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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濤作者簡介:顧濤,男,西元一九七八年生,江蘇無錫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清華大學曆史係長聘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著作《耕讀經史》(2021)、《漢唐禮製因革譜》(2018)、《漢語古音學史》(合著,2015)、《中國的射禮》(2013)等。 |
顧濤 主編《禮製與(yu) 邊疆:〈通典〉與(yu) 中國製度傳(chuan) 統》出版暨後記

書(shu) 名:《禮製與(yu) 邊疆:〈通典〉與(yu) 中國製度傳(chuan) 統》
作者:顧濤
出版社:鳳凰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年4月19日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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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濤,1978年生,江蘇人,2007年畢業(ye) 於(yu) 南京大學中文係,獲文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為(wei) 《〈儀(yi) 禮〉漢本異文構成分析》,同年留校任教。2009年至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曆史係從(cong) 事博士後研究工作,研究課題為(wei) 《漢唐禮製因革係年》。現為(wei)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曆史係教授、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研究方向為(wei) 中國經學史、禮製史。
【內(nei) 容簡介】
《禮製與(yu) 邊疆——〈通典〉與(yu) 中國製度傳(chuan) 統》以“禮製與(yu) 邊疆”為(wei) 主題,收錄《通典》及與(yu) 之相關(guan) 的中國古代禮製專(zhuan) 題研究論文17篇。《通典》中《食貨典》已有校箋的專(zhuan) 著,《職官典》《刑法典》也因與(yu) 其他文獻差異度大而容不得學者們(men) 忽視,而《禮典》和《邊防典》備受當今學者非議。本文集抓住受關(guan) 注程度較為(wei) 稀缺的《禮典》和《邊防典》兩(liang) 大塊,提出“將禮治傳(chuan) 統融化在法治實踐中”重要學術命題,係統探索《通典》與(yu) 古代國家治理傳(chuan) 統,全麵回顧漢唐之際禮學與(yu) 禮製的已有研究,堪稱開掘《禮典》和《邊防典》研究的先鋒隊。
【目錄】
序篇
略談《通典》的意義(yi) / 張國剛
利用《通典》進行製度史研究有廣闊空間/ 吳麗(li) 娛
內(nei) 藤湖南進講考
——為(wei) 何以杜佑《通典》為(wei) 主題/〔日〕福原啟郎 撰韓前偉(wei) 、範雲(yun) 飛 譯
政製書(shu) 寫(xie) 與(yu) 《通典》模式
大國禮治何以重要?
——政製崇拜、治體(ti) 論與(yu) 儒學社會(hui) 科學芻議/ 任鋒
製度史書(shu) 寫(xie) 的《通典》模式
——以《禮典》“郊天”為(wei) 例/ 顧濤
上古法律圖景的重建與(yu) 《通典·刑法典》“刑製”的編纂
——論杜佑“立法以明刑”之思想/ 鄒晟
《禮典》與(yu) 漢唐禮製
魏晉禮議與(yu) 政務運作研究
——以“正式製度”為(wei) 中心/ 範雲(yun) 飛
製造“周製”:北周蠟祭的構建理路發微/ 趙永磊
由來自晉:《通典》所構建的晉唐廟製淵源脈絡/ 趙悅
永為(wei) 常式:唐代官僚葬給吉凶鹵簿的製度化機製/ 王銘
情禮兩(liang) 得:唐初服製變革後的《通典》杜佑服議/ 黃秋怡
《通典》襲用《江都集禮》的初步研究/ 陳宇航
《通典》與(yu) 漢唐邊疆
漢代的蠻夷“保塞”/ 商賽博
南方民族的兩(liang) 種華夏化路徑
——蠻在《通典》之前的知識譜係/ 杜傑
北魏、後燕、後秦關(guan) 係視域下的參合陂之戰
——兼釋《通典·兵典五》“師行眾(zhong) 悲恐則敗”/ 王樂(le) 毅
群采與(yu) 資治:《通典·突厥傳(chuan) 》的史料價(jia) 值/ 雒曉輝
改革開放40年來的中古禮學和禮製研究/ 楊英
編後記
談《通典》的整本書(shu) 閱讀/ 顧濤
【後記(節選)】
2022年秋,我新開了一門研究生課“《通典》研究”。為(wei) 什麽(me) 要開設這門課呢?主要是我有感於(yu) 當今古代製度史研究的薄弱,像《通典》這樣的製度史經典,在曆史係的研究生心目中已畏如崇山峻嶺,失卻了攀登的心氣。章太炎當年,“三通不過五百卷,一日看兩(liang) 卷,二百五十日可畢”(《曆史之重要》,1933年),那讀書(shu) 的勁頭,我們(men) 今天的研究生難道就趕不上了嗎?我們(men) 當今同樣有很踏實、很刻苦的讀書(shu) 種子,主要是勁不往這個(ge) 方向使了,我們(men) 已不覺得“三通”這樣的書(shu) ,有作為(wei) 必讀書(shu) 的價(jia) 值。這是章太炎那一代人與(yu) 我們(men) 之間的坎。
中秋節後的9月16日,課程的第一堂課,當然是導引,是期許,是鼓勵。下課後有一位同學當麵給我提出質疑,他說當今學術界古代製度史研究的成果不可謂少呀,絕不是像我說的那樣“薄弱”“式微”之類的,並給我舉(ju) 出了不少實例。我被說服了,於(yu) 是乎在第二次課上自我糾謬,說上周對古代製度史研究現狀的界定,應當叫作製度史研究“對傳(chuan) 統的偏離”。我之所謂“傳(chuan) 統”,當然指的就是《通典》,放寬一些,還包括《通典》一路沿承下來的“三通”“十通”之類的一批“大書(shu) ”。
不想到了11月5日,在清華大學舉(ju) 辦的“《通典》與(yu) 中國製度史”學術工作坊上,吳麗(li) 娛教授作開場致辭,直截了當地說,《通典》等製度史史籍“目前用到往往隻是檢索,貫通性閱讀、鑽研減少”,“其結果是基礎性的製度史研究少人問津,成了薄弱環節,甚至很少人開課”(參見本書(shu) 第11頁)。吳老師的感受,“少人問津”,“薄弱環節”,與(yu) 我在9月16日第一堂課上所說的竟是如此的一致。
吳老師說《通典》如今隻是用來檢索,少有人願意通讀,我稱之為(wei) 《通典》的流於(yu) 工具書(shu) 化。之所以會(hui) 流於(yu) 工具書(shu) 化,當然與(yu) 《通典》200卷的體(ti) 量直接相關(guan) ,而且內(nei) 容覆蓋到經濟、人力資源、職官、禮樂(le) 、刑法、地理、邊疆等國家治理的方方麵麵。從(cong) 現代學科體(ti) 係中訓練出來的學者,學力所及往往隻是其中的一隅,為(wei) 了讓效率最大化,當然希望能急速地從(cong) 這部大書(shu) 中調取出相關(guan) 一節史料來,為(wei) 己所利用。這是一種現代科學慣常使用的方法,即隔離法,將被研究的對象從(cong) 一個(ge) 龐雜的體(ti) 係中隔離出來,進行單一的集中的觀察、測量與(yu) 分析。就像當年周予同對現代經學研究與(yu) 前現代經學作出的區分,他說:“經是可以讓國內(nei) 最少數的學者去研究,好像醫學者檢查糞便,化學者化驗尿素一樣。”(《僵屍的出祟》,1926年)采用檢查、化驗,方法固然已發生劇變,但比這更具釜底抽薪之效的,是“經”與(yu) “糞便”“尿素”之類的一股腦兒(er) 被塞進試管,在化驗師的顯微鏡下,變化成另一幅微觀的結構圖景。
方法論的變化,其背後實際上是一種視角的轉變,觀念的革命,新型問題意識的牽引。由此恍然大悟,我們(men) 所置身的,早已是一個(ge) 曆史學研究的新時代。讓我們(men) 把目光投向吹響這個(ge) 新時代號角的那一刻。時在1902年,梁啟超的《新史學》在日本的《新民叢(cong) 報》刊發,這是向舊史學揮刀斷水的一麵大纛,從(cong) 時間上說,較魯濱遜(James H.Robinson)在大洋彼岸出版《新史學》(1912)還要早十年。今天,在我寫(xie) 下這篇編後記的同時,思想史家汪暉教授在清華園大禮堂主講梁啟超,我非常喜歡他的這一講題:“見梁啟超——於(yu) 新舊二世界之界”。今年是梁啟超誕辰150周年,清華是理應好好紀念梁啟超的,更應倡導同學們(men) 閱讀《飲冰室文集》,進入梁啟超的思想與(yu) 人生,傳(chuan) 承梁啟超的道德與(yu) 文章。曆史學的新、舊二世界,梁啟超堪當分水嶺。梁啟超、魯濱遜等一批學者所倡導的“新史學”,成為(wei) 席卷全球的一股滾滾向前的浪潮,身在這股潮流中的我們(men) ,如今已深諳於(yu) 新史學的基本學術理念。當年向舊史學轟出的槍林彈雨,置身其中的我們(men) 似乎已日用而不覺。
新史學的三大基本學術理念,其一是史料的平等主義(yi) ,即經史子集四部傳(chuan) 世文獻、出土新資料、各種稀見檔案,等等,均不分彼此,更無所謂高下,統統納入一個(ge) 史料庫容器,將依著新的一套標準別擇。梁啟超當年所瞄準的舊史學的流弊,一在“難讀,浩如煙海,窮年莫殫”,二在“難別擇……不能別擇其某條有用、某條無用,徒枉費時日腦力”,三在“無感觸,雖盡讀全史,而曾無有足以激厲其愛國之心”。他打了好幾個(ge) 形象的比方來說明這幾個(ge) 問題,其中一個(ge) 是說:“人身者,合四十餘(yu) 種原質而成者也,合眼、耳、鼻、舌、手、足、髒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而成者也。然使采集四十餘(yu) 種原質,作為(wei) 眼、耳、鼻、舌、手、足、髒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無一不備,若是者,可謂之人乎?”(《飲冰室文集之九》)從(cong) 舊時代各種史料中所取得的四十餘(yu) 種原質俱備,隻不過是一具屍體(ti) ,就像上帝取地上的塵土照著自己的模樣塑了一個(ge) 人形,必須得朝他的鼻孔吹進一口氣,這個(ge) 人才有了靈魂,活了(《創世記》2.7)。新史學正是從(cong) 舊時代的多種史籍中采集出了各種“原質”,而要注入其中的是一個(ge) 新的靈魂。
其二就是注入的這個(ge) 新的靈魂,是現代的新學科體(ti) 係、新認識觀念,從(cong) 其來源上說也就是自覺借用了西方社會(hui) 科學的概念與(yu) 方法。我們(men) 且看梁啟超當年給出的一個(ge) 新史學重構的基本框架(《原擬中國通史目錄》,《飲冰室專(zhuan) 集之四十九》):
(1)政治之部:民族篇、地理篇、階級篇、政製組織篇、政權運用篇、法律篇、財政篇、軍(jun) 政篇、藩屬篇、國際篇、清議及政黨(dang) 篇
(2)文化之部:語言文字篇、宗教篇、學術思想篇、文學篇、美術篇、音樂(le) 劇曲篇、圖籍篇、教育篇
(3)社會(hui) 及生計之部:家族篇、階級篇、鄉(xiang) 村都會(hui) 篇、禮俗篇、城郭宮室篇、田製篇、農(nong) 事篇、物產(chan) 篇、虞衡篇、工業(ye) 篇、商業(ye) 篇、貨幣篇、物運篇
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借用西方的一些理論、觀念、方法,但基本上還是貼著古代史籍的大框架展開的,第三部分則完全代表了一種現代的、新型的研究路徑。這種研究路徑逐漸生根發芽,發展壯大,時至20世紀下半葉,“社會(hui) 史,或者說新社會(hui) 史、新史學的研究在曆史學界似乎已經成為(wei) 一種‘顯學’,或被視為(wei) 史學界的主流”(《陸震《關(guan) 於(yu) 社會(hui) 史研究的學科對象諸問題》,1987年)。用王先明的話說,叫作“社會(hui) 學的概念、理論、方法、術語向曆史學的‘大遷徙’”,在這其中,方法上一旦借用多了,曆史學的屬性就會(hui) 衝(chong) 淡,因此更多的借用是發生在概念、理論和術語上,也就是“社會(hui) 化、社會(hui) 集團、社會(hui) 結構、社會(hui) 分層、社會(hui) 流動、社會(hui) 控製、社會(hui) 分化、社會(hui) 功能等社會(hui) 學的理論、概念、範疇被移植為(wei) 曆史學的概念和範疇”(《走向社會(hui) 的曆史學》,2010年),從(cong) 概念、理論、術語又拓展到研究範疇,比如人口史、婚姻史、家庭史、醫療史、生態史、災荒史……由此,舊時代史料庫中的史料,按照這樣一套全新的邏輯與(yu) 結構得以重組。
其三是自覺關(guan) 注社會(hui) 的普通人、底層人、邊緣人。注重下層群眾(zhong) 的社會(hui) 活動,注重個(ge) 體(ti) 行為(wei) 、生命體(ti) 驗、日常的衣食住行、所思所想,由此衝(chong) 擊了傳(chuan) 統史學的精英主義(yi) 、英雄人物史觀。就像梁啟超之所以關(guan) 注墨學,正是因為(wei) 在他看來墨子之道“秦漢以後士大夫信奉者蓋鮮,而其統乃存於(yu) 匹夫匹婦”(《墨子學案·自序》)。在《中國之武士道》(1904)中,梁啟超固然列入了孔子、晏嬰、伍子胥、趙武靈王、藺相如、項羽這樣的大人物,但絕大多數都是弘演、鬻拳、先軫、狼瞫、先縠、欒書(shu) 、郤至這樣的小人物,甚至還有一些是連姓名都沒有留下的普通人、底層人,比如杞梁之母、北郭騷之友、邢蒯瞆之仆以及江上漁父、溧陽女子、田橫賓客,等等。研究對象的轉變,使得原來在大尺度下幾乎被忽略的微觀世界得到大幅彰顯,曆史學對古代社會(hui) 認知的棱角與(yu) 顆粒度更為(wei) 飽滿,原來被一張稀疏的網所刪汰掉的曆史真實浮出水麵,大量隱蔽的光景、陌生的角落被曆史研究者所聚焦。
以上史料、方法和研究對象上的結構性轉變,共同造就了曆史研究的主流話語體(ti) 係。《通典》在這一話語體(ti) 係中被界定為(wei) “百科全書(shu) ”,成為(wei) 一個(ge) 龐雜的史料庫,研究者往往隻為(wei) 了從(cong) 中攫取一鱗片爪,而這一鱗半爪又不甚符合顯微鏡的寬窄,還需進行大量的裁剪或拚接。當嫻熟了顯微鏡的使用技術,司空見慣於(yu) 這個(ge) 新時代的“新”,沒有通讀過《通典》這樣的書(shu) ,又有什麽(me) 值得大驚小怪呢?
然而,曆史學的真諦在於(yu) 反思,在於(yu) 質疑。羅新教授曾說:“曆史本質上是一種論辯,是一種不同意,一種對已有論述的質疑、糾正、提升或抗爭(zheng) ,是在過去的混沌中重新發現或發明關(guan) 聯、模式、意義(yi) 與(yu) 秩序。”(《有所不為(wei) 的反叛者:批判、懷疑與(yu) 想象力》)這個(ge) 新時代經過不斷的沉積與(yu) 沙汰,正在逐漸進入舊曆史的行列,反思與(yu) 質疑的呼聲早已如雨後春筍。諸如碎片化、枝葉化、獵奇化、壁壘化,畫地為(wei) 牢式、自我陶醉式、空洞玄談式、吹毛求疵式、見樹不見林等,學術界不乏鞭辟入裏的棒喝。我認為(wei) 可以一言以蔽之,即曆史學研究進入了碎片化時代。碎片化時代的現實困境是全球共有的,“史學在經曆了2000年的輝煌之後,其指引公眾(zhong) 生活的古訓幾乎蕩然無存”,用哈佛大學一位曆史學家的話,叫作“史學莫名其妙地不再關(guan) 乎曆史”(Daniel L.Smail語),由此造成對曆史學科的巨大衝(chong) 擊:“人文學科陷入重重危機,突出表現在修習(xi) 曆史的學生人數不斷下降;行政人員和政治老板愈來愈多地要求院係展示其所謂‘影響’;而院係內(nei) 部對自身學科的價(jia) 值卻愈發地缺少自信,隻好冷眼靜觀相鄰學科的教室學生爆滿、受人追捧、對公眾(zhong) 發生更大的影響。”(Jo Guldi、David Armitage《曆史學宣言》)用中國人熟悉的話語說,就是經世致用傳(chuan) 統的巨量流失,曆史學成為(wei) “躲進小樓”的一小部分人自娛自樂(le) 的遊戲。
新史學的流弊已衝(chong) 擊到曆史學的學科根基。
2019年1月3日,中國曆史研究院成立,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致賀信,毫不含糊地指出,“曆史研究是一切社會(hui) 科學的基礎”,曆史研究工作者應“立時代之潮頭,通古今之變化,發思想之先聲”,應“充分發揮知古鑒今、資政育人作用”。1月7日,清華大學曆史係立即召開組織生活,請張國剛教授給教師們(men) 主講中國曆史學博大的經世致用傳(chuan) 統,引發全係教師熱烈討論。當時,我剛剛拿到新鮮出爐的《漢唐禮製因革譜》樣書(shu) ,回想自己孜孜矻矻於(yu) 此書(shu) 十年,《通典·禮典》的100卷雖然翻覽了上千次,卻終究未能洞悉《通典》卷首所收杜佑《進通典表》中所說的“將施有政,用乂邦家”的宗旨。杜佑的好友李翰在《通典序》中更是直截了當地指出此書(shu) “事非經國禮法程製,亦所不錄”,其中所錄均“緝熙王猷,至精至純”者。一時間內(nei) 心深受震動,將《通典》打碎為(wei) 一地散錢,燭照、擷取、放大其中的某一局部,固然也能獲得嚴(yan) 可均般從(cong) 《通典》中輯得1329條資料編入《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的驚喜(據時永樂(le) 統計),也能如張一純般從(cong) 《通典》中獲得一部唐代佚書(shu) ——杜環《經行記》1511字,並為(wei) 之作出詳細箋注的充盈,然而這終究離杜佑本人的宗旨相去遠矣,離《通典》所開創的中國製度史傳(chuan) 統相去遠矣。
應當回到國家製度的大格局上,回到中國製度史的大脈絡上,來接續中國曆史學研究的深厚傳(chuan) 統。時代已給曆史學家提出了艱巨的任務,“中國特色社會(hui) 主義(yi) 製度和國家治理體(ti) 係是以馬克思主義(yi) 為(wei) 指導、植根中國大地、具有深厚中華文化根基”,這個(ge) “植根”與(yu) “根基”,不是靠顯微鏡的技術所能呈現出來的,微觀與(yu) 碎片浮現出來得再多,也無法拚接為(wei) 一幅大開大合的全景圖像。“一個(ge) 國家選擇什麽(me) 樣的國家製度和國家治理體(ti) 係,是由這個(ge) 國家的曆史文化、社會(hui) 性質、經濟發展水平決(jue) 定的。”(習(xi) 近平《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hui) 主義(yi) 製度、推進國家治理體(ti) 係和治理能力現代化》,2019年)製度史的研究應當跳脫出中國古代提供“原質”,另借一套歐美學者從(cong) 彼國曆史文化、社會(hui) 性質、經濟發展水平的實踐中所概括出來的理論,將兩(liang) 者摶合起來的研究模式。這“第二個(ge) 結合”的研究深度,將直接影響到對中國特色社會(hui) 主義(yi) 製度的深入理解。我們(men) 的研究者需要在新史學的洪流中穩住腳跟,有定力,不跟風,不隨波,回向中國製度史的主幹體(ti) 係,由微觀走向宏觀,出理論,出思想,做一番艱難困苦的開山工作。
這一番艱難困苦的開山工作,毫無疑問應當從(cong) 《通典》的整本書(shu) 閱讀開啟大門。整本書(shu) 閱讀,就不是“隻為(wei) 找材料,去杜佑《通典》裏找,僅(jin) 要拿人家的精心結撰來做自己的方便使用”,而是千絲(si) 萬(wan) 縷地看製度的嵌合,一脈關(guan) 注地看製度的流變。曆史學家錢穆的識見是值得重視的:“一個(ge) 政府之一切製度,當然是互相配合,有其會(hui) 通的。不能說我隻要研究賦稅製度、經濟製度,或者法律製度、兵隊製度等,各個(ge) 分別地研究。固然也可以分門別類地作各別的研究,然而其間是血脈貫通,呼吸相關(guan) 的。”“所以,我們(men) 研究製度,則必然是一種通學。一方麵,每一製度,必前有所因,無可憑空特起,此須通古今。又一方麵,每一製度,同時必與(yu) 其他製度相通合一,始得成為(wei) 某一時代、某一政府之某一製度。此須通彼此。”(《中國史學名著·杜佑〈通典〉(上)》)整本書(shu) 閱讀,宗旨即在讀出《通典》之何以為(wei) “通”。即使如梁啟超的《新史學》,雖一麵推舊史學之病源,但另一麵也不廢古代史家有“創作之才者”,杜佑《通典》即位居第二,在司馬遷之後。杜佑之卓然創作,即在製度的間架中、製度的脈絡裏,這是需要入乎史料又出乎史料,在一出一入中見製度設計的縱橫捭闔,見《通典》之何等體(ti) 大思精。
於(yu) 是我從(cong) 2020年起開始獨自進入《通典》的大山,一頭思考杜佑的覃思精蘊,一頭思考製度的沿革流變,期待與(yu) “第二個(ge) 結合”在學理上順利會(hui) 師。2021年申報“《通典》研究”新課,2022年正式開課,首屆的學生是令人欣喜、鼓舞人心的。因為(wei) 是繁雜的文本與(yu) 史料,就需要伏案、需要沉浸、需要坐冷板凳;因為(wei) 要進入杜佑的思緒,就需要比較、需要靈感、需要激烈碰撞。我們(men) 每一次課,同學們(men) 都會(hui) 做精心的準備,眼看著有同學為(wei) 了下一周課程要討論的一個(ge) 段落,竟寫(xie) 出十萬(wan) 字的史料對讀劄記,眼看著同學們(men) 從(cong) 對《通典》的敬而遠之,一學期下來能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見。有時兩(liang) 個(ge) 半小時的課,硬拖成了三個(ge) 半小時,有時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爭(zheng) 執不休,最終我還是決(jue) 定與(yu) 其左袒右袒,不如沉默不語,因為(wei) 新知即在爭(zheng) 論中醞釀、熔鑄。感謝趙悅、商賽博、劉子正、陳宇航、圈丙紅、梅笑寒、杜傑、鄒晟、張子圓、楊克、郝悠揚、杜浩翰12位同學的全程參與(yu) 。這部文集中,有好幾篇即是這個(ge) 課堂的產(chan) 物。
借著課程的春風,我和同學們(men) 一起舉(ju) 辦了第一期“《通典》與(yu) 中國製度史”學術工作坊。非常榮幸,我們(men) 邀請到如下18位學者全程參與(yu) :
【嘉賓致辭】張國剛、吳麗(li) 娛
【第一場學術報告】主持人:任鋒
(1)劉明:日本宮內(nei) 廳藏北宋本《通典》鑒識
(2)楊英:賓嘉之間:《通典·禮典》對唐以前元會(hui) 和朝聘禮的認識和編排
(3)侯旭東(dong) :青衣行酒亡天下?——“單於(yu) 無北顧之懷,獫狁有南郊之祭”析論
(4)劉璐:出經入史:杜佑《通典》經學思想研究之緣起
【第二場學術報告】主持人:楊英
(5)範雲(yun) 飛:禮書(shu) 乎?史誌乎?——論《通典》禮議的文本來源與(yu) 性質
(6)趙永磊:隋唐皇帝郊社祭禮再研究
(7)王銘:永為(wei) 常式:唐代官僚葬給吉凶鹵簿的製度化機製探討
(8)李明真:封建與(yu) 官僚之間:《宋書(shu) ·禮誌》所載朝服印綬製度中的多元身份
(9)趙悅:晉在漢唐之間:試論《通典》漢晉唐太廟製度之書(shu) 寫(xie) 與(yu) 杜佑意旨
(10)黃秋怡:情禮兩(liang) 得:唐初喪(sang) 服改製背景下《通典·凶禮》情禮關(guan) 係觀察
【第三場學術報告】主持人:趙永磊
(11)沈蜜:製度是如何成為(wei) “典”的——《通典》與(yu) 國家治理傳(chuan) 統的典製邏輯
(12)孫正軍(jun) :不屬九州:杜佑嶺南九州分野言說試析
(13)黃曉巍:化經為(wei) 史:論鄭樵《通誌略》的生成
(14)許洪衝(chong) :乾隆帝與(yu) “續三通”的纂修
(15)顧濤:《通典·禮典》的結構與(yu) 法源——以“郊天”為(wei) 例
每一位學者都拿出自己新鮮出爐的研究成品,有的甚至是剛剛思考成熟的半成品,投身於(yu) 這一天的頭腦風暴。張國剛教授在我去邀請的當日,就一口答應要撰寫(xie) 一篇新的論文,果不其然,這篇首次披露於(yu) 我們(men) 這次工作坊的論作,在三個(ge) 月後即以《〈通典〉及其題外話》發表於(yu) 《讀書(shu) 》2023年第2期。文章提出了“將禮治傳(chuan) 統融化在法治實踐中”“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內(nei) 容之一”的重要學術命題。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guan) 係學院的任鋒教授,對中國的禮治傳(chuan) 統有著長期的思考,在2021年歲末,他和博士生沈蜜共同撰寫(xie) 的《製度為(wei) 什麽(me) 是通的——作為(wei) 政書(shu) 範例的〈通典〉與(yu) 國家治理傳(chuan) 統》甫一發表,即引起學術界的關(guan) 注。在他的指導下,沈蜜將係統探索《通典》與(yu) 古代國家治理傳(chuan) 統的另一篇成果公之於(yu) 世。香港科技大學的青年學者劉璐,2017年獲得香港中文大學的博士學位,她的博士論文《杜佑〈通典〉經學思想研究》(何誌華教授指導)是這些年海內(nei) 外少有的關(guan) 注《通典》宏觀結構與(yu) 思想脈絡的佳作。提交工作坊的論文正是其博士論文的精華之處。我們(men) 對每一位學者的傾(qing) 情付出,表示由衷的感謝。然而由於(yu) 各種原因,好幾篇會(hui) 議論文未能收入到這部文集中,令人扼腕歎息。
這次學術工作坊,由於(yu) 疫情的原因,沒有提交論文的校外學者均無法來到線下會(hui) 場,我們(men) 特意提供了線上旁聽的通道。會(hui) 後收到多方反饋,對工作坊的學術價(jia) 值與(yu) 學術水平給予了很高的評價(jia) ,數位學者均表達了出版《通典》研究文集的期盼。我隨即與(yu) 鳳凰出版社的總編輯吳葆勤先生取得聯係,吳總對傳(chuan) 統學術的赤誠是學術界有目共睹的,他在得知這一文集的學術意義(yi) 後,隨即組織選題申報,以驚人的“鳳凰速度”推進各項流程,數日後即寄來了出版合同。出版社撫育學術的成長,更是新興(xing) 學科生長點的伯樂(le) ,我們(men) 對“鳳凰”的鼎力支持銘記於(yu) 心。
同在2022年,京都外國語大學的福原啟郎教授發表了一篇有關(guan) 《通典》的重要論文,他試圖回答,1931年1月26日內(nei) 藤湖南受邀至皇宮為(wei) 天皇進講,主題何以確定為(wei) 《唐杜佑及其著書(shu) 》。作為(wei) 頂級學者、著名漢學家的內(nei) 藤先生,何以要在這麽(me) 一個(ge) 人生中最為(wei) 珍視的場合講這一主題?其目的一定是要“表彰久已湮沒、不為(wei) 後世學者所顧之杜佑之卓識,闡發其潛光”(見本書(shu) 第46頁)。第一眼見到這篇論文的標題,我就決(jue) 定要設法引薦給中國學術界。當我們(men) 提出要翻譯這篇新作,福原先生慨然允諾。必須讚賞韓前偉(wei) 、範雲(yun) 飛兩(liang) 位青年學者的工作效率,與(yu) 福原先生取得聯係,合作翻譯全文,由福原先生初審,彼此對校,再潤色、修訂,全文3萬(wan) 餘(yu) 字,經三個(ge) 多月的努力已正式亮相於(yu) 中國學術界。
內(nei) 蒙古師範大學的雒曉輝先生,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節度使體(ti) 製前唐王朝對北疆的經營與(yu) 應對》(清華大學,2022年,張國剛教授指導),其中大量史料出自《通典》。我見他對唐代北疆史料之嫻熟,冒昧邀請他集中探討《通典·邊防典》相關(guan) 史料的結構性問題,他一口允諾下來,借著兔年農(nong) 曆新年度假之機,開足了馬力,年後即交付最新研究成果,令人感佩。
本文集確立“禮製與(yu) 邊疆”為(wei) 主題,當然與(yu) 所收論作覆蓋的學術領域密切相關(guan) ,但更是抓住了《通典》中受關(guan) 注程度較為(wei) 稀缺的《禮典》和《邊防典》兩(liang) 大塊。《食貨典》已有校箋的專(zhuan) 著,《職官典》《刑法典》也因與(yu) 其他文獻差異度大而容不得學者們(men) 忽視。《禮典》和《邊防典》則備受當今學者非議,如今收入的10篇論作,可以視作開掘這兩(liang) 大塊的先鋒隊。楊英研究員曾對漢唐之際禮學與(yu) 禮製的已有研究做過一番係統的回顧,此番又費去近一個(ge) 月的時間,做了詳細的增補,可為(wei) 《禮典》研究作後備。遺憾的是,漢唐邊疆的學術史回顧,梳理得還不夠紮實、不夠充分。
更要指出的是,禮製與(yu) 邊疆,分別代表著國家製度的內(nei) 、外兩(liang) 端,禮製形塑著國家製度的身段,食貨、選舉(ju) 等乃其精血,邊疆則構成製度的末梢,定義(yi) 製度的邊界,同樣也能吸納新鮮的外來滋養(yang) ,衝(chong) 破體(ti) 內(nei) 的痼疾。早在秦繆公稱霸西戎之際,戎人由餘(yu) 就已深刻揭示出中原“以詩書(shu) 禮樂(le) 法度為(wei) 政”自有難以自洽的深弊。秦正是吸納了戎夷之製的優(you) 勢,遂能稱霸西戎,奠定日後秦始皇一統中國的政治根基。自漢以來,周禮之雍容、秦製之剽悍,交織而互補,共同構成中國的文與(yu) 武,這或許是中國製度史保持了長久生命力的動力之源。禮製史研究者與(yu) 邊疆史研究者,合則可謂之“通”。
最後,要感謝清華大學曆史係楊克同學擔任本文集的編校助理工作,為(wei) 推進各項流程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顧濤
2023年9月11日,一校樣改畢,識於(yu) 清華人文樓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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