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荀學的三種曆時範式及其共時模型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5-04-25 16:4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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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玉順

作者簡介:黃玉順,男,西元一九五七年生,成都人,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博士。曾任四川大學哲學係教授,現任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易經古歌考釋》《超越知識與(yu) 價(jia) 值的緊張——"科學與(yu) 玄學論戰"的哲學問題》《麵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愛與(yu) 思——生活儒學的觀念》《儒學與(yu) 生活——"生活儒學"論稿》《儒家思想與(yu) 當代生活——"生活儒學"論集》《生活儒學講錄》等。

荀學的三種曆時範式及其共時模型

作者:黃玉順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國際儒學論叢(cong) 》第16輯,社會(hui) 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

 

我談一些感想。我早就知道荀學專(zhuan) 家左藤將之教授的大名,但是一直沒有結識的機緣,今天是第一次見,非常高興(xing) !今天這裏在座的還有路德斌教授,他也是荀學專(zhuan) 家。除了這兩(liang) 位荀學專(zhuan) 家之外,在座的其他人,包括我自己,也多多少少研究過荀子。當然,我們(men) 的研究角度和方法可能有所不同。我在2015年出版過一本書(shu) ,是研究正義(yi) 論——製度倫(lun) 理學的,那是教育部的一個(ge) 課題,書(shu) 名叫作“中國正義(yi) 論的形成”,副標題是“周孔孟荀的製度倫(lun) 理學傳(chuan) 統”。[①]其中,荀子所占篇幅的最大,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就中國正義(yi) 論的形成來說,荀子是集大成者,也就是說,到他這裏,中國正義(yi) 論就基本定型了。所以,我對荀子思想高度重視。研究中國思想和儒家思想,不談荀子是不行的,因為(wei) 他是一個(ge) 樞紐性的、承前啟後的人物。

 

今天聽了佐藤教授的報告,我談幾點想法。

 

一、荀學的詮釋方法問題

 

左藤教授的報告,主要觀點是:過去人們(men) 所說的荀子和韓非子之間的關(guan) 係,其實是不存在的。報告主要是從(cong) 兩(liang) 個(ge) 方麵來論述和論證的:一方麵,荀、韓之間並沒有具體(ti) 的師生關(guan) 係;另一方麵,從(cong) 思想上來講,荀、韓之間也沒有繼承關(guan) 係。

 

後麵這個(ge) 方麵,報告主要是從(cong) 人性論的角度來考察的,提出了一些獨到的見解。當然,先秦諸子的人性論是一個(ge) 很複雜的問題。例如,報告說,諸子所持的“趨利避害”的人性論,並不隻是荀、韓兩(liang) 人才持有的,因此,不能從(cong) 他們(men) 兩(liang) 人都持有這種人性論來證明他們(men) 之間具有師承關(guan) 係。但事實恐怕不完全是這樣,其實,先秦諸子並不是都認為(wei) 人性就是“趨利避害”。例如孟子就講,“趨利避害”這樣的本性,“君子不謂性也”[②];這就是說,孟子認為(wei) ,“趨利避害”這樣的“形色天性”[③],不能稱為(wei) “人性”,因為(wei) 這其實是動物性。這就是儒家講的“人禽之辨”。當然,左藤教授也有自己的理由和證據,而且也是有啟發性的。

 

但我更關(guan) 心的是方法論的問題。從(cong) 方法上來說,左藤教授主要運用的是考據的方法,包括文獻的考證、文字的訓詁。例如,報告談到《史記》記載的韓非“與(yu) 李斯俱事荀卿”[④],認為(wei) 這個(ge) “事”字不能講成“侍”,即不能講成學生對老師的侍奉。這是一個(ge) 獨特的角度和解釋方式。不過,我可能不會(hui) 同意這個(ge) 解釋,其他學者可能也不會(hui) 同意這個(ge) 解釋。當然,左藤教授有他的根據,有他的材料方麵的證據。

 

報告的總的方法,是一種“史學”之下的“思想史”的方法。但是,我和左藤教授的研究方法有些不同,關(guan) 注點也有些不同,我可能會(hui) 更哲學化一些。我不了解台灣那邊的學科建製是怎樣的,但是就中國大陸來講,左藤教授這種研究方法,應該不是哲學這一塊的,而是屬於(yu) 史學那一塊的。我不知道左藤教授是否了解這個(ge) 學科體(ti) 製。“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包括台大的哲學係,也有一些學者這麽(me) 做,他們(men) 的研究方法也不是太哲學,更多的是思想史的方法。在學科體(ti) 係上,這兩(liang) 者是有嚴(yan) 格的區分的。當然,我不是說那種方法不對。我自己雖然是做哲學的,但我也不太區分這兩(liang) 種方法。我自己對荀學的研究、對儒學的研究,是希望能夠將這兩(liang) 者結合起來。我在一些文章裏提出了對於(yu) “中國哲學史”的做法的不滿意,就在於(yu) 他們(men) 完全忽略了思想史的方法。大陸許多做哲學的人,文字訓詁的能力是比較差的。不懂“小學”——文字音韻訓詁,這個(ge) 是一個(ge) 很大的缺陷。更大的問題在於(yu) :他們(men) 的“哲學史”研究,思想與(yu) 時代的關(guan) 係比較脫離。[⑤]

 

佐藤教授剛才的報告,史學界的這種訓詁考證是相當雄厚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報告的觀點,在左藤教授的這個(ge) 係統中是成立的;但是,超出這個(ge) 係統,那就不一定了。左藤教授是自圓其說的,這沒有問題。但是,我有些不滿意的地方,主要在於(yu) :在思想史的研究方式中,“思想與(yu) 時代的關(guan) 係”這麽(me) 一種問題意識沒有體(ti) 現出來。它是脫離時代、脫離社會(hui) 、脫離生活的一種純粹文本的研究。這是目前中國哲學史界的一個(ge) 共通的問題。

 

我個(ge) 人的研究方法,是努力將兩(liang) 者結合起來。要注意到:這些思想家是有時代意識的,是有他們(men) 所屬的那個(ge) 時代的問題意識的,而不是在書(shu) 齋裏麵拍腦袋。所以,我打算從(cong) 我這個(ge) 角度,談談我對荀學的看法,也是跟左藤教授交流。

 

二、荀學的三種曆時詮釋範式

 

這些年,荀學突然熱起來了。佐藤教授的文章和著作在大陸的傳(chuan) 播,也跟這個(ge) 背景分不開。如果是十年前或者更早,大陸很多人可能不太會(hui) 注意左藤教授的研究成果。但是近十年來,情況大為(wei) 改觀,荀學很熱。但是,荀學為(wei) 什麽(me) 會(hui) 熱?這就是我剛才講的“問題意識”。

 

左藤教授的報告,講的是荀子和韓非個(ge) 人之間的關(guan) 係,包括他們(men) 本人的思想之間的關(guan) 係;而我現在想講的,不是荀子其人或者韓非其人,而是“荀學”;換句話說,是曆代後人對荀子思想的詮釋。

 

我們(men) 回顧思想史,就會(hui) 發現:荀學的研究,有幾次“熱”。荀學的第一次“熱”是從(cong) 戰國末期到漢代,荀子地位很高。那是為(wei) 什麽(me) ?值得思考。接下來,在玄學的時代、佛學的時代,不光是荀子,整個(ge) 儒學都在相當程度上被邊緣化了;再接下來是“唐宋變革”以後,宋明新儒家興(xing) 起,荀子一下子就被打入了另冊(ce) 。那又是為(wei) 什麽(me) ?荀學的第二次“熱”,在今天的學術話語中是“近代”,可以一直追溯到乾嘉學派,但主要是在近代革命家那裏,荀學又熱起來了。荀學為(wei) 什麽(me) 會(hui) 在這個(ge) 時候熱起來?這也是一個(ge) 非常有意思的問題。當然,接下來,荀學又沉寂下來。然後是荀學的第三次“熱”,也就是最近的這一次荀學熱。

 

我今天講的話題,可以用一對概念,這是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概念,即“曆時性”(diachrony)和“共時性”(synchronicity)概念,來講荀學的“曆時範式”(diachronic paradigms)及其背後的“共時模型”(synchronic pattern)。荀學在曆史上的三次熱,其實是荀學的三種不同的詮釋範式,它們(men) 都同曆史時代密切相關(guan) 。荀學的第一種詮釋範式,是古代專(zhuan) 製主義(yi) 範式;第二種詮釋範式,是近代啟蒙主義(yi) 範式;最近的這一次荀學熱比較複雜,但其中存在著現代的威權主義(yi) 範式。

 

(一)荀學的第一個(ge) 詮釋範式:專(zhuan) 製主義(yi) 範式

 

佐藤教授這個(ge) 報告,力圖撇清荀、韓之間的師承關(guan) 係。這當然是有根據的,我承認報告的觀點,包括其支撐性的證據。但是,我們(men) 還應該意識到:從(cong) 荀子思想產(chan) 生,到後來的韓非子,一直到到漢代,這裏有一個(ge) 很大的曆史背景,那就是“周秦之變”。所謂“周秦之變”,就是中國社會(hui) 從(cong) 王權封建時代轉向皇權專(zhuan) 製時代。佐藤教授剛才也提到了,那就是“政治大一統”。

 

在這個(ge) 曆史背景下,我們(men) 來理解儒學的範式的曆時轉換,從(cong) 孔子開始,到思孟學派,到孟子,一直到荀子,乃至一直到漢儒、董仲舒,你會(hui) 發現,它有一個(ge) 基本的走向,就是從(cong) 孔子的“周製”思想路線逐漸轉向法家的“秦製”思想路線。戰國後期以來,稷下學派就在醞釀這個(ge) 路線。佐藤教授剛才談到的漢代的“黃老之學”、“刑名法術之學”,從(cong) 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本質上也就是這個(ge) 東(dong) 西,就是伴隨著社會(hui) 走向皇權“大一統”,儒家在思想上逐漸配合這個(ge) “大一統”。

 

現在我們(men) 回過頭來看荀子,你會(hui) 發現這個(ge) 人很有意思:他一會(hui) 兒(er) 講“法先王”[⑥],一會(hui) 兒(er) 講“法後王”[⑦]。很多人覺得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其實一點也不矛盾。“法後王”就是承認皇權專(zhuan) 製“大一統”;而“法先王”則是我在後麵要講的曆時範式背後的“共時模型”,那是儒學的一套原理,即不是其“法”,而是背後的“其所以為(wei) 法”。這是兩(liang) 個(ge) 完全不同的思想層麵,而統一於(yu) 儒學之中、荀子思想之中。

 

所以,學界有一個(ge) 說法,叫“陽儒陰法”,或者叫“儒表法裏”。漢武帝之前自不消說,皇家覺得儒家那一套沒用,要靠“黃老之道”;但是後來為(wei) 什麽(me) 又把儒家加上去了,甚至有所謂“獨尊儒術”?這說明儒家、道家和法家在思想上確實是有關(guan) 聯的。我以前有這方麵的文章,談的是《商君書(shu) 》,講儒、法之間的關(guan) 聯。[⑧]當然,我討論的不是什麽(me) “師承關(guan) 係”。這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這個(ge) 時代的趨向和脈絡。漢代屬於(yu) 皇權帝製時代的前期。玄學興(xing) 起之前,從(cong) 戰國末期一直到漢代,包括荀子、韓非子、董仲舒,整個(ge) 的思想形態都在走向“思想大一統”,這是他們(men) 的共同點。在這個(ge) 時代背景下,荀子的地位很高,形成了荀學的第一種詮釋範式,也就是專(zhuan) 製主義(yi) 範式。

 

接下來是玄學、佛學的興(xing) 起;再接下來就是帝製時代內(nei) 部的時代大轉換,即從(cong) 帝製時代前期到後期的轉換,也就是日本學者內(nei) 藤湖南所講的“唐宋變革”[⑨]。我不知道各位對“唐宋變革”是否熟悉。當然,內(nei) 藤湖南的講法,很多具體(ti) 的說法我不一定同意。但是,他敏感地注意到了,唐宋之際或者兩(liang) 宋之際是一個(ge) 時代的轉換。這個(ge) 轉換的意義(yi) 是什麽(me) ?我們(men) 來看西方社會(hui) 和中國社會(hui) 的第一次大轉型,都是轉向帝製時代:中國轉向的是秦漢帝國,西方轉向的是羅馬帝國。“唐宋變革”就相當於(yu) 西方的羅馬帝國的解體(ti) ,後者隨之進入了真正意義(yi) 的“封建”時代,頗似西周的“封建”。中國的“唐宋變革”實際上也是在醞釀這個(ge) 格局,但是我們(men) 知道,中國後來的曆史走向不是這樣,而是皇權的進一步加強,專(zhuan) 製的進一步鞏固。其實,帝製時代前期雖然也是“大一統”的,但還不是那麽(me) 專(zhuan) 製;到了後期,從(cong) 明代開始,就特別專(zhuan) 製,清代是頂峰,乾嘉時期是最專(zhuan) 製的時候。

 

這個(ge) 時候,你會(hui) 發現一個(ge) 問題:荀學反而被冷落了。大家可能覺得這裏有個(ge) 矛盾,因為(wei) 按照我剛才的判斷,荀學的第一個(ge) 詮釋範式是專(zhuan) 製主義(yi) 範式。既然如此,唐宋之後是專(zhuan) 製的強化,為(wei) 什麽(me) 不用荀學呢?其實,從(cong) 宋明新儒家一直到牟宗三先生,他們(men) 對荀學的排斥是有道理的。這個(ge) 道理在哪裏?到宋代,重新崛起的儒學,其實還有一個(ge) 維度,那就是要和專(zhuan) 製權力抗衡,所以另樹“道統”,並且強調“道統高於(yu) 政統”。但是,像荀學那樣的儒學,和皇權專(zhuan) 製主義(yi) 捆綁得太緊。正因為(wei) 如此,儒家這個(ge) 時候才另辟蹊徑,將荀子打入“另冊(ce) ”。

 

當然,荀子本人的思想是很複雜的。例如“隆禮重法”[⑩],佐藤教授剛才對荀子的“禮”與(yu) “法”做了一個(ge) 切割;其實,在我看來,荀子的“隆禮”與(yu) “重法”是完全一致的。從(cong) “隆禮”的角度來看,不管怎麽(me) 講,都得承認荀子是儒家;從(cong) “重法”這個(ge) 角度來看,荀子確實跟法家、跟後來的帝製時代關(guan) 係很深,但他所說的“法”並不等同於(yu) 法家所謂“法”。再者,荀子的思想還有其他的維度,我後麵會(hui) 講到。

 

(二)荀學的第二個(ge) 詮釋範式:啟蒙主義(yi) 範式

 

荀學的第二個(ge) 詮釋範式,就是啟蒙主義(yi) 範式。荀學的第二次興(xing) 起,和中國社會(hui) 的第二次大轉型有很大的關(guan) 係,那就是中國“內(nei) 緣性的現代性”的興(xing) 起。[11]中國內(nei) 緣性現代性的興(xing) 起,研究得比較多的是馬克思主義(yi) 史學界,他們(men) 將它追溯到明清之際的“早期啟蒙”。其實遠不止是明清之際,還可以追溯得更遠,比如剛才談到的“唐宋變革”。[12]這和歐洲是一樣的。歐洲的現代性發軔,是在歐洲中世紀的中段,也就是我剛才講到的羅馬帝國解體(ti) 以後進入封建時代。舉(ju) 一個(ge) 最明顯的例子,《大憲章》(Magna Carta)就是在歐洲中世紀的中期出現的。而在中國,與(yu) 之對應的就是“唐宋變革”的時代。宋代儒學其實已經具有現代性觀念的因素;到了陽明後學那裏,那更是不消說了;接下來,才是明清之際的啟蒙思想;再接下來,就一步步走到了近代的社會(hui) 革命,這就形成了荀學的新的詮釋範式的大背景。

 

對於(yu) 荀學的啟蒙主義(yi) 詮釋範式,我的歸納可能並不完全,主要是兩(liang) 個(ge) 方麵:

 

一個(ge) 維度是倫(lun) 理學政治哲學方麵。這跟荀子的人性論的討論有關(guan) 。現代性觀念的興(xing) 起,對於(yu) 人性有一種新的認識。我們(men) 知道,歐洲的近代啟蒙,就是基於(yu) 某種意義(yi) 上的“自然狀態”、某種意義(yi) 上“性惡論”。荀學詮釋的這個(ge) 維度,即荀子的性惡論與(yu) 現代性之間的關(guan) 係,直到今天,仍然有一些學者在極力闡發。[13]

 

另外一個(ge) 維度是知識論方麵。這是一種經驗主義(yi) 的知識論。我這個(ge) 概括,有人不一定同意,但是很多學者都是這麽(me) 概括的,包括餘(yu) 英時。這是以前的傳(chuan) 統儒家所沒有的。傳(chuan) 統儒家的心性論,主要是先驗主義(yi) 的東(dong) 西。荀學的經驗主義(yi) 心性論,可以為(wei) 知識論奠基。[14]這是現代意義(yi) 的“為(wei) 科學奠基”[15]。

 

這就是荀學的第二種詮釋範式,即啟蒙主義(yi) 範式。但是我們(men) 知道,新文化運動以來,不僅(jin) 荀學,整個(ge) 儒學都衰歇了,這種狀況幾乎貫穿整個(ge) 20世紀,現代新儒家隻是在哲學領域發揮影響。

 

(三)荀學的第三個(ge) 詮釋範式:威權主義(yi) 範式

 

近些年來,荀學又熱起來了。這些年的荀學熱,除了那種與(yu) 現實無關(guan) 的純粹的學術研究之外,具有現實關(guan) 懷的研究,背後的問題意識也是不同的,前麵兩(liang) 種詮釋範式都還存在。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今天的荀學研究當中,出現了第三種詮釋範式,那就是威權主義(yi) 範式。

 

從(cong) 政治哲學的角度看,威權主義(yi) (authoritarianism)既不是原教旨的古代專(zhuan) 製主義(yi) ,更不是現代性的啟蒙主義(yi) ;但它確實是一種普遍的現代現象:縱觀近代以來的世界曆史,一個(ge) 族群的現代轉型,都會(hui) 經曆威權主義(yi) ,幾乎無一例外。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出現了荀學的威權主義(yi) 詮釋範式。這是一種很值得去研究、審視的現象。

 

三、荀學的共時詮釋模型

 

我剛才講了荀學的三種曆時詮釋範式,這個(ge) 時候我們(men) 就可能發現一個(ge) 問題:它們(men) 看起來是互相矛盾的,那麽(me) ,荀子的思想是怎麽(me) 把它們(men) 容納起來的?同樣一個(ge) 荀子的思想體(ti) 係,怎麽(me) 會(hui) 引出截然不同的東(dong) 西來?

 

這就要回到我開始的時候提到的那本書(shu) 《中國正義(yi) 論的形成》。那是一本專(zhuan) 著。其實,在那之前,2013年,我還出版了一本關(guan) 於(yu) “中國正義(yi) 論”的文集《中國正義(yi) 論的重建》[16],其中有一篇就是研究的“荀子的社會(hui) 正義(yi) 理論”[17]。這個(ge) 文集,後來在英國出了一個(ge) 英文版,是2016年出版的。[18]

 

我提到這兩(liang) 本書(shu) ,是想說明:不隻是荀學,不隻是荀子的思想,整個(ge) 儒學都是能夠穿透曆史時空的。麵對不同時代,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社會(hui) 曆史條件,儒學可以做出回應現實問題的不同的理論建構。究其原因,是因為(wei) 它們(men) 背後有一套一般性的儒學原理。這套原理,我把它叫做“中國正義(yi) 論”,也可以叫“儒家正義(yi) 論”,也可以叫“中國古典製度倫(lun) 理學”。

 

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做“中國正義(yi) 論”的理論建構,是要撇開儒學曆史上的那些曆時性的具體(ti) 內(nei) 容,而揭示它們(men) 背後的一套普遍原理;這套原理,可以對不同時代的問題做出不同的反應。[19]例如,20世紀的現代新儒家,他們(men) 講“科學與(yu) 民主”,中國古代的儒家哪裏有這樣的東(dong) 西啊?這完全是接著新文化運動在講。更何況21世紀的新儒家,思想更加駁雜,所談的很多東(dong) 西,古代更是沒有的。[20]但是,他們(men) 仍然是儒家,他們(men) 的學術仍然是儒學。所以,關(guan) 鍵是要抓住各種儒學派別背後的一套共通的超越時空、超越曆史的原理。

 

這套原理,我在這裏隻能簡單地講講,那就是“仁→義(yi) →禮”的結構性原理。所謂“禮”,就是一個(ge) 時代的社會(hui) 規範建構及其製度安排。前麵談到的三種詮釋範式,就是這個(ge) 層麵的問題。這是曆時的、變動的層麵。但是,這種變動的背後,卻有不變的東(dong) 西,那就是“仁→義(yi) ”的觀念結構。所謂“義(yi) ”,包括正義(yi) 論當中的兩(liang) 條正義(yi) 原則:一是正當性原則;二是適宜性原則。正當性原則是說:社會(hui) 規範及其製度的建構,必須出自仁愛的動機,即超越“差等之愛”而追求“一體(ti) 之仁”;這就是“仁→義(yi) (正)”的結構,即孟子所說的“義(yi) ,人之正路也”[21]。而適宜性原則是說:社會(hui) 規範及其製度的建構,必須適應不同時代的基本生活方式;這就是“仁→義(yi) (宜)”的結構,即韓愈所說的“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yi) ”[22]。

 

回到荀子的思想,我是想通過荀子的社會(hui) 正義(yi) 論,來揭示為(wei) 什麽(me) 在不同曆史條件下,會(hui) 出現荀學的三種不同的詮釋範式。這是因為(wei) 荀子有一套上述的一般性的原理,也就是我所說的“共時模型”。限於(yu) 時間,我這裏就不展開講了。

 

我就講到這裏吧。謝謝!

 

*本文是作者2019年9月15日在山東社會科學院國際儒學研究與交流中心舉辦的第五屆“三心”論壇——國際荀子學研討會的即席發言,是繼台灣大學佐藤將之教授的主題報告“《荀子》的人‘性’論是否為《韓非子》‘人’觀的基礎”之後的回應。
 
[①]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的形成——周孔孟荀的製度倫理學傳統》,東方出版社2015年版。
 
[②]《孟子·盡心下》。
 
[③]《孟子·盡心上》。
 
[④]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烈傳》。
 
[⑤]參見黃玉順:《論“重寫儒學史”與“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現代哲學》2015年第2期,第97–103頁。
 
[⑥]見《荀子》中《非相篇》《非十二子篇》《儒效篇》。
 
[⑦]《荀子·儒效篇》。
 
[⑧]黃玉順:《仁愛以製禮,正義以變法——從〈商君書〉看法家的儒家思想淵源及其變異》,《哲學動態》2010年第5期,第43–50頁。
 
[⑨]內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時代觀》,見《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劉俊文編,第1卷《通論》,中華書局1992年版,10–18頁。
 
[⑩]見《荀子》之《彊國篇》《天論篇》《大略篇》。
 
[11]參見黃玉順:《論儒學的現代性》,《社會科學研究》2016年第6期,第125–135頁。
 
[12]參見崔罡、黃玉順主編:《儒學現代化史綱要》,齊魯書社2022年版。
 
[13]參見黃玉順:《孟荀整合與中國社會現代化問題》,《文史哲》(英文版)第6卷第1期,2020年12月版,第21–42頁。
 
[14]參見黃玉順:《儒學與作為科學理論基礎的知識論的重建》,《當代儒學》第8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4–101頁。
 
[15]參見黃玉順:《為科學奠基——中國古代科學的現象學考察》,收入作者文集《麵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75–291頁。
 
[16]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的重建——儒家製度倫理學的當代闡釋》,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17]黃玉順:《荀子的社會正義理論》,《社會科學研究》2012年第3期,第135–141頁。
 
[18]Huang Yushun, Voice From The East: The Chinese Theory of Justice, Paths International Ltd, 2016. 
 
[19]參見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綱要》,《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第32–42頁。
 
[20]參見黃玉順:《大陸新儒家政治哲學的現狀與前景》,《衡水學院學報》2017年第2期,第69–71頁。
 
[21]《孟子·離婁上》。
 
[22]韓愈:《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