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贇】“以祖配天”與鄭玄禘論的機理

欄目:思想探索
發布時間:2016-12-13 12:11:48
標簽:
陳贇

作者簡介:陳贇,男,西元一九七三年生,安徽懷遠人,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博士。現為(wei) 華東(dong) 師範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學係教授,浙江大學馬一浮書(shu) 院副院長。著有《回歸真實的存在——王船山哲學的闡釋》《困境中的中國現代性意識》《天下或天地之間:中國思想的古典視域》《儒家思想與(yu) 中國之道》《周禮與(yu) “家天下”的王製》《文明論的曆史哲學》等。

“以祖配天”與(yu) 鄭玄禘論的機理

作者:陳贇(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係暨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來源:《學術月刊》2016年第6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一月十五日己巳

         耶穌2016年12月13日

 

  

內(nei) 容提要:“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之禘本為(wei) 王者專(zhuan) 有祭天之禮,但王肅、趙匡、朱熹等卻將之下降為(wei) 祭祖的宗廟之禮,這就瓦解了禘禮中“以祖配天”的機理,而這一機理正表明天人之際才是禘禮的真正根基。鄭玄的禘論則是對以祖配天原則的堅守,隻不過其禘論的特色是強調禘即郊天之祭,而所郊者為(wei) 感生帝,故而在禘論中,天並非直接呈現,而是以感生帝的方式出場。後世因為(wei) 拒絕感生帝的神話性質而同時拒絕了禘禮中的“以祖配天”,而代之“以祖配祖”,並在祖與(yu) 遠祖之間建立基於(yu) 血緣的家族論關(guan) 聯,但這已與(yu) “以祖配天”中的功德論解釋向度相去甚遠。

 

關(guan) 鍵詞:禘/以祖配天/鄭玄

 

標題注釋:本文為(wei) 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周禮與(yu) 家天下的王製”(15FZX005)的階段性成果。

 

《禮記·喪(sang) 服小記》與(yu) 《禮記·大傳(chuan) 》均主張:“禮,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①這與(yu) 《儀(yi) 禮·喪(sang) 服傳(chuan) 》“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可以相互發明,這意味著,禘禮乃是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的專(zhuan) 有典禮,是王者所獨占的通天禮儀(yi) ,漢代經學的集大成者鄭玄(127-200)堅持以祖配天構成禘的內(nei) 在機理,但後世卻將這一配天之禮下降到宗廟之祭。

 

一、鄭玄禘釋與(yu) 後世正統禘論的張力

 

鄭玄對禘的理解具有一貫性,而孔穎達與(yu) 賈公彥均繼承並擴展了鄭玄的理解。先將鄭、孔、賈的有關(guan) 理解陳列如下:

 

(1)《禮記·大傳(chuan) 》

 

鄭玄注:凡大祭曰禘。自,由也。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謂郊祀天也。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蒼則靈威仰,赤則赤熛怒,黃則含樞紐,白則白招拒,黑則汁光紀,皆用正歲之正月郊祭之,蓋特尊焉。《孝經》曰“郊祀後稷以配天”,配靈威仰也;“宗祀文王於(yu) 明堂,以配上帝”,泛配五帝也。②

 

孔穎達疏:此“禘”謂郊祭天也,然郊天之祭,唯王者得行,故雲(yun) “不王不禘”也……案《爾雅·釋天》雲(yun) :“禘,大祭也。”此“禘”謂祭天。雲(yun) “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者,案師說引《河圖》雲(yun) :“慶都感赤龍而生堯。”又雲(yun) :“堯赤精,舜黃,禹白,湯黑,文王蒼。”又《元命包》雲(yun) :“夏,白帝之子。殷,黑帝之子。周,蒼帝之子。”是其王者,皆感大微五帝之精而生。雲(yun) “蒼則靈威仰”至“汁光紀”者,《春秋緯文耀鉤》文。雲(yun) “皆用正歲之正月郊祭之”者,案《易緯乾鑿度》雲(yun) :“三王之郊,一用夏正。”雲(yun) “蓋特尊焉”者,就五帝之中,特祭所感生之帝,是特尊焉。注引《孝經》雲(yun) “郊祀後稷以配天”者,證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又引“宗祀文王於(yu) 明堂,以配上帝”者,證文王不特配感生之帝,而泛配五帝矣。“諸侯及其大祖”,大祖,始封君也。諸侯非王,不得郊天配祖於(yu) 廟,及祭大祖耳。③

 

(2)《禮記·喪(sang) 服小記》


鄭玄注:禘,大祭也。始祖感天神靈而生,祭天則以祖配之。自外至者,無主不上。④

 

孔穎達疏:“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者,禘,大祭也,謂夏正郊天。自,從(cong) 也。王者夏正,禘祭其先祖所從(cong) 出之天,若周之先祖出自靈威仰也。“以其祖配之”者,以其先祖配祭所出之天……雲(yun) “自外至者,無主不上”,《公羊》宣三年傳(chuan) 文,“外至”者,天神也,“主”者,人祖也。故祭以人祖配天神也。⑤

 

鄭玄注:禘謂祭天。⑥

 

孔穎達疏:王,謂天子也。禘,謂郊天也。禮,唯天子得郊天,諸侯以下否。故雲(yun) :“禮,不王不禘。”……以承上文“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故知謂郊天也,非祭昊天之禘也。⑦

 

(3)《儀(yi) 禮·喪(sang) 服傳(chuan) 》

 

鄭玄:大祖,始封之君。始祖者,感神靈而生,若稷、契也。自,由也。及始祖之所由出,謂祭天也。⑧

 

賈公彥疏:大祖始封之君者,案《周禮·典命》雲(yun) 三公八命,卿六命,大夫四命,其爵皆加一等。加一等者,八命為(wei) 上公九命,為(wei) 牧八命,為(wei) 侯伯七命,為(wei) 子男五命,此皆為(wei) 大祖,後世不毀其廟。若魯之周公,齊之大公,衛之康叔,鄭之桓公之類,皆是大祖者也。雲(yun) “始祖感神靈而生,若後稷契也。自,由也。及始祖所由出謂祭天”者,謂祭所感帝,還以始祖配之。案《大傳(chuan) 》雲(yun) :“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是後稷感東(dong) 方青帝靈威仰所生,契感北方黑帝汁光紀所生。《易緯》雲(yun) “三王之郊,一用夏正”。《郊特牲》雲(yun) “兆日於(yu) 南郊,就陽位”,則王者建寅之月祀所感帝於(yu) 南郊,還以感生祖配祭,周以後稷,殷以契配之,故鄭雲(yun) 謂祖配祭天也。又鄭注《大傳(chuan) 》雲(yun) 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則不止後稷與(yu) 契而已。但後稷感青帝所生,即《生民》詩雲(yun) “履帝武敏歆”,據鄭義(yi) ,帝嚳後世妃薑原履青帝大人跡而生後稷,殷之先母有娀氏之女簡狄吞燕卵而生契,此二者文著,故鄭據而言之,其實帝王皆有所感而生也。⑨

 

這裏首先應該注意的是鄭玄對“禘其祖所自出”之“禘”的理解:禘是配天之祭,其所祭祀的對象是天,而不是(始)祖,始祖在這裏隻是配享者。具體(ti) 而言,禘為(wei) 郊天之祭,郊天之祭中的“天”並不是昊天上帝,而是作為(wei) 感生帝的五方神帝;對不同王朝如商、周而言,感生帝又有所不同,於(yu) 周為(wei) 東(dong) 方青帝靈威仰,於(yu) 商而言則是北方黑帝汁光紀,不同的王朝始祖降生神話中的感生帝是不同的,但每一王朝借助感生帝的神話都表明自己始祖的降生過程根源於(yu) 天之所命,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感生帝雖然不同,但其意義(yi) 卻又是一致的。在祭其始祖所自出者的禘祭中,作為(wei) 配食對象的是某一個(ge) 有天下的家族之始祖,對於(yu) 周而言為(wei) 後稷,對於(yu) 商而言則是契。在這個(ge) 意義(yi) 上,禘其祖所自出之禘就是以始祖配天(天在這裏表現為(wei) 相應的感生帝)之祭。

 

問題是《禮記·祭法》卻將禘、郊、祖、宗並舉(ju) ,其文雲(yun) :“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後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如果“禘其祖所自出”之“禘”為(wei) 郊天之祭,是以始祖配感生帝,那麽(me) ,如何理解《禮記·祭法》所謂的有虞氏與(yu) 夏後氏禘黃帝而商與(yu) 周禘嚳的表述呢?畢竟在《祭法》中,黃帝與(yu) 嚳並不能理解為(wei) 虞夏與(yu) 商周的始祖。鄭玄認為(wei) ,這裏的禘、郊、祖、宗均為(wei) 配天之祭;禘、郊對應的是圜丘之祭與(yu) 南郊之祭,祖、宗則是皆在明堂。⑩周人圜丘與(yu) 郊的區別在於(yu) :一方麵,圜丘在冬至,所配之人為(wei) 嚳;郊在夏正建寅之月,所配之人為(wei) 後稷。(11)另一方麵,據《左傳(chuan) 》襄七年孟獻子所雲(yun) “郊祀後稷,以祈農(nong) 事也。是故啟蟄而郊,郊而後耕”,則郊啟蟄祈穀,祈農(nong) 事為(wei) 郊,從(cong) 而與(yu) 祀天帝為(wei) 圜丘之禘不同。由此,在鄭玄這裏,配天之禘實有兩(liang) 種,一者為(wei) 圜丘之禘,一者為(wei) 郊之禘,而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則被係之於(yu) 郊祭。(12)

 

對鄭玄而言,無論是圜丘之禘,還是南郊之禘,都不同於(yu) 宗廟之祭。這是因為(wei) ,一方麵,圜丘、南郊,均與(yu) “有天下”的王者有關(guan) ,而諸侯、卿大夫士無與(yu) 焉,但宗廟則是天子、諸侯與(yu) 卿大夫皆可有者;另一方麵,配天之祭所祭的對象是天帝,而先祖隻是配享者,而宗廟之祭的受祭主體(ti) 則是先祖。鄭玄將王者禘其祖所自出之禘區別於(yu) 宗廟之祭,在他那裏被維係的仍然是“不王不禘”的典禮秩序,以及“以祖配天”的機理。但經文本身禘的多義(yi) 性以及鄭玄注不破經而隨文解義(yi) 的解經方法,導致了其對禘祭理解的複雜性以及由此而來的張力:在《祭法》中禘為(wei) 圜丘之祭,所禘者為(wei) 昊天上帝,以帝嚳配之;《喪(sang) 服小記》與(yu) 《大傳(chuan) 》所謂的“不王不禘”之“禘”則是《祭法》所謂的“郊”,其所禘者為(wei) 感生帝,於(yu) 周為(wei) 東(dong) 方青帝靈威仰,以周之始祖後稷配之。不僅(jin) 如此,在鄭玄的概念辭典中,配天的圜丘與(yu) 郊並非禘的全部,此外,尚有宗廟之禘,後者仍有不同的分類。例如,鄭玄注《詩經·雍》雲(yun) :“禘,大祭也。大於(yu) 四時,而小於(yu) 祫。”(13)注《郊特牲》則雲(yun) 禘當為(wei) 時祭之礿,注《祭統》《王製》則說禘是夏殷之時祭。(14)由此,宗廟之禘在鄭玄那裏既有大祭(或稱“殷祭”)之禘,又有作為(wei) 四時之祭(時祭)的禘,以至於(yu) 唐代趙匡《辨禘義(yi) 》認為(wei) ,“鄭玄不能尋本討源,但隨文求義(yi) ,解此禘禮,輒有四種”(15)。的確,在鄭玄那裏,禘有祭天之禘,有宗廟之禘,進言之,祭天之禘有圜丘之禘與(yu) 郊之禘,宗廟之禘則有大祭與(yu) 時祭,此為(wei) 鄭玄釋禘的四義(yi) 。崔東(dong) 壁對鄭玄釋禘也有如下的歸納:“鄭(玄)氏於(yu) 禘,為(wei) 說三,而以《王製》《祭統》等篇為(wei) 夏殷之禮者不與(yu) 焉。《祭法》之禘,圜丘也。《小記》《大傳(chuan) 》之禘,郊也。《春秋》經傳(chuan) 、《論語》之禘,宗廟之禘也。”(16)這些都體(ti) 現了禘義(yi) 在鄭玄那裏的多義(yi) 性與(yu) 複雜性。(17)盡管鄭玄釋禘的譜係極具複雜性,但其對“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之“禘”的理解卻是始終如一的,這就是以感生帝(如靈威仰)為(wei) 祭祀對象而以始祖配享的郊天之祭。

 

然而,王肅的理解與(yu) 鄭玄卻很不一樣。他消解了鄭玄釋禘的複雜性與(yu) 多義(yi) 性,而主張禘禮隻有一種,“禘謂祭於(yu) 宗廟,非祭天之祭,郊祀後稷不稱禘”(18)。一方麵,他認為(wei) 鄭玄對郊與(yu) 圜丘的區分沒有意義(yi) ,真實的情況應是郊即圜丘,圜丘即郊。由此,在鄭玄那裏所祭之天有六天之說,而在王肅這裏則隻有一天,即鄭玄所謂的昊天上帝。在王肅看來,五帝乃是天之輔佐,而非天之本身。另一方麵,王肅認為(wei) ,《祭法》所謂“禘黃帝而郊嚳”之禘既不在南郊,也不是圜丘之祭,而是宗廟大祭,無與(yu) 於(yu) 祭天,因而禘的受祭主體(ti) ,並不是天,而是作為(wei) 始祖所自出者的人,即比始祖更早的遠祖。(19)這樣,鄭玄在《祭法》之“禘”與(yu) 《大傳(chuan) 》之“禘”之間做出的區分被消解了,王者祖之所自出,就不再是以感生形式呈現的“天帝”,而是作為(wei) “王”者始祖之遠祖的“人帝”。換言之,在鄭玄那裏,禘的受祭主體(ti) 可以理解為(wei) 與(yu) 天相關(guan) 的五方神帝,但在王肅這裏,卻是與(yu) 人相關(guan) 的曆史的五帝,因而,不僅(jin) 禘與(yu) 祭天的聯係被斬斷了,而且,“以祖配天”的機製在王肅對禘的解釋中被清除了。這樣就不難理解王肅《聖證論》對禘的如下解釋:“以此禘黃帝,是宗廟五年祭之名,故《小記》雲(yun) ‘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謂虞氏之祖出自黃帝,以祖顓頊配黃帝而祭,故雲(yun) 以其祖配之。”(20)王肅的這一解釋取向為(wei) 唐代趙匡所發揚,趙雲(yun) :

 

不王不禘,明諸侯不得有也。所自出,謂所係之帝。諸侯存五廟,唯太廟百世不遷,及其太祖言,及者遠祀之所及也。不言禘者,不王不禘,無所疑也。不言祫者,四時皆祭故不言祫也。有省謂有功往見省記者也。幹者逆上之意言,逆上及髙祖也。據此體(ti) 勢相連,皆說宗廟之事,不得謂之祭天。《祭法》載虞夏殷周禘禮,所謂禘其祖之所自出,蓋禘郊祖宗,並敘永世,追祀而不廢絕者也。禘者帝王立始祖之廟,猶謂未盡其追遠尊先之義(yi) ,故又推尋始祖所出之帝,而追祀之。以其祖配之者,謂於(yu) 始祖廟祭之便,以始祖配祭也。此祭不兼群廟之主為(wei) 其疏遠而不敢褻(xie) 狎故也。其年數,或每年,或數年,未可知也。鄭玄注祭法雲(yun) :“禘,謂配祭昊天上帝於(yu) 圜丘”也,蓋見《祭法》所說,文在“郊”上,謂為(wei) 郊之最大者,故為(wei) 此說耳。《祭法》所論禘、郊、祖、宗者,謂六廟之外,永世不絕者有四種耳。非關(guan) 祭祀也。禘之所及最遠,故先言之耳,豈關(guan) 圜丘哉?若實圜丘,《五經》之中何得無一字說出。又雲(yun) “祖之所自出”謂感生帝靈威仰也,此何妖妄之甚,此文出自讖緯,始於(yu) 漢哀平間偽(wei) 書(shu) 也。故桓譚、賈逵、蔡邕、王肅之徒,疾之如仇,而鄭玄通之於(yu) 《五經》,其為(wei) 誣蠧甚矣。(21)

 

這一解釋的要點有二:第一,“禘其祖之所自出”在性質上為(wei) 宗廟之祭,而非配天之祭,不是天帝而是先祖,才是受祭的真正主體(ti) ;第二,王者始祖之所自出者,即為(wei) 始祖所出之“帝”,即《祭法》所謂的黃帝、嚳等曆史上的人帝,而非神話性質的感生帝。夏商周時代的“王”者與(yu) 五帝時代的“帝”,在一個(ge) 更大的視野內(nei) ,成了家族論意義(yi) 上的分支的綿延與(yu) 繼續。(22)自朱熹在《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采之,後世幾成禘的正統理解,以至於(yu) 朱熹門人楊複有謂:“唐趙伯循生於(yu) 二千歲之後,獨得其說於(yu) 《祭法》《大傳(chuan) 》《小記》《子夏傳(chuan) 》之中。於(yu) 是禘、郊、祖、宗之義(yi) ,煥然而大明。言雖簡約,而義(yi) 已該備,故朱子深有取焉。”(23)清代學者夏炘更用二十五則經學的文獻論證經書(shu) 中的“禘”實“皆為(wei) 宗廟之祭,無一語及祭天者”(24),力圖將禘為(wei) 宗廟之祭從(cong) 文獻學上予以坐實。胡培翬(1782-1849)《禘祫問答》亦主張禘為(wei) 宗廟之祭,“宗廟之祭,莫大於(yu) 是也”,“皆說宗廟之事,與(yu) 祭天無涉”;而禘其祖之所自出,被理解為(wei) “由禰、由祖、由太祖,推而至於(yu) 始祖所自出,明皆一本之親(qin) ,非指天帝審矣。趙氏匡曰:‘禘者,帝王立始祖之廟,猶謂未盡,具追遠尊先之義(yi) ,故又推尋始祖所自出之帝而追祀之。以其祖配之者,謂於(yu) 始祖廟祭之,便以始祖配祭也。’此說最是。如周以稷為(wei) 始祖,而嚳為(wei) 稷之所自出,故周人禘嚳。虞、夏禘黃帝,殷禘嚳,亦然”(25)。即便是黃以周也認為(wei) ,在《大傳(chuan) 》的敘述脈絡裏,王者禘其祖所自出,根據的是一本之親(qin) ,即便是從(cong) “所自出”的視角加以理解都勝於(yu) 將禘解釋為(wei) 郊天。(26)在宗廟之祭的架構內(nei) ,黃以周將《大傳(chuan) 》所禘之“祖”理解為(wei) “受命王”的太祖,而將祖之所自出理解為(wei) “受封”的始祖,這樣,禘禮成了以太祖配祭始祖的禮儀(yi) :“所配之祖者,太祖也。所禘之祖所自出者,始祖也。始祖者,始封者也。太祖者,受命王也。如周本以文武受命王為(wei) 祖,而以禘其祖之所自出,故特立後稷廟,而以其祖文武配之,此所謂尊尊也。”(27)將禘其祖之所自出之禘理解為(wei) 宗廟之祭,對於(yu) 現代學者來說,更是得到了甲骨文與(yu) 金文的支持。董蓮池教授認為(wei) ,禘祭在殷與(yu) 西周都以先祖先考為(wei) 對象,合祭或專(zhuan) 祭,以專(zhuan) 祭為(wei) 主,合祭偶或為(wei) 之,都不用祭天;殷禘對象廣泛,周禘隻限祖考;殷禘由王舉(ju) 行,而周禘則初由王舉(ju) 行,後發展為(wei) 公及臣下也可舉(ju) 行;殷禘在每個(ge) 季節皆可,周禘則隻限於(yu) 夏秋兩(liang) 季。(28)其實,即便甲骨文、金文所見隻有時祭之禘與(yu) 大祭之禘,而無祭天之禘的存在,並不能成為(wei) 否定祭天之禘存在的確證。

 

宋代以後主流的禘論,大體(ti) 與(yu) 鄭玄的禘釋正相反對。皮錫瑞(1850-1908)雲(yun) :“宋人言禘,皆從(cong) 王肅、趙匡,而不從(cong) 鄭,謂禘但為(wei) 宗廟大祭,無圜丘方澤之禘,此與(yu) 鄭異者一。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為(wei) 以祖配始祖,非以祖配感生帝,不信鄭義(yi) 郊亦名禘,此與(yu) 鄭異者二……馬國翰《玉函山房輯本序》乃謂趙匡宗鄭說,宋儒第知,說出趙氏無推本於(yu) 康成者,不知鄭謂以祖配帝、趙謂以祖配祖,相去千裏,豈可並為(wei) 一談?”(29)這裏核心的是“以祖配天”與(yu) “以祖配祖”之間的差別,以祖配天則受祀者為(wei) 天,而祖不過是配享,因而祭祀的不是人鬼,而是天神;但“以祖配祖”祭祀的不是天神,而是人鬼。黃以周指出:《禮記·王製》以“祭天地之牛角繭栗,宗廟之牛角握”,明示天神、人鬼之別,而《國語》“郊禘不過繭栗”,恰恰表明禘非人鬼之祭,而為(wei) 天神之祭。(30)此外,根據《周禮》,祭天後夫人不與(yu) ,而宗廟大祭,則必夫婦親(qin) 之。(31)顯然,鄭玄本人明確地意識到天神、地祇與(yu) 人鬼的區分,在《周禮·大司樂(le) 》注中,鄭玄以天神、地祇、人鬼對禘進行分類:“此三者,皆禘大祭也。天神則主北辰,地祇則主崐崘,人鬼則主後稷。”(32)事實上,鄭玄在天神、地祇、人鬼這一更為(wei) 宏大的視野裏,強調王者禘其祖所自出為(wei) 郊天之祭,而不是以人鬼為(wei) 指向的宗廟之祭。

 

二、禘禮與(yu) “以祖配天”的機製

 

如果說王肅、趙匡對禘的理解始終貫徹著對“以祖配天”機製之解構,那麽(me) 禘釋的進一步的“去鄭學化”則必將導致對祖的理解上的“去始祖化”。鄭玄明確地將“王者禘其祖所自出”的“祖”理解為(wei) “始祖”,這樣的始祖,於(yu) 周為(wei) 後稷,於(yu) 商為(wei) 契,而其文本學的根據就在於(yu) 《大傳(chuan) 》《喪(sang) 服小記》與(yu) 《儀(yi) 禮·喪(sang) 服傳(chuan) 》之間的連續性,畢竟三者皆是闡述《喪(sang) 服》的文獻,而《喪(sang) 服傳(chuan) 》明確地強調“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由此而言,《大傳(chuan) 》所謂的“祖之所自出”,實即《喪(sang) 服傳(chuan) 》所謂的“始祖之所自出”。然而,劉彝(1017-1086)卻將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中的“祖”理解為(wei) “太祖”(33),由此禘禮便下降到可以及其太祖的諸侯,“不王不禘”之義(yi) 就被消解了。崔東(dong) 壁(1739-1816)正確地看到,王肅、趙匡以來以“帝”為(wei) “始祖”所自出的解釋存在著根本性的困難:“始祖所自出不得謂祖,亦不得謂帝。既謂之始祖矣,複安得別有所自出之帝乎哉!王者繼天立極,報本追遠,雖天地猶將父母之,乃於(yu) 己之真始祖則祧之而不使入廟,而但取第二代之祖強名之曰始祖而納之於(yu) 太廟,百世不祧,而真始祖僅(jin) 於(yu) 數年之內(nei) 一借享於(yu) 第二代祖之廟而止,是豈仁人孝子之所忍乎!然則稷之前果有一嚳,則周之始祖乃嚳非稷矣。……即以稷為(wei) 始祖,豈容於(yu) 始祖之前而複別求所自出哉!”(34)但他由此卻以為(wei) 必須將“祖之所自出”的“祖”從(cong) “始祖”的解釋中“拯救”出來,而其所采用的方式則是去質疑“不王不禘”的正當性。在崔東(dong) 壁看來,以不王不禘為(wei) 言的,隻有《禮記》的《大傳(chuan) 》與(yu) 《喪(sang) 服小記》兩(liang) 篇,以為(wei) 五年一禘的隻有《說文》與(yu) 《禮緯》,以禘為(wei) 祭始祖所自出之人者,這是自王肅、趙匡以來才有的說法。由此崔東(dong) 壁對“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試圖提出新的解釋:“所謂‘其祖’,即高、曾、祖、考也。所謂‘其祖之所自出’,即始祖也。所謂‘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即《王製》之祫禘也。高、曾、祖、考,天子之所獨祖,故曰‘其祖’。始祖,同姓諸侯之所同祖,而高、曾、祖、考亦由此人而後有,故不謂之‘其祖’而謂之‘其祖所自出。’天子之祫禘,高、曾、祖、考之主皆與(yu) 始祖之主同陳於(yu) 太廟,故曰‘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何嚐有‘禘其始祖之所自出’而‘以其始祖配之’之說哉!”(35)這樣,禘其祖之所自出,就變成了高、曾、祖、考之主皆與(yu) 始祖之主同陳於(yu) 太廟。於(yu) 是,“禘其祖之所自出”中的“祖”成了“高祖、曾祖、祖、考”,而“祖之所自出者”則成了“始祖”。這樣一種對禘的理解,更是將王者與(yu) 諸侯、大夫因為(wei) 名位不同而導致的禮之異數消解殆盡,而“不王不禘”之義(yi) 更是煙消雲(yun) 散了。(36)由此,整個(ge) 《大傳(chuan) 》與(yu) 《喪(sang) 服小記》的內(nei) 在邏輯也被徹底顛覆。

 

將禘從(cong) 配天之祭下降到宗廟之祭,與(yu) 將“禘其祖所自出”的“祖”從(cong) “始祖”下降到太祖、高祖、曾祖、祖、考,這其中的邏輯,其實是相互配合的。而其共同後果就是使“王者禘其祖所自出”的意義(yi) 晦暗不明,由此而導致的最終結果則是無視宗法思想的天命論基礎,即周人的宗法製度成為(wei) 非天命論意義(yi) 上的世俗主義(yi) 政治社會(hui) 秩序的構造模式,而這無疑與(yu) 周代禮樂(le) 文明的總體(ti) 精神相去甚遠。惠棟(1697-1758)無疑對此有著深切的感受,他指出:

 

禘者,禘其祖之所自出,皆天子配天之典,故《爾雅》釋天、鄭氏《大司樂(le) 》注謂之大祭。自明堂之法不明,後人止據《春秋》諸侯之禘,謂禘在太廟,又據《緯書(shu) 》之言,以禘止審諦昭穆,非配天之祭,為(wei) 禘義(yi) 晦矣。王肅、趙匡又謂禘其祖所自出,以祖為(wei) 後稷,以嚳為(wei) 祖之所自出,而禘禮廢矣。後世又祖述肅、匡,謂魯禘禘文王以周公配,遂以諸侯亦禘其祖之所自出,而禘法亂(luan) 矣,其誤在推諸侯之禮,而致於(yu) 天子,以禘在太廟,不於(yu) 明堂。既在太廟,遂以禘止審諦昭穆,非配天之祭,既非配天,又以禘其祖之所自出為(wei) 以祖配祖,由是禘之說,不可得而聞,而明堂之法愈不可考矣。(37)

 

盡管我們(men) 不必同意惠棟禘在明堂的看法(38),但他的如下看法無疑是正確的:一旦將王者禘其祖所自出之禘解釋為(wei) 宗廟之祭,也就必然導致禘祭的配天之義(yi) 的瓦解。以祖配天的機製中天為(wei) 主而祖為(wei) 賓,正如江永所雲(yun) :“王者有天下,冬至祀天於(yu) 南郊,此帝王之達禮,自外至者,無主不止,必有一人配之。亦自前古而然也。如其為(wei) 郊祀而作詩也,則當以天為(wei) 主,本其所以覆育群生者言之,如《大戴禮》祀天祝辭雲(yun) :‘皇皇上天,照臨(lin) 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惟餘(yu) 一人某敬拜皇天之佑’是也。至配祭之人,則賓耳。”(39)這樣一種天主人賓的思想實際上包含著對天人之際的深刻理解,即人道雖然可以獨立於(yu) 天道,自成一體(ti) ,但總體(ti) 上看,人道又賓於(yu) 天道,可以視為(wei) 廣義(yi) 天道的一部分,所謂道之大原出於(yu) 天,可以邏輯地蘊含在這種賓天的禘禮中。換言之,禘禮的真正基礎既不是天,也不是人,而是“天人之際”,即人以其道配享上天。但配天之義(yi) 一旦瓦解,那麽(me) 禘其祖之所自出,就會(hui) 下降為(wei) “以祖配祖”或“以人配人”這樣一種既缺乏天命論根基而又於(yu) 理不通的祭儀(yi) ;並且,“不王不禘”的禘禮就會(hui) 從(cong) 王者特有的典禮下降到諸侯與(yu) 大夫皆可從(cong) 事的祭儀(yi) ,禮以別尊卑貴賤而建構政治社會(hui) 秩序的機製就難以立身。為(wei) 了解決(jue) 以祖配祖的困難,金榜(1735-1801)將配天、配享或配食之配,解釋為(wei) 配廟之配(40),這樣,似乎可以消解以祖配祖的困難,但卻將宗法意義(yi) 上的禘禮與(yu) 天命的關(guan) 聯截斷了。

 

王肅、趙匡不滿於(yu) 鄭玄禘釋雜糅緯書(shu) 的神話色彩,試圖予以理性化解釋,而《祭法》中商周禘嚳而虞夏禘黃帝的表述給他們(men) 提供了在鄭玄之外重新釋禘的切入口。但關(guan) 鍵的問題是,從(cong) 鄭玄的“以始祖配天”轉換為(wei) 王肅、趙匡的“以始祖配帝”,就必須麵對如下的詰問:為(wei) 什麽(me) “王”者其祖所自出者為(wei) “帝”?傳(chuan) 統的經學係統中本來包含著“帝”“王”的類型化區分,這是“公天下”與(yu) “家天下”兩(liang) 種政教類型的理念刻畫,但在王肅、趙匡一係中,“帝”成為(wei) “王”者一統血親(qin) 論上的遠祖,由此而有將五帝、三王納入同一家族譜係的要求。崔東(dong) 壁指出:自王肅始合《大傳(chuan) 》《祭法》及諸經傳(chuan) 之禘為(wei) 一,以為(wei) 周人禘嚳即禘其祖之所自出,趙匡從(cong) 而演之,其後朱熹《集注》及宋元明諸儒之說皆本於(yu) 此,蓋朱子采其言以入《集注》,遂為(wei) 不刊之典。(41)可見,以王者祖之所自出者為(wei) 帝實乃王肅、趙匡之創說。(42)這一說法的根據並不在《五經》本身,而是來自《史記·五帝本紀》與(yu) 《大戴禮記》。(43)孔穎達在引用王肅《聖證論》“虞氏之祖出自黃帝”時業(ye) 已點明:“依《五帝本紀》黃帝為(wei) 虞氏九世祖,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顓頊,虞氏七世祖。以顓頊配黃帝而祭,是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也。”(44)《史記》在《五帝本紀》中對五帝及其與(yu) 後世王者關(guan) 係的解釋,很可能來源於(yu) 《大戴禮記》的《五帝德》《帝世姓》,因為(wei) 後者也提供了對帝、王關(guan) 係的家族論解釋。根據這些解釋,《祭法》所謂的有虞氏與(yu) 夏後氏的始祖都出自遠祖黃帝,而殷、周的始祖則皆出自嚳。黃帝與(yu) 嚳被視為(wei) 兩(liang) 大係統,這兩(liang) 大係統又在“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中獲得關(guan) 聯。這樣一來,所謂的黃帝、嚳、顓頊、堯、舜、鯀、禹、冥、契、湯、稷、文王、武王,說到底在血緣論上都是同一個(ge) 家族體(ti) 係中的成員。楊複更明晰地通過《史記·五帝本紀》與(yu) 《大戴禮記》來解釋黃帝、嚳、顓頊、堯、舜、鯀、禹、冥、契、湯、稷、文王、武王之間的關(guan) 係(45),以敘述這些帝王在何種意義(yi) 上是同一個(ge) 家族的成員。王夫之對這一帝王的家天下譜係有所修訂,其曰:“至於(yu) 有虞氏所自出,自司馬遷以來皆謂於(yu) 堯、禹同出黃帝,而世次淩越,且使舜有妻祖姑之疑,唯宋末羅泌氏詳考而訂別之,乃得折數千年之妄。其稷、契為(wei) 帝嚳十世以後之子孫,而薑嫄非帝嚳之妃,則鄭玄已詳記之,宋儒特未之審查爾。”(46)不僅(jin) 如此,王夫之還將功德論的解釋向度納入到家族論的架構之內(nei) (47),但即便對帝王關(guan) 係的家族論解釋日臻精密細致,在這一視域中的禘釋仍然會(hui) 麵臨(lin) 根本性的問題。

 

在經學解釋者所提供的家天下的帝王譜係圖中,帝王之間的血緣關(guan) 聯,取消了經學上為(wei) 家天下的政教類型所設置的邊界,即家天下是與(yu) 夏商周三王聯係在一起的,五帝的關(guan) 聯(比如黃帝與(yu) 顓頊、帝嚳等)以及五帝與(yu) 三王的關(guan) 聯並不能以血緣性的家天下譜係加以理解,這樣的理論後果也就取消了堯、舜、禹禪讓的意義(yi) ,因為(wei) 不同氏族集團最高領導人在對天下治權上的禪讓變成了同一個(ge) 大家族內(nei) 部的進賢機製,故而對《祭法》之禘的上述解釋遭到了一些學者的質疑,比如張融對此提出了異議:“若依《大戴禮》及《史記》,稷、契及堯俱帝嚳之子,堯有賢弟七十,不用須舜舉(ju) 之,此不然明矣。漢氏,堯之子孫,謂劉媼感赤龍而生高祖,薄姬亦感而生文帝,漢為(wei) 堯夙而用火德。大魏紹虞,同符土行。又孔子刪《書(shu) 》,求史記,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shu) 。若五帝當身相傳(chuan) ,何得有玄孫帝魁?”張融“據經典三代之正,以為(wei) 五帝非黃帝子孫相續次也。一則稽之以湯武革命不改稷、契之行,二則驗之以大魏與(yu) 漢襲唐虞火土之法,三則符之堯舜湯武無同宗祖之言,四則驗以帝魁繼黃帝之世,是五帝非黃帝之子孫也”(48),馬昭的觀點似乎也與(yu) 此相似。事實上,鄭玄在《祭法》的理解中強調了有虞氏與(yu) 夏商周在禘郊祖宗上的區別:“有虞氏以上尚德,禘、郊、祖、宗,配用有德者而已。自夏已下,稍用其姓代之。”(49)方愨在其《禮記解》中雲(yun) :“夫帝,公天下者也;王家天下者也。有虞氏所郊、所祖不皆視瞽瞍之親(qin) ,而視堯之親(qin) 者,凡以為(wei) 公而已。夏後氏所郊、所祖不皆視舜之親(qin) ,而視禹之親(qin) 者,凡以為(wei) 家而已。”(50)程頤的《禘說》也認為(wei) 《祭法》的表述有問題,例如“有虞氏宗堯”就被認為(wei) 是一個(ge) 錯誤的說法。(51)以至於(yu) 石梁王時潛說:“此四代禘郊祖宗,諸經無所見,多有可疑,雜以緯書(shu) ,愈紛錯矣。”(52)事實上,將《祭法》禘、郊、祖、宗理解為(wei) 宗廟之祭,就意味著將四種祭典放置在血緣論或家族論的架構下予以理解,而這在本質上是違背《祭法》的根本精神的。

 

正如王夫之所意識到的那樣,《祭法》所討論的祭祀之法,“備記天神、地祇、人鬼大中小之祀典,而推其所自立,皆因其德之所及,報之所稱”(53)。這意味著,對人類文明貢獻意義(yi) 上的功德論而非家族論,才是禘、郊、祖、宗等成立的根據。所以,在《祭法》中有虞氏宗堯而不是自己的父親(qin) 或先祖,鄭玄所謂“有虞氏以上尚德,禘、郊、祖、宗,配用有德者而已”,毫無疑問是符合《祭法》的邏輯的。即便是“自夏已下,稍用其姓代之”,到了家天下的政治-曆史脈絡中,納入配享對象的仍然是先祖之中的有功德者,不僅(jin) 禹、湯、文、武是這樣,即便是鯀、冥、契、稷,也還是遵循同樣的邏輯而得以配享祭祀。(54)在宗廟之祭的解釋中,唯一被考慮的是家族論與(yu) 血緣論的親(qin) 親(qin) 尺度;但在配天之祭的機製中,得以配享本身則是有條件的,而功德正是其條件,尊尊的德義(yi) 因素成為(wei) 配享的要求。在這個(ge) 意義(yi) 上,《祭法》所謂的禘黃帝與(yu) 禘嚳,與(yu) 《大傳(chuan) 》《小記》的語境極為(wei) 不同,一如崔述所雲(yun) ,“《祭法》之意,但謂黃帝與(yu) 嚳有功於(yu) 世故當祀耳,非謂其為(wei) 祖之所自出也。《小記》《大傳(chuan) 》則欲以明嫡庶所祀祖禰遠近之分,但問其為(wei) 所自出與(yu) 否,不問其有功與(yu) 否也。王氏不達其意,乃附會(hui) 之使合為(wei) 一,適見《大戴禮》《史記》所稱五帝世係有可假借者,遂以為(wei) 黃帝與(yu) 帝嚳因顓頊、稷之所自出而得禘”(55)。王肅、趙匡的錯誤在於(yu) ,將《大傳(chuan) 》與(yu) 《小記》王者禘其祖所自出與(yu) 《祭法》禘黃帝、禘嚳,借助於(yu) 《大戴禮記》《史記·五帝本紀》這一中介關(guan) 聯起來,由此而有對禘、郊、祖、宗的家族論解釋。但《祭法》所說的商周“禘嚳”在《六經》中似乎並沒有證據。(56)鄭玄以配天之祭解釋禘、郊、祖、宗,恰恰與(yu) 《祭法》對之的功德論向度強調是一致的,而王肅、趙匡等賦予禘郊祖宗的宗廟論解釋基調恰恰無法與(yu) 功德論尺度協調。更重要的是,這種解釋帶來了以祖配祖的混亂(luan) ,而且帶有不可克服的邏輯困難。不僅(jin) 這裏的始祖概念無法安置(57),而且,帝王的家族論理解本身就有問題。(58)設想家族論的解釋成立,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有虞氏、夏禘黃帝而商、周禘嚳,嚳與(yu) 黃帝從(cong) 更大的家族論尺度難道不也是來自同一個(ge) 家族?同樣的道理,為(wei) 什麽(me) 虞夏商周分別郊嚳、鯀、冥、稷,如果所郊者皆其始祖,那麽(me) 其所禘者則是始祖的遠祖,如此最終虞、夏、商、周的始祖皆可以歸結為(wei) 黃帝而不能是黃帝的其他子孫。正如崔述所詰問的那樣,“然則稷之前果更有一嚳,則周之始祖乃嚳非稷矣”(59)。因而,這種對四代禘、郊、祖、宗所進行的家族論的解釋最終必然取消家族論本身。事實上,從(cong) 《左傳(chuan) 》昭公十七年所謂的“昔者黃帝氏以雲(yun) 紀,故為(wei) 雲(yun) 師而雲(yun) 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wei) 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wei) 水師而水名。大皞氏以龍紀,故為(wei) 龍師而龍名”來說,上古的氏名本身並非基於(yu) 血緣的譜係,由此而在親(qin) 親(qin) 的家族論視域內(nei) 解釋帝、王的關(guan) 係,本身是後世“層累地構造”而成的。

 

在這個(ge) 意義(yi) 上,鄭玄對《祭法》禘、郊、祖、宗作為(wei) 配天之祭的理解更為(wei) 準確,也更為(wei) 深刻,《祭法》對功德本身的強調,正是與(yu) 配天的隱秘主題相一致。在《禘說一》中,惠棟明確地論述道,禘、郊、祖、宗四大祭皆配天之祭:

 

禘、郊、祖、宗,鄭氏、韋氏皆以為(wei) 配天之祭,郊之配天,無論矣。《孝經》:“宗祀文王於(yu) 明堂,以配上帝。”周家先宗文王,後祖文王,宗文王為(wei) 配天,則祖文王配天可知。若然,郊、祖、宗皆配天,而禘在三大祭之上,後人反以為(wei) 宗廟之祭,何也?蓋成王賜魯重祭而有禘,祭止用禘禮、禘樂(le) ,魯無明堂,無圜丘之禘(說本賈逵),但有吉禘、時禘(時禘之中又有犆禘),皆於(yu) 宗廟,無配天之典。雖行禘祭,其實祫也,學者不考,遂謂天子之禘亦然,不亦誣乎?劉歆知禘在明堂,行於(yu) 元始五年,近於(yu) 複古,然止毀廟合食,審禘佋穆而已,未聞以祖考配天。後漢張純踵而行之,此魏明帝所以斥漢四百餘(yu) 年,廢無禘祀也。鄭氏據《祭法》《魯語》謂圜丘之禘以嚳配天,其言卓矣,然又襲兩(liang) 漢諸儒之說,謂圜丘之外則有宗廟之禘,止禘佋穆,此禘說之所以暫明而又晦也。天子祭天,禘者禘其祖之所自出,祖之所自出天也,故天子曰禘,諸侯曰祫(胡氏寅曰:天子禘,諸侯祫,上下之殺也)。天子禘於(yu) 明堂,諸侯祫於(yu) 太廟。天子禘其祖之所自出,諸侯及其太祖,典禮截然,莫敢逾越。自明堂之法不明,而禘祫之等殺莫辯,遂夷天子於(yu) 諸侯,而七代更立之祭法,後人無有述而明之者,蓋兩(liang) 漢諸儒不能無過焉。(60)

 

禘、郊、祖、宗皆配天大祭,盡管惠棟以為(wei) 王者禘其祖所自出的大禘不在南郊與(yu) 圜丘,而在明堂,這一點與(yu) 鄭玄有所不同,但他還是強調“以祖配天”對理解“王者禘其祖所自出”的方向性意義(yi) ,所謂“(王者)祖之所自出者,天也”確為(wei) 卓論,也是鄭玄禘釋的題中應有之意。

 

事實上,祭天配祖乃是三代共享的根本觀念。(61)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審視鄭玄以郊祭天釋王者禘其祖所自出之禘,無疑乃是更為(wei) 恰當的取向。

 

《公羊傳(chuan) 》宣公三年:“郊則曷為(wei) 必祭稷?王者必以其祖配。自內(nei) 出者,無匹不行。自外至者,無主不止。”(62)

 

《禮記·郊特牲》:“萬(wan) 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

 

《大戴禮記·朝事篇》:“祀天於(yu) 南郊,配以先祖,所以教民報德不忘本也。”

 

不難看出,以始祖後稷配祭天,乃是西周祭天禮的常製。(63)事實上,祀天的郊禘與(yu) 納入宗廟之祭範疇的禘嚐,被區分為(wei) 外祭和內(nei) 祭。外祭的是天神地祇,內(nei) 祭的則是人鬼。《禮記·祭統》雲(yun) :“外祭則郊、社是也,內(nei) 祭則大嚐禘是也。”而《大傳(chuan) 》《喪(sang) 服小記》以此為(wei) 宗法成立的終極基礎,“有天下”的神聖家族其始祖乃是感天而生,而禘其祖所自出則將這種有天下的神聖家族的源頭最終上溯於(yu) 天命,這一觀念在周代的文獻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反複強調,如《詩經·周頌·思文》:“思文後稷,克配彼天。”《孝經·聖治章》:“昔者周公郊祀後稷以配天。”《詩經·大雅·生民·毛序》:“後稷生於(yu) 薑源,文武之功起於(yu) 後稷,故推以配天。”《詩經·大雅·雲(yun) 漢》:“後稷不克,上帝不臨(lin) 。”等等。在這個(ge) 意義(yi) 上,鄭玄以郊祭天釋禘具有其合理性:一方麵郊是配天之祭,另一方麵郊所配享的周之始祖恰恰是後稷。(64)而《大傳(chuan) 》《喪(sang) 服小記》所謂的“禘其祖所自出”正可與(yu) 以後稷配享的郊天之祭相合。在這個(ge) 意義(yi) 上,以郊祭天理解王者“禘其祖所自出”之禘恰恰是鄭玄的貢獻。有學者曾試圖通過重新詮釋“不王不禘”進而重新理解“禘其祖所自出”之“禘”,如以“終王吉禘”之“禘”解之,但卻與(yu) “王者禘其祖所自出”之“禘”絕不相類。(65)

 

要深刻地理解王者禘其祖所自出之禘在什麽(me) 意義(yi) 上是以始祖配天,就必須理解王者之始祖與(yu) 天的關(guan) 係。《禮記·郊特牲》雲(yun) :“萬(wan) 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66)按照孔穎達疏解所引皇氏的說法,“報本反始”前麵加了一個(ge) “大”字,意味著郊祭較之社稷的報本反始更為(wei) 原始、更為(wei) 基本,因為(wei) 這裏討論的是以始祖配天,所配的不是地祇,而是天神。天作為(wei) 萬(wan) 物之本與(yu) 祖作為(wei) 人之本,兩(liang) 者之間在郊祭上得以關(guan) 聯,鄭玄注雲(yun) :“言俱本,可以配。”人本之“祖”與(yu) 物本之“天”在同為(wei) 本的意義(yi) 上相配,但人畢竟是天地間的一物,因而人本(祖)最終又可納入物本(天),因而物之本與(yu) 人之本在最終的意義(yi) 上歸屬於(yu) 共同的本原,這就是天。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觀德》中將這一邏輯道出:“天地者,萬(wan) 物之本,先祖之所出也。”(67)與(yu) 此相類,馬融注《尚書(shu) 》“文祖”雲(yun) :“文祖,天也。天為(wei) 文,萬(wan) 物之祖,故曰文祖。”(68)在蘇輿看來,這與(yu) 鄭玄釋《大傳(chuan) 》之禘乃遵循同一邏輯:“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謂郊祀天也。”(69)由此,不難理解在闡述宗法的文獻《大傳(chuan) 》《喪(sang) 服小記》中,宗法的最深根源被係之於(yu) 王者始祖所自出之天。在三代“家天下”的政教脈絡中,天子並非意味著他是以個(ge) 體(ti) 的身份而成為(wei) 天之子,而是以其作為(wei) 神聖家族成員的身份,尤其是神聖始祖的真正繼承者的身份,而成為(wei) 天之子,因而天命並不是在某一王者那裏一蹴而臨(lin) 的,而是在王者所屬的神聖家族之修德立功的世代性過程之中不斷來到王者這裏的。正是這一獲得天命的世代性,使得天子及其整個(ge) 宗族最終根源於(yu) 天之所命。如果說士大夫的宗統無一例外地成為(wei) 君統這一主幹上的枝條,那麽(me) 君統及其整個(ge) 體(ti) 係則無一例外地作為(wei) 天這一主幹的枝條而被構想。

 

《荀子·禮論》雲(yun) :

 

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故王者天太祖,諸侯不敢壞,大夫士有常宗,所以別貴始;貴始得之本也。郊止乎天子,而社止於(yu) 諸侯,道及士大夫,所以別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大者巨,宜小者小也。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國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廟,所以別積厚,積厚者流澤廣,積薄者流澤狹也。

 

這段話處理的正是作為(wei) 禮製之構成要素的宗法。所謂的“大夫士有常宗”正指以大夫士為(wei) 主體(ti) 的“宗統”,故而楊倞注雲(yun) :“繼別子之後,為(wei) 族人所常宗,百世不遷之大宗也。”(70)而所謂“諸侯不敢壞”正指向諸侯國君所在之君統,是故楊倞注雲(yun) :“謂不祧其廟,若魯周公。《史記》作‘不敢懷’。”(71)從(cong) 天子的視角來看,無論是諸侯之君統,還是大夫士之宗統,皆連續地構成人間政教秩序的不同環節,但若從(cong) 更高的視域看,天子所在之統並未與(yu) 這一人間政治秩序隔斷或脫離,相反,所謂的“王者天太祖”正指向天子所在之統。荀子在這裏實際上將天子之統、諸侯之君統、大夫士之宗統做了一個(ge) 連接,由於(yu) 天子之統出於(yu) 天,而諸侯之統其所自出又在天子之統,大夫士之統所自出又是諸侯之君統,故而在這樣的連續性係列中,可以說“王者天太祖”構成宗法(當然也是宗統與(yu) 君統構成的大係統)金字塔結構的頂端。而“王者天太祖”的意義(yi) 正是楊倞所揭示的那樣,“謂以配天也。太祖,若周之後稷”(72)。換言之,《荀子·禮論》係統地揭示了宗法的位置及其原理。由於(yu) 大夫士之宗統所自出為(wei) 諸侯之君統,而諸侯之君統所自出為(wei) 天子之統,天子之統所自出為(wei) 天,因而我們(men) 既可以說天子之統所自出於(yu) 天,也可以說經由天子之統的中介,大夫士之宗統、諸侯之君統與(yu) 天子之統一樣,同出於(yu) 天。這其中的邏輯為(wei) 董仲舒道出:“天子受命於(yu) 天,諸侯受命於(yu) 天子,子受命於(yu) 父,臣妾受命於(yu) 君,妻受命於(yu) 夫。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雖謂受命於(yu) 天亦可。”(73)但這僅(jin) 僅(jin) 是問題的一個(ge) 方麵,另一方麵,“郊止乎天子,而社止於(yu) 諸侯,道及士大夫”,所傳(chuan) 達的正是禮數與(yu) 禮文在這個(ge) 連續性係統中的等差,正是這個(ge) 等差保證了禮的本身。“郊”“社”“道”在這裏表明了由大夫士宗統、諸侯之君統、天子之統三者構成的政教大係統中天子、諸侯、大夫士等的不同位置,而《大傳(chuan) 》與(yu) 《喪(sang) 服小記》乃是用禘、祫等方式來表明這一禮製的差異的。《大傳(chuan) 》(《小記》)的“禘”正對應《荀子·禮論》的“郊”。這一對應本身深刻地傳(chuan) 達了宗法及其所在係統的最終的“神學”(天命論)根據。惠棟認為(wei) ,這正是王者禘其祖所自出之禘最為(wei) 微妙也最為(wei) 難解的根本所在。

 

惠棟雲(yun) :

 

明堂者,天子之太廟也。天者,天子之太祖也。《荀子》曰:王者天太祖。五德之次,開創之主,乘五行用事之一而王,不必言感生,而實天之所篤生也。萬(wan) 物本乎天,遠祖、始祖與(yu) 祖考皆天之所篤生,故嚳稷以下,文武以上,合以配天,享帝立廟,上天甚神,故不曰太廟而曰明堂。明堂,天法也,嗣天子奉新陟之王,祭於(yu) 明堂,由考而及祖,由祖而及高曾,由高曾而及毀祖,由毀祖而及始祖,由始祖而及遠祖,且上極於(yu) 祖之所自出。嚴(yan) 父配天,天人祖宗聚於(yu) 一堂,聯為(wei) 一氣,此禘說之所以難知也,故曰“唯聖人為(wei) 能饗帝,唯孝子為(wei) 能饗親(qin) ”。(74)

 

與(yu) 鄭玄以王者禘其祖所自出之禘即郊不同,惠棟區分郊與(yu) 禘,在他看來,“郊及百神,禘並百王。郊於(yu) 南郊,以稷配天,自泰折、泰昭、坎壇、王宮、夜明、幽宗、雩宗、四坎壇,山林、川穀、丘陵能出雲(yun) 為(wei) 風雨、見怪物者,皆與(yu) 食焉。禘於(yu) 明堂,以嚳配天。自後稷、不窋、鞠陶、公劉、慶節、皇仆、差弗、毀隃、公非、高圉、亞(ya) 圉、組紺、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成王、康王以下同配食焉”(75)。換言之,郊在南郊,而禘在明堂;郊配後稷,而禘配帝嚳。在這一點上,遠不如鄭玄與(yu) 戰國以及秦漢的文獻更為(wei) 貼近。如果不考慮惠棟與(yu) 鄭玄的這一差異,他對禘與(yu) 宗法在根本上的關(guan) 聯的論述,仍然十分引人注目。“由考而及祖,由祖而及高曾,由高曾而及毀祖,由毀祖而及始祖,由始祖而及遠祖,且上極於(yu) 祖之所自出”,正是刻畫了從(cong) 大夫士之宗統到諸侯君統、再到天子所在之統、最終到天本身等遵循“所自出”的邏輯不斷上升而達至極點的階梯性過程,由這一過程的上一層級可以包含下一層級,而下一層級卻被要求保持在上一層級的邊界之下而不得逾越,而天子禘其祖所自出之天構成這一過程的頂點,此正是唯有天子之祭天可以並百王、合百神的根據。(76)由此最終揭示出享帝與(yu) 享親(qin) 的一體(ti) 關(guan) 聯,“天人祖宗聚於(yu) 一堂,聯為(wei) 一氣,此禘說之所以難知”,在此,盡管我們(men) 未必同意天人祖宗聚於(yu) 明堂的說法,但“天人聯為(wei) 一氣,此禘說之所以難知”,仍然可以成立,而且,正是在這裏,對禘之精義(yi) 的認識達到了最高點。

 

注釋:

 

①《禮記·喪(sang) 服小記》“禮,不王不禘”,舊在“則不為(wei) 女君之子服”之下,南宋清江學派劉氏(疑為(wei) 劉清之,1134-1190)以為(wei) “當在‘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之上”。山陰陸佃(1042-1102)也認為(wei) ,“禮,不王不禘”宜在“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之上。(參見衛湜:《禮記集說》卷82,《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8冊(ce)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19頁)王夫之、孫希旦等從(cong) 之。(參見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shu) 局,2012年,第902-903頁;王夫之:《禮記章句》卷15《喪(sang) 服小記》,《船山全書(shu) 》第4冊(ce) ,長沙:嶽麓書(shu) 社,2011年,第792頁)

 

②《禮記正義(yi) 》卷34《大傳(chuan) 》,《十三經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4冊(ce) ,第1162頁。

 

③《禮記正義(yi) 》卷34《大傳(chuan) 》,《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4冊(ce) ,第1162-1163頁。

 

④⑤⑥⑦《禮記正義(yi) 》卷32《喪(sang) 服小記》,《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4冊(ce) ,第1121、1122、1128、1128頁。

 

⑧⑨《儀(yi) 禮注疏》卷30《喪(sang) 服》,《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1冊(ce) ,第668、670-671頁。

 

⑩鄭玄注雲(yun) :“禘、郊、祖、宗,謂祭祀以配食也。此禘,謂祭昊天於(yu) 圜丘也。祭上帝於(yu) 南郊,曰郊。祭五帝、五神於(yu) 明堂,曰祖、宗,祖、宗通言爾。”(《禮記注疏》卷23《祭法》,《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5冊(ce) ,第1506頁)

 

(11)孔穎達雲(yun) :“其所配之人,虞夏商周用人各異,文具《祭法》。圓丘之祭用人,則以嚳配之,《祭法》‘禘嚳’是也。其感生之帝,則以後稷配之。”(《禮記注疏》卷25《郊特牲》,《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3冊(ce) ,第895頁)

 

(12)孔穎達認為(wei) ,郊與(yu) 丘用玉不同、用牲不同、用樂(le) 不同、所配不同(後稷或帝嚳)。(參見《禮記注疏》卷25《郊特牲》,《十三經注疏》第13冊(ce) ,第893-894頁)

 

(13)《毛詩正義(yi) 》,《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3冊(ce) ,第1334頁。

 

(14)《禮記·王製》雲(yun) “: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嚐,冬曰烝。”鄭玄以為(wei) 這裏的夏禘之禘,“蓋夏殷之祭名。周則改之,春曰祠,夏曰礿,以禘為(wei) 殷祭。《詩·小雅》曰:‘礿祠烝嚐,於(yu) 公先王。’此周四時祭宗廟之名”。(《禮記正義(yi) 》卷十二《王製》,《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6冊(ce) ,第385頁)《祭統》雲(yun) :“凡為(wei) 有四時,春祭曰礿,夏祭曰禘。”鄭玄注雲(yun) :“夏、殷時禮。”《郊特牲》與(yu) 《祭義(yi) 》皆言“春禘”“秋嚐”,鄭玄於(yu) 《郊特牲》注雲(yun) :“禘當為(wei) 禴,字之誤。”但《祭義(yi) 》無注。鄭玄之所以以《祭統》《王製》之禘為(wei) 夏殷時禮,主要是因為(wei) 《周禮》“以祠春享先王,以礿夏享先王,以嚐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見《周禮注疏》卷十八《大宗伯》,《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8冊(ce) ,第540頁)故而胡培翬雲(yun) :“《周禮》:以祠春享先王,以礿夏享先王,以嚐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春礿、夏禘之說與(yu) 《周禮》不合,故鄭玄推為(wei) 夏殷之禮。”(《胡培翬集》,黃智明校點,蔣秋華審定,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5年,第397頁)與(yu) 鄭玄一樣,胡培翬以為(wei) :夏殷以前,有時禘、有大禘而周無時禘,蓋周公製禮,改夏、殷之春礿夏禘為(wei) 春祠夏禴,損時祭之祫,而以禘、祫為(wei) 殷祭,故《大宗伯》序宗廟之祭,惟有六:禘、祫為(wei) 殷祭,祠、禴、嚐、烝為(wei) 時祭。殷祭以禘為(wei) 大,時祭以嚐為(wei) 大。(《胡培翬集》,第400-402頁)而崔述《經傳(chuan) 禘祀通考》對此提出質疑:“鄭氏《王製》《祭統》注雲(yun) :‘此蓋夏、殷之祭名。周則改之,春曰祠,夏曰礿,以禘為(wei) 殷祭。’餘(yu) 按:《祭統》言成王、康王賜魯以嚐禘重祭,則為(wei) 周製無疑矣;《中庸》以春秋禘嚐為(wei) 武王、周公之達孝,則亦以春禘秋嚐為(wei) 周製也;烏(wu) 得概謂之夏、殷哉!夏、殷之製,《記》嚐言之矣,《王製》之‘饗、食’,‘收、冔’,《祭義(yi) 》之‘祭闇、祭陽’,《郊特牲》之‘尚氣、尚聲’,皆以夏、殷之文別之,未有不舉(ju) 其代號者。”“《記》之言禘者凡十一篇……無明文者五而以為(wei) 時祭者五,未有一篇言為(wei) 殷祭者。”(《崔東(dong) 壁遺書(shu) 》,第501-502頁)但胡培翬的如下言述可構成對崔氏的回應:“殷祭以禘為(wei) 大,時祭以嚐為(wei) 大,故孔子在《中庸》舉(ju) 禘與(yu) 嚐言之。嚐者,秋祭,秋時百物成實,物備禮多,故禮家稱為(wei) 大嚐。周於(yu) 季秋大饗帝,亦此義(yi) 。若《祭統》雲(yun) ‘莫重於(yu) 禘嚐’,又雲(yun) ‘禘嚐之義(yi) ’矣,是據夏殷時禮言之,自指時禘,與(yu) 此別也。”(《胡培翬集》,第402頁)

 

(15)程端學:《程氏春秋或問》卷3,《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60冊(ce) ,第603頁。

 

(16)崔述:《崔東(dong) 壁遺書(shu) 》,顧頡剛編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09頁。

 

(17)鄭玄禘釋的複雜性,來源於(yu) 禘禮本身的多樣性。段玉裁雲(yun) :“禘有三:有時禘,有殷禘,有大禘。時禘者,《王製》:‘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嚐,冬曰蒸’是也,夏商之禮也。殷禘者,周春祠,夏禴(即礿字),秋嚐,冬蒸,以禘為(wei) 殷祭,殷者,盛也。禘與(yu) 祫皆合群廟之主,祭於(yu) 大祖廟也。大禘者,《大傳(chuan) 》《小記》皆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謂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皆用正歲之正月郊祭之。《孝經》‘郊祀後稷以配天’,配靈威仰也。《毛詩》言禘者二,曰‘《雝》,禘大祖也’,大祖謂文王,此言殷祭也;曰‘《長發》,大禘也’,此言商郊祭感生帝汁光紀以玄王配也。雲(yun) 大禘者,蓋謂其事大於(yu) 宗廟之禘。《春秋經》言諸侯之禮:僖八年‘禘於(yu) 太廟’,太廟謂周公廟,魯之太祖也;天子宗廟之禘,亦以尊太祖,此正禮也。其他經言‘吉禘於(yu) 莊公’,《傳(chuan) 》之‘禘於(yu) 武公’,‘禘於(yu) 襄公’,‘禘於(yu) 僖公’,皆專(zhuan) 祭一公。僭用禘名,非成王賜魯重祭,周公得用禘禮之意也。昭穆固有定,曷為(wei) 審諦而定之也。禘必群廟之主皆合食,恐有如夏父弗忌之逆祀亂(luan) 昭穆者,則順祀之也。天子諸侯之禮,兄弟或相為(wei) 後,諸父諸子或相為(wei) 後,祖行孫行或相為(wei) 後,必後之者與(yu) 所後者為(wei) 昭穆,所後者昭則後之者穆,所後者穆則後之者昭,而不與(yu) 族人同昭穆。以重器授受為(wei) 昭穆,不以世係蟬聯為(wei) 昭穆也。故曰:‘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宗廟之禮謂禘祭也。禘之說大亂(luan) 於(yu) 唐之陸淳、趙匡。後儒襲之,不可以不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6頁)

 

(18)黃以周:《禮書(shu) 通故》,第2冊(ce) ,王文錦點校,北京:中華書(shu) 局,2007年,第763頁。

 

(19)“鄭玄以《祭法》禘黃帝及嚳為(wei) 配圓丘之祀《,祭法》說禘無圓丘之名《,周官》圓丘不名為(wei) 禘,是禘非圓丘之祭也。玄既以《祭法》禘嚳為(wei) 圓丘,又《大傳(chuan) 》‘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玄又施之於(yu) 郊祭後稷,是亂(luan) 禮之名實也。按《爾雅》雲(yun) :‘禘,大祭也。’‘繹,又祭也。’皆祭宗廟之名。則禘是五年大祭先祖,非圓丘及郊也。周立後稷廟,而嚳無廟,故知周人尊嚳不若後稷之廟重。而玄說圓丘祭天祀大者,仲尼當稱昔者周公禘祀嚳圓丘以配天。今無此言,知禘(‘禘’當為(wei) ‘嚳’)配圓丘非也。又《詩·思文》後稷配天之頌,無帝嚳配圓丘之文。知郊則圓丘,圓丘則郊。所在言之則謂之郊,所祭言之則謂之圓丘。於(yu) 郊築泰壇象圓丘之形。以丘言之,本諸天地之性,故《祭法》雲(yun) :‘燔柴於(yu) 泰壇,則圓丘也。’《郊特牲》雲(yun) :‘周之始郊日以至。’《周禮》雲(yun) :‘冬至祭天於(yu) 圓丘。’知圓丘與(yu) 郊是一也。”(《禮記正義(yi) 》卷26《郊特牲》,《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3冊(ce) ,第929頁)蕭梁時代的何胤則堅持鄭玄觀點,主張“南郊祠五帝靈威仰之類,圜丘祠天皇大帝、北極大星是也。往代合之郊丘,先儒之巨失”。(《梁書(shu) ·何胤傳(chuan) 》)

 

(20)《禮記正義(yi) 》卷46《祭法》,《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5冊(ce) ,第1507頁。

 

(21)衛湜:《禮記集說》卷84,《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8冊(ce) ,第750-751頁。

 

(22)此正如馬晞孟(字彥醇)所雲(yun) :“虞夏者黃帝之所自出也,故虞夏禘黃帝;商周者嚳之所自出也,故商周禘帝嚳。”(參見衛湜:《禮記集說》卷108,《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9冊(ce) ,第335頁)

 

(23)衛湜:《禮記集說》卷108,《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9冊(ce) ,第340頁。與(yu) 此相類,清代學者夏炘在其《釋禘》中斷言:“以禘為(wei) 祀天之說者,始於(yu) 韋元成之解《祭義(yi) 》,而康成因之以注《禮》箋《詩》。後儒同異蠡起,唐陸淳、宋趙匡據《大傳(chuan) 》《喪(sang) 服小記》《祭法》諸篇,而得禘之正說,一洗鄭氏之陋。然而為(wei) 鄭氏之學者猶不能無疑,遍檢經傳(chuan) 言禘,雖三代異製,王朝侯國異宜,末世僭越異禮,其間有孔氏遺言,有後儒依托純集,亦複異趣,而皆以為(wei) 宗廟之祭,無一語及祭天者。”(夏炘:《學禮管釋》卷2《釋禘一》,《續修四庫全書(shu) 》第93冊(ce) ,第50-51頁)

 

(24)此二十五證見夏炘:《學禮管釋》卷2《釋禘一》,《續修四庫全書(shu) 》第93冊(ce) ,第50-51頁。其中,有些根本不能作為(wei) 宗廟之祭的證據,如證一至三;而且,西周之禘禮到諸侯之禘禮的演化沒有被考慮進去,因而經學中存在的正禮與(yu) 非禮沒有被慮及。

 

(25)胡培翬:《禘祫問答》,《胡培翬集》,第378、380頁。

 

(26)黃以周雲(yun) :“《祭法》‘禘郊’與(yu) ‘祖宗’對文,禘謂祭天,當從(cong) 鄭注,已詳《郊禮門》。《大傳(chuan) 》‘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以祖配之’下,即繼以‘諸侯及其太祖,大夫士幹祫及其高祖’,《喪(sang) 服小記》下亦繼之以‘而立四廟’,明指廟禘為(wei) 言。《喪(sang) 服傳(chuan) 》曰:‘都邑之士則知尊禰矣,大夫及學士則知尊祖矣,諸侯及其太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玩其文義(yi) ,亦據一本之親(qin) 而言。鄭注以祖所自出為(wei) 祈穀郊,自不可從(cong) 。《郊特牲疏》引《五經異義(yi) 》雲(yun) :‘古《春秋左氏》說,天子之子以上德為(wei) 諸侯者,得祀所自出,魯以周公之故,立文王廟。’此以禘所自出為(wei) 祖廟之祭,義(yi) 實勝鄭;但謂魯祖文王,尚失事實。”(黃以周:《禮書(shu) 通故》,第763、764頁)

 

(27)黃以周:《禮書(shu) 通故》,第764頁。

 

(28)董蓮池:《殷周禘祭探真》,《人文雜誌》1994年第5期。另外楊天宇認為(wei) ,以始祖後稷配祭,是周人祭天禮的常製,但禘卻是宗廟之祭,與(yu) 配天無關(guan) 。楊氏亦以甲骨金文的文本證之。但對於(yu) 周原甲骨編號H11:82的文本“……王其(刀/阝)帝……天……”,陳全方以為(wei) 帝即禘,禘天即祭天,楊卻以為(wei) 帝是否禘,卻難以斷定。(參見楊天宇:《周人祭天一祖配天考》,《史學月刊》2005年第5期)

 

(29)皮錫瑞:《魯禮禘祫義(yi) 疏證》(光緒二十五年刻本),《續修四庫全書(shu) 》第112冊(ce) ,第777頁。

 

(30)黃以周:《禮書(shu) 通故》第2冊(ce) ,第620-621頁。

 

(31)《白虎通》雲(yun) “:《周官》,祭天後夫人不與(yu) 者,以其婦人無外事。”陳立疏證雲(yun) “:據《內(nei) 司服疏》補。案宗廟之祭,必夫婦親(qin) 之。《禮運疏》引《三禮義(yi) 宗》,天子諸侯大祫之祭,並有後夫人酌齊之禮。而《周禮》於(yu) 祭天無後夫人之禮,故知後夫人不與(yu) 也。”(陳立:《白虎通疏證》卷12《闕文》,第566頁)

 

(32)《周禮注疏》卷22《春官宗伯下·大司樂(le) 》,《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8冊(ce) ,第690頁。金榜《禮箋》引《國語》“禘郊之事,則有全烝”“禘郊不過繭栗”證之,謂天地之祭亦名為(wei) 禘。(參見《胡培翬集》,第381頁)案金榜《禮箋》卷3《禘》雲(yun) :“天祭莫大於(yu) 圜丘,地祭莫大於(yu) 方澤,與(yu) 宗廟禘其祖之所自出,三者皆禘。見於(yu) 鄭君釋《周官經·大司樂(le) 》。後儒習(xi) 知宗廟有禘,疑非祭天地之名。惟鄭君識古,能述其義(yi) 。《周語》‘禘郊之事,則有全烝’、《魯語》。”(參見《續修四庫全書(shu) 》第109冊(ce) ,第69頁)

 

(33)衛湜:《禮記集說》卷84,《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8冊(ce) ,第754頁。

 

(34)(35)崔述:《崔東(dong) 壁遺書(shu) 》,第511頁,第505、515頁。

 

(36)崔述在將禘禮限製在宗廟之祭之後,進一步剔除其中的“不王不禘”的成分,進一步將曆代學者所據以探討禘的最重要文本《大傳(chuan) 》與(yu) 《喪(sang) 服小記》視為(wei) 禘的歧出之物,由是禘禮與(yu) 王者的特定關(guan) 聯被褫奪,禘禮本身包含著因“名位不同”而導出的“禮亦異數”也被蕩平。於(yu) 是,在崔述那裏,禘成為(wei) 王者、諸侯甚至大夫等共同享有的同質之禮。

 

(37)惠棟:《禘說》,《清經解清經解續編》第9冊(ce) ,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847頁。

 

(38)按照鄭玄,《祭法》所謂的禘(祭昊天上帝)、郊(祭感生帝)一在圜丘,一在南郊,而祖、宗則在明堂。此與(yu) 《孝經·聖治章》“昔者周公郊祀後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yu) 明堂以配上帝”相呼應。黃以周指出:明堂者,唐虞謂之“天府”,又謂之“五府”,府,聚也,言天之五帝聚集於(yu) 此,明堂專(zhuan) 祀五帝,其禮甚古。(參見《儆季雜著》一《禮說一》,《黃式三黃以周合集》第15冊(ce)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3頁)

 

(39)江永:《禘祭後說》,《善餘(yu) 堂文集》,第20-21頁。

 

(40)金榜的觀點見《禮箋》其雲(yun) :“周人祖文武,祖之所自出者,稷也。稷為(wei) 太祖廟,立文世室、武世室配之,皆世世不毀。古者配祭有二:自外至者,無主不止,故祭必有配,郊祀後稷以配天是也。妻祔食於(yu) 夫為(wei) 配,《少牢》以某妃配某氏是也。子孫陳於(yu) 祖為(wei) 合食,不謂之配。自王之雝誤釋此《記》,後學競為(wei) 異說,至謂周人禘嚳以稷配,魯禘文王以周公配。然《祭法》言禘嚳,不下及稷,《明堂位》言禘周公,不上及文王。”(引黃以周:《禮書(shu) 通故》,第765頁。另可參見金榜:《禮箋》卷3《禘》,《續修四庫全書(shu) 》第109冊(ce) ,第69-72頁,尤其是第70頁)

 

(41)崔述:《崔東(dong) 壁遺書(shu) 》,第509-511頁。

 

(42)就連王夫之也以為(wei) 禘為(wei) 以始祖配帝之祭:“禘者,禘其所自出之遠祖有天下者於(yu) 大廟,而以其祖配焉。蓋古之王者,皆出於(yu) 上古有天下者之苗裔,德衰命改,降為(wei) 諸侯,固未絕其統祀,後世複興(xing) ,起陟天位,必推本所自出之帝,以昭大統之所從(cong) 係,所謂‘德厚者其流光’也。‘郊’者,祀帝於(yu) 郊而以祖配之也。古之有天下者,雖德衰命革而統祀不絕,逮其複振,則必有德有功者,或為(wei) 天子,或為(wei) 諸侯,而再興(xing) 焉,後世王者因之以有天下,則尊其再興(xing) 建國者以配天於(yu) 郊,昭天統之所自垂也。”在王夫之看來,“郊禘之說,自漢以降,雜說繁興(xing) ,考之《五經》,參之義(yi) 理,唯王肅之說為(wei) 近正,故宗其論議而折衷之。鄭玄襲讖緯之言,妖妄而誣;孔穎達守陋保殘,其固甚矣”。(《禮記章句》卷23《祭法》,《船山全書(shu) 》第4冊(ce) ,第1088-1089頁)

 

(43)楊複雲(yun) :“嚐以《大戴禮帝係》及司馬《史記》考之,乃知趙伯循之言,確乎不可易也。”(《禮記集說》卷108,《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9冊(ce) ,第340頁)

 

(44)《禮記正義(yi) 》卷46《祭法》,《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5冊(ce) ,第1507頁。

 

(45)《禮記集說》卷108,見《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9冊(ce) ,第340-341頁。

 

(46)(47)《禮記章句》卷23《祭法》,《船山全書(shu) 》第4冊(ce) ,第1089、1088頁。

 

(48)(49)《禮記注疏》卷46《祭法》,《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5冊(ce) ,第1508、1506頁。

 

(50)《禮記集說》卷108,參見《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9冊(ce) ,第337頁。

 

(51)程頤:《禘說》,見程顥、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shu) 局,2004年,第670頁。

 

(52)陳澔:《禮記集說》,第252頁。

 

(53)王夫之:《禮記章句》卷23《祭法》,《船山全書(shu) 》第4冊(ce) ,第1087頁。《國語·魯語上》有一段與(yu) 《祭法》相類的文本,見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154-161頁。二者互文,共同支持功德論的解釋,崔述亦雲(yun) :“《魯語》之禘主於(yu) 祀有功。”(《崔東(dong) 壁遺書(shu) 》,第507頁)

 

(54)值得注意的是,《漢書(shu) 》卷73《韋賢傳(chuan) 》雲(yun) :“蓋聞王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尊尊之大義(yi) 也;存親(qin) 廟四,親(qin) 親(qin) 之至恩也。”若此與(yu) 《祭法》對勘,則可以了解到禘、郊、祖、宗所立的原則並非基於(yu) 親(qin) 親(qin) ,而是尊尊;此正與(yu) 四親(qin) 廟基於(yu) 親(qin) 親(qin) 原則有所不同。

 

(55)崔述:《崔東(dong) 壁遺書(shu) 》,第510頁。

 

(56)江永說:“商人惟知有娀,周人惟知薑嫄,絕無一言及於(yu) 帝嚳,一若知母而不知父。即令稷、契之生,不由帝嚳,亦當尊嚳為(wei) 父,何以周人為(wei) 薑嫄立廟,專(zhuan) 有先妣之享,而帝嚳未之聞乎?……固不以嚳為(wei) 父也。既不以嚳為(wei) 父,而記禮者謂商、周皆禘帝嚳,但以帝王製禮之常法臆之,而非當時之事實也。”(參見江永:《禘祭說》,《善餘(yu) 堂文集》,第18頁)邢昺亦雲(yun) :“遍窺經籍,並無以帝嚳配天之文。若帝嚳配天,則經應雲(yun) 禘嚳於(yu) 圜丘以配天,不應雲(yun) 郊祀後稷也。”(參見李隆基注、邢昺疏:《孝經注疏》卷5《聖治章》,《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26冊(ce) ,第36頁)

 

(57)崔東(dong) 壁雲(yun) :“夫鄭以‘所自出’者為(wei) 天神,故以‘其祖’為(wei) 始祖,今王、趙既以‘所自出’者為(wei) 人,則是此祖之前尚有一代,豈得稱此祖為(wei) 始祖乎!”(參見《崔東(dong) 壁遺書(shu) 》,第509頁)

 

(58)崔東(dong) 壁從(cong) 事實層麵對帝王家族論的批評,見《崔東(dong) 壁遺書(shu) 》,第510頁。

 

(59)崔述:《崔東(dong) 壁遺書(shu) 》,第511頁。故而崔述對“趙氏乃加‘始’於(yu) ‘祖’之上而續‘帝’於(yu) ‘所自出’之下,以誣《小記》《大傳(chuan) 》”表示不滿。(參見《崔東(dong) 壁遺書(shu) 》,第510頁)

 

(60)惠棟:《禘說一》,《清經解清經解續編》第9冊(ce) ,第847頁。

 

(61)在這方麵可以找到很多的文本文獻:《尚書(shu) ·君奭》:“故殷禮陟配天,多曆年所。”《尚書(shu) ·詔告》:“其自時配皇天,毖祀於(yu) 上下。”《詩·大雅·生民序》:“《生民》,尊祖也,後稷生於(yu) 薑嫄,文武之功,起於(yu) 後稷,故推以配天焉。”《漢書(shu) ·郊祀誌下》:“王者尊其考,欲以配天,緣考之意,欲尊祖,推而上之,遂及始祖。是以周公郊祀後稷以配天。”《孝經·聖治章》:“昔者周公郊祀後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yu) 明堂,以配上帝。”《宗周銘》:“用邵各不顯祖考先王,先王其嚴(yan) 在上。”《詩經·大雅·文王》:“文王在上,於(yu) 昭於(yu) 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等等。

 

(62)何休注:“據郊者主為(wei) 祭天。祖謂後稷,周之始祖,薑嫄屨大人跡所生。配,配食也……必得主人乃止者,天道闇昧,故推人道以接之。不以文王配者,重本尊始之義(yi) 也,故《孝經》曰‘郊祀後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yu) 明堂以配上帝’。上帝,五帝,在太微之中,迭生子孫,更王天下。書(shu) 改卜者,善其應變得禮也。”(《公羊傳(chuan) 注疏》卷15宣公三年,《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21冊(ce) ,第377-378頁)《喪(sang) 服小記》鄭玄注引“自外至者,無主不止”,疏雲(yun) :“‘外至’者,天神也,‘主’者,人祖也。故祭以人祖配天神也。”(《禮記注疏》卷32《喪(sang) 服小記》,見《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4冊(ce) ,第1122頁)《白虎通·郊祀》亦有類似的說法。與(yu) 此相聯係,郊祭之禘,《春秋》《左傳(chuan) 》未見一例(許子濱:《〈春秋〉、〈左傳(chuan) 〉禘祭考辨》,參見許子濱:《〈春秋〉、〈左傳(chuan) 〉禮製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07頁),蓋《春秋》為(wei) 魯國之史,故不載,其所謂禘則有吉禘、三年大祭之禘與(yu) 時禘。由於(yu) 《春秋》之禘為(wei) 宗廟之祭,屬於(yu) 內(nei) 祭,故而春秋之禘皆用柔日(包括乙、丁、己、辛、癸),此似可與(yu) 《禮記·曲禮上》“外事以剛日,內(nei) 事以柔日”呼應。

 

(63)楊天宇:《周人祭天以祖配天考》,《史學月刊》2005年第5期。

 

(64)《國語·周語下》:“自後稷以來寧亂(luan) ,及文、武、成、康而僅(jin) 克安民。自後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杜預注:“自後稷播百穀以始安民,凡十五王,世循其德,至文王乃平民受命也。十五王,謂後稷、不窋、鞠、公劉、慶節、皇仆、差弗、毀隃、公非、高圉、亞(ya) 圉、公組、太王、王季、文王。”(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100頁)這表明在周人的自我意識中,後稷是作為(wei) 始祖而存在的。《左傳(chuan) 》昭公九年記載周景王之言:“我自夏以後稷,魏、駘、芮、岐、畢,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dong) 土也;巴、濮、楚、鄧,吾南土也;肅慎、燕、亳,吾北土也。”這同樣可以表明周以後稷為(wei) 始祖的意識。

 

(65)關(guan) 於(yu) 終王吉禘,惠棟給出了具體(ti) 的描述:“祭莫大於(yu) 喪(sang) 畢之吉禘,一王終嗣,天子即吉,奉新陟之王升,合食於(yu) 明堂。上自郊、宗、石室,旁及毀廟,下逮功臣,無不與(yu) 食,而天者又祖之所自出,合數十世之主行配天之禮,故謂之大禘。是時四海助祭,荒服皆至,故謂之終王。祭畢而朝諸侯,天子負斧依南鄉(xiang) 而立三公,中階諸侯,阼階諸伯,西階諸子,門東(dong) 諸男,門西九夷,東(dong) 門之外八蠻,南門之外六戎,西門之外五狄,北門之外九采,應門之外孝經,所謂孝莫大於(yu) 嚴(yan) 父,嚴(yan) 父莫大於(yu) 配天,配天之禮九夷八蠻,五戎六狄,各以其職來助祭,所謂合萬(wan) 國之歡心,以事其先王,通神明而光四海。王者之祭莫大於(yu) 此。”(參見惠棟:《說禘一》,《清經解清經解續編》第9冊(ce) ,第848頁)

 

(66)孔穎達疏雲(yun) :“此一經釋所以郊祭天之義(yi) 。天為(wei) 物本,祖為(wei) 王本,祭天以祖配,此所以報謝其本。反始者,反其初始。以財言之,謂物為(wei) 本,以終言之,謂初為(wei) 始。謝其財,謂之報,歸其初,謂之反。大義(yi) 同也。皇氏雲(yun) :‘上文社稷下直雲(yun) 報本反始,此文天神尊,故加大字。’義(yi) 或然也。”(《禮記注疏》26《郊特牲》,《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13冊(ce) ,第934頁)

 

(67)在《春秋繁露》中這一思想屢被提及:《為(wei) 人者天篇》雲(yun) :“人之本於(yu) 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順命篇》雲(yun) :“天者萬(wan) 物之祖。”與(yu) 此類似,《莊子·達生篇》雲(yun) :“天地者,萬(wan) 物之父母也。”

 

(68)《尚書(shu) 正義(yi) 》卷3《舜典》,《十三經注疏》整理本,第2冊(ce) ,第64頁。

 

(69)蘇輿:《春秋繁露義(yi) 證》卷9《觀德》,北京:中華書(shu) 局,1992年,第269頁。蘇輿進一步指出:“古者享帝與(yu) 享親(qin) 並重。享帝則知天地萬(wan) 物皆吾一體(ti) ,《春秋》所以治人物而推及山川草木昆蟲也。享親(qin) 則知吾形體(ti) 所自來,聖人所以敬祖親(qin) 親(qin) ,由一身而推及九族、百姓、萬(wan) 國也。孔子曰:‘誌在《春秋》,行在《孝經》。’孝經所以立天下之大本,《春秋》所以經天下之大經。(本鄭注。)《孝經》原於(yu) 親(qin) ,《春秋》原於(yu) 天,皆所以廣治也。墨子知天而不知祖,故愛無差等,而眾(zhong) 生平等之說,蔓延於(yu) 今,且以家族之義(yi) 為(wei) 私矣。董子兩(liang) 明其義(yi) ,所為(wei) 得聖人之純也。”(參見《春秋繁露義(yi) 證》卷9《觀德》,第269頁)

 

(70)(71)(72)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8年,第349頁。

 

(73)蘇輿:《春秋繁露義(yi) 證》卷15《順命》,第412頁。

 

(74)惠棟:《禘說二》,《清經解清經解續編》第9冊(ce) ,第851頁。

 

(75)惠棟:《禘說一》,《清經解清經解續編》第9冊(ce) ,第849頁。惠棟更為(wei) 簡潔的表述如下:“郊配一帝,百神從(cong) 祀;禘配六天,百王與(yu) 食。”(惠棟:《禘說一》,《清經解清經解續編》第9冊(ce) ,第849頁)

 

(76)《荀子·禮論》:“郊者,並百王於(yu) 上天而祭祀之也。”《禮記·禮運》曰:“禮行於(yu) 郊而百神受職焉。”《禮記·祭法》曰:“燔柴於(yu) 泰壇,祭天也;瘞埋於(yu) 泰折,祭地也;用騂犢。埋少牢於(yu) 泰昭,祭時也;相近於(yu) 坎壇,祭寒暑也。王宮,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壇,祭四方也。山林、川穀、丘陵,能出雲(yun) 為(wei) 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諸侯在其地則祭之,亡其地則不祭。”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前文所引惠棟以並百王歸於(yu) 鄭玄所謂的“郊”、以祭百神歸於(yu) 《祭法》之禘,有其問題。結合《荀子》與(yu) 《禮記》可知以始祖配天之郊祭,本身即可包含並百王、祭百神的要義(yi) 。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