深入之後你會(hui) 發現我們(men) 的古聖賢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們(men) 抓住的是人最根本的東(dong) 西,是所有人的最根本的東(dong) 西,而不隻是中國人的。所以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認為(wei) 儒家的主張和文化不僅(jin) 是中國人的,而且是整個(ge) 人類的。大概我們(men) 所走過的心路曆程就是這樣的,堅定不移地探索,同時從(cong) 不放棄對經典的研讀,在研讀的過程中,陶冶我們(men) 的情操和精神,以及立起我們(men) 完完整整的人格。你們(men) 知道有一個(ge) 成語是“心廣體(ti) 胖”,注意“胖”字不念pàng而念pán,安舒之意。這就是我們(men) 建立起自己獨立人格後所能有的人生品格與(yu) 境地。

 

學生丙:我想問關(guan) 於(yu) 教育方麵的問題。為(wei) 什麽(me) 西南聯大能夠取得成功,培養(yang) 出那麽(me) 多大師級的人物,對比我們(men) 現在為(wei) 何是這樣?西南聯大離我們(men) 並不遠啊!

 

高:西南聯大的成功非常了不起,是近世教育的奇跡。其實當時不僅(jin) 僅(jin) 西南聯大,還包括今天的華西,以前稱華西協和大學,也是世界一流大學,雖然那時是由國外教會(hui) 支持辦起的大學,那時我們(men) 四川大學也不差。也就是在西南聯大時代,我們(men) 大學的整體(ti) 情況距離世界一流大學的距離幾乎是沒有的,許多大學都是世界一流大學。很遺憾的是現在我們(men) 卻沒有一所世界一流大學,我們(men) 還在努力建一流大學,但能否成功還是一個(ge) 問題。如果不改變現在大學的結構,就完全沒有希望。回顧西南聯大為(wei) 何會(hui) 成功,當時的國民政府並沒有盡把它的主張強行灌輸到大學,就算國立大學也沒有,這得益於(yu) 當時的國家狀況。西南聯大秉承的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的傳(chuan) 統,南開大學是私立大學,清華大學前身是由美國退還的部分庚子賠款建立的留美預備學校,後來成為(wei) 國立大學,北京大學是國立大學。以北大為(wei) 例,且不說它建立過程的曲折,就說北洋軍(jun) 閥時期,當時蔡元培當校長時的北大是非常獨立的,南方國民政府不能幹涉其教學,北洋軍(jun) 閥也不能。軍(jun) 閥似乎聽起來難聽,我們(men) 印象中就是惡人,但當時的大部分軍(jun) 閥相當有教養(yang) ,即使是教養(yang) 不高的那也是有文化的,文化衣缽沒有喪(sang) 失。他們(men) 對大學、對學問都相當尊敬,表現在他們(men) 自覺遵守為(wei) 大學撥款的義(yi) 務,但卻不幹涉大學的學術自由,教學的運作等等,那時大學的行政也非常精簡,就是為(wei) 教學與(yu) 研究服務的。西南聯大延續了北大的這一傳(chuan) 統。當時國民政府要應對抗日戰爭(zheng) ,對付共產(chan) 黨(dang) 軍(jun) 隊及其它雜牌軍(jun) 隊,其內(nei) 部可能也有許多問題,所以國民政府無暇全力幹涉大學,這也是原因之一。另外,當時取消科舉(ju) 考試、書(shu) 院製度還不久,掌校的教授們(men) 不管是學什麽(me) 的早年都或多或少地受過傳(chuan) 統的私塾教育,經曆過傳(chuan) 統的熏陶。這些學者縱然意識到應該向西方學習(xi) ,但他們(men) 麵對西方文明的自卑感完全不是我們(men) 今天這個(ge) 樣子的,今天我們(men) 太自卑了。那時他們(men) 對自己的文化是有自信的,他們(men) 教育出來的弟子不光學習(xi) 專(zhuan) 業(ye) ,同時也經受傳(chuan) 統文化的熏習(xi) ,傳(chuan) 統教育就在老師們(men) 的言傳(chuan) 身教當中。西南聯大的老師們(men) ,不管學文、學理的,我相信他們(men) 背後都有深厚的立人的學問基礎,其培養(yang) 出來的人當然也能首先立得住自己的人格。同時,那一代人有著強烈的使命感,為(wei) 了救中國,為(wei) 了中華民族的未來。那時是小日本威脅到我們(men) 的未來,自近世以來這樣的威脅有好些次,直到現在威脅都還沒有完全解除。所以當時的人讀書(shu) 學習(xi) 目標明確。而建國後做出重大貢獻的那些知識分子,那些堪稱大師的人物就是那時候培養(yang) 出來的。可是建國後呢?我們(men) 卻隻能培養(yang) 一批批的技術人才、匠人,再沒有德才兼備的大師了。錢學森的難題不就是說的這個(ge) 嗎?這個(ge) 難題太簡單了,大學不改革不改變,就永遠也不要想能培育出大師來!在此,我尤其要強調這第三點,那時雖然有些東(dong) 西在製度層麵上被取消了,不過傳(chuan) 統卻依然在起著作用。但是現在,經過反反複複地徹底對傳(chuan) 統的顛覆,傳(chuan) 統越來越遠離了我們(men) ,幾乎不再起什麽(me) 作用。尤其傳(chuan) 統的性命之學被現代學科所分割,像曆史學僅(jin) 僅(jin) 視之為(wei) 一堆沒有生命力的曆史材料,文學係把《詩經》當作僅(jin) 僅(jin) 古代民歌來誦讀,哲學係研究宋明理學,研究義(yi) 理之學,再沒有一個(ge) 學科能夠把我們(men) 傳(chuan) 統的經學囊括進去,經學幾乎被我們(men) 放棄。可經學是我們(men) 文化傳(chuan) 統的精髓啊!沒有了經學,我們(men) 的文化如何能立得住,中華民族如何能立得住!所以我們(men) 必須考慮複興(xing) 經學,大力開展對經學的研究。前段時間我們(men) 就邀請了人大國學院專(zhuan) 門作經學研究的學者陳壁生教授來做演講與(yu) 學術交流活動。

 

學生丁:現在有種說法,說中國的思想注重人體(ti) 自身,把人體(ti) 想象成無窮的,所以下了很大的心力來研究人體(ti) 自身,因此中國人比較能圓滑處事。西方人認為(wei) 人個(ge) 體(ti) 是渺小的,上帝是偉(wei) 大的,上帝創造了人。於(yu) 是培養(yang) 出兩(liang) 種極端,中國人有許多整人的高手,西方人有許多科學家。一個(ge) 探尋人類自身,一個(ge) 探索自然科學。

 

高:嗬嗬,怎麽(me) 回答你這個(ge) 問題呢?你這個(ge) 比較首先就是不恰當的,西方人研究自然科學,西方出了很多科學家;中國人研究人因此成了厚黑學,會(hui) 整人,精通權術。這個(ge) 完全沒法比較,我們(men) 中國出的偉(wei) 大的人是西方遠遠不能比擬的。孔子、孟子是西方人能比擬的嗎?我曾經說孔子是世界上最偉(wei) 大的人,不僅(jin) 是中國也是世界最偉(wei) 大的人。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孔子就是很簡單地抓住了人的根本,人之為(wei) 人的根本。我現在問你“人之為(wei) 人”的道理何在?為(wei) 什麽(me) 我們(men) 稱自己為(wei) 人,僅(jin) 僅(jin) 因為(wei) 我們(men) 有這個(ge) 形體(ti) ,有這個(ge) 大腦,我們(men) 就可以稱為(wei) 人嗎?如此那動物為(wei) 何不能稱為(wei) 人?人之為(wei) 人的根本,簡單說,人有的心性和動物有的心性是不同的。雖然人和動物都與(yu) 天地相通,但區別在於(yu) 動物不能完全地與(yu) 天地相通,總有偏離,總有阻塞。而人的心性則能完全與(yu) 天地相通,天地之道,人能整全地體(ti) 會(hui) 之。人若能整全地體(ti) 會(hui) 天地之道,他怎麽(me) 能就簡單地成為(wei) 厚黑學的代表了呢!厚黑學完全就沒有體(ti) 會(hui) 到人與(yu) 天地相通的根本道理,所以他才會(hui) 去做權謀之術。體(ti) 會(hui) 到這個(ge) 道理的人,不僅(jin) 會(hui) 自覺拒絕權謀之術,甚至會(hui) 拒絕任何不義(yi) 之事。孟子講:“殺一不辜,行一不義(yi) 而得天下,不為(wei) 也!”這樣的宣誓舉(ju) 世少有!這豈是簡單地研究了人,熟悉了人就去整人呢?!人能熟悉自己,明白人之為(wei) 人的道理,然後實際地去踐履這個(ge) 道理而成為(wei) 一個(ge) 有著完整人格的人。夫子講:“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於(yu) 是君子希望不僅(jin) 自己,自己的親(qin) 人,而且包括天下的人都成為(wei) 人格完善的人。這是君子的理想,但他不是通過強行強製,不是通過任何宗教的灌輸方式,而就是通過教育。現在我們(men) 的校園裏有不少的傳(chuan) 教信徒,他們(men) 就是不斷地跟你說,不斷地跟你強行聒噪,跟你強行灌輸,儒家從(cong) 來不如此。儒家告訴你這個(ge) 道理,讓你自己去體(ti) 會(hui) ,乃至體(ti) 會(hui) 你的本心,體(ti) 會(hui) 到了,你就照著去做,成為(wei) 君子或小人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所以儒家哪裏有什麽(me) 強迫和你說的整人的東(dong) 西呢!當然中國的亞(ya) 文化裏也有某些權謀與(yu) 權術的東(dong) 西,但我想這在西方文化中何嚐沒有。當年文藝複興(xing) 時,那個(ge) 了不起的政治家馬基亞(ya) 維利不就公開地主張權謀政治嗎,馬基亞(ya) 維利可說是西方權謀政治的始祖了。而且遠在古希臘時期的智者也有倡導不義(yi) 與(yu) 權謀的,所以西方何嚐沒有。所以我告訴你,就算中國有,這些人也肯定不是儒者,不是真正進入了傳(chuan) 統文化的人。

 

學生戊:高老師,您好!我想請問兩(liang) 個(ge) 問題。第一,撒切爾夫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中國在一百年之內(nei) 不會(hui) 有什麽(me) 對世界的大影響,這和儒學有關(guan) 係嗎?第二,我本科看過一些西方哲學的書(shu) ,感覺到西方哲學裏有一種強力的精神,而中國哲學裏說溫良恭儉(jian) 讓,那麽(me) 在這樣一個(ge) 弱肉強食的時代,我們(men) 如何用儒學去應對這樣的世界。

 

高:撒切爾夫人說得對,如果我們(men) 中國這樣下去,西人步亦步,西人趨亦趨,那我們(men) 就真不可能有自己的思想。西方很多女強人,如撒切爾、希拉裏,其實我最看不慣女強人,我不認為(wei) 她們(men) 深刻。如果我們(men) 真的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目前不僅(jin) 我,也包括和我一起成長起來的這代學人,都明白要給西方學問一個(ge) 定位,於(yu) 是都意識到要回到自己的傳(chuan) 統裏,研究傳(chuan) 統經典,從(cong) 傳(chuan) 統經典中開出新的思想。我說撒切爾夫人不要得意得太早,我們(men) 現在已經有世界一流的文學家了,像《你在高原》的作者張煒等等,他們(men) 首先是植根於(yu) 自家深厚的文化傳(chuan) 統當中,也並不一味排斥西方,而是確實認清並汲取西方之長。孟子有句話說:“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我們(men) 每個(ge) 人都要有這種氣概。你現在意識到你的使命與(yu) 責任,你就去做,踏踏實實地一步一步地去做,我們(men) 終究會(hui) 有所成就的。倘若我們(men) 在深厚的文化傳(chuan) 統的基礎之上,再去吸納西方之長,一百年完全可以拿出真正屬於(yu) 我們(men) 自己的思想。前段時間,我在辛亥百年反思會(hui) 上做了一篇講演,題為(wei) “民族大義(yi) 與(yu) 天下興(xing) 亡”,中心意思就是針對這個(ge) 問題的。我說如果我們(men) 就像現在這樣下去的話,那麽(me) 未來是堪憂的。我最後表達的決(jue) 心也是必以華夏主中國,主世界!就是為(wei) 了要改變現在這個(ge) 樣子。包括我們(men) 周圍的鄰邦,不外夷狄而已,我們(men) 不能讓他們(men) 來主宰,而是反之該由我們(men) 來主宰。但我所謂的主宰不是霸權,而是王道仁政。我們(men) 文化的核心就是王道仁政,當然我們(men) 首先就該複興(xing) 這個(ge) 文化,我們(men) 要有文化、有教養(yang) 。因而我所謂的民族大義(yi) 就是在國內(nei) 行仁政,改良與(yu) 改革現實的政製,限製黨(dang) 政的過度集權,逐漸建立起能使人人各得其所、公平正義(yi) 的政製。對外不行霸權而行王道,雖然當局有一點點這樣的意思,但畢竟還不夠,這是因為(wei) 他們(men) 沒有能深入這個(ge) 文化,僅(jin) 憑著那點一知半解而行的結果。以華夏主中國,主世界也就是推行王道仁政。第二,關(guan) 於(yu) 中西哲學,我強調的是以我為(wei) 主。現在我們(men) 的大學盡管不是完全西方意義(yi) 上的大學,但是我們(men) 的西化非常嚴(yan) 重。我們(men) 的大學是以西方的方式建立起來的。我們(men) 現在的重任是重拾已經失落的書(shu) 院及太學傳(chuan) 統,並在此基礎上去建構我們(men) 自己的大學,成就我們(men) 自己的世界一流大學。這就不是簡單模仿西方而來的,而是地道的中國大學。關(guan) 於(yu) 這點我體(ti) 會(hui) 很深,我和我的同事之間經常會(hui) 發生很大的分歧,我告訴他們(men) 我們(men) 的哲學係,甚至中國所有大學的哲學係都可稱為(wei) “西方哲學”係。整個(ge) 學術規範,學術思想等等都是從(cong) 西方那裏來的,什麽(me) 獨立思考、批判精神之類都是。中國人雖也強調獨立思考、批判精神,但中國人從(cong) 不離卻了敬意。孔子講“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由此上承了華夏二千五百多年的文化傳(chuan) 統,同時又下啟了二千五百多年的文化傳(chuan) 統。你能說這不是偉(wei) 大的創造嗎!孔子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完成了偉(wei) 大的文化創造。相反今天的人對古人沒有任何敬意,既不信,亦不述,還美其名曰“獨立思考”“批判精神”,實不外惟西人馬首是瞻地人雲(yun) 亦雲(yun) 罷了,所以這樣是沒希望的!

 

(劉益、吳丹記錄整理,高小強定稿)

 

注釋:

 

[1]本文為(wei) 歲次辛卯年冬月廿九四川大學研究生院的演講稿。

 

[2]《論語·憲問第十四》。

 

[3]參餘(yu) 英時《方以智晚節考》,頁93,三聯書(shu) 店2004年版。

 

[4]參阮元主持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ce) ,頁1521-1526,中華書(shu) 局1980年版。

 

[5]參閱朱子《四書(shu) 章句集注》,頁3-13,中華書(shu) 局1983年版。

 

[6]《論語·陽貨第十七》。

 

[7]參閱朱漢民《書(shu) 院精神與(yu) 書(shu) 院製度的統一——古代書(shu) 院對中國現代大學建設的啟示》,《大學教育科學》2011年第四期。

 

[8]錢穆《國史大綱·凡讀本書(shu) 請先具下列諸信念》,商務印書(shu) 館1996年版。

 

[9]《論語·季氏第十六》。

 

[10]參閱朱子《大學或問》,《朱子全書(shu) 》第六冊(ce) ,頁506,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11]《論語·先進第十一》。

 

[12](美)芬格萊特《孔子:即凡而聖》,頁69-70,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13]《論語·學而第一》。

 

[14]《論語·為(wei) 政第二》。

 

[15]《論語·裏仁第四》。

 

[16]《論語·子路第十三》。

 

[17]《論語·陽貨第十七》。

 

[18]《論語·學而第一》。

 

[19]《論語·為(wei) 政第二》。

 

[20]《論語·季氏第十六》。

 

[21]詳參拙文《民族大義(yi) 與(yu) 天下興(xing) 亡——辛亥百年反思》。

 

[22]參閱錢穆《國史大綱·引論一》,頁1-3。

 

[23]參閱《國史大綱·引論八》,頁13-16。

 

[24]參閱《國史大綱·引論十》,頁21-22。

 

[25]參閱《國史大綱·引論九、十一、十二、十三》,頁16-20、23-31。

 

[26]載《十三經注疏》下冊(ce) ,頁1609。

 

[27]參氏著《十三經概論》,頁392-39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28]《十三經注疏》下冊(ce) ,頁1609-1610。

 

[29]《周禮》有三百六十官,言三百者,舉(ju) 其成數耳。儀(yi) 禮行事之威儀(yi) ,《儀(yi) 禮》雖十七篇,其中事有三千。參《十三經注疏》下冊(ce) ,頁1633下。

 

[30]以上《四書(shu) 章句集注》,頁35-36。

 

[31]以上《論語·述而第七》。

 

[32]以上《論語·憲問第十四》。

 

[33]參閱氏著《中國哲學原論·導論篇》,頁216,中國社會(hui) 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

 

[34]參閱氏著《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頁7。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