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強】“惡居下流”抑或“甘居下流” ——曾海軍《諸子時代的秩序追尋》讀後感(乙篇)

欄目:新書快遞
發布時間:2017-12-21 22:35:57
標簽:
高小強

作者簡介:高小強,西元1956年生於(yu) 成都,籍貫河北廣平西韓村,哲學博士,四川大學哲學教授。著有《唯識學“轉識成智”說研究》《天道與(yu) 人道:以儒家為(wei) 衡準的康德道德哲學研究》,編譯《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術語通釋》,以及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服膺中華文化,歸宗儒家。

 


“惡居下流”抑或“甘居下流” 

——曾海軍(jun) 《諸子時代的秩序追尋——晚周哲學論集》讀後感(乙篇)

作者:高小強(四川大學哲學係教授)

來源:“欽明書(shu) 院”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十一月初四日壬午

         耶穌2017年12月21日 


    


書(shu) 名:《諸子時代的秩序追尋——晚周哲學論集》

作者:曾海軍(jun)

出版社:巴蜀書(shu) 社

出版時間:2017年11月


在《“君子惡居下流”》一文中,作者通過“水流”的意向來對比與(yu) 論述儒道兩(liang) 家最終在根本上截然不同的主張。首先,由儒家“君子惡居下流”到道家“處眾(zhong) 人所惡之下流”,而明顯體(ti) 現出兩(liang) 家迥異的思想旨趣,儒家拒絕卑下卑鄙墮落,而力爭(zheng) 上遊上進,不斷克己複禮,懲忿窒欲,遷善改過。道家亦反對縱欲貪利,卻絕不主張力爭(zheng) 上遊,甚至像反對貪利一般地反對“尚賢”,進而反對一切“爭(zheng) ”,一切“利”,因為(wei) 最似道體(ti) 的水從(cong) 來不爭(zheng) 而甘處下流卑下。這之中深刻地蘊含了道家對天道自然的崇敬和對人性人為(wei) 的極度不信任。而對天道天理的推崇,儒家更不輸於(yu) 任何人,關(guan) 鍵在於(yu) 對天道天理的體(ti) 認,對一切道理的認識與(yu) 辨析是否中正而不偏不倚與(yu) 無過無不及。順承順應天道天理,這理所當然;然而“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也理所當然。因而“當仁不讓於(yu) 師”,“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那就得“爭(zheng) ”,所以要尚賢,要“無友不如己者”,要“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要“以文會(hui) 友,以友輔仁”,等等。即使單就“利”而言,也不是僅(jin) 僅(jin) 拒斥而已,“利”當然是好的,而是麵對“利”,首當問該得或不該得,以及適宜或不適宜得,儒家反複深入的義(yi) 利之辨就是為(wei) 此。所以在反對由“利”挑起“爭(zheng) ”,或者說“爭(zheng) 利”上,兩(liang) 家皆然,不過,道家反對“爭(zheng) ”已經反對到“利”上了,而儒家反對“爭(zheng) ”則是反對“不義(yi) ”,反過來要以義(yi) 統利,以義(yi) 為(wei) 利,見利思義(yi) ,見得思義(yi) 。而道家因為(wei) 極度不信任人性人為(wei) ,因而亦不能完全信任人的這種“義(yi) ”舉(ju) 的可能性。於(yu) 是,隻有將此心交付與(yu) 所謂“先天地生”而“可以為(wei) 天下母”之“大”“道”,“絕仁棄義(yi) ”而“見素抱樸”,自然就能“沒身不殆”了。儒家卻始終都堅持“極高明而道中庸”,體(ti) 貼天道天理之高明,明明德而止於(yu) 至善,新民亦止於(yu) 至善,既為(wei) 天地立心,又為(wei) 生民立命,以至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而道家卻有其“高明”而無其中庸,其修身的卑下之義(yi) 盡管做得很“高明”,可是順流而下的用心僅(jin) 僅(jin) “常使民無知無欲”,這豈不是完全棄眾(zhong) 人或百姓不管不顧了嗎!如此看來,道家的高明究竟是真高明,還是偽(wei) 高明呢?其實,同樣的問題亦以不同的方式存在於(yu) 佛教文明以及其他一神教文明當中,或許正是因此才導致了西方政教分離的結果,然而世俗化的西方僅(jin) 以限製“爭(zheng) ”的方式,維持一個(ge) 有序的社會(hui) ,不會(hui) 正應了“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的結局嗎?儒家不僅(jin) 旨在建立一個(ge) 有序的社會(hui) ,而且還要達成一種良善的秩序,所以就還更要“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恰好是現代文明所嚴(yan) 重缺失的。作者的論述發人深思,為(wei) 什麽(me) 在晚周禮壞樂(le) 崩的情形下,包括道家在內(nei) 的諸子百家都紛紛尋求別的出路時,卻唯有儒家選對了路子呢?或許關(guan) 鍵在於(yu) ,其他諸家皆視傳(chuan) 統為(wei) 無效而棄之若敝屣,惟孔子堅守“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原則,秉承華夏兩(liang) 千五百多年的文化傳(chuan) 統,從(cong) 而又下啟兩(liang) 千五百多年以至於(yu) 今的華夏文化文明的傳(chuan) 統,所以,當結束了秦王朝的暴政與(yu) 混亂(luan) ,以及漢王朝元氣得以複蘇之時,董仲舒、漢武帝首倡“推明孔氏,抑黜百家”,重建中華大一統文明,實在不亦宜乎,功莫大焉!

 

或許有人會(hui) 問,道家就沒有什麽(me) 特別的好處了嗎?作者的《神人與(yu) 技術》一文便可以視為(wei) 是對該問題的一個(ge) 回答。現代人生活當中無處不在的科技,給予了人們(men) 極大的便宜,同時亦讓人們(men) 對之產(chan) 生了幾乎不可或缺的依賴,手機便是一個(ge) 典型的例證,試問有誰現在還能離得開手機,一旦離了手機,哪怕是僅(jin) 僅(jin) 一會(hui) 兒(er) ,那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感受,又有幾人不曾體(ti) 驗過呢?科技對於(yu) 人們(men) 生活的滲透以至於(yu) 主宰,該不該尤其引起我們(men) 的關(guan) 注與(yu) 反思呢?說來可能一般人不會(hui) 相信,最早反思這個(ge) 問題的居然是我們(men) 兩(liang) 千多年以前的道家。何以那時恐怕就一點點技術或者如莊子所說的就一點點“機械”的萌芽,連科技都談不上,怎麽(me) 就能觸動老莊的心靈對之做出思考,而且其反思的深刻程度連我們(men) 今人都難以望其項背呢?足見老莊“自然無為(wei) ”的心靈是何其敏感與(yu) 睿智啊!

 

作者從(cong) 《莊子•天地》第十二有關(guan) “槔”的寓言,其中的一段話,即“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yu) 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談起,特別要明確,莊子所批判的是這個(ge) 叫槔的機械物,而於(yu) “技”或“術”,則另有所指。然而,槔在什麽(me) 意義(yi) 上成了機械物呢?因為(wei) 人原本是做澆灌田地的事,但卻變成了是做控製槔的事,由此開啟了機械生產(chan) 的便捷與(yu) 高效,於(yu) 是事就變成了“機事”,人心呢,也成為(wei) 以大地為(wei) 掠奪對象而算計的心機,即“機心”了,而“機心存於(yu) 胸中”,即使通過機事而擺脫束縛於(yu) 大地的艱辛勞作,也未必是一個(ge) 人自身的真正解放。因為(wei) 它是一種已經被物化的力量,隻需通過人所共有的理性通道,就可以完全釋放出來,看起來是可以迅速地與(yu) 所有人相關(guan) ,然而,這也就意味著它並不具體(ti) 地與(yu) 哪一個(ge) 人相關(guan) ,更可怕的是,一種沒有土壤滋養(yang) 的力量如何可能不泛濫?現代人的生活方式正不斷地愈益強而有力地證實這點,它會(hui) 越來越成為(wei) 深入囚禁人的身心而永遠也打不破的牢籠,或許等到再把機器人普遍地運用起來,這個(ge) 永恒的牢籠便最終徹底成型了。可怕嗎,恐怖嗎?人們(men) 不覺得,還都在紛紛爭(zheng) 先恐後地蜂擁入這個(ge) 牢籠。悲哀啊!兩(liang) 千多年前的莊子都早已看清與(yu) 預見到的人類結局,我們(men) 卻至今都看不清。

 

那麽(me) ,莊子又給出了什麽(me) 解救之道沒有呢?肯定是給出了,隻是今日的人們(men) 還可能接受嗎?莊子給出的就是他一再重申的技或術,如“庖丁解牛”之遊刃有餘(yu) ,“梓慶削鐻”之無礙於(yu) 心,操舟津人、蹈水呂梁丈夫之神出鬼沒,伯昏無人射箭之臨(lin) 淵如常、自適無礙,佝僂(lou) 丈人承蜩、捶鉤者捶鉤而用誌不分、乃凝於(yu) 神,匠石斲堊之鬼斧神工,工倕之指與(yu) 物化、忘適之適,輪扁斲輪之得之於(yu) 手而應於(yu) 心,等等。總之,徹底擺脫被束縛住的感覺,達到得心應手、無礙而自適的解放狀態,這就是莊子所說的技或術。亦即通過一種純熟的手法,將手頭上的有所待化為(wei) 無所礙,達到物我之間的圓融無礙,這就是以技術的方式擺脫束縛。這種技術一定不會(hui) 以力量示人,而在於(yu) 一種遊刃有餘(yu) 的自在、運斤成風的隨心或者鬼斧神工的化境,而力量則是涵養(yang) 在其中的。這就是技術的涵養(yang) ,是一種滋潤力量的養(yang) 分。通過這種自身的力量所獲得的解放,才是關(guan) 乎每一個(ge) 人的事業(ye) ,是分別地參與(yu) 到每一個(ge) 體(ti) 生命曆程中的事,同時也是一種全身心的脫胎換骨,是回歸自然本性的生命曆程。真正的高手一定是在心上做工夫,隻有妙契於(yu) 心才可能上得了境界。依北海若的說法,技術就是“人在外”的行為(wei) 表現,但它指向“天在內(nei) ”的領會(hui) ,相對於(yu) 前者,後者心上工夫具有更為(wei) 根本得多的意義(yi) 。反之,單純的技術手法必然招致機械物的產(chan) 生,滑向機械一途,越走越遠,一味向前而沒有方向,這才是“機心存於(yu) 胸中”的死結。所以在技術訓練過程中的靜心、用誌的心智工夫,以確保技術處於(yu) 歸途之中,通往那最終神人的化境。技術要麽(me) 是神人心智上的事,要麽(me) 就什麽(me) 都不是。

 

作者的哲學素養(yang) 、學識功底深厚,具有很強的哲學思辨、語言分析、邏輯推理能力,見識上亦非同一般,論文的謀篇布局皆成竹在胸,思想義(yi) 理的論述高屋建瓴,絲(si) 絲(si) 入扣,逐一辨析,層層推進,勢如破竹而娓娓道來,因而論文的結論著實令人信服,真正做到了說理而以理服人。尤其是後一篇,由於(yu) 《莊子》往往是以寓言方式言說的,其中的思想意蘊,的確難以把握,不過經作者這番精細入微的剖析與(yu) 論述,《莊子》有關(guan) “技術”的深刻反思,便當廣為(wei) 人們(men) 所理解與(yu) 把握了,這肯定會(hui) 給予現代人以極其重要的啟示的。而當今研究西方海德格爾者,津津樂(le) 道於(yu) 海氏“技術的追問”,海氏能否與(yu) 老莊相提並論且不說,但其多少受到過道家的影響與(yu) 啟發,卻是不爭(zheng) 的事實,在海氏的探討中,稱技術的本質為(wei) “在製造中的精通”,有類於(yu) 詩性的自由創造,讓真與(yu) 美無蔽地現身。由此,我們(men) 比較莊子所說的技或術,這是徹底擺脫被束縛住的感覺,達到得心應手、無礙而自適的解放狀態,亦即通過一種純熟的手法,將手頭上的有所待化為(wei) 無所礙,達到物我之間的圓融無礙。這就是技術的涵養(yang) ,是一種滋潤力量的養(yang) 分。通過這種自身的力量所獲得的解放,才是關(guan) 乎每一個(ge) 人的事業(ye) ,是分別地參與(yu) 到每一個(ge) 體(ti) 生命曆程中的事,同時也是一種全身心的脫胎換骨,是回歸自然本性的生命曆程。因而我們(men) 愈發地見出老莊道家的意義(yi) 與(yu) 價(jia) 值,愈發地見出作者探討的意義(yi) 與(yu) 價(jia) 值了。不過,最終想必作者也已意識到了,根本問題或許還在於(yu) ,依作者所指出的,莊子的探討,既往下不設防,又往上不設限。我們(men) 說,往上不設限,可;而往下不設防,則不可。所以儒家一定是要主張“君子惡居下流”的,而道家也會(hui) 寧願“處眾(zhong) 人所惡之下流”的,但是,它能幸免於(yu) “天下之惡皆歸焉”的結局嗎?或許道家會(hui) 對此並不在意。不過,由於(yu) 道家從(cong) 根柢上不信任人性人為(wei) ,那麽(me) 道家往上不設限所通向的所謂“神人”“至人”,會(hui) 不會(hui) 又回到了作者上一篇論文所指出的最終結局,亦即盡管極“高明”,卻全無以道中庸,尤其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之時,也就終究隻有棄眾(zhong) 人或百姓不管不顧了呢?哪裏還可能即便稍稍地體(ti) 會(hui) “鳥獸(shou) 不可與(yu) 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yu) 而誰與(yu)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yi) 也”,“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wei) 木鐸”,“是知其不可而為(wei) 之者與(yu) ”,即使邦無道而隱居,那也是“隱居以求其誌,行義(yi) 以達其道”的偉(wei) 大精神與(yu) 情懷呢?

 

歲次丁酉年九月廿二草擬,冬月初三修定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