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濤】邏輯曲解與思想誤讀:葉適對荀子批判之平議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3-11-23 19: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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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海濤

作者簡介:姚海濤,男,西元一九八一年生,山東(dong) 高密人,山東(dong) 大學哲學碩士。現為(wei) 青島城市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先秦儒家哲學、荀子哲學。

邏輯曲解與(yu) 思想誤讀:葉適對荀子批判之平議

作者:姚海濤(青島城市學院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原載《天中學刊》2023年第5

 

摘  要:南宋事功派葉適曾對先秦思想的集大成者荀子以讀書(shu) 劄記的方式進行過較為(wei) 詳盡且深層的批判。遺憾的是,葉適的批判從(cong) 未受到古今學界應有的重視。若細讀而梳理之,會(hui) 發現其對荀子的批判涉及到勸學、止鬥、議兵、天人、禮文、解蔽、正名、性惡等諸多方麵,且均給予了消極、否定的評價(jia) 。葉適的批判具有邏輯曲解與(yu) 思想誤讀的鮮明特點,在當時及後世,非但對於(yu) 闡揚荀學無功,反而融入了貶抑、解構荀子的“反荀”思潮,產(chan) 生了極大的思想流弊。對葉適的荀子批判進行再批判,審視、明辨並清理其中的是非曲直,以期達到對荀子思想評判的正本清源。這對於(yu) 今日公正、客觀地評價(jia) 荀子、還原荀子,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yi) 與(yu) 思想價(jia) 值。

 

關(guan) 鍵詞:葉適;荀子;邏輯曲解;思想誤讀;平議

 

引言

 

葉適與(yu) 荀子,相距約1400年,一為(wei) 南宋永嘉學派集大成者,一為(wei) 先秦學術集大成者。荀子所麵對的是戰國諸子百家的思想紛爭(zheng) ,葉適則主要麵對程朱天理性命之學的話語獨斷。二人所處時代有異,思想本無瓜葛。一般地講,葉適思想屬於(yu) 永嘉事功派的代表,荀子思想具有濃厚的功利主義(yi) 色彩。二者思想似乎應當同大於(yu) 異,實則不然。在荀子受到質疑、否定、打壓的宋代思想史大背景下,葉適對先秦荀子進行了全麵審視與(yu) 無情批判,自然成為(wei) 一可以理解的學術史事件。

 

《習(xi) 學記言序目》一書(shu) 以讀書(shu) 劄記的形式評鑒諸書(shu) ,所涉典籍極為(wei) 宏富,經史子集無不包羅,是一部較為(wei) 係統的讀書(shu) 筆記,反映了葉適對諸書(shu) 的真實看法,映照了葉適本人思想。在此書(shu) 中,葉適專(zhuan) 辟讀荀子劄記,以犀利到近乎苛刻的視角與(yu) 言辭對荀子進行了批判。由於(yu) 立場差異與(yu) 思想衝(chong) 突,使得葉適的批判,多屬無的放矢,且充斥著為(wei) 數不少的誤讀與(yu) 曲解。而這批判雖然大多是讀《荀子》偶得,但亦體(ti) 現著葉適思想的“一貫之道”。之所以如此批判,既有時代之原因,亦有個(ge) 體(ti) 思想差異之因由。邏輯曲解與(yu) 思想誤讀構成了葉適批判荀子的鮮明特點。可惜的是,學界關(guan) 於(yu) 此方麵的研究尚屬鳳毛麟角。張涅的研究僅(jin) 從(cong) 葉適與(yu) 荀子相通之處立論,著力於(yu) 二人思想之相通[1],朱鋒剛的研究則對二者的差異性進行了客觀還原,認定二人並非“思想盟友”[2]。兩(liang) 位學者的研究各有其側(ce) 重,終是未達一間。對葉適的荀子批判進行再審視,對其批判作進一步的正麵關(guan) 切與(yu) 適切回應,無疑對於(yu) 深化葉適與(yu) 荀子的相關(guan) 研究仍具有較為(wei) 重要的學術意義(yi) 。

 

一、曲解誤讀多偏見,欲抑先揚全批判

 

葉適《習(xi) 學記言序目》(卷第四十四)對荀子的批判,涉及到《荀子》三十二篇中的十三篇。具體(ti) 言之,所涉篇目有《勸學》《榮辱》《非十二子》《仲尼》《儒效》《君道》《議兵》《天論》《正論》《禮論》《解蔽》《正名》《性惡》,並於(yu) 讀荀劄記的篇末撰一《總論》,共計十四篇。由此可見,葉適所論及者,皆為(wei) 《荀子》重要篇目,且基本上為(wei) 學界所公認的屬於(yu) 荀子本人所作之篇目。葉適評荀,多用《荀子》語詞,如“陋儒”(《勸學》)、“狂惑”(《榮辱》《儒效》《君道》《議兵》)、“基杖”(《君道》),此正符合讀書(shu) 劄記的創作特點。但囿於(yu) 讀書(shu) 劄記的篇幅與(yu) 體(ti) 例,加之葉適對荀子抱有的極深成見,故所論多為(wei) 直接性、指責性的評論,而缺乏有信服力的分析性論述。易言之,葉適論荀,極為(wei) 偏頗,絕非客觀。

 

葉適對荀子的不少批評,並不貼合荀子本人思想,純屬個(ge) 人主觀偏見,且有不少歪曲誤解之論。如他認為(wei) ,荀子不當進入秦國,更不當於(yu) 秦昭王麵前辨析“儒有益於(yu) 人之國”。因為(wei) “秦以夷狄之治,墮滅先王之典法,吞噬其天下,別自為(wei) 區域。孔子力不能救,不過能不入秦而已,子孫守其家法。”[3]648-649荀子打破了“儒者不入秦”的老舊傳(chuan) 統,在此種意義(yi) 上,似乎背離了孔子。然而,儒者不入秦既為(wei) 一儒者舊法,豈能死守不放?隨著時代變遷與(yu) 時勢變化,秦國經過商鞅變法國力大增,具有了統一天下的實力。為(wei) 何不能入秦推廣儒者之說以利天下世人?即使秦真的是夷狄之治,孔子尚有“欲居九夷”之念,而真正的儒者當有“知其不可而為(wei) 之”的精神與(yu) 行動,荀子為(wei) 何不能有入秦而教化之的擔當與(yu) 作為(wei) ?荀子之時,天下統一的形勢趨於(yu) 明朗,故有入秦之見,有與(yu) 秦昭王答問論辯。荀子遵循了儒者救世治民之本分,指出秦之治理有“無儒”之弊,並無任何不當。後來秦用李斯,以法家思想治國,二世而亡,正從(cong) 一個(ge) 側(ce) 麵印證了荀子對秦“無儒”批評的正確。退一步講,荀子豈能逆料後來秦不能自反之事。此正如孔子見互鄉(xiang) 童子之後所言,“與(yu) 其進也,不與(yu) 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yu) 其潔也,不保其往也。”[4]96因此,切不可將後來秦不能自反,乃至生出殘暴政治之過,與(yu) 當時荀子入秦傳(chuan) 儒者之道相聯係,並進而認為(wei) 此為(wei) 荀子不明智之舉(ju) ,更有甚者,將秦亡責任記在荀子頭上。

 

葉適對荀子的評述,以道統為(wei) 基底與(yu) 總綱,批評的總體(ti) 態度是貶大於(yu) 褒,批判的基本方法是欲抑先揚。如葉適竟認為(wei) ,“後世言道統相承,自孔氏門人至孟荀而止。”[2]654道統之說,始自韓愈。韓愈將道統的終點定為(wei) “軻之死,不得其傳(chuan) 焉”,不曾將荀子列入其中。後世將道統附之於(yu) 荀子者,更無一人。所以,葉適所言後世將孟荀並列入道統之論,實在顯得突兀而蹊蹺。若依韓愈及後儒之論,葉適此語似當為(wei) “自孔氏門人至孟子而止。”加之葉適又評荀子為(wei) “先王大道,至此散薄,無複淳完”[3]654,並以“辭辯之未足以盡道”為(wei) 理據,將荀子視為(wei) 諸子辯者之流,評為(wei) 無體(ti) 道之弘心。葉適還言,“自後世若荀卿、司馬遷、揚雄,皆不足以知聖賢之言。”[5]711此等言說,更為(wei) 謬論。葉適本想以欲抑先揚手法批駁荀子,結果導致自縛手腳,甚至出現了前後邏輯矛盾。

 

綜上可見,葉適不僅(jin) 從(cong) 根本處否定了荀子與(yu) 孔子之間的思想傳(chuan) 承關(guan) 係,否定了荀子在儒家道統中的地位,而且將荀子與(yu) 司馬遷、揚雄歸為(wei) 一列,視為(wei) 同等分量的思想家。由此觀之,在批評、貶抑荀子這一點上,葉適與(yu) 程朱理學並無多大差異,且同站在貶抑立場,共同形成了“反荀”的曆史浪潮,對於(yu) 荀子曆史地位的迅速下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下麵將葉適對荀子的誤讀與(yu) 曲解,略呈如下,並以荀子觀點隨文剖析與(yu) 答對,以見葉適之謬,並還荀子公道。

 

二、孔子三語成聖功,荀卿累言反害道

 

荀子《勸學》曆來推崇者眾(zhong) ,而鮮有貶斥之者。孰料葉適的批判竟連此篇也不放過,評之為(wei) “比物引類,條端數十,為(wei) 辭甚苦,然終不能使人知學是何物。”緊接著,他又點出荀子“全是於(yu) 陋儒專(zhuan) 門上立見識。”[3]645若批駁他篇尚可有說,如此批駁荀子《勸學》,則屬亙(gen) 古未有。

 

在批駁中,葉適將《論語·學而》與(yu) 《荀子·勸學》相比對,以孔子之高明反襯荀子之淺陋,認為(wei) “孔子以三語成聖人之功。”其所指稱的“三語”,結合《習(xi) 學記言序目•論語•學而》可知,當是“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le) 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3]175葉適對此“三語”推崇備至,雲(yun) ,“前乎孔子,聖賢之所以自修者無所登載,故莫知其止泊處;若孔子成聖之功,在此三語而已,蓋終其身而不息也。”[3]175孔子論學“三語”為(wei) 後學提供了“止泊處”,自然可以成為(wei) 終身效法的經典語錄。《勸學》辭采華麗(li) 、邏輯謹嚴(yan) 、神思高妙,多受稱頌,是荀子之所以被稱為(wei) “學宗”(劉勰語)的最重要篇什。荀子《勸學》首句“君子曰,學不可以已”,豈不包含學而時習(xi) 之意?學者楊明照曾將“君子曰”這一用語進行了詳細研究,指出,“荀卿之學,原出孔氏。《勸學》首篇,仿自《論語》。是其為(wei) 學有所祖述,立言有所擬模也。且祭酒傳(chuan) 經钜子,躬授《左氏》。故於(yu) 勸學之始,即假君子之稱。正明其淵源有自,非偶然已。”[6]其所言《勸學》是否仿自《論語·學而》雖可商量,但其從(cong) 荀子傳(chuan) 《左氏春秋》的角度論述,則有道理。《勸學》開篇言“君子曰”,大有深義(yi) 。君子一詞,實有多義(yi) 。可與(yu) 政治地位相結合,而與(yu) 庶人並列,可與(yu) 道德修養(yang) 相結合,而與(yu) 小人並列,亦可指特定的人。此處之“君子”,在荀子心中必是包括孔子在內(nei) 的前代誌學向道,學有所悟的君子。

 

葉適認為(wei) ,中國言“學”之傳(chuan) 統,可從(cong) 《尚書(shu) ·說命下》傅說所言算起。傅說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yu) 古訓乃有獲;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惟學遜誌,務時敏,厥修乃來。允懷於(yu) 茲(zi) ,道積於(yu) 厥躬。惟敩學半,念終始典於(yu) 學,厥德修罔覺。監於(yu) 先王成憲,其永無愆。惟說式克欽承,旁招俊乂,列於(yu) 庶位。”[7]140傅說所言,句句經典,學於(yu) 古訓、效法賢人、學以遜誌、道積厥躬等,皆是寶貴的學習(xi) 名言。朱熹亦將“學”追溯到傅說,“自古未有人說‘學’字,自傅說說起。他這幾句,水潑不入,便是說得密。若終始典於(yu) 學,則其德不知不覺自進也。”[8]大體(ti) 講來,傅說隻是言學之大略,而孔子講論則更加詳盡。此皆能從(cong) 《尚書(shu) 》與(yu) 《論語》中查證所據。

 

依葉適之意,前有傅說,後有孔子,論學要略兼備。由於(yu) 孔子言學於(yu) 《論語》中曆曆可見,句句可法,故荀子《勸學》純為(wei) 狗尾續貂之作,且所論亦頗有偏失。孔子論學之本統為(wei) 合內(nei) 外、一生死、不厭倦的圓融之事,而一旦打破這圓融,則必有其一偏,而失卻本旨。荀子《勸學》之失,正在於(yu) 此。實則,孔荀之道,本為(wei) 一道,從(cong) 學之道而言,更是如此。孔子自言“述而不作”,在對文化傳(chuan) 統的傳(chuan) 承中寓作於(yu) 述。戰國末季,世異時移,學術大壞,荀子注重與(yu) 時遷徙,應物變化,豈能不調整學習(xi) 之思想?豈會(hui) 不調適學習(xi) 門徑入路?長期處於(yu) 稷下學宮,董理相關(guan) 學務,荀子對於(yu) 學習(xi) 有所闡釋,《勸學》有作,理所宜然。坦率地講,人之才性不同,起點有異,勤惰有別,即使同學於(yu) 一師,所獲必有不同。一個(ge) 時代有一個(ge) 時代的學術,若固守前人方法,不深入探究,則學術不能進步。

 

葉適陋儒專(zhuan) 門之譏主要譏刺荀子所言“學數有終,義(yi) 則不可須臾離”[3]645,又聯係到揚雄所言“學,行之上,言之次,教人又其次”[3]645,一並譏之。度其意,葉適對於(yu) 學習(xi) 的先後次第、節目規程,似有排斥之感。可能因有節目法度,往往使人進退失矩,得外失內(nei) ,顧此失彼之故。葉適注重學習(xi) 之於(yu) 內(nei) 在的改變,但過分追逐於(yu) 內(nei) ,則會(hui) 讓“學”失之於(yu) 神秘而陷入不可知境地。初學入門者,必得一定之規,方能學之有得。葉適認為(wei) ,道無內(nei) 外之殊,“學”當內(nei) 外交相發明,不可如荀子般分別出“學”的外在境界。葉適所論,固然是一種渾融的講法,但不注重程序與(yu) 節目,則必然失卻可操作性。緊接著,葉適由對荀子的批評轉為(wei) 對當時學界的批評。與(yu) 其說是葉適批荀子論學,倒不如說是借荀子發抒胸臆,批評時學。由是言之,荀子《勸學》篇某種意義(yi) 上屬代時人受過耳。

 

荀子隆禮義(yi) 貶詩書(shu) ,將六經又分別為(wei) 不同等第。但正如葉適所言,人有稂莠不齊,豈可教以同樣內(nei) 容,教法豈能不加區割?從(cong) 學習(xi) 本身來看,學無內(nei) 外之別;從(cong) 學習(xi) 者來看,無生死壯老之別。荀子對“學”進行了相當廣泛而深刻的探討,此決(jue) 不是狗尾續貂,決(jue) 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在孔子論“學”基礎上進行的進一步規範化與(yu) 係統化。

 

三、止鬥鄙暴不近理,謬戾無識非諸子

 

葉適在評荀子《榮辱》時,指出“止鬥一義(yi) ,莫曉其故。”[3]646依葉適之意,隻有所教授的弟子粗猛,方能教以止鬥之法,故荀子論止鬥,不可理解。事實上,粗猛的不是荀子弟子,而是那個(ge) 戰國亂(luan) 世。荀子所處戰國末期,諸侯國間戰鬥不已,人人傾(qing) 軋不休,止鬥之教,“訓導於(yu) 戈矛陵奪”,正是對症下藥之舉(ju) 。葉適不明荀子時代特點,不能同情了解而妄下結論,實不足取。葉適認為(wei) ,若如荀子所講論,“仁義(yi) 道德安從(cong) 生”?實則在荀子,仁義(yi) 道德非出於(yu) 性,而是出於(yu) 偽(wei) 。非如孟子所論“仁、義(yi) 、禮、智根於(yu) 心”,而是化性起偽(wei) ,導之以禮義(yi) 道德。這是一個(ge) 由外鑠而內(nei) 化的過程,而非由內(nei) 而外的發用,是禮義(yi) 偽(wei) 起、師法之化的結果,而非自發自覺就可達成。葉適此處之批評,並述及有子“孝悌而好犯上作亂(luan) 者鮮”的論點,認為(wei) 荀子屬於(yu) “過論”。若論榮辱,止鬥豈可誣妄?荀子之學為(wei) 實學,為(wei) 經驗之學,為(wei) 通本達用之學,人豈能僅(jin) 學仁義(yi) 道德,而不知非仁非義(yi) 之事?善惡本相對待而生,豈能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是不知其非?

 

在對《非十二子》的評判中,葉適肯定了荀子“法後王”即是“法周”之意,但認為(wei) 荀子“法周”亦不可行。孔子之時,周道尚能行之,而至荀子之時,周法盡滅,暴秦之勢已起,於(yu) 此時法後王,則“徒以召侮而不能為(wei) 益也。”他舉(ju) 《論語》中的晨門、荷蓧、楚狂接輿以證孔子之道行不得,又舉(ju) 後世魯兩(liang) 生、梁鴻隱而不為(wei) 事,以此類比荀子之世。果如葉適所思,則荀子之時,不法後王而又法何王?又有何人能有所作為(wei) ?又當有何種作為(wei) ?明顯地,葉適全是負麵的解構,而無正麵的建構,全是消極的反對,而無積極的策略。此決(jue) 非儒者所忍為(wei) 。真正的儒者當迎難而上,知難而進,正如孔子般“知其不可而為(wei) 之”,雖“天下莫能容”,“不容然後見君子!”[9]又,葉適言孟子排楊墨而害道,實為(wei) 大誣妄。孟子自言“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4]252百家爭(zheng) 鳴,辯說橫行,儒者因不平而發聲,本為(wei) 除害而為(wei) ,又豈能生害?葉適所言,實不可解。按照葉適“楊墨豈能害道”的邏輯,荀子所非十二子何能害道?真實的情況是,不非十二子,彼時則屬同流合汙,肯定會(hui) 損害正道之行。作為(wei) 真正儒者的荀子,豈能無動於(yu) 衷、無所作為(wei) ?

 

葉適對子弓的認知,比較有“創意”,竟然破天荒地提出了三種可能性假設。其一,子弓本無其人,是荀子之妄稱。其二,懷疑子弓是仲尼之別名。其三,荀子假立名字以自況。此三種假設,可依次稱之為(wei) 子弓為(wei) 妄稱說、仲尼之別名說與(yu) 荀子以自況說。三說新則新矣,實皆為(wei) 無稽之談。《荀子》一書(shu) 所言人物,大多信而可考。荀子不喜造作假名,亦無假托之寓言。荀子是一經驗主義(yi) 者,故所言皆信而有征。豈能在事關(guan) 重大且嚴(yan) 肅的學術文章《非相》《非十二子》和《儒效》中,列虛假子弓之名與(yu) 孔子平列?孔子又何曾有子弓這一別名?子弓之所以無立言行事之考,是由於(yu) 資料散失、本人名聲不顯等原因,而不能由此得出世無此人的結論。故葉適對子弓的推斷,皆為(wei) 妄自揣度的無根之談。如今學界關(guan) 於(yu) 子弓是仲弓、馯臂子弓的討論還在繼續,但如葉適般從(cong) 根本上否定此人的真實性,卻非從(cong) 事學術研究當有之態度。

 

四、管仲九合未可輕,儒效誇毗君道非

 

葉適在對《仲尼》篇的批評中,對於(yu) “言羞稱乎五霸”之事,引證《孟子》中曾西不屑與(yu) 管仲同比之言,認可了儒家“羞稱”之事的真實性,並認為(wei) 這對於(yu) 初學的童子成長立誌有所助益。但其認為(wei) 孟子為(wei) “大人”,否認孟子本人會(hui) 與(yu) 管仲相比較,孟子決(jue) 不會(hui) 如此幼稚地與(yu) 管仲論長道短。葉適從(cong) 功利主義(yi) 的視角與(yu) 立場,引證孔子之言,嘉許管仲九合之功。在評價(jia) 管仲的態度上,葉適對於(yu) 荀子所言“羞稱”給予了實事求是的批評,但其並未從(cong) 全幅思想的角度去審視荀子對管仲的態度,因此又有偏頗。總體(ti) 來看,荀子王霸論上所秉持的固然是王道優(you) 於(yu) 霸道的觀點,不過其對霸道並不排斥,甚至有些認可或者企盼。如荀子將國家分為(wei) 王、霸、安存、危殆、滅亡五等類別。可見,“霸”雖居於(yu) “王”下,但排名第二,地位並不低。

 

荀子對管仲的真實態度是“管仲之能足以托國也”[10]106,是“為(wei) 政者也,未及修禮也”,雖非王道,但其是“為(wei) 政者”,雖屬霸道,但是“為(wei) 政者強”[10]152。又,“齊之管仲,晉之咎犯,楚之孫叔敖,可謂功臣矣。”[10]244管仲屬“聖臣”下一等,是功臣。荀子又引用孔子言論,認為(wei) “管仲之為(wei) 人,力功不力義(yi) ,力知不力仁”[10]484,在功與(yu) 智方麵大有成就,僅(jin) 在仁與(yu) 義(yi) 上有所虧(kui) 欠,甚至居於(yu) 功用之臣晏嬰與(yu) 惠人子產(chan) 之上。由此可見,荀子對管仲的評價(jia) 極高,並未違背孔子對管仲“如其仁,如其仁”的總體(ti) 評價(jia) 。

 

在對管仲的評價(jia) 問題上,葉適與(yu) 荀子實質上並無太大分岐,都將其定位為(wei) “霸”的級別。葉適認為(wei) :

 

“王政之壞久矣,其始出於(yu) 管仲。管仲非好變先王之法也,以諸侯之資而欲為(wei) 天子,無輔周之義(yi) 而欲收天下之功,則其勢不得不變先王之法而自為(wei) 。然而禮義(yi) 廉恥足以維其國家,出令順於(yu) 民心,而信之所在不以利易,是亦何以異於(yu) 先王之意者!惟其取必於(yu) 民而不取必於(yu) 身,求詳於(yu) 法而不求詳於(yu) 道,以利為(wei) 實,以義(yi) 為(wei) 名,人主之行雖若桀、紂,操得其要而伯王可致。”[5]705

 

管仲是在王政大壞之後而不得已變先王之法,其資質是諸侯,也就具有行霸道之資,其方法簡單易操,注重功利,借托仁義(yi) ,即使是輔佐桀、紂之主,也可以藉此達到“霸”的層級。若硬要分辨荀子與(yu) 葉適對管仲評價(jia) 的區別,那就是葉適不吝言辭,更加熱情地謳歌管仲罷了。

 

而當荀子讚美大儒之效時,葉適卻筆鋒一轉,認為(wei) 屬於(yu) “誇毗飛動之辭”,完全忘記了自己對管仲的誇讚。可以明確地說,荀子決(jue) 非諂諛取媚大儒,而是有其真知灼見。葉適從(cong) 周公、孔子成就事業(ye) 與(yu) 道德的全過程立意,認為(wei) 長路漫漫,相當艱難。眾(zhong) 所周知,周公、孔子以一生的努力成就德業(ye) ,當然決(jue) 非易事。而荀子出於(yu) 遊說、答對秦昭王之需要,並未突出其過程之“難”,而突出其成果“效”,完全在情理之中。成聖成賢,皆非易事,荀子豈能不知?荀子從(cong) 周公、孔子德業(ye) 的效果以證儒者決(jue) 非無用,認為(wei) 其有改變社會(hui) 之實效,所謂“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10]120葉適則指出,後世學者將儒者之效引以自神,將周公、孔子代入自身以證己之所能,純屬狂惑之舉(ju) 。此說可能是葉適出於(yu) 點中其時隻講心性而不重踐履的儒者弊病之目的,而不僅(jin) 僅(jin) 是評論荀子了。於(yu) 是,荀子再次代時人受過。

 

在《君道》篇中,葉適批評荀子所言為(wei) 戰國之事,而非帝王之治。葉適將“事”與(yu) “治”區分開來,固然有其道理。其所謂“事”,曆史上他人之史事。其所謂“治”,指自治,帝王用己說、憑己智而成就一治世之局麵。明顯地,葉適是以政治實效來檢驗荀子學說,認為(wei) 其所論皆為(wei) “事”,所謂“荀卿論治,多舉(ju) 已然之跡,無自致之方,可觀而不可即也。”[3]648葉適之批評,肯定了荀子的道德誠意,而批評其實踐功效不足以支撐、證成其理論之宏規。此雖符合曆史事實,但正如《荀子•堯問》篇末為(wei) 荀子鳴不平之後學所言“方術不用,為(wei) 人所疑”,“不得為(wei) 政,功安能成?”[10]536既然荀子不遇時,沒有得到應有的地位,其政治學說未得到充分施展,如何能映顯實效?如何能完成理論與(yu) 實踐的合一?

 

葉適對荀子論治過分倚重卿相輔佐,以為(wei) 卿相為(wei) “人主之基杖”,頗有微辭。他認為(wei) ,君主當有其自主、自治之權力與(yu) 能力,而不可倚重臣下,否則“用人之道狹矣”,以致於(yu) 失掉在政治實踐中的主體(ti) 性地位。可以理解的是,葉適所處之時代,天下一統,政治決(jue) 斷權力隸屬於(yu) 皇帝一人,故其對於(yu) 卿相共享專(zhuan) 製權力有顧慮。而荀子所處的戰國之末,天下在統一的黎明之前,周天子權威掃地自不必言,就連一眾(zhong) 諸侯國君的權力也被分化,不少集中於(yu) 國中卿大夫之手,故其時的權力分配有獨特的背景與(yu) 考量。所以在《荀子》中可以看到荀卿子說齊相,有對齊國“女主亂(luan) 之宮,詐臣亂(luan) 之朝,貪吏亂(luan) 之官,眾(zhong) 庶百姓皆以貪利爭(zheng) 奪為(wei) 俗”[10]290的時政評價(jia) ,又有與(yu) 應侯範雎關(guan) 於(yu) 秦“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以及“無儒”[10]296-297長短的對答。

 

五、以人滅天自是偏,物道關(guan) 係同諸子

 

天人關(guan) 係是中國哲學史上的一對重要關(guan) 係。荀子《天論》高揚客觀之天,區割了天人之職分,糾正了既往對天人觀的扭曲認知,打擊了宗教神學,敞顯了人在天人關(guan) 係上的主動性與(yu) 創造力。然而,就是這一科學的、客觀的荀子天論,仍然沒有擺脫葉適挑剔的眼光。有色眼鏡看到的必然是荒謬變形的景色。葉適對荀子天論的批判便體(ti) 現了這一點。

 

葉適否定了荀子“天行有常”的觀點,認為(wei) “堯之時則治,是為(wei) 堯而存也,桀之時則亂(luan) ,是為(wei) 桀而亡也。”[3]649此處嚴(yan) 重誤解了荀子原意。荀子認為(wei) ,天道運行及其規律自有其常道,不會(hui) 因為(wei) 堯、桀等帝王個(ge) 人因素而存亡。而葉適則純從(cong) “治”上談,治亂(luan) 由人,所以堯治桀亂(luan) ,皆由其人,而不在於(yu) 天,其特別注重在實際政治統治中帝王個(ge) 人能力對政局的把控。此已經不是天人關(guan) 係範疇,而轉向了政治統治範域。可見,葉適與(yu) 荀子所論天人,分別隸屬於(yu) 不同論域:一指向政治統治中的帝王,屬政治哲學;一指向天人關(guan) 係中的天道,屬天人關(guan) 係。如果從(cong) 天與(yu) 人的關(guan) 係來看,荀子談的是“天”,而葉適談的卻是“人”。

 

至於(yu) 荀子所論“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luan) 則凶”中的吉凶治亂(luan) 之“應”為(wei) 人之應,人應之以治或亂(luan) ,並非葉適所指責的神秘不可思議的“無常”之應。易言之,人若順遂規律治之則吉,反之則凶。葉適批評荀子以人滅天更是未當,且給荀子添一重委屈。荀子之天,自然之天,是不知其然而然的存在。天的存在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在這一點上,荀子予以保證,何曾以人滅天?荀子既不以人滅天,也不以天滅人,而是在天人之間保持了適當的張力,維係著雙方存在的合理性限度。

 

葉適對荀子的“聖人不求知天”也不能恰當地理解。他居然指出,清天君、正天官、養(yang) 天情與(yu) 不求知天之間存在巨大的矛盾。實則,此矛盾在荀子思想體(ti) 係中壓根不存在。依荀子,聖人是治世的主體(ti) 而不是知天的主體(ti) ,所以“聖人不求知天”。荀子“官人守天而自為(wei) 守道也”[10]304一語清楚地說明了,守天之主體(ti) 為(wei) 官人,而守道的主體(ti) 是“自為(wei) ”者,即聖人。聖人誌於(yu) 天、地、四時、陰陽,知其所當為(wei) 者為(wei) 期、息、事、治四者,也就是說知其然而不求知其所以然。“聖人不求知天”主要從(cong) 不務求知其所以然的角度而言。

 

荀子“天地官而萬(wan) 物役”的觀點本屬提倡人的主觀能動性,卻被葉適以古聖人未嚐自大到如此地步而否定之。“物畜而製之”,“製天命而用之”則因被葉適視為(wei) 堯、文王從(cong) 未如此而批評之。葉適抬出了古聖王的隻言片語來否定荀子,屬無風起浪式的批評。人役使天地萬(wan) 物,是因為(wei) “萬(wan) 物同宇而異體(ti) ,無宜而有用為(wei) 人,數也。”[10]173此正與(yu) 荀子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yi) ”,所以“最為(wei) 天下貴”[10]162的觀點一致,也與(yu) 現實中人們(men) 所觀察到的人利用天地萬(wan) 物的客觀事實相符。

 

葉適引證孔子之言“惟天為(wei) 大,惟堯則之”[3]650以證明荀子“以人滅天”,並發出了“人能自為(wei) 而不聽於(yu) 天,可乎”的質問。這是葉適並未了解荀子之天人關(guan) 係的誤判。荀子指出,“君子大心則天而道,小心則畏義(yi) 而節”。其中的“天而道”,當依王念孫,依《韓詩外傳(chuan) 》作“敬天而道”,與(yu) “畏義(yi) 而節”對文[10]42。荀子的“敬天”觀念自然不是“滅天”一語所能解釋者。可見,荀子並未有“以人滅天”之想,而隻是將天人區割,不能混為(wei) 一談。

 

天人關(guan) 係中對天的過分依賴,由此產(chan) 生了極其嚴(yan) 重的思想後果,如發展出宗教神秘之天。而這給人類的生存造成了極大的思想困擾。荀子挺立天人關(guan) 係中人的一麵,並非否定天的作用,而是撥正天人間的關(guan) 係。要知道,天人關(guan) 係並非一永恒不變的絕對關(guan) 係,而應當隨著人類改造自然的進步而不斷調適,是在天人進化中不斷變動著的相對關(guan) 係。

 

可見,葉適對荀子天人關(guan) 係方麵的批評皆不契荀子意,屬不相幹的自說自話。荀子天人觀立意於(yu) 天人相分、天人不與(yu) ,將天道與(yu) 人事區分為(wei) 兩(liang) 個(ge) 領域中事,天道不預人事,厘正了傳(chuan) 統的天人關(guan) 係,將人從(cong) 天的籠罩、統率下解放出來,是人文主義(yi) 的一大進步,達到了先秦時期天人觀所能達到的最高限度。

 

在萬(wan) 物與(yu) 道的關(guan) 係上,葉適評價(jia) 荀子為(wei) ,“吾未見其能異於(yu) 諸子也。”[3]650荀子的物道關(guan) 係觀與(yu) 道家觀點有些類似,認為(wei) 物為(wei) 道之偏,道為(wei) 物之全。而從(cong) 荀子總體(ti) 思想來看,他更加重視者並非物道關(guan) 係,而是人與(yu) 人、人與(yu) 群的關(guan) 係。故荀子從(cong) “中”與(yu) “偏”的關(guan) 係角度,論列評價(jia) 諸子。荀子追求中道,在對諸子的批判中亦有體(ti) 現,他指出“墨子蔽於(yu) 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yu) 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yu) 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yu) 埶而不知知,惠子蔽於(yu) 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yu) 天而不知人。”[10]380荀子在用與(yu) 文、欲與(yu) 得、法與(yu) 賢、埶與(yu) 知、辭與(yu) 實、天與(yu) 人之間盡量保持著類似“中”的動態平衡。換言之,荀子的評價(jia) 是以先王之道為(wei) 基準,不斷尋求著不偏不倚的中道,他說,“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曰:禮義(yi) 是也。”[10]121-122荀子所謂中道,是禮義(yi) 之“中”,是“仁知之極”,是仁智合一之“中”,是不偏不倚且不易之“中”。

 

另,在對荀子《正論》的批判中,葉適又提出,荀子視天子“居如大神,動如天帝”與(yu) 秦始皇“朕”相類比,實為(wei) 胡亂(luan) 比附,屬於(yu) 不相幹的議論。一則,這是荀子在駁斥世俗之說“堯、舜擅讓”時所言,故大神、天帝所指代者為(wei) 堯、舜;二則,此並非實指堯、舜是大神與(yu) 天帝,而是如大神、如天帝,是在比喻意義(yi) 使用此二詞;三則,天帝、大神在荀子,有其特殊化的含義(yi) ,早已失去了神秘化、神聖化的意義(yi) 。

 

六、解蔽治心亦非是,論禮正名不關(guan) 事

 

葉適認為(wei) ,“荀卿議論之要有三,曰解蔽、正名、性惡而已。”[3]652此評僅(jin) 將解蔽、正名、性惡三大思想要點拈出,而忽視了荀子思想中的最重要的兩(liang) 大關(guan) 節:學與(yu) 禮。荀子既是“學宗”,又是“禮宗”,是先秦論學、論禮之集大成者。

 

由於(yu) 大多數人“蔽於(yu) 一曲而暗於(yu) 大理。”[10]374當百家爭(zheng) 鳴之時,各守其說,便不能不有蔽。之所以暗於(yu) 大理,內(nei) 在的心術與(yu) 外在萬(wan) 物之差異構成了兩(liang) 大主因。所謂,“凡萬(wan) 物異則莫不相為(wei) 蔽,此心術之公患也。”[10]376蔽主要是心術所致,故荀子多從(cong) 此方麵展開論述。葉適不知,見其論心,即駁之,可乎?葉適舉(ju) 舜、箕子古聖先賢隻言片語,而證聖人不止於(yu) 治心,以反對荀子論心、治心之說,實在奇怪。葉適屬事功派,並不太強調“心”,而注重“事”,思想大端與(yu) 心學內(nei) 聖之學相抵牾。葉適有反對宋代心學的思想傾(qing) 向,在此,他更多地出於(yu) 門戶之見的“思想遷移”,“遷怒”於(yu) 荀子,早已溢出批荀之事。

 

《禮論》是論禮名篇,而葉適僅(jin) 盯住荀子此篇中的“禮者,養(yang) 也”這一說法不放,且武斷地認為(wei) ,“禮者,養(yang) 也”與(yu) “禮者,欲也”意義(yi) 相同。需要討論的是,荀子論禮,以禮養(yang) 耳、目、口、鼻、體(ti) 與(yu) “製禮以為(wei) 養(yang) ”是兩(liang) 種完全不同的觀念。禮固然可以養(yang) 口體(ti) ,但決(jue) 不意味著禮僅(jin) 有“養(yang) ”之一麵。製禮目的為(wei) 何?決(jue) 不是止於(yu) “養(yang) ”之一端而已。

 

禮具有多麵性,即便在《禮論》中,荀子既講“禮者,養(yang) 也”,也講“既得其養(yang) ,又好其別。”[10]338葉適隻見其“養(yang) ”,未見其“別”,忽視“禮別異”這一重要功能,可乎?《禮論》篇中荀子還講“禮者,以財物為(wei) 用,以貴賤為(wei) 文,以多少為(wei) 異,以隆殺為(wei) 要”[10]348,又講,“禮者斷長續短,損有餘(yu) ,益不足,達愛敬之文,而滋成行義(yi) 之美者也。”[10]353禮之多麵性一覽無餘(yu) ,葉適不察,反誣為(wei) “禮者,欲也”,實在可怪。而通觀《荀子》,所論禮更為(wei) 繁富。茲(zi) 僅(jin) 羅列其要者如下:

 

“禮者,所以正身也。”(《修身》)

 

“禮者,政之挽也。為(wei) 政不以禮,政不行矣。”(《大略》)

 

“禮者,人主之所以為(wei) 群臣寸尺尋丈檢式也。人倫(lun) 盡矣。”(《儒效》)

 

“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富國》)

 

“程者,物之準也,禮者,節之準也;程以立數,禮以定倫(lun) ;德以敘位,能以授官。”(《致士》)

 

“禮者,治辨之極也,強國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議兵》)

 

由上可見,荀子之禮,具有修身、為(wei) 政、定倫(lun) 等多方位的功用。即使從(cong) “欲”這一角度言之,荀子之禮亦統攝了禮以養(yang) 欲與(yu) 禮以製欲兩(liang) 大方麵。後世宋儒天理人欲之說,畢竟部分地貶抑人欲,所以同時代的葉適對荀子養(yang) 欲之說,亦不能同情地理解,僅(jin) 從(cong) “養(yang) ”的角度言之,且進一步以“欲”釋“禮”,實對荀子之禮形成了誤解。

 

葉適對荀子正名學說繼續利用先揚後抑、名揚實抑的一貫評論手法,先是認為(wei) “其於(yu) 名可以為(wei) 精矣”,承認其有殊異的色彩。又以“正事不正名”,名事一體(ti) 為(wei) 論據,捎帶貶評荀子法後王之說。葉適認為(wei) ,荀子法後王是“舍前而取後,是名因人而廢興(xing) 也。”[3]653但明顯地,葉適曲解了荀子之意。依荀子,先王與(yu) 後王相比,自然具有時間上先在性,但就時空距離而言,先王離時人較遠,其事不可詳知盡知,而後王之於(yu) 先王雖有所損益、變通,而本為(wei) 同條共貫之道。由於(yu) 後王之跡燦然於(yu) 目前,所以法之有據、法之有物、法之可行。

 

葉適評荀子正名,亦引孔子正名之說。孔子正名之說,闡發於(yu) 與(yu) 子路論衛政之事。葉適認為(wei) ,孔子正名重視名以正事,名正而事從(cong) ,當然值得後人效仿。此說固然深得孔子之旨。而對於(yu) 荀子正名,葉適卻僅(jin) 視之為(wei) 戰國群談一類,僅(jin) 是辯說之言,而未能行之於(yu) 事,得之於(yu) 實,所以和孔子正名不可同日而語。此論有失偏頗。名與(yu) 事本為(wei) 一體(ti) ,名為(wei) 事之名,事為(wei) 名之事,二者豈可割裂?荀子豈能不知?隻是荀子未能將正名學說大展於(yu) 政事,因不遇時也。此非荀子之過。

 

進而言之,戰國百家爭(zheng) 鳴,亦不可簡單地視為(wei) “無類之言”,“姑為(wei) 戲以玩一世”[3]653。如此,則將百家爭(zheng) 鳴根植於(yu) 亂(luan) 世而提出的有價(jia) 值之論僅(jin) 當作一場話說,將中國學術的黃金時代價(jia) 值全盤抹殺,這既不符合曆史事實,也嚴(yan) 重低估了百家諸子的學術誠意與(yu) 政治立意,泯滅了政治學說的時代價(jia) 值與(yu) 曆史影響。至於(yu) 將荀子正名之說置於(yu) 否定百家爭(zheng) 鳴的大背景下而否定之,並將六國滅亡,暴秦有作,焚經坑儒,隱諱地怪罪於(yu) 荀子,更是一大曆史誣枉。中國曆史大勢浩浩湯湯,豈是一荀子所能救者?豈是十二子所能救歟?荀子與(yu) 十二子,隻是各盡其本分而已。荀子正名學說,豈能為(wei) 後來之曆史背鍋?

 

七、善惡論性何可非,世易時移費思量

 

葉適通過子思與(yu) 荀子的對比來評價(jia) 二子,有將思孟與(yu) 荀子同觀的意味。如他說,“子思言理閎大,而分限不可名;荀卿言事雖張皇,而節目猶可見也。”[3]648葉適認為(wei) ,子思之言理閎大與(yu) 荀子《非十二子》中所批評的子思、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誌大,聞見雜博”[10]93之義(yi) 略同。

 

對於(yu) 荀子的性惡論,葉適著墨不多,僅(jin) 用較小篇幅進行了簡單而直截的評論。他將孟子性善與(yu) 荀子性惡並論同觀,認為(wei) “皆切物理,皆關(guan) 世教,未易重輕也。”[3]653首先肯定了二者的價(jia) 值,並認為(wei) 不可以輕重論,這自然是公允之論。表麵看去,葉適對荀子的性惡之說進行了同情地理解。但他又指出:“則是聖人者,其性亦未嚐善歟?”[3]653又,葉適所理解的荀子性惡,非荀子所論到的性惡。荀子性惡之說,非性本惡,而是認為(wei) ,性若順其自然條理、欲望流向,易歸於(yu) 惡而已。聖人之性與(yu) 常人之性,本無差別,皆是如此。荀子認為(wei) ,“塗之人可以為(wei) 禹”,可以通過師法禮義(yi) ,化性起偽(wei) ,修正自我,不斷進步,而成就聖賢人格。聖人之性皆為(wei) 化性起偽(wei) 之後的純然之偽(wei) 性,與(yu) 其初生之時之性已然不同。

 

葉適又衡之於(yu) 伊尹“習(xi) 與(yu) 性成”與(yu) 孔子“性近習(xi) 遠”之說,認為(wei) 古人不以善惡論性,而孟荀以善惡論性,則去古人遠矣。荀子以生之所以然者為(wei) 性,重視後天的習(xi) 、偽(wei) 、積等對人性的改塑作用,此與(yu) 孔子不殊。葉適沒有看到,人性論史有其自然的、邏輯的、曆史的發展進程,古人論性與(yu) 時人論性自然會(hui) 有所差異,這都是與(yu) 時代特點密切相關(guan) 者,而不可一切盡以古人論性為(wei) 標準,而對後世論性的價(jia) 值一筆抹殺。

 

結語

 

葉適對荀子的批判,確實是一值得反思的學術史現象。讓人大跌眼鏡的是,被宋代反荀曆史思潮裹脅的事功派代表葉適,亦不能免於(yu) 學術流俗,竟然隨波逐流,與(yu) 程朱理學之儒在批判荀子這一點達成了合意,實現了合流。與(yu) 其他宋儒大多專(zhuan) 批荀子“性惡”不同,葉適在較為(wei) 係統地研讀了《荀子》文本之後,對荀子進行了全麵係統、不遺餘(yu) 力的批判。非常明顯的是,葉適的荀子批判並非站在客觀中立的立場,更遠非同情理解之立場,而是向荀子投以貶抑與(yu) 歧視的挑剔目光,甚至達到了吹毛求疵、歪曲誤解的程度。這不僅(jin) 僅(jin) 是對荀子思想不公,使荀子的曆史地位雪上加霜,對於(yu) 中國學術的健康發展亦為(wei) 不利。葉適對荀子的批判提供給當今學人一麵鏡子,若置學術的客觀性於(yu) 不顧,缺少獨立之思考,缺乏了解之同情,一味任由學術觀點順著時代思潮漂流,則走得越遠,往往去真理愈遠。

 

注釋:
 
① 《荀子·勸學》原文作“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參見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1頁。)
 
② 葉適所引與《法言·學行》原文字句、標點稍有差池,當以汪榮寶《法言義疏》為是。原文為“學行之,上也;言之,次也;教人,又其次也。”(參見汪榮寶:《法言義疏》,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版,第4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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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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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楊明照.學不已齋雜著·春秋左傳君子曰征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7.
 
[7] 李民、王健.尚書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8] 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全六冊)[M].北京:中華書局,2020:165.
 
[9] 司馬遷撰.裴駰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全十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4:2339.
 
[10] 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