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濤】我們對孔子的愛與恨

欄目:演講訪談
發布時間:2023-10-03 21:24:06
標簽:
顧濤

作者簡介:顧濤,男,西元一九七八年生,江蘇無錫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清華大學曆史係長聘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著作《耕讀經史》(2021)、《漢唐禮製因革譜》(2018)、《漢語古音學史》(合著,2015)、《中國的射禮》(2013)等。

我們(men) 對孔子的愛與(yu) 恨

作者:顧濤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曆史係)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國際儒學》2023年第3期


摘要:中國曆史上沒有任何一個(ge) 人物的評價(jia) ,有如孔子這般複雜、爭(zheng) 訟、撲朔迷離、難以調和。一千個(ge) 人心目中有一千個(ge) 孔子,每一個(ge) 孔子都不一樣,從(cong) 頂禮膜拜直到猛烈攻擊,形成針鋒相對的兩(liang) 極。孔子問題,是中國文化傳(chuan) 統中最難攻克的第一等學術難題。就孔子所倡導的孝道,曾經塑造了中國人的價(jia) 值觀和製度準則,也在落地的過程中發生了各種異化,甚至走到極端,走向對下一代的身心摧殘,迸發出了魯迅“救救孩子”的呼聲。然而,魯迅對覺醒的父母提出的“義(yi) 務的”“利他的”“犧牲的”訴求,其實回歸到了孔子“修己以安人”的終極指向,而這背後是育兒(er) 、幼教、家庭、婚姻、男女、養(yang) 老等一係列複雜的社會(hui) 問題的應運而生。所有這一切中國智慧、中國方案的提出,均有賴於(yu) 永葆創新的精神,深耕文明傳(chuan) 統,激活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的生命力。


關(guan) 鍵詞: 儒家思想;孔子問題;文化傳(chuan) 統;五四精神;孝道


很高興(xing) 能有機會(hui) 跟求真書(shu) 院的各位同學和來自線上的朋友們(men) 做一些交流。今天,我們(men) 要來談中國曆史上最具聲名、影響力最大的一個(ge) 人物——孔子。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至少從(cong) 小學就已經聽說過孔子了,大家對孔子抱著各種各樣的情感,或是愛,或是恨,有的同學覺得我可以跟孔子撇得幹幹淨淨,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仁義(yi) ,還是忠孝,是與(yu) 朋友交往,還是默而識之,就說各位之所以能出類拔萃來到求真書(shu) 院,就是十多年來踐行孔子“敏而好學”理念結出的碩果。

 

首先,我將和同學們(men) 一起開啟一場對孔子的“求真”之旅。

 

在清華園裏,你見過孔子嗎?

 

一、“求真”之旅

 

清華園裏,荷塘島上,綠蔭之間,有一尊孔子的石像,是1996年香港方潤華基金會(hui) 捐贈給清華的,至今已有27個(ge) 年頭了。大家看這尊孔子塑像(見圖1),顴骨隆起,眼窩深陷,耳垂寬大,胡須濃密,目光顯得平和、凝重。身形直立,呈拱手之姿,體(ti) 格偏瘦,身著寬衣。這樣一副孔子的相貌,看不出有什麽(me) 特異之處,而且與(yu) 同學們(men) 日常生活起居、上課下課所經之地,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如果不是刻意去荷塘小島閑步,不太會(hui) 引起同學們(men) 的注意,更是難以引發大家的情感。

 


 

圖1 清華園內(nei) 孔子塑像

 


圖2 孔子塑像捧冰 

 

前年下了一場雪,正好那時候學校裏人很少,孔子像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積雪,沒人打理。不想到了第二天,孔子頭頂、身上的白雪已經被人撣得一幹二淨。不知哪位同學不光是撣幹淨了孔子身上的殘雪,還將一塊河麵的大冰塊搬上了岸,並且把它搬到了孔子的手中,正好卡在孔子拱手、臂彎和鼻梁之間,見到這一幕的人一定會(hui) 為(wei) 之竊笑(見圖2)。這麽(me) 一來,這尊塑像就和清華的同學發生了密切的關(guan) 係,它就與(yu) 你我有了來往,有了互動,有了交流。我特別想知道,是什麽(me) 動因促使這位同學做了這一係列的事?先要撣拭積雪,再要去池中破冰、打撈,然後搬過來,踮著腳跟小心翼翼地把冰塊放在孔子臂彎之中,找到一個(ge) 角度剛好卡住,不會(hui) 掉落下來。但凡稍有不慎,冰塊就會(hui) 磕破、摔碎,那是不是又要重新去池子裏打撈一番。這樣的事,我猜一般獨來獨往的人是不太會(hui) 去做的,至少得有兩(liang) 個(ge) 人你說我笑,彼此哄抬著才會(hui) 去做,那麽(me) 他們(men) 兩(liang) 人在這個(ge) 過程中又是怎樣的會(hui) 心默契,怎樣的談笑風生呢?

 

黃雀捕蟬,螳螂在後。孔子捧冰的這副模樣,竟然被我這個(ge) 不速之客拍了下來,於(yu) 是成為(wei) 永久的回憶。可惜我到的時候,孔子塑像周邊已經闃然無聲。我盯著這副模樣端詳,那個(ge) 大冰塊卡在孔子的鼻梁底下,與(yu) 這尊肅然的石像實在有些不相稱。這不相稱,直指向孔子的相貌,那副端莊而讓人敬而遠之的模樣。孔子難道真的就長成這個(ge) 樣子嗎?如果把這尊塑像底下豎著的標牌“孔子”二字取走,大家會(hui) 認定他就是孔子嗎?

 

圖3 孔子燕居像

 

我的腦海裏瞬間浮現出那副所謂孔子的“標準像”,他和清華的這尊石像大不相同,如果兩(liang) 像放在一起,絕不會(hui) 被認定為(wei) 是同一個(ge) 人的。“標準像”也叫《孔子燕居像》(見圖3),他的臉部,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的特征全無,而是臉型寬大方正,額上皺紋密布,雙眉長垂,臉上還有一個(ge) 酒窩。看樣子標準像的年齡比較大,但濃密的胡子卻又全是黑色,頭發、眉毛也全是黑色,這與(yu) 畫像的皺紋、堤眉顯得不太相稱。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標準像的衣袖更為(wei) 寬大,將雙手蓋住,看不到是否持拱手之姿,但畫像卻故意從(cong) 衣袖中露出一根手指來,這根手指的指甲比較長。這是要彰顯“身體(ti) 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shang) ”呢,還是要給“四體(ti) 不勤,五穀不分”留個(ge) 注腳?隻是這麽(me) 長的指甲,必定是一位秀氣的文士的特征,與(yu) 那山東(dong) 大漢的臉型、魁梧碩大的身形頗有些不搭。想來這位畫家必定是一個(ge) 讀書(shu) 人了,他肯定沒有如孔子般顛沛列國,“幹七十餘(yu) 君莫能用”的勞苦經曆。

 

這些塑像、畫像是孔子真實的相貌嗎?

 

既然抱著“求真”的目標,我們(men) 自然就要溯遊而上。曲阜孔廟收藏的標準像,是一幅明人的畫像,他的依據很可能是那幅相傳(chuan) 出自唐代畫師吳道子的《先師孔子行教像》(見圖4)。可惜藝術史上的吳道子,並沒有留下確鑿的傳(chuan) 世畫作,標了“唐吳道子”字樣,基本上都是後世的偽(wei) 托之作。另一幅標了出自宋代畫家馬遠之手的孔子像,就和吳道子這幅,在形象上同樣是判若兩(liang) 人(見圖5)。我們(men) 不談畫作的藝術效果,就孔子的長相來看,吳道子畫像中的孔子是典型的國字臉,和今天大家心目中的“山東(dong) 大漢”印象頗能照應,馬遠這一幅孔子就類似南極仙翁的樣態了,那額頭的飽滿隆起足以成為(wei) 標誌,沒有人會(hui) 認為(wei) 這兩(liang) 個(ge) 畫家畫的是同一個(ge) 人。從(cong) 古至今孔子的畫像、塑像不計其數,各不相同,竟然每一幅都有自己的特點,各有各的區別性特征。當我看到尊孔的人們(men) ,朝向一幅幅孔子像大行釋奠之禮的時候,不免為(wei) 橫亙(gen) 在中間的畫師、雕塑師們(men) 別出心裁的刻意發揮,啞然失笑。難怪歐洲物理學家利希滕貝格(Georg Christoph Lichtenberg)要說,“世上最值得玩味的表麵乃是人的臉”。可是這樣一來,對於(yu) 我們(men) 抱著“求真”的目標的人來說,想要尋找一幅最接近孔子的像,就顯得困難重重了。

 


圖4 傳(chuan) 為(wei) 吳道子《先師孔子行教像》

 


圖5 馬遠 孔子像   下載原圖

 

究竟最早的孔子像出現在什麽(me) 時候?現在能看到的最早的孔子像是什麽(me) 時候的?唐代以前雖然少有筆墨的畫像流傳(chuan) ,但是有石刻、壁畫等圖像存世。尤其是漢代的畫像石,堪稱藝術史上的傑作,其中就有孔子和老子相見的圖像。台灣曆史學家邢義(yi) 田先生對此做過專(zhuan) 門的研究,他從(cong) 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收集各地留存的孔子見老子漢畫像石圖片,前後近三十年奔赴中國大陸的山東(dong) 、河南、江蘇,以及日本、德國、瑞典等地,親(qin) 眼寓目了30多幅畫像(包括拓片),寫(xie) 出專(zhuan) 著《畫外之意:漢代孔子見老子畫像研究》。我們(men) 看其中幾幅較為(wei) 清晰的圖像(見圖6、圖7),圖像中一人在左麵站立,一人在右麵站立,有的中間還有一個(ge) 小童(據《戰國策》等可推知名為(wei) 項橐)。有些畫像配有文字說明,在一邊刻上“老子也”三字,一邊刻上“孔子也”三字,個(ge) 別的還有顏回等一眾(zhong) 弟子隨在孔子身後。如今能見到漢代的孔子畫像,實屬不易,這也是距離真實的孔子最近的模樣了。可是問題在於(yu) ,這些畫像石對人物臉部的描繪並不清晰,隻能看到整體(ti) 的臉型和大致的輪廓。倒是孔子所持拜見老子的站姿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身體(ti) 向前略傾(qing) ,腰往後略弓,持拱手之狀,這是古書(shu) 上記載的磬折之禮,與(yu) 奏樂(le) 的石磬鼓、股兩(liang) 邊的彎度相仿。李零先生在其《喪(sang) 家狗》一書(shu) 中說,“和背手撅肚子趾高氣揚的樣子正好相反,是表示溫良恭儉(jian) 讓”。

 

 

圖6 孔子見老子畫像(一) 

 

圖7 孔子見老子畫像(二) 

 

孔子的長相,依靠圖像終究無法取得確鑿的證據。那麽(me) 另外一條路,就是走入文獻記載的汪洋。很多古書(shu) 對孔子的形象是有所記載的,比如最為(wei) 大家所熟知的《史記》有一篇《孔子世家》,一開頭就記載說,孔子“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yun) ”。也就是說,孔子的頭頂應當是中間窪下去、四周高起來,像一個(ge) 盆地的樣子。《論衡》裏麵說“孔子反羽”,也是這個(ge) 意思。大家看到,剛才的畫像都不是這個(ge) 樣子;但司馬遷確鑿無疑地說,孔丘就是因此而得名的,不知後來的畫師何以不相信司馬遷。比司馬遷更早記載到孔子長相的是荀子。《荀子·非相》篇稱“仲尼之狀,麵如蒙倛”,所謂蒙倛,是祭祀活動中用於(yu) 驅厲鬼的一種麵具,其形象往往比較醜(chou) 陋、猙獰。也就是說,孔子的長相其實比較醜(chou) ,並非儒雅端莊的樣貌。要是取信荀子的描摹,從(cong) 古至今的各類圖像都是刻意美化的結果,甚至整個(ge) 與(yu) 荀子的說法顛倒過來。

 

後世更是出現了大量描述孔子奇異長相的記載。比如《太平禦覽》引用漢代的各種緯書(shu) ,其中有稱“孔子海口”“仲尼鬥唇”“夫子駢齒”“仲尼龜脊”等說法不一而足。南宋羅泌《路史·後紀》引《世本》把各種奇形匯總到了一起,說:“仲尼圩頂,反首張麵。四十有九表,堤眉穀竅,參臂駢脅,腰大十圍,長九尺六寸,時謂長人。”1684年,康熙皇帝來到曲阜,麵對眾(zhong) 多孔子像,問孔子的六十七代孫孔毓圻:“何像最真?”我們(men) 求真書(shu) 院的同學在丘成桐院長的帶領下,今年也去曲阜朝聖,丘先生的回答是:“沒有一幅畫像是真的。”其實不僅(jin) 沒有一幅畫像是真的,文獻中所記載的各種“奇形”,又哪裏就是孔子的真容?就說最早記載到孔子長相的荀子,出生在公元前313年,距離孔子逝世的公元前479年,已有166年之久。

 

我們(men) 都帶著當年司馬遷的感情,“雖不能至,然心鄉(xiang) 往之”,“讀孔氏書(shu) ,想見其為(wei) 人”,想要一睹“至聖”的容顏;可惜這個(ge) “真孔子”,已隨著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醜(chou) 日的逝去,永遠地消散在曆史的雲(yun) 霧之中了。

 

二、“兩(liang) 極”之困

 

孔子的容貌,無法求真,這是古代畫像、攝像的技術尚未發達的結果。但是代表著孔子地位身份的服飾,理應盡可能地貼近真實,這是觀眾(zhong) 們(men) 能容忍的底線,就像古裝劇中的人物,如果裝扮、服飾與(yu) 其飾演的那個(ge) 時代、與(yu) 人物的身份大不相稱,網民們(men) 必會(hui) 群起而噴之。

 

在曲阜孔廟的大成殿正中,所供奉的那尊孔子塑像,高坐在殿中,頭戴十二旒冠冕,身穿十二章王服,手握鎮圭,跟古代天子、諸侯的服製無異。眾(zhong) 所周知,孔子沒有當過天子、諸侯王,在魯國最高職務是司寇,《史記世家》說孔子曾“由大司寇行攝相事”,可見總攬過魯國的政務,但是僅(jin) 僅(jin) “與(yu) 聞國政三月”,就離開了魯國,開啟了周遊列國的征程。大概孔子是在魯國政治鬥爭(zheng) 嚴(yan) 酷中不堪壓力,被迫辭了職。可是我們(men) 的塑像師、孔廟的設計者,卻偏偏要用這套人間最高規格的服製來形塑孔子,是什麽(me) 力量給他們(men) 這麽(me) 做撐腰呢?

 

其實早在唐朝,唐玄宗就追贈孔子為(wei) 文宣王,此後宋真宗加諡孔子為(wei) 至聖文宣王,宋仁宗改封孔子後嗣為(wei) 衍聖公,元武宗加封孔子為(wei) 大成至聖文宣王,清順治皇帝雖改稱孔子為(wei) 大成至聖文宣先師,不再稱王,但到了鹹豐(feng) 皇帝,又將祭孔禮典升格為(wei) 大祀,行三跪九叩之禮,跟朝見天子的儀(yi) 節相當。難怪魯迅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要說,孔子早就有了“文宣王”這個(ge) “闊得可怕的頭銜”,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講,孔廟大成殿的布置與(yu) 設計,與(yu) “王”的地位匹配得很好,不可以說與(yu) 曆史的真實不相符呀。要說做得出格,那是唐玄宗,他在開元二十七年(739),專(zhuan) 門遣尚書(shu) 左丞相裴耀卿,到國子廟冊(ce) 贈孔子為(wei) 文宣王,由此事實上給予了孔子可以被南向朝拜的權威資格。唐玄宗這麽(me) 做為(wei) 了什麽(me) 目的,我們(men) 且不追究,但是他的做法並非空穴來風,此前北魏孝文帝就曾尊奉孔子為(wei) 文聖尼父,漢代的王莽已把孔子追封為(wei) 褒成宣尼公,可見在唐代以前已有長遠的曆史鋪墊。在王莽之前,刻意將孔子的地位大幅抬升的當數漢高祖劉邦,他在登基皇帝之位後,於(yu) 漢十二年(前195)11月,專(zhuan) 程去曲阜參拜了孔子,從(cong) 長安一路顛簸到山東(dong) ,以太牢之禮祭拜孔子。禮學家陳戍國先生在《中國禮製史·秦漢卷》指出:“身為(wei) 皇帝而親(qin) 自祭孔子,劉邦是第一人。”可見皇帝的尊孔,劉邦是始作俑者。

 

劉邦難道真的如司馬遷般,對孔子“高山仰止”嗎?我們(men) 從(cong) 《史記》中對劉邦的描寫(xie) 來看,似乎不見得如此。劉邦不僅(jin) 對以孔子為(wei) 首的儒家不那麽(me) 敬重,甚至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經常罵為(wei) “腐儒”“豎儒”。我們(men) 來看《史記·酈生陸賈列傳(chuan) 》記載的說客酈食其,希望借助劉邦手下一位騎士,求見劉邦:

 

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yu) 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酈生曰:“弟言之。”

 

此事發生在公元前207年,是劉邦被立為(wei) 漢王的前一年,距劉邦登皇帝位還有5年,故而司馬遷稱劉邦為(wei) “沛公”。從(cong) 劉邦麾下的騎士嘴裏,可知劉邦對儒生極為(wei) 不屑,見了儒生,竟將其所戴冠帽解下,撒尿在其中,厭惡到如此地步。在酈食其的強硬要求下,騎士將他介紹給了劉邦:

 

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床使兩(liang) 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且欲率諸侯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聚徒合義(yi) 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於(yu) 是沛公輟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酈生因言六國從(cong) 橫時。

 

酈食其拜見劉邦時,劉邦正讓兩(liang) 個(ge) 女子給他洗腳,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把酈食其放在眼裏。當酈生開口時,劉邦大罵之為(wei) “豎儒”,所謂豎儒,顏師古注“言其賤劣無智,若童豎也”(《漢書(shu) ·高帝紀》),可見其鄙夷輕蔑。後來是酈食其轉而分析秦楚之際的軍(jun) 國大勢,才將劉邦吸引過去。恰恰是這麽(me) 一位完全不把儒生放在心上,自己的道德品行也與(yu) 仁義(yi) 、忠孝幾乎背道而馳的人物,在登基皇帝之後,竟像模像樣地專(zhuan) 程來到孔子的故裏,祭拜了孔子。這究竟是何原因?

 

按照劉邦的脾氣,他要是抱定了“為(wei) 天下安用腐儒”(《史記·黥布列傳(chuan) 》)的治國理念,那是絕不會(hui) 跑去曲阜親(qin) 祭孔子的。劉邦對孔子態度的大轉折,若是簡單地歸結為(wei) 他意識到了可以居馬上得天下,而難以居馬上治天下,也不是不可以。然而這個(ge) 問題的背後,將牽連出一係列的問題,比如孔子的主張怎麽(me) 到了漢以後就越來越有用了,曆代皇帝要不斷加封孔子究竟出於(yu) 什麽(me) 考慮。為(wei) 什麽(me) 在孔子生前,魯國國君不用他的主張,周遊列國時,孔子多麽(me) 希望有一個(ge) 國君能夠用他的治國理念,可是卻處處碰壁,落魄流離,淪落到“天下莫能容夫子”“累累若喪(sang) 家之狗”(《史記·孔子世家》)的境地,最後在極度失意中灰頭土臉地回到他的故鄉(xiang) ,在鬱鬱不得誌的孤苦伶仃中死去。這個(ge) 生前無人理睬的孔子,身後竟然被如此推崇備至,始作俑者竟是這個(ge) 大半輩子對儒生輕蔑厭惡之極的漢高祖。這些問題如果沒有解決(jue) ,我們(men) 就讀不懂孔子的曆史意義(yi) ,讀不懂中國的社會(hui) 、中國人的思想。

 

死去的這個(ge) 孔子,曾被捧上了天,但也曾被打倒在地。當我們(men) 對孔子何以會(hui) 被尊奉到要三跪九叩,還沒來得及搞清楚時,另一座思想史上的大山,觀念上一片難以逾越的崇山峻嶺,向著試圖理解孔子的我們(men) 直逼過來。那就是五四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又回到了當年的“沛公”,對孔子嗤之以鼻,孔子從(cong) 那個(ge) “大成至聖文宣王”一下子又跌落成了“孔老二”。在反禮教的急先鋒吳虞的《吃人與(yu) 禮教》中說道,“孔二先生的禮教講到極點,就非殺人吃人不成功,真是慘酷極了”。“打倒孔家店”的健將錢玄同,更是在其《中國今後之文字問題》大聲疾呼:“欲祛除三綱五倫(lun) 之奴隸道德,當然以廢孔學為(wei) 惟一之辦法。欲廢孔學,欲剿滅道教,惟有將中國書(shu) 籍一概束之高閣之一法。”錢玄同所說的“道”,是孔子之道,是道學先生的道。當年劉邦手底下的眾(zhong) 人,力挺《詩》《書(shu) 》、禮樂(le) ,讓劉邦在儒家之道的麵前折下了腰、低下了頭。而五四的這一批仁人誌士,卻硬生生地要將行用了兩(liang) 千多年的儒家之道廢棄、剿滅,在他們(men) 看來,儒家道德、禮儀(yi) 、製度不廢除,中國便沒有發展的希望。

 

與(yu) “孔子”勢不兩(liang) 立,已經是刻在五四反孔“總司令”陳獨秀骨髓裏的觀念。《新青年》1916年第2卷第3號刊發陳獨秀《憲法與(yu) 孔教》一文,文中的態度是如此地決(jue) 絕:

 

吾人倘以為(wei) 中國之法,孔子之道,足以組織吾之國家,支配吾之社會(hui) ,使適於(yu) 今日競爭(zheng) 世界之生存,則不徒共和憲法為(wei) 可廢,凡十餘(yu) 年來之變法維新,流血革命,設國會(hui) ,改法律(民國以前所行之大清律,無一條非孔子之道),及一切新政治,新教育,無一非多事,且無一非謬誤,應悉廢罷!……對於(yu) 與(yu) 此新社會(hui) 新國家新信仰不可相容之孔教,不可不有徹底之覺悟,猛勇之決(jue) 心,否則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在陳獨秀看來,我們(men) 要建設新社會(hui) 、新國家、新政治、新教育,就必須同“孔子之道”一刀兩(liang) 斷,同滲透著孔子學說的清代以前的一切製度、道德、法律斬斷聯係,割席而居,因為(wei) 兩(liang) 者“不可相容”,有你無我。

 

對孔子與(yu) 儒家的猛烈抨擊,並不是五四時代的專(zhuan) 屬,也不是五四以來的新鮮事物。在清代康乾盛世之時,已有《儒林外史》這部辛辣諷刺儒生的文學傑作誕生。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認為(wei) ,魏晉彌漫一時的反禮教思潮,早已撐起了一個(ge) “極自由、極解放”的時代。這個(ge) 倒向另一極端——批判孔子的根,早已紮在老子《道德經》的肥沃土壤之中。“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yi) ,失義(yi) 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luan) 之首”,這是孕育著中國思想史另一片天地的偉(wei) 大經典,而在中國政治史、社會(hui) 史的豐(feng) 富實踐中有著同樣精彩的呈現。

 

所以說,孔子在中國曆史上是曾經被尊奉到頂點,對之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可見其學說對於(yu) 治國有莫大的助益;同樣也因其學說曾走向毀滅人性,蔑視生命,走向“吃人”的慘酷,而被貶抑到要打倒、廢棄的極端。孔子,就像曆史學家朱維錚先生在《曆史的孔子與(yu) 孔子的曆史》中所說的,“他的身價(jia) 隨時漲落,人格上下浮動,封號屢次改變,作用代有異說”。中國人對孔子有愛到極致的,也有恨到極致的。孔子在中國曆史上的評價(jia) ,呈現出完全相反的兩(liang) 極,中國曆史上沒有任何一個(ge) 人物的評價(jia) ,有如孔子這般複雜、爭(zheng) 訟、撲朔迷離、難以調和。

 

這種兩(liang) 極的評價(jia) ,一直延續到今天。2011年,著名雕塑家吳為(wei) 山先生雕塑了一尊孔子青銅像,總高9.5米,宏偉(wei) 莊嚴(yan) ,氣勢磅礴,置於(yu) 新建成的國家博物館北門廣場,一時引發了社會(hui) 各界的熱議與(yu) 爭(zheng) 執。支持者認為(wei) ,這是為(wei) 複興(xing) 傳(chuan) 統文化拉開了帷幕;反對者說這是對五四精神與(yu) 現代性的悖反。大概在一百天之後,迫於(yu) 各方意見的極度不統一,這尊孔子雕像被移入到國家博物館的內(nei) 庭院。我曾帶著同學們(men) 去國家博物館參觀古代文明的國寶展,同時也去尋訪、瞻仰這尊當代最高最大的孔子像,透過展館的玻璃落地窗,從(cong) 一個(ge) 側(ce) 麵我們(men) 遠遠地還能看到置於(yu) 國博內(nei) 庭院的這尊青銅像,安靜地佇(zhu) 立在這個(ge) 角落,無人能正麵、近距離瞻仰其容顏,如果不是專(zhuan) 門去尋覓,已不可能進入觀眾(zhong) 們(men) 的眼簾。從(cong) 這一事件也就不難看出,距離五四時代已經過去近百年,中國知識界顯然還不能給予孔子最恰如其分的評判,我們(men) 還不能清晰地定義(yi) 這位在我們(men) 的文化傳(chuan) 統中居於(yu) 最高位置的曆史人物。

 

近些年,倡導複興(xing)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學者越來越多,倡導保護孔廟、恢複祭孔的呼聲越來越強烈,每年各地都開始舉(ju) 行轟轟烈烈的祭孔大典,形式多樣,儀(yi) 製不一。然而兩(liang) 極之間的鴻溝似乎依然顯赫地展露在我們(men) 麵前,崇儒者不樂(le) 意理會(hui) 五四,現代派不屑於(yu) 觀摩古禮。難怪梁啟超當年就曾說過,董仲舒有董仲舒的孔子,何休有何休的孔子,韓愈有韓愈的孔子,朱熹有朱熹的孔子,那麽(me) 當然,我有我的孔子,你有你的孔子,我們(men) 在座的每一個(ge) 同學,心中都會(hui) 有一個(ge) 屬於(yu) 自己的孔子。一千個(ge) 人有一千個(ge) 哈姆雷特,一千個(ge) 人也有一千個(ge) 孔子,每個(ge) 孔子還都不一樣,甚至是完全相反、針鋒相對的孔子。

 

孔子如果被包裹上了“重重‘筍殼’”(朱維錚語),還是可以耐心地剝掉的,孔子如果被塗上了“種種的白粉”(魯迅語),那是刮擦都刮擦不幹淨的。計算機係的薑偉(wei) 峰同學,選修了我開設的“孔子研讀”課,一學期下來難奈內(nei) 心的激動,如劉邦一般專(zhuan) 程跑到曲阜去參拜孔子,但是他的心境與(yu) 劉邦大不相同。他大概本來是頗存著崇敬孔子的心,經曆了一學期風譎雲(yun) 詭、驚濤駭浪的衝(chong) 擊,又經曆了在曲阜的實地調研,親(qin) 眼目睹,實在按捺不住,特意書(shu) 寫(xie) 了一幅卷軸寄送給我,我打開一看——“救出孔夫子”五個(ge) 大字赫然在目。

 

“救出孔夫子”,這是一個(ge) 觀念自我博弈的痛定思痛的結果。我們(men) 的同學已經認識到,如果隻是簡單地擁護或是反對式的站隊,懷揣著樸素的愛恨情仇,隻會(hui) 將“孔夫子”攪得更加烏(wu) 煙瘴氣,自己的能量越大,製造的迷霧越濃厚。急於(yu) 尋求“孔子的本相”、孔子的真麵目,初衷固然可嘉,可是尋求到的,不過是一千個(ge) 孔子之外的又一個(ge) 孔子的玩偶而已。我們(men) 必須回到孔夫子的曆史,回到這個(ge) 我們(men) 與(yu) 孔子之間相隔的兩(liang) 千五百餘(yu) 年的曆史的重重迷霧中,一層層、一團團地驅散霧團,掃清路障。這是一個(ge) 充滿了荊棘與(yu) 挑戰的重大曆史學研究課題,沒有捷徑可走,沒有彎道可超,需要紮紮實實地去考察孔子的思想在這兩(liang) 千五百年間,如何發生九九八十一般變化,如何變得麵目全非,如何變成那個(ge) 吃人的血盆大口。在這瞬息“萬(wan) 變”之中,在這遙隔的“兩(liang) 極”之間,有沒有什麽(me) 不變的細胞核。這個(ge) 不變的,才是我們(men) 要“救出”的。

 

三、“孝”的異化

 

我們(men) 的思路從(cong) 求真轉向了曆史,從(cong) 盲目衝(chong) 動地要尋找“真孔子”,轉向腳踏實地地辨別一個(ge) 個(ge) “假孔子”。就讓我們(men) 以孔子思想最具代表性的“孝”開始,來觀察曆史上“孝”的各種變體(ti) ,看“孝”是如何演變成五四時代劇烈的“非孝”的。

 

孔子在《論語》裏賦予“孝”極高的地位,稱“其為(wei) 人之本”,可見在孔子的倫(lun) 理思想中,孝既是起點,也是核心。孝道奠定了中華傳(chuan) 統道德的底蘊,孝道在國家層麵的運用,就是孝治。日本學者桑原陟藏在《中國之孝道》說,“自三千五百年前之古代以迄今日,中國人對孝道之尊重,正與(yu) 斯巴達人之愛自由,羅馬人之愛祖國如出一轍”,可見要理解中華文明的核心精神,孝道絕不可以繞過。孝的觀念固然在曆代被傳(chuan) 頌,也曾被極力反對,由此構成觀察孔夫子“兩(liang) 極”的一個(ge) 絕佳的變量。

 

孔子對孝的各種倡導,諸如“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三年無改於(yu) 父之道,可謂孝矣”之類,大家很熟悉,這裏不再贅言。後來,孔子的弟子曾子把孝推擴到了極致:

 

曾子曰:……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陳無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災及於(yu) 親(qin) ,敢不敬乎?亨、孰、膻、薌,嚐而薦之,非孝也,養(yang) 也。君子之所謂孝也者,國人稱願然,曰:“幸哉,有子如此!”所謂孝也已。眾(zhong) 之本教曰孝,其行曰養(yang) ,養(yang) 可能也,敬為(wei) 難;敬可能也,安為(wei) 難;安可能也,卒為(wei) 難;父母既沒,慎行其身,不遺父母惡名,可謂能終矣。仁者,仁此者也,禮者,履此者也。(《禮記·祭義(yi) 》)

 

曾子把孔子對於(yu) 父子之間的孝推擴開來,從(cong) 道德可以類推的角度出發,認為(wei) 平日居家不莊敬、對君主對國家不忠誠、任官蒞事不虔敬、與(yu) 朋友交往不誠信,甚至臨(lin) 戰出征無勇力,都是不孝的表現。孝已遠遠超出贍養(yang) 父母這一層,延展到齊家、交遊、治國、平天下。再從(cong) 時間長度而言,贍養(yang) 父母比較容易,難的在於(yu) 敬重父母,遵從(cong) 他們(men) 的意見;做到表麵上尊重還不夠,要做到內(nei) 心深處的心安與(yu) 服膺;做到一事或是幾事的心安還不夠,要父母在世時能夠始終如一,一輩子不改我心;即使父母去世了,也要慎行終生,不能因自己的過失使父母在天之靈不得安息。孝是一種品質,一種克己修身之道,一日克己複禮,便將終身踐行不殆,這才是曾子心目中的仁者。

 

曾子是對孔子孝道的重要開拓者,是將孝從(cong) 一種事親(qin) 之“德”提升到一切天地之“道”的關(guan) 鍵性人物。秦漢以後出現《孝經》,與(yu) 曾子的鋪墊密切相關(guan) 。《孝經》裏麵正是借用孔子與(yu) 曾子的對話,給予孝道以理論上的提升,稱“夫孝,始於(yu) 事親(qin) ,忠於(yu) 事君,終於(yu) 立身”“孝之大,天之經也,地之義(yi) 也,民之行也”。也就是說,孝從(cong) 侍奉父母出發,延伸為(wei) 天經地義(yi) 的道德準則,構成中國整個(ge) 道德倫(lun) 理的基石。孔子所倡導的一種倫(lun) 理規範,被曾子往上逐漸提拔,直到《孝經》的出現,用一部經典的方式凝固下來。這種精神在漢代以後被不斷拔高、不斷倡導,以至於(yu) 成為(wei) 一種治國的標準。後來唐玄宗專(zhuan) 門為(wei) 《孝經》作注,稱“孝者,德之至、道之要也”,是道德、教化的“至要之義(yi) ”。由此,我們(men) 便可以理解唐玄宗為(wei) 什麽(me) 要追贈孔子為(wei) 文宣王了,他借此要推動的,是《孝經》(包括他的注釋)的廣頒於(yu) 天下及國子學,在價(jia) 值觀上確立一種國家的導向。

 

漢唐之間,是孝道作為(wei) 一種治國的標準逐漸凝定的過程,圍繞著這一標準,形成了不少典範與(yu) 樣板,進入到曆史的書(shu) 寫(xie) 之中。《孝子傳(chuan) 》在漢代即已出現,至梁代沈約編撰的《宋書(shu) 》,便堂而皇之地進入正史列傳(chuan) 的行列。《宋書(shu) ·孝義(yi) 列傳(chuan) 》《南齊書(shu) ·孝義(yi) 列傳(chuan) 》《梁書(shu) ·孝行列傳(chuan) 》《陳書(shu) ·孝行列傳(chuan) 》《晉書(shu) ·孝友列傳(chuan) 》……一路而下,對孝子的推崇,成為(wei) 官修正史的道德標杆。我們(men) 選取成書(shu) 於(yu) 唐初的《梁書(shu) ·孝行列傳(chuan) 》為(wei) 例,看一看究竟是怎樣一種孝的精神與(yu) 孝的楷模,成為(wei) 史官取樣的標準。

 

《梁書(shu) ·孝行列傳(chuan) 》一開始就說:“經雲(yun) :“夫孝,德之本也。”這個(ge) “經”,當然指的就是《孝經》。接著說:“此生民之為(wei) 大,有國之所先歟!高祖創業(ye) 開基,飭躬化俗,澆弊之風以革,孝治之術斯著。每發絲(si) 綸,遠加旌表。而淳和比屋,罕要詭俗之譽,潛晦成風,俯列逾群之跡,彰於(yu) 視聽,蓋無幾焉。”也就是說,孝是德之本,如果一個(ge) 人做不到孝順的品德,他的其他方麵也不可信,這是立國之所先。因此,孝的道德模範乃國家治理所係,必須高度倡導,予以旌表。倡導孝道,自然要把在踐行孝的路徑上做到極致的人物,確立為(wei) 標杆進行頌揚,因此《梁書(shu) ·孝行列傳(chuan) 》共采擇了14位典型的孝子,他們(men) 分別是滕曇恭、沈崇傃、荀匠、庾黔婁、吉翂、甄恬、韓懷明、劉曇淨、何炯、庾沙彌、江紑、劉霽、褚修、謝藺。梁代立國共56年,揭出孝子僅(jin) 14位,平均每四年出一位,可見其選擇的標準非常嚴(yan) 苛,堪稱萬(wan) 裏挑一。可是我們(men) 還是時間有限,隻能從(cong) 中再挑出兩(liang) 位來一看究竟。先看荀匠:

 

荀匠,字文師,潁陰人,……父法超,齊中興(xing) 末為(wei) 安複令,卒於(yu) 官。凶問至,匠號慟氣絕,身體(ti) 皆冷,至夜乃蘇。既而奔喪(sang) ,每宿江渚,商旅皆不忍聞其哭聲。服未闋,兄斐起家為(wei) 鬱林太守,征俚賊,為(wei) 流矢所中,死於(yu) 陣。喪(sang) 還,匠迎於(yu) 豫章,望舟投水,傍人赴救,僅(jin) 而得全。既至,家貧不得時葬。居父憂並兄服,曆四年不出廬戶。自括發後,不複櫛沐,發皆禿落。哭無時,聲盡則係之以泣,目眥皆爛,形體(ti) 枯悴,皮骨裁連,雖家人不複識。郡縣以狀言,高祖詔遣中書(shu) 舍人為(wei) 其除服,擢為(wei) 豫章王國左常侍。匠雖即吉,毀悴逾甚。外祖孫謙誡之曰:“主上以孝治天下,汝行過古人,故發明詔,擢汝此職。非唯君父之命難拒,故亦揚名後世,所顯豈獨汝身哉!”匠於(yu) 是乃拜。竟以毀卒於(yu) 家,時年二十一。

 

正值南朝齊梁易代之際,時任安複(今江西吉安)縣令的荀法超去世,訃告傳(chuan) 回老家潁陰(今河南許昌),他的年僅(jin) 17歲的兒(er) 子荀匠聽聞之後,一時悲慟之極,暈厥過去,身體(ti) 皆冷,直到夜裏才醒轉過來。荀匠為(wei) 盡孝,即刻從(cong) 老家啟程前往江西奔喪(sang) 。每天夜裏稍事歇息的時候便哭泣不止,商旅遊客都不忍聽聞其哀哭。守喪(sang) 三年還沒有結束,他的兄長荀斐出任鬱林(今廣西)太守,竟在征伐當地土賊之際被敵方箭矢射死。當兄長的靈柩被運回,荀匠得見,悲上加悲,忍不住跳河自盡。旁邊的人把他救上了岸,才免於(yu) 一死。雖然父、兄皆為(wei) 官,但荀家仍然清貧,靈柩未能按時下葬。荀匠守父喪(sang) 三年,又迭加了兄喪(sang) ,前後服喪(sang) 持續四年。

 

荀匠是《梁書(shu) 》所挑選、書(shu) 寫(xie) 的服喪(sang) 盡孝的典範。自服喪(sang) 開始,行括發之禮——也就是脫下冠帽,不再梳妝,用一塊麻布在額上紮一下,荀匠自後便不梳頭、不沐浴。因為(wei) 古人是蓄長發的,正常時每天都要梳妝打理,盤係好頭發,荀匠自括發之後不梳頭,時間一長,頭發脫落得差不多了。守喪(sang) 期間,荀匠一想起父兄與(yu) 自己相處的日子,便哭泣不可抑,哭到最後眼角都潰爛開來,身體(ti) 枯槁,瘦得皮包骨頭,不成人樣,家裏麵人幾乎都認不出來。《梁書(shu) 》要塑造的顯然是孝道的極致、理想道德的標杆。這樣的孝子,鄉(xiang) 裏傳(chuan) 為(wei) 美談,由縣到郡,荀匠的事跡級級上傳(chuan) ,一直傳(chuan) 到了梁武帝蕭衍的耳中。皇帝專(zhuan) 門派中書(shu) 舍人來到荀家,令他除服,也就是服喪(sang) 完畢,而且下旨將他提拔任官,這是魏晉南朝以來舉(ju) 孝廉直接征辟,也就是倡導以孝治天下的製度設計。哪知荀匠的孝思乃出自真心,他並未因脫去喪(sang) 服、任官在即而褪去悲傷(shang) ,反而一想起父兄均在為(wei) 官的任上去世,更禁不住內(nei) 心的悲感。雖然外祖父孫謙來開導、勸誡了一通,但荀匠最終還是因哀毀過度,不幸病死家中,時年21歲。

 

荀匠作為(wei) 盡孝的極致,千古無人能及,所以被《梁書(shu) 》記載下來。但是像這樣一個(ge) 因為(wei) 守孝到極點,年紀輕輕在正可大展宏圖的年齡即亡故的案例,顯然已缺乏了可資效仿的意義(yi) 。

 

我們(men) 再來看《梁書(shu) ·孝行列傳(chuan) 》記載的另一個(ge) 大孝子庾黔婁:

 

黔婁少好學,多講誦《孝經》,未嚐失色於(yu) 人,南陽高士劉虯、宗測並歎異之。起家本州主簿,遷平西行參軍(jun) 。出為(wei) 編令,治有異績。……齊永元初,除孱陵令,到縣未旬,[父]易在家遘疾,黔婁忽然心驚,舉(ju) 身流汗,即日棄官歸家,家人悉驚其忽至。時易疾始二日,醫雲(yun) :“欲知差劇,但嚐糞甜苦。”易泄痢,黔婁輒取嚐之,味轉甜滑,心逾憂苦。至夕,每稽顙北辰,求以身代。俄聞空中有聲曰:“征君壽命盡,不複可延,汝誠禱既至,止得申至月末。”及晦而易亡,黔婁居喪(sang) 過禮,廬於(yu) 塚(zhong) 側(ce) 。和帝即位,將起之,鎮軍(jun) 蕭穎胄手書(shu) 敦譬,黔婁固辭。服闋,除西台尚書(shu) 儀(yi) 曹郎。

 

庾黔婁平日講誦《孝經》,對孝有很深刻的理解,所以早在鄉(xiang) 裏聞名遐邇,同樣曾由舉(ju) 孝廉的選官通道,先後被提拔擔任新野主簿、平西行參軍(jun) 、孱陵縣令等職。

 

庾黔婁在湖北做縣令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心驚,渾身汗流浹背,他預感到河南老家一定出事,竟斷然作出棄官回家的決(jue) 定。可見在那個(ge) 時代,孝的道德意義(yi) ,遠遠超過忠,《梁書(shu) 》的書(shu) 寫(xie) 是信奉了孝心可以感天地,可發生神異的力量的。果然在他回到老家時,看見父親(qin) 庾易重病在床,已有兩(liang) 日。當時沒有醫學化驗,醫生告知,想要知道病情程度,可取病人糞便嚐一嚐味道以作判斷。這在常人當然無法做到,但是庾黔婁是個(ge) 大孝子呀,他當即從(cong) 父親(qin) 拉稀的穢物中取過來嚐了一下,發現味道有一點發甜,按醫生的說法,知道病情不容樂(le) 觀,於(yu) 是心中更加憂苦。他甚至夜裏去祭祀跪拜北極星,希望護佑父親(qin) 安好,由他自己來代替父親(qin) 受苦。果然上天為(wei) 庾黔婁的孝心所感,將他父親(qin) 的壽命延續到了月末。在父親(qin) 過世後,庾黔婁同樣居喪(sang) 盡孝,在墓旁搭了一間茅草棚,睡在茅草上,恪守喪(sang) 期,在儀(yi) 節上一點不亞(ya) 於(yu) 荀匠。

 

庾黔婁的守孝,當然要比荀匠理性得多,在他結束服喪(sang) 、回歸正常之後,南齊宗室看重其孝的品德,征辟他出任西台尚書(shu) 儀(yi) 曹郎。此後,《梁書(shu) 》又記載了在梁代建立後,庾黔婁因其忠孝過人,聲名遠揚,先後升遷為(wei) 府長史、巴西梓潼二郡太守、蜀郡太守、尚書(shu) 金部郎、中軍(jun) 表記室參軍(jun) 。後來更是因梁武帝的垂青,伴皇太子侍讀,為(wei) 皇太子講經,最後一直升遷到散騎侍郎、荊州大中正。庾黔婁的案例,則是因恪盡孝道,從(cong) 地方上的一名普通的讀書(shu) 人,贏得了權力場的聲望,繼而平步青雲(yun) ,扶搖直上,直至升遷到中央擔任五品高官。

 

我們(men) 從(cong) 這兩(liang) 個(ge) 案例中能夠發現,在《孝經》成為(wei) 儒家經典之後,是否具備孝的品德,在國家的人才選拔中發揮著很大的作用。孝作為(wei) 一種品德,如何進入政治權力和國家治理?其主要的機製是,因孝而能在社會(hui) 上贏得美譽和聲望;有了很大的聲望,就能夠逐級地升遷,這就是唐代以前舉(ju) 孝廉的基本規則。察舉(ju) 的過程,最關(guan) 鍵的一步當然是孝子的孝心,要能為(wei) 人所知,不僅(jin) 為(wei) 人所知,而且聲名遠播,甚至直達天聽。所以起關(guan) 鍵作用的是如何打開信息傳(chuan) 播的渠道。自己出身高貴,依托貴族與(yu) 門第,自然容易受人關(guan) 注、被人高抬,一般家庭的讀書(shu) 人就沒這麽(me) 容易了,非得他的孝行確有過人之處,而且超過常人一大截,做到極致,否則如何博得鄉(xiang) 裏豪貴們(men) 的垂注,如何打開傳(chuan) 播的鏈條?上麵說到的荀匠,就是典型的例子。在荀匠這個(ge) 案例中,死而複蘇,自殺得救,殘身毀容,拒不出仕等頭號傳(chuan) 播素材匯集到了一人身上。可是這樣一來,一旦沒有把控好,就會(hui) 失度,像荀匠一般,因為(wei) 過度哀毀,傷(shang) 及自身,竟至病死。荀匠的這一守孝過度的模式,並非特例、孤例,《梁書(shu) ·孝行列傳(chuan) 》所記載的14人,就有8人(沈崇傃、荀匠、劉曇淨、何炯、江紑、劉霽、褚修、謝藺)都沒有能夠走出三年的喪(sang) 期。

 

有的人性格與(yu) 此相異,不太容易遁入極度的悲慟難以自拔,但他為(wei) 了獲得隆高的口碑,為(wei) 了聲名遠揚成為(wei) 一個(ge) 出名的大孝子,就會(hui) 大肆渲染這些孝子模範的形式化部分。就像庾黔婁般的“居喪(sang) 過禮”,便是孝子的標配,如果不過禮,便不足以博人眼球。因為(wei) 常態化的孝,構不成立牌坊的高度,因其量大麵廣,自然也就無法案例化地書(shu) 寫(xie) 。而這“過禮”,恰恰就是孔子所說的“文勝於(yu) 質”,是形式大於(yu) 內(nei) 容的。如果從(cong) 這一點上來說,《梁書(shu) ·孝行列傳(chuan) 》所記載的14例,均大大超過了文質彬彬的程度,無一例外均屬於(yu) “過禮”之列。

 

我們(men) 從(cong) 《梁書(shu) ·孝行列傳(chuan) 》大致可以看出孝道在落地、在踐行的過程中,出現了兩(liang) 條常見路徑,一是如荀匠般的守孝而毀卒,二是如庾黔婁般的盡孝而擢升。兩(liang) 條路徑有其共性,即孝的形式化,形式遠大於(yu) 內(nei) 容,以致脫離了孔子之孝的本意和本旨,我稱之為(wei) “孝的異化”。被記載到正史中的孝子們(men) ,各有各的特點,各有各的能耐,今天我們(men) 限於(yu) 時間隻看了兩(liang) 個(ge) 案例,如果做通盤而深入的歸納與(yu) 分析,應當可以將孝道落地的路徑揭示得更為(wei) 明晰,異化的模式也就會(hui) 彰顯得更為(wei) 豐(feng) 富多元。

 

孝道的推廣與(yu) 異化,直到元代“二十四孝”的出現,達到了頂點。元人郭居敬有《二十四孝詩》,把古來二十四則孝的最高境界匯集到了一起。就像第1則虞舜的孝感動天,可見於(yu) 《史記》,第2則漢文帝親(qin) 嚐湯藥,被錄於(yu) 《漢書(shu) 》。這樣的案例還在可以理解、符合人性的範疇之內(nei) 。“二十四孝”中的有一些案例,則幾於(yu) 將孝子神化到無以複加。就像第14則楊香搤虎救父。晉代的楊香年僅(jin) 14歲,跟隨著父親(qin) 到田間,他的父親(qin) 被一隻老虎抓了去。當時楊香手無寸鐵,但是孝心感動,唯知有父而不知有身,踴躍的衝(chong) 過去掐住老虎的脖子,竟然將這隻老虎當場掐死。一定是楊香內(nei) 心的孝,讓他猛然間迸發出過人的體(ti) 力,或者是一股巧勁擊中了老虎的命門,但稍有常識便可知我們(men) 一般人是絕不可能做到的。又如第12則王祥臥冰求鯉。話說晉代有一個(ge) 叫王祥的人母親(qin) 去世,父親(qin) 娶了一個(ge) 繼母,他的繼母不喜歡他,在他父親(qin) 麵前排擠他。雖然得不到父母的愛,但王祥照樣以一絲(si) 不苟的孝道侍奉父母。母親(qin) 要吃鮮魚,當時天寒地凍,王祥就把衣服脫了,跪在冰上求魚。果然孝心打動了天地,結果冰麵突然化開,兩(liang) 條鯉魚蹦出來,王祥捧回去一解父母饞嘴之癮。這同樣隻能說是孝道感化了神明,才會(hui) 出現這種神異的現象,一般的小孩子自然也是知道,任憑自己凍成冰柱,也不見得會(hui) 有鯉魚蹦出水麵。

 

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第17則老萊子戲彩娛親(qin) 。說周代有一個(ge) 叫老萊子的,本人都70歲了,他的父母兩(liang) 個(ge) 老壽星都還健在,這在當今不難想見,但在古代是極少見的。老萊子隻要父母在就永遠不敢稱老,在父母麵前還要穿著五彩斑斕的童子衣服,拿著撥浪鼓為(wei) 嬰兒(er) 戲,逗樂(le) 自己的父母。父母看慣了,不覺得可樂(le) 了,他就端著一盆水,一走一摔跤,裝作嬰兒(er) 的啼哭,目的就是能娛樂(le) 自己的父母。這樣的孝行倒不是模仿不來,但是發生在一個(ge) 70歲的老人身上,委實讓人擔心真要這麽(me) 摔一跤,會(hui) 不會(hui) 有個(ge) 什麽(me) 好歹。原文中說老萊子是“詐跌”,原來不是真跌,是假裝的,那又讓人肉麻得生出一身雞皮疙瘩來。魯迅在《二十四孝圖》中說,“招我反感的便是‘詐跌’,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願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er) 童心理的都知道的”,我們(men) 的古人還在為(wei) 找到一個(ge) 萬(wan) 裏挑一的孝子自鳴得意的時候,孩子們(men) 一看就已生出反感的心理了。

 

最讓人大跌眼鏡的莫過於(yu) 第13則郭巨為(wei) 母埋兒(er) 。漢人郭巨家裏貧困到難以糊口,有限的食物讓孩子吃了,年老的母親(qin) 就吃不到,反之亦然。郭巨為(wei) 了奉養(yang) 父母,隻能舍棄孩子,於(yu) 是就準備挖坑活埋。沒想到就在噙著淚水挖坑的時候,孝感動天,挖出了黃金一釜,這一下家境徹底改觀。這個(ge) 故事自然是容不得品味的,也容不得假設如果挖不到黃金一釜怎麽(me) 辦之類的反問,由此成為(wei) 一種對孝的信仰。隻有相信了純孝一定能感天地,確立了這樣的信念,才敢去挖這個(ge) 活埋的坑。魯迅卻偏偏要為(wei) 這個(ge) 故事填充進略去的場景:

 

玩著“搖咕咚”的郭巨的兒(er) 子,卻實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親(qin) 的臂膊上,高高興(xing) 興(xing) 地笑著;他的父親(qin) 卻正在掘窟窿,要將他埋掉了……我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黃金一釜,這才覺得輕鬆。然而我已經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並且怕我父親(qin) 去做孝子了。家境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qin) 竟學了郭巨,那麽(me) ,該埋的不正是我麽(me) ?如果一絲(si) 不走樣,也掘出一釜黃金來,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這樣的巧事。

 

同樣是孝的極端,荀匠的自毀其身已然不值得效仿,郭巨則有謀殺親(qin) 子的嫌疑了。這些案例,不僅(jin) 構成了孝的異化的標本,而且將孝推入了不正常狀態,成為(wei) 家庭關(guan) 係矛盾的焦點。在郭巨的家庭中,魯迅分析了郭巨之子的心理,其實郭巨之妻的內(nei) 心更是無法言說的,郭巨挖出了那個(ge) 活埋的坑,就注定了她今後無法麵對她的婆婆,無法麵對郭巨,這個(ge) 家庭關(guan) 係的分裂已經注定難以回天。這樣的對孝的書(shu) 寫(xie) ,帶來的是孝的幹涸,孝的可怖。所以魯迅說,“講完了二十四個(ge) 故事之後,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於(yu) 先前癡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孝道的倡導走到極端,走向了對下一代身心的摧殘,如荀匠,如郭巨之子。中國人在所謂的踐行孔子之道的過程中,出現了大量的偏差,甚至走樣,甚至顛倒,甚至非分與(yu) 無理,這就是五四時代“非孝”論產(chan) 生的溫床。請看其論述的邏輯。1922年健民在《非孝》中說:“孝,是中國人一個(ge) 天經地義(yi) 的信條,也是中國人唯一要緊的事件,在數千年以來,已經成了一個(ge) 根深蒂固的學說了。近來有些覺悟的人,對於(yu) ‘孝’字,多生懷疑的心理;可是,因為(wei) 環境的壓迫,人間的咒罵,能夠把他根本推翻的,實在不可多見。我,是個(ge) 沒有顧忌的人;我曾經將孝的內(nei) 容,詳詳細細的解剖清楚。”講到這裏,我們(men) 就能略微的理解五四為(wei) 什麽(me) 要反對孔子,他反對的不是孔子本身,而是反對孔子的學說在曆史上所導致的各種荒謬。

 

我所激賞的五四一代知識分子,他們(men) 所思考的深度更有超過上麵這個(ge) 邏輯的。他們(men) 發現,在孝的異化的過程中,孝逐漸變為(wei) 父母的一種權力,從(cong) 而出現了對孩子的各種非分的要求。不是嗎 1922年羅敦偉(wei) 在《中國思想上之產(chan) 兒(er) 製限反抗運動》中說:“後來更冬天裏可以吃活鯉魚,為(wei) 子的應該去臥冰;想筍子吃,為(wei) 子的應該哭竹。一言以蔽之,父母如有兒(er) 子,要如何便如何,要什麽(me) 就要有什麽(me) ,而且‘天公’還要幫他兒(er) 子的忙去滿足他的欲望。世界上享權力最大的,哪有如父母者!這是關(guan) 於(yu) 物質上的;如果精神上,那父母的威權,更不容易形容了!”當孝作為(wei) 一種根深蒂固的學說深入了人心,不這樣做的話就被指斥為(wei) 不道德,不這樣做就被鄉(xiang) 裏鄉(xiang) 外所鄙棄,不這樣做就在社會(hui) 上沒有發展的空間。所謂的孝子,就成為(wei) 一個(ge) 被泥塑的對象,成為(wei) 泯滅個(ge) 性、逆來順受的代名詞。

 

當孝成為(wei) 了一種權力,就徹底與(yu) 孔子之道背道而馳了。因為(wei) 孔子的孝,是指向克己、忠誠的品質,是一種自我修身的法門。當顏淵問如何成就仁道,孔子的回答是:“克己複禮為(wei) 仁。……為(wei) 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宋儒程頤解釋說:“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須是克盡己私,皆歸於(yu) 禮,方始是仁。”程門弟子謝良佐更是揭出了其中致命的一環:“克己,須從(cong) 性偏難克處克將去。”(朱熹《論語集注》卷六)之所以說荀匠、庾黔婁的做法“過禮”,就是“非禮處便是私意”,就是任著自己的性子不知約束,而且走向了極端,大失孔子“為(wei) 仁”之初心。而當孝成為(wei) 父母對子女的權力,忠則是國君對子民的權力,均是在上者對在下者提的戒條,便徹底走向了“克己”的反麵。克己是要向自己的“性偏難克處克將去”,而非以犀利的目光去行使高高在上者對在下者的權力。當這一指向一旦調轉了頭,就從(cong) 正極轉向了負極,使的力越大,反轉的幅度就越猛,反感之心就越盛,反彈得也就越強烈。

 

由此,我們(men) 也就理解了魯迅的《狂人日記》是怎樣誕生的,“救救孩子”的呼聲正是要將一個(ge) 個(ge) “荀匠”救出來,防止一個(ge) 個(ge) “郭巨”事件的再現。然而麵對這樣一套自漢唐以來逐漸加固的倫(lun) 理道德係統,當你試圖要打開一扇窗,就會(hui) 有一群人過來指責你的離經叛道,於(yu) 是連自己都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正當性來。因此需要怒吼,需要颶風,需要地震,“否則不塞不流,不止不行”(陳獨秀語)。那一場大家聯起手來進行的轟轟烈烈的運動,正是要在這單方麵的、禁錮人性的、走向極端的倫(lun) 理“鐵屋子”中,鑿開一扇天窗來。

 

當然這麽(me) 做的結果是,天窗的裂縫被捅破了,這整個(ge) 的“鐵屋子”也行將破毀,但是地基一旦被掘鬆,眼看著周邊一座座的牆垣都將有坍塌下來的危險。

 

四、一攤事務

 

問題似乎並沒有因五四的激烈反孔而達到快刀斬亂(luan) 麻的效果,在“打倒孔家店”的浪潮中,人們(men) 很快就意識到我們(men) 可能走向了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潑掉的窘境。

 

連同孩子一起潑掉的經典言論,莫過於(yu) 美國著名曆史學家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他在《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中說,“幹脆讓孔子光榮退休,回到博物館中沉默不語”,也就是讓儒家的倫(lun) 理博物館化。就像大家看到的博物館中的展品,它們(men) 與(yu) 現實不再發生關(guan) 係,人們(men) 不再使用它們(men) ,它們(men) 對今日的生活不發生意義(yi) ,它們(men) 完全屬於(yu) 過去的曆史。讓孔子進入博物館,也就意味著孔子不再跟今天的中國發生聯係,孔子隻是曆史上的孔子,孔子所倡導的孝、忠、仁、義(yi) 、禮、樂(le) ……要從(cong) 今天中國人的頭腦中剝離出去。那麽(me) ,剝離出去之後,植入中國人觀念層麵的,無非就是西方的自由主義(yi) 價(jia) 值觀,以及以自由為(wei) 內(nei) 核的西方民主體(ti) 係、製度結構、社會(hui) 模式等等。

 

可是在中國這片大地上,人們(men) 又很快就發現,西方的各種價(jia) 值觀念、製度規則在移植到中國時,生發出很大的排異反映,大多因變質、走樣而適用性迅速減弱,其變異、變質的程度可能不亞(ya) 於(yu) 、甚至還遠超過“孝的異化”。同時,我們(men) 也發現孔子所倡導的價(jia) 值觀,在現代中國人的身上根本揮之不去,仍然主導著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甚至今天中國出現了一係列社會(hui) 問題,在相當程度上也跟我們(men) 對孔子、對傳(chuan) 統的態度息息相關(guan) 。要讓孔子“博物館化”,有些太過一廂情願了;中國的現代化,根還是紮在中國傳(chuan) 統的土壤中。

 

其實,我們(men) 認真閱讀魯迅,問題的解決(jue) 之道已然呼之欲出。1919年,魯迅在《我們(men) 現在怎樣做父親(qin) 》一文的最後,苦口婆心地提出告誡:“總而言之,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yi) 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這是一件極偉(wei) 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魯迅的“救救孩子”,就是要讓孩子獲得孩子的權力,孩子的自由,孩子的天性,獲得屬於(yu) 他們(men) 本該擁有的一切。這也就是父母的職責。所謂“義(yi) 務的”“利他的”“犧牲的”,不就是孔子所謂的“君子成人之美”嗎?不就是樊遲問仁,孔子以兩(liang) 個(ge) 字回答他“愛人”(《論語·顏淵》)嗎?這就是“克己複禮”的終極指向。為(wei) 什麽(me) 很不易做,因為(wei) “克己,須從(cong) 性偏難克處克將去”,而不是通過“克己”來博得美名,更不是讓別人“克己”來獲得自己的實利。孔子是站在父母這一邊,對自己提要求,倡導“修己”;魯迅則是站在孩子這一邊,對父母提要求,倡導“義(yi) 務”,換了一個(ge) 立場而已,指向其實一致。

 

“救救孩子”這個(ge) 命題一旦延展下去,將有一係列複雜的問題接踵而至。魯迅當年在《二十四孝圖》中已經有感於(yu) 中國廢棄了“二十四孝”的圖畫書(shu) ,卻隻有“一本粗拙的《兒(er) 童世界》之類,另想起別國的兒(er) 童用書(shu) 的精美,自然要覺得中國兒(er) 童的可憐”,如何“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讓“他們(men) 的眼睛裏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這是打破了“鐵屋子”的當下,立刻需要填補的巨大空白。如今一百年過去了,中國的兒(er) 童所能讀到的圖畫書(shu) ,是否能讓魯迅滿意呢?中國的孩子們(men) ,是否沐浴在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中了?中國的幼兒(er) 教育,是否已經在全世界擁有一席之地?就我的觀察範圍所及,我敢說一百年後的父親(qin) 們(men) 、母親(qin) 們(men) ,仍然離魯迅所說的“義(yi) 務的,利他的,犧牲的”標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離孔子所說的“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更是道路阻且長。我們(men) 對兒(er) 童的關(guan) 注,對幼教的投入,依然如此的微薄,精美童書(shu) 、繪本的來源,主要還是仰賴於(yu) 從(cong) 國外的引進和翻譯。

 

且不說圖畫書(shu) 的精美和對幼教的投入,我們(men) 當今的父親(qin) 、母親(qin) 們(men) ,哪裏還有這麽(me) 多心思來管得孩子們(men) 眼睛裏有沒有“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首要的任務是要自保,保住這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換來的自由戀愛,所結出的果實——兩(liang) 情相悅的婚姻,不會(hui) 輕易地破裂。近年來離婚率不斷提升,再怎麽(me) 解釋都會(hui) 給婚姻的雙方,給彼此的父母,給自己的孩子帶來不小的心理衝(chong) 擊,而對孩子的負麵影響尤大。我們(men) 的新家庭關(guan) 係,是否在打破了“孝道”的硬約束之後,需要形成一種新的倫(lun) 理價(jia) 值,否則遭殃的仍然是我們(men) 的孩子?徹底自由的婚戀,如果連接的紐帶隻剩下性欲的本能,那麽(me) 婚姻與(yu) 家庭隻能成為(wei) 一種負擔,這個(ge) 趨向的終點,將朝著一婚一妻製的破滅而去,這似乎不是人類希冀的美好未來。而且,當孝的被打破,一路退回到連“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ang) ”都做不到,那麽(me) 在孔子看來就連“犬馬”都不及了。而如今的養(yang) 老問題,確實已經成為(wei) 社會(hui) 學研究的棘手課題,我們(men) 的養(yang) 老機構又都愛叫作“敬老院”,可見孔子的倡導“至於(yu) 犬馬,皆能有養(yang) ,不敬,何以別乎”(《論語·為(wei) 政》)的理念,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仍然是根深蒂固的。

 

由此我們(men) 明白了,“孝道”的背後,是牽連不斷的育兒(er) 、幼教、家庭、婚姻、男女、養(yang) 老等一係列複雜的社會(hui) 問題。五四的“非孝”,不過是將那極端的、形式化的、死硬的、幹涸的外層鏟掉了,卻帶來了全新的一攤事務。這一攤事務依然都在孔子“修己以安人”的母題之下,當然也都是魯迅“救救孩子”的題中之義(yi) ,難怪魯迅心感“覺醒的父母”,更有一番“極困苦艱難的事”在等待著他們(men) 。孔子和魯迅,文化傳(chuan) 統與(yu) 五四精神,合則雙美,離則兩(liang) 傷(shang) 。激活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的生命力,靠的就是注入活潑潑的五四精神,保持“任重而道遠”的幹勁,向著這一攤新事務披荊斬棘而去。

 

我們(men) 生活在曆史傳(chuan) 統和現代精神之間,文化傳(chuan) 統意味著古典,現代精神意味著時尚。孔子不是複古的代表,而是創新的先鋒。孔子在他活著的時候,實在是當時最時尚、最新潮的人,孟子稱他為(wei) “聖之時者”,魯迅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把他翻譯為(wei) “摩登聖人”,美國哲學家芬格萊特(Herbert Fingarette)慧眼如炬,在《孔子:即凡而聖》中說我們(men) 必須“把孔子看做一個(ge) 偉(wei) 大的文化革新者”。正是這個(ge) 根本原因,鑄就了孔子思想的太過超前,在世時的鬱鬱不得誌;沉澱了數百年後,竟是那個(ge) 大半輩子厭惡儒生的劉邦,意識到孔子思想的偉(wei) 大。

 

創新的資源,當然孕育在深厚的傳(chuan) 統之中,就像孔子當年,“周監於(yu) 二代,鬱鬱乎文哉”(《論語·八佾》)。五四的“破”之後,如賀麟《五倫(lun) 觀念的新檢討》所說“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從(cong) 舊禮教的破瓦頹垣裏,去尋找出不可毀滅的永恒的基石。在這基石上,重新建立起新人生、新社會(hui) 的行為(wei) 規範和準則”。三十年前,費孝通先生來到曲阜,在《孔林片思》高聲呼籲“我希望經過努力,在我們(men) 的新一代中出現幾個(ge) 懂得當‘孔子’的人”,又說,“我急切盼望新時代的孔子的早日出現”。創新需要兩(liang) 頭著力,學術的一端要向著博大的文明傳(chuan) 統挺進,把曆史上的各種“孔子問題”弄懂弄透,這是費先生說的前一項;學術的另一端則要朝著建設現代化強國努力,提出中國主張,亮出中國智慧,拿出中國方案,這是費先生說的後一項。後一項依托於(yu) 前一項,前一項的探究時至今日還是如此的稀薄,費先生所期待的“新孔子”,當然還隻能寄希望於(yu) 未來。所以,我今天主要跟大家一起討論的,還是前一項,然而我的希望,卻是跟費先生一樣的。

 

附記:本文初稿是筆者2023年3月19日在清華大學求真書(shu) 院所作的演講,由劉子正同學整理成文,筆者在此基礎上作了大幅修改,定稿於(yu) 5月4日青年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