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綱】“受命於天”乃是一種政治文明

欄目:快評熱議
發布時間:2016-03-09 13:4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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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綱

作者簡介:金綱,原名李作乾,男,西曆1952年出生於(yu) 天津市。著有《論語鼓吹》(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大宋帝國三百年》(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等。


 

“受命於(yu) 天”乃是一種政治文明

作者:金綱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節選自《大宋帝國三百年》第三部(6、7冊(ce) )(金綱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2016年3月1日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二月初一日丙申

           耶穌2016年3月9日

 

 

 

宋真宗“祀汾陰”回程時,在河中府轄境的河神廟附近,登上一個(ge) 亭子遠眺(真宗似乎喜歡遠眺),但見黃河之上有漁夫在駕駛小船捕魚,岸邊田野有農(nong) 夫在操練耒耜耕耘,不禁說道:

 

“百姓作業(ye) 其樂(le) 乎?使吏無侵擾,則日用而不知矣。”

 

真宗這一段話,很“哲學”。“日用而不知”,是《周易•係辭上》中的話頭。一般以為(wei) 《係辭》等解釋《周易》的文字為(wei) 聖人孔子所作,今天已經很難考證,但這類文字確實藏有高妙的生命智慧,值得現代人慢慢玩味。

 

《係辭上》中的完整話語如下: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wan) 物而不與(yu) 聖人同憂,盛德大業(ye) 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ye) ,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解釋這番話,很麻煩,可以知道幾個(ge) 事實幫助理解。

 

世界處於(yu) 陰陽變化之中,這種變化乃是“大德”所在,很難測知;但其正道在“生生”之際,因為(wei) 天地之“大德”是“好生”。故天下萬(wan) 有“生生不息”,是聖人也是神祇的願景。

 

而“生生不息”,是不需要被打擾的。因此聖人與(yu) 神祇都期待“無為(wei) 而治”,也即在民間自發秩序原理下,百姓自發呈現生命活力。但達致這個(ge) 生態,以搶劫、盤剝私有財產(chan) 為(wei) 能事的“非生產(chan) 性掠奪集團”就是一種禍害,如官司聚斂,如墨吏榨剝,如藩鎮割據,如契丹南侵……聖人作為(wei) 邦國精英,百姓讓渡於(yu) 他們(men) 的權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寄希望於(yu) 他們(men) 製止各種“非生產(chan) 性掠奪集團”的巧取與(yu) 豪奪。而百姓可以不必知曉此中邏輯。

 

仁政,也即合法權力的“體(ti) ”就是致力於(yu) “無為(wei) 而治”;“用”就是達致“安居樂(le) 業(ye) ”——“安居樂(le) 業(ye) ”,是一切合法權力最重要的民生訴求。君子之道在到達此一境界的日用倫(lun) 常中,幾乎看不出它的使用,所以稱之為(wei) “無用”。但正是這種“無用”才彰顯出“無為(wei) 而治”的“大用”。

 

真宗讀書(shu) 頗勤,對《周易》有心得。可以說,這話頭,捫著了聖賢之心,也接近了神祇之道。邦國治理中,“百姓作業(ye) 其樂(le) ”,是公序良俗條件下的最優(you) 生態;“使吏無侵擾”,是通往無為(wei) 而治的法製成效;“(百姓)日用而不知”,是聖賢放棄種種自我旌表後的天下渾侖(lun) 之象,此象,元、亨、利、貞。

 

這一段話,透露出大宋君王“以百姓之心為(wei) 心”的總訴求,是傳(chuan) 統中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正大自律。所以,他的好大喜功,確實如洪邁所說,與(yu) 秦始皇、隋煬帝不同,基本不動用黎民力量,不因大典或工程而延誤農(nong) 時,更不像無恥帝王們(men) 那樣打著冠冕堂皇的種種旗號“白使喚人”。大宋用人,就有賞賜,也即嘉獎,也即報酬,而且還很豐(feng) 厚。大宋,講理。因此,他的大典、大工程,幾乎相當於(yu) 開辟了特殊的臨(lin) 時就業(ye) 渠道,用一種勞役方式給予文武士庶以足夠犒賞。這事帶有相當程度的“富民”政策性質。

 

當他麵對天神地祇,像孩子一樣宣誓,並以“受命於(yu) 天”的“代表”資格,為(wei) 天下祈福時,我相信他的真誠。

 

帝王與(yu) 帝王不同。

 

大宋帝王與(yu) 曆代帝王不同。

 

真宗更不同於(yu) 其他大宋帝王。

 

他一方麵需要按照時代給定的精神資源、思想資源和知識資源尋求超越於(yu) 自我的力量,以“神道設教”的模式“恫嚇”可能的異族侵略者,最大限度地爭(zheng) 取國家安全;另一方麵,他也虔敬地相信:這個(ge) 超越於(yu) 自我的力量一定存在——雖然他還不可能知道,這個(ge) 超人力量,這個(ge) 絕對力量,是單數還是複數?他更無以名之,這個(ge) 力量究竟是“昊天上帝”還是“玉皇大帝”還是“太一真君”還是“後土神”還是“五方帝”?但他知道的是:在“我”趙恒之上,定有一種力量。能夠庇護大宋帝國的不是“我”趙恒,而是這個(ge) “力量”。為(wei) 了獲取這個(ge) 力量的支持或恩典,“我”趙恒必須“愛民”!從(cong) 《尚書(shu) 》以來的傳(chuan) 統,就已經早早告訴了他:天心即民意。天下人都應該是天子之,而“我”趙恒,不過是“受命”來管理這方民庶而已。

 

簡言之,“我”趙恒“受命於(yu) 天”,對天而祈請的,是“佑民之道”。

 

這種真誠,了解真宗一朝種種故實,就知道並非虛言。

 

說到“受命於(yu) 天”,安於(yu) 百年激進思潮的人物往往認為(wei) 這是“統治階級欺騙民眾(zhong) ”的措辭,認為(wei) 這是一個(ge) “天大的謊言”。但在我看來,這類講述或書(shu) 寫(xie) ,乃是一個(ge) “天大的文明”。

 

《自由大憲章》第一句話就是:John,by the grace of God,這位約翰,英格蘭(lan) 國王兼愛爾蘭(lan) 宗主,就認為(wei) 他的權力恩典來自於(yu) 上帝。通常,by the grace of God這句話即翻譯為(wei) “受命於(yu) 天”。

 

事實上,美利堅的《獨立宣言》雖然將主題指稱由君王替換為(wei) 人民,但《宣言》所引入的“超驗維度”仍然是“自然法則和上帝的旨意”,且認為(wei) 人的權利乃是“造物”所賦予。

 

更早於(yu) 《獨立宣言》1百多年,奠定了“美國精神”的《“五月花號”公約》,那是百多位來自英國的北美殖民者,在上岸之前為(wei) 了尋求約束與(yu) 自治,起草的宣誓文本。它也同樣引入了“上帝”這個(ge) 超驗主體(ti) 。《公約》的第一句話就說:In the name of God。通常,這句話被翻譯為(wei) “以上帝的名義(yi) ”。

 

在世界範圍內(nei) 搜索,會(hui) 發現,自詡“受命於(yu) 天”“天賦人權”“以上帝的名義(yi) ”,開始講述正當性、合理性、合法性的政治文本,很多。這類講述,就是“政治文明”。理解人間秩序的“超驗性”前置,需要一點植根於(yu) 人類心底,也即植根於(yu) “集體(ti) 無意識”的衝(chong) 動。抱持一點敬畏之心,抱持一點對人類“理性有限性”的感覺,甚至不必一定是多麽(me) 深刻的認知,對這種“超驗性”的肯認也會(hui) 獲得趨近它而不是背棄它的——能力。真誠說:謙卑,敬畏,對超驗的肯認,是一種能力。在“無法無天”流行長久的時空,一些人漸漸失去了這種能力。

 

真宗很可能明了中原衣冠文明,其源頭,是接續《尚書(shu) 》《周易》傳(chuan) 統的。在那裏麵,有敬畏,是在“畏天”感覺中,試圖對人間的混亂(luan) 做出神聖的救贖。所以,“神”“天”“帝”總是頻繁地被講述、被推演,甚至,被建構。

 

但是,中原,自嬴政以來,將“封建製”破毀之後,萬(wan) 代承襲秦製,而誕育於(yu) 先秦“封建製”的天道敬畏,在離散中不斷稀釋,吾土漸趨一統,而吾民漸趨散分。領主莊園的消失,集權冷酷的高壓,讓“社會(hui) ”也一個(ge) 個(ge) 分離。“絕地天通”在秦後成為(wei) 現實,吏治無情而冷硬,民間蒼白而無助。很多官員少操守,不少士庶無信仰,普遍社會(hui) 不自治。是不是可以回歸《尚書(shu) 》《周易》傳(chuan) 統,召回“敬畏”感,在“秦製”千年傳(chuan) 統下,重新凝聚散沙而成磐石?

 

自從(cong) “五胡亂(luan) 華”之後,中原迭經戰亂(luan) ,異族入侵成為(wei) 中原不得不防的禍害;而藩鎮更往往借助異族力量一逞私欲。如是,中原,現在已經越來越呈現為(wei) 異於(yu) “他者”的存在,這是古聖沒有遭逢的格局。但天下可以由契丹來安排嗎?可以由西夏來安排嗎?可以由大食、占城、蒲端、日本來安排嗎?契丹人的殉葬製行徑,井下投毒殘害大宋子民的行徑,射鬼箭行徑……讓真宗大帝感到不安。他能想到:當我“受命於(yu) 天”開始治理中原天下時,事實上,正承受著一種沉重的責任。中原如果是“散沙”而不是“磐石”,就沒有力量;而在我之上,更有一種無限而絕對的“大能”,我需要尋找這個(ge) “大能”來啟示我、保佑我、推動我,救贖秦始皇嬴政以來“散沙”化的中原,也救贖遍布野蠻勍敵的世界。

 

當我這個(ge) “受命於(yu) 天”的帝王與(yu) 祭司一般的士大夫們(men) 共同治理這個(ge) 帝國時,遭遇了他們(men) 那麽(me) 多的批評和反對之聲。我,趙恒,是正確的嗎?在趙恒“這個(ge) 人”那裏,他自己存在於(yu) 此岸的“成”與(yu) “敗”,不是他行事的主要考量,“是”與(yu) “非”才是。做重要的事,但要做正確的事。如果這件事正確,也很重要,“這個(ge) 人”可以不畏懼麵臨(lin) 失敗。

 

“受命於(yu) 天”,說明世俗的權力並非至高無上,甚至,連江山社稷也不是圖騰,不是信仰對象,不是無條件效忠的實存。終極至高之絕對,在人類精神結構中,隻能是神。“受命於(yu) 天”之後,可以藉此而生成或培育超驗信仰的萌芽。通往信仰的邏輯在此。真宗似乎有意要將“大宋帝國”由一個(ge) “世俗帝國”漂洗為(wei) “神聖帝國”。而“神聖帝國”,乃是凱撒與(yu) 祭司合為(wei) 一體(ti) 的宏大敘事。當著薩滿巫術傳(chuan) 統已經式微,而“一神教”還沒有機緣進入世俗世界時,這種宏大敘事是建構性質的,而不是演繹性質的。因此,它先天性地缺少神恩惠顧與(yu) 時間浸淫,沒有支撐這種敘事的根脈、邏輯與(yu) 普適精神;相反,在“多神信仰”久遠而又遼闊的背景下,不過又添加了一種信仰而已。

 

當他不自覺地試圖將“大帝”與(yu) “祭祀”兩(liang) 副擔子同時挑起時,事實上是力不從(cong) 心的。

 

所以,我相信這位十一世紀的帝國領袖,有一種為(wei) 他朦朧感知但無法指陳的隱秘的悲壯感。他用“神道設教”的方式去相信神。他對神的最高籲請,就是“天佑大宋”。他已經被他推演的邏輯縈回旋繞得進入了聖潔的迷狂,也許,他以為(wei) 這種感覺就是“神召”,是神在他自造的“天書(shu) ”中,召喚他成為(wei) 合格的“受命於(yu) 天”的俗世領袖。而他的“使命”,就是救贖這個(ge) 混亂(luan) 的天下,在與(yu) “他者”共存的世界上,安排中原華夏以“敬畏”為(wei) 主題詞的未來。

 

敬畏,以及敬畏的對象,不是假相。那是金星與(yu) 火星之間,人類能夠感覺到的基本實在,就像一個(ge) 人感覺到了暈眩和堅硬一樣。對星辰大海,對天命神道,對上帝或昊天上帝的敬畏,並非簡單的“假設”,那同時也是人類對宇宙真相和“絕對”力量的知性理解,與(yu) ,實在感覺。

 

嘲笑宋真宗“神道設教”是可以理解的;嘲笑他是否真的“受命於(yu) 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同時嘲笑他的虔誠敬畏之心,就如同嘲笑英王約翰、美利堅領袖傑斐遜和“五月花號”上的1百多位大不列顛清教徒一樣,實在是沒有認清人性源於(yu) 自然求索真相的真相。政治文明之所以需要“超驗”前置,也即對“絕對”的敬畏,是對文明的一種自動趨近,是對野蠻的一種自我剝離和製衡,是走出犬儒和厭世藩籬、不可承受但必須承受之“重”。當“敬畏”開始照耀時,生命會(hui) 獲得一種賞心悅目的感恩。祖蔭或是神創,生命之來源會(hui) 與(yu) 當下共時存在。於(yu) 是,一種克己性質的道德律令讓敬畏者變得潔淨而又豐(feng) 富。即使他在積建的大廈注定失敗——如玉清昭應宮——那“敬畏”的道種還是會(hui) 氤氳存在,遊蕩於(yu) 大地、升騰於(yu) 天空,在大海星宿之間迤邐穿行。所以,神享用的不是“太牢”,不是“燎火”,不是“大典”,不是跪拜匍匐,而是——敬畏。

 

有此敬畏,與(yu) ,無此敬畏,中間橫亙(gen) 著的,(如我曾經說過的那樣)是“遼闊而頑厚的隔膜”。

 

基於(yu) 此,我甚至願意同情理解真宗大帝以“敬畏”為(wei) 主題詞,大搞“神道設教”這一場“勞民”而“不傷(shang) 財”的求神祈福運動了——之所以說“不傷(shang) 財”,是因為(wei) 借助真宗毫不吝嗇的賞賜和蠲免,以及種種商業(ye) 性購買(mai) ,財富,已經重新回到了民間。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