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濤】著誠去偽與窮本極變:荀子禮樂合一的教化觀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2-07-25 14:52:27
標簽:荀子
姚海濤

作者簡介:姚海濤,男,西元一九八一年生,山東(dong) 高密人,山東(dong) 大學哲學碩士。現為(wei) 青島城市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先秦儒家哲學、荀子哲學。

著誠去偽(wei) 與(yu) 窮本極變:荀子禮樂(le) 合一的教化觀

作者:姚海濤(青島城市學院)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原載顏炳罡主編《荀子研究》第三輯,上海三聯出版社,2021

 

摘  要:荀子教化觀隸屬儒家禮樂(le) 教化一脈,建基於(yu) 其人性論的基礎之上,集政治教化功能、社會(hui) 規範功能、教育修身功能於(yu) 一體(ti) 的綜合教化,目的是以禮樂(le) 教化的方法實現對人性的改塑與(yu) 人情的疏導,以實現身心和諧的個(ge) 體(ti) 人文化與(yu) 群居和一的社會(hui) 秩序化。“著誠去偽(wei) ”與(yu) “窮本極變”分別指向禮教與(yu) 樂(le) 教。一方麵荀子將禮作為(wei) 外在的標準與(yu) 尺度,基於(yu) 化性起偽(wei) 的教化理念,發揮禮別異的功用,以冬雪凝冰的剛性方式實現對群體(ti) 的人性進行改塑,實現人人皆可以為(wei) 禹的教化目標,所謂著誠去偽(wei) 。禮之教化主要凸顯教化尚人為(wei) 的一麵。另一方麵,荀子兼顧樂(le) 作為(wei) 疏導人情的內(nei) 在方式與(yu) 儀(yi) 規——樂(le) 合同的功能,以春風化雨的柔性方式,將樂(le) 上溯到“天”(自然),實現對個(ge) 體(ti) 的熏陶與(yu) 改造,所謂窮本極變。樂(le) 之教化則主要凸顯教化尚自然的一麵。禮樂(le) 合一的教化觀共同構成了荀子對儒家禮樂(le) 教化之統的繼承與(yu) 發揚,這無疑對於(yu) 後世的禮樂(le) 互補合一、人為(wei) 自然並重的教育模式、文化範式的構建有著深遠影響與(yu) 現實意義(yi) 。

 

關(guan) 鍵詞:荀子;禮樂(le) 合一;教化觀;著誠去偽(wei) ;窮本極變

 


引言

 

教化與(yu) 教育二者僅(jin) 有一字之差,但確有殊異。比之教育,教化無疑在受眾(zhong) 範圍、發揮手段、達成目標諸方麵有所不同。教化麵向受眾(zhong) 範圍更寬廣,往往與(yu) 廣大民眾(zhong) 相聯。其使用手段更立體(ti) ,往往將政教風化、教育感化、環境影響等複雜而係統的手段加以綜合運用。其目標更加宏大,以期達到移風易俗、穩定社會(hui) 秩序之目的。易言之,教化包含教育,而教育則從(cong) 屬於(yu) 教化。人們(men) 往往在狹義(yi) 上使用“教育”一詞,將其局限於(yu) 教育學領域,而在廣義(yi) 上使用“教化”一語,使其突破了教育學領域而具有了濃重的社會(hui) 學、政治學色彩。但二者又有許多共通之處,如二者都與(yu) “人”為(wei) 對象,以“成人”為(wei) 目的,以“社會(hui) 人”的和諧穩定、幸福安康為(wei) 旨歸。儒學為(wei) 人學,圍繞著個(ge) 體(ti) 人與(yu) 社會(hui) 人展開。儒學是實踐的學問,有著現實關(guan) 切與(yu) 落實路徑,而教化即是其人文關(guan) 切與(yu) 現實關(guan) 懷的重要路徑。

 

一、簡談儒家與(yu) 禮樂(le) 教化

 

儒家是“明教化者也”,向來重視教化,尤其重視禮樂(le) 教化,[1]甚至可以說禮樂(le) 教化已經是儒家教化之代名詞。儒家學派從(cong) 其思想曆史淵源來講,可能出於(yu) 古代掌管禮樂(le) 教化的官員。按照孔子的說法,夏代的治國之道是“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禮記·表記》)商代的治國之道是“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同上),周代的治國之道是“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同上)。可見夏、商、周三代治國之道存在較大文化差異。陳來先生認為(wei) ,“儒家注重文化教養(yang) ,以求在道德上超離野蠻狀態,強調控製情感、保持儀(yi) 節風度、注重舉(ju) 止合宜,而排斥巫術,這樣一種理性化的思想體(ti) 係是中國文化史的漫長演進的結果。它是由夏以前的巫覡文化發展為(wei) 祭祀文化,又由祭祀文化的殷商高峰而發展為(wei) 周代的禮樂(le) 文化,才最終產(chan) 生形成。”[2]夏、商、周三代的文化基本上呈現出了從(cong) 巫覡文化到祭祀文化再到禮樂(le) 文化的嬗變過程。自周代始,我國正式步入了禮樂(le) 文化時代。而周公被後儒尊為(wei) “元聖”和儒學先驅,也主要因其製禮作樂(le) 以為(wei) 後世典範這一文化轉型確立之功勳。

 

儒家之於(yu) 禮樂(le) 教化,往往將其置諸治國理政的高度來認知。如《禮記》有雲(yun) :“禮之於(yu) 正國也,猶衡之於(yu) 輕重也,繩墨之於(yu) 曲直也,規矩之於(yu) 方圓也。[3]”(《禮記·經解》)以禮作為(wei) 整治國家與(yu) 民眾(zhong) 的工具,就能“百官得其宜,萬(wan) 事得其序”(同上),所以孔子說“安上治民,莫善於(yu) 禮。”(同上)孔子作為(wei) 打破知識壟斷的教育家,其以禮樂(le) 六經、六藝為(wei) 教,講學洙泗,弟子三千,流風所及,垂範後世,終成萬(wan) 世師表。在孔子這裏,禮與(yu) 樂(le) 作為(wei) 其教書(shu) 育人的重要科目與(yu) 內(nei) 容,甚至也是教學目的。教化意義(yi) 上的禮樂(le) 可以合言,也可以分說。合而言之是將其作為(wei) 教化之總名,涵具學生教育與(yu) 民眾(zhong) 教化的各個(ge) 層麵;分而言之是將其視為(wei) 教育之科目與(yu) 教化之手段。而孔子這裏,分明是將這兩(liang) 者統而一之,所謂分而不分。他說,“恭儉(jian) 莊敬,禮教也。”(同上)謙恭節儉(jian) ,莊重誠敬,這是禮教化的結果。“廣博易良,樂(le) 教也。”(同上)心胸寬廣,和易善良,這是樂(le) 教化的結果。難能可貴的是,孔子也看到了禮與(yu) 樂(le) 的缺點:“禮之失煩”“樂(le) 之失奢”。禮樂(le) 教化如果運用不當就會(hui) 產(chan) 生各種偏向和流弊。禮的流弊是煩苛瑣細,樂(le) 的流弊則是奢侈浪費。

 

禮樂(le) 教化與(yu) 中國天人合一思想有著密切聯係。教化麵對的對象是人,但人又是天、地、人三才之道中的人,所以對於(yu) 人的教化就要從(cong) 一個(ge) 係統化、整體(ti) 觀角度進行考量。自孔子而下,禮樂(le) 也成為(wei) 儒家教化的核心。及至荀子,他以禮樂(le) 合一視域,繼承發展了孔子以來的儒家禮樂(le) 教化觀。可以說,荀子禮樂(le) 合一思想是儒家自孔子以來文道合一、文質合一,甚至天人合一思想的進一步具體(ti) 化落實與(yu) 傳(chuan) 承的思想表征。時至今日,在弘揚傳(chuan) 統文化,挺立文化自信的今天,深入挖掘、爬梳並闡釋這一禮樂(le) 教化觀無疑具有重要的現實借鑒意義(yi) 。

 

教與(yu) 學構成了教育不可或缺的兩(liang) 個(ge) 方麵。“教”可與(yu) “學”互相解釋,正所謂“教學相長”。“化”有“感化”“轉變”之意,也即《周易·賁·彖辭》中所講的“人文化成”之意。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從(cong) 對現有古代文獻材料的考證來看,荀子是中國思想史上最早明確提出並廣泛使用了“教化”一詞之人。”[4]“教”“化”二字在先秦典籍中多有出現,但及至荀子,才出現“教”“化”二字合用,並成為(wei) 一個(ge) 集政治學、倫(lun) 理學、教育學於(yu) 一身的重要概念。正如胡適所言,“荀子的禮論樂(le) 論隻是他的廣義(yi) 的教育學說。”[5]翻檢《荀子》一書(shu) ,一個(ge) 有意思的現象是今本《荀子》中,《禮論》篇與(yu) 《樂(le) 論》篇是先後相續的兩(liang) 篇,此雖是楊倞調整之後的次序,但是也是符合儒家、符合荀子教化理論的次序。無疑作為(wei) 第一個(ge) 注荀的楊倞其入《荀子》之深,故其調整為(wei) 先禮後樂(le) 、禮樂(le) 相從(cong) 的順序,實為(wei) 卓見[6]。另,“教化”一詞在《荀子》中共出現8次。分別是“勸教化”“廣教化”“政令教化”“禮義(yi) 教化”“不能教化”“善教化”(出現2次)“教化不成”。窺一斑而見全豹,從(cong) 此可以看到,荀子是將禮樂(le) 教化提升到治國理政的高度,主張從(cong) 禮義(yi) 的高度去認識、執行教化,以發揮其現實作用。

 

如果從(cong) 荀子全幅思想的角度去關(guan) 注“教化”,就會(hui) 發現他有一整套的教化觀,可名之曰禮樂(le) 合一的教化觀。先秦孔子、孟子、荀子的教化觀各有其特點。孔子說,“興(xing) 於(yu) 詩,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重視禮樂(le) 教化,在其教學實踐中則禮樂(le) 並重兼施,但惜乎未作理論方麵的深入闡發。孟子則著眼於(yu) 顯發人內(nei) 在之仁心善性,而對外在禮樂(le) 並無特別理論觀照,故其禮樂(le) 觀亦無特別精彩之處。荀子則將禮樂(le) 教化與(yu) 治道相聯係,認為(wei) 禮樂(le) “足以率一道,足以治萬(wan) 變”(《荀子·樂(le) 論》),將其提升為(wei) 治道之重要組成。簡而言之,孔子是仁禮合一的教化觀,孟子是居仁由義(yi) 的教化觀,荀子則是禮樂(le) 合一的教化觀。

 

在教化問題上,荀子對孔子教化內(nei) 容與(yu) 方式既有繼承也有創新。具體(ti) 言之,禮樂(le) 合一包括禮教化與(yu) 樂(le) 教化兩(liang) 個(ge) 大的方麵,但二者不能截然分開,而是一體(ti) 無隔、相輔相成的關(guan) 係。從(cong) 禮教化的角度觀之,荀子從(cong) 人性惡的理論基點出發,認為(wei) 教化是改塑人性的行為(wei) ,由此提出了“化性起偽(wei) ”的教化總體(ti) 思路。他又從(cong) 師法與(yu) 禮義(yi) 二者的關(guan) 係入手,高度重視師法的作用,提出了“隆師親(qin) 友”的教化方法以及漸與(yu) 積的具體(ti) 教化方式。從(cong) 樂(le) 教化的角度觀之,荀子將樂(le) 教與(yu) 治道打通,充分發揮樂(le) 的“三和”之用,以達成美善相樂(le) 的目標。與(yu) 此同時,荀子還認為(wei) 樂(le) 合於(yu) 自然,並從(cong) 聲樂(le) 之“象”、樂(le) 器之“形”與(yu) 聲樂(le) 之“質的角度進行了論證。這是從(cong) 自然與(yu) 人的關(guan) 係出發,提出的樂(le) 出於(yu) 自然、合於(yu) 自然的樂(le) 教思想。

 

二、著誠去偽(wei) ,禮之經也——人性與(yu) 教化

 

從(cong) 思維邏輯角度觀之,荀子禮樂(le) 合一的教化觀是從(cong) 對人性的探討開始的。人性為(wei) 教化之根本。對人性的追究也是戰國時代百家爭(zheng) 鳴的重要論題。毫無疑問,隻有從(cong) 人性角度探討教化才有最真切的生命意義(yi) ,也才能發揮最切實的社會(hui) 作用。荀子的教化是建基於(yu) 人性論基礎上的禮樂(le) 教化。他關(guan) 於(yu) 人性的認知為(wei) 教化的開展提供了理論原點與(yu) 現實根基。用荀子自己的話說就是“禮樂(le) 之統,管乎人心矣。窮本極變,樂(le) 之情也;著誠去偽(wei) ,禮之經也。”[5]371將禮樂(le) 與(yu) 人心、性情打通,方能收到實效。從(cong) 樂(le) 教化的本質來看,其目的為(wei) 改塑人之性情;而真誠無偽(wei) 則是禮教化的基本原則。

 

(一)性惡與(yu) 人為(wei) :人之性惡、化性起偽(wei)

 

荀子專(zhuan) 撰《性惡》篇[7]以明人性之義(yi) ,文中不遺餘(yu) 力地駁斥孟子性善說,以“人之性惡,其善者偽(wei) 也”(《荀子·性惡》)一語拉開了論證性惡的理論大幕。荀子人性論與(yu) 孟子截然不同。二人所理解之“性”也存在差異。大致言之,可歸結為(wei) 自然之性與(yu) 道德之性,現實之性與(yu) 理想之性,事實之性與(yu) 應然之性之間的差異。在具體(ti) 的“成人”教化、塑造方法方麵存在較大差異,可歸結為(wei) 逆勢而化、迎難而上、由外而內(nei) 與(yu) 順勢而為(wei) 、因勢利導、由內(nei) 而外之間的差別。孟荀殊途而同歸,正如錢大昕曾精辟地指出的那樣:“孟言性善,欲人之盡性而樂(le) 於(yu) 善;荀言性惡,欲人之化性而勉於(yu) 善:立言雖殊,其教人以善則一也。”[8]

 

具體(ti) 到荀子,在《性惡》篇中,荀子從(cong) “生之謂性”“不可學,不可事”的理論原點出發,從(cong) 人類後天的諸多表現入手,看到由人的本性而引發出的是個(ge) 人利益之心、嫉妒憎恨之心、喜愛聲色之心。於(yu) 是,他以人之現實表現說性惡,以“缺乏”論闡釋性惡,以假設法證明性惡,以辨合、符驗核實性惡,以譬喻、比較注解性惡。但這決(jue) 不意味著“惡”是值得提倡的,也不意味著“性惡”是無法改變的。

 

在性惡已明的立論基礎之上,荀子從(cong) 善良行為(wei) 的“人為(wei) ”屬性出發,認為(wei) 性雖惡,但可改變、可重塑、可為(wei) 善。“先王惡其亂(luan) 也,故製禮義(yi) 以分之,以養(yang) 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yu) 欲,兩(liang) 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荀子·禮論》)荀子從(cong) 社會(hui) 治理角度,認為(wei) 以禮義(yi) 來製衡性惡,使人不敢為(wei) 惡,而且還要陶冶出人性中善的一麵。物與(yu) 欲之間的矛盾並非可調和,充分發揮禮義(yi) “分”的功能,完全可以使二者“相持而長”。禮義(yi) 法度並不是由人性中自然滋生而出者,而是由外部的力量加以推行者,正所謂“其善者偽(wei) 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荀子·樂(le) 論》)禮是治理社會(hui) 之大經,其作為(wei) 就在於(yu) “著誠去偽(wei) ”,彰顯真誠,屏蔽虛偽(wei) ,完成人性改塑。荀子的邏輯是人性惡,但逆之而行,可以催生“禮義(yi) ”,並以“化性起偽(wei) ”的教化方式達到由個(ge) 人揚善去惡而社會(hui) 群居和一之目的。

 

可見,荀子禮樂(le) 教化思想的核心是禮義(yi) 教化。這一教化思想與(yu) 其“明分使群”的政治思想綰合在一起,從(cong) 個(ge) 體(ti) 人性之改塑到整體(ti) 人群之管理,形成了荀子獨特的社會(hui) “群”論。若從(cong) 教化角度言之,與(yu) 孟子相比較,荀子是一現實主義(yi) 的教育家,而孟子是一理想主義(yi) 的教育家。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他們(men) 共同的理想。如孟子所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孟子·告子上》)。這“規矩”之於(yu) 荀子,便是禮義(yi) 與(yu) 師法。

 

(二)禮義(yi) 與(yu) 師法:隆禮義(yi) 、親(qin) 師友

 

禮確定人與(yu) 人的差序關(guan) 係,其目的則是“壹統類”,是“不同而一”。差等是因各物事有其特殊性,其並不妨礙“不同而一”的可能性。“禮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於(yu) 未形,使人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禮記·經解》)禮的教化是潛移默化地起作用者,會(hui) 在邪惡還沒有形成的時候就預防它,使人在不知不覺中靠近善良,遠避罪惡。與(yu) 孔子相類似地,荀子也看到了單純運用禮樂(le) 教化的缺陷——“禮、樂(le) 法而不說。”(《荀子·勸學》)他提出的補救措施便是“學莫便乎近其人”(同上)。所近之人便是師法。“化性起偽(wei) ”之“化”,很重要的方麵就是“師法之化”。

 

在《荀子》中師與(yu) 法連用,達十次之多。“師法”一詞之於(yu) 荀子有極其重要且特殊的意義(yi) 。“故非禮,是無法也;非師,是無師也。不是師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猶以盲辨色、以聾辨聲也,舍亂(luan) 妄無為(wei) 也。故學也者,禮法也。夫師,以身為(wei) 正儀(yi) 而貴自安者也。”(《荀子·修身》)荀子反對師心自用,將禮法與(yu) 師法合觀,認為(wei) 違背禮法與(yu) 違背師法就如同瞎子不能辨別顏色,聾子不能分辨聲音一樣,導致昏亂(luan) 妄為(wei) 的嚴(yan) 重後果。所以“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yi) 之道,然後出於(yu) 辭讓,合於(yu) 文理,而歸於(yu) 治。”(《荀子·性惡》)荀子特別重視“師法”,將“師法之化”“禮義(yi) 之道”並列對舉(ju) 、等量齊觀,認為(wei) 師法的教化與(yu) 禮義(yi) 的引導同樣重要。禮義(yi) 與(yu) 師法的關(guan) 係是互相為(wei) 用、互為(wei) 前提——“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荀子·修身》)師、禮、身(人)這三者是互相貫通、彼此製約的關(guan) 係。“禮然而然,則是情安禮也;師雲(yun) 而雲(yun) ,則是知若師也。情安禮,知若師,則是聖人也。”(同上)在這裏,荀子又將情、智、禮、師四者的關(guan) 係進行了思想爬梳與(yu) 理論安排,進一步提出禮法規定如果與(yu) 內(nei) 心之情相順遂,師法教化與(yu) 理智相合宜,就可達致聖人境界。

 

教化之事,“莫徑由禮,莫要得師。”(同上)隆師親(qin) 友,重視師友間的切磋與(yu) 砥礪本是儒家教化的重要傳(chuan) 統。這也成就了儒家尊師重道教育思想的重要原則。正如宋儒陸九淵所言“然理不解自明,須是隆師親(qin) 友。”[9]反之,如果無視師法、不由禮義(yi) ,就不能合理地彰顯智慧,就不能恰當地運用勇敢品質,就不能合宜地發揮才能,就不能允洽地明察時變,就不能適當地辯明真相,導致“知則必為(wei) 盜,勇則必為(wei) 賊,雲(yun) 能則必為(wei) 亂(luan) ,察則必為(wei) 怪,辯則必為(wei) 誕”(《荀子·儒效》)的嚴(yan) 重惡果。所以說,“人有師有法而知則速通,勇則速威,雲(yun) 能則速成,察則速盡,辯則速論。故有師法者,人之大寶也;無師法者,人之大殃也。”(同上)

 

(三)主體(ti) 與(yu) 自省:“積漸”、“專(zhuan) 一”

 

孔子從(cong) 自身的學習(xi) 教育實際出發,提出了見賢思齊、擇善而從(cong) 、反求諸己等打通內(nei) 外的基本教化準則,構成了儒家教化觀的基本傳(chuan) 統。一般地講,孔子的思想具有一體(ti) 無隔、渾淪圓融的係統化特點。學界也往往視孔子為(wei) 儒家內(nei) 聖外王合一的理想型思想家。而孟子與(yu) 荀子則“分殊”了孔子的內(nei) 聖與(yu) 外王一體(ti) 之兩(liang) 麵。孟子無疑走出了一條內(nei) 聖的路線,注重內(nei) 在的反省式教化,主張“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荀子則走出了一條外王的路線,注重外在的理性探究式教化路徑,主張“學莫便乎近其人”。這種差別是其哲學致思取向在教化觀上的不同顯現。當然,這決(jue) 不意味著荀子不重視教化主體(ti) 的內(nei) 省,而完全一任禮義(yi) 與(yu) 師法。

 

具體(ti) 在禮義(yi) 教化方麵,荀子確是主張禮義(yi) 與(yu) 師法交互為(wei) 用的化性起偽(wei) 式教化。但教化如果不通過主體(ti) 自身內(nei) 化也無法發揮教化之用。所以教化主體(ti) 的重要性也就凸顯出來。於(yu) 是,荀子提出了“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荀子·修身》)的修身自存、自省法門。這是對孔子“見賢思齊”思想的進一步發展,也是對師法作用的推展。這樣禮義(yi) 與(yu) 師法通過個(ge) 體(ti) “積漸”與(yu) “專(zhuan) 一”產(chan) 生了內(nei) 外合一的教化合力。

 

“積”與(yu) “一”(或寫(xie) 作“壹”)是荀子特別重視的概念[10]。禮義(yi) 、師法與(yu) “積漸”“專(zhuan) 一”絕不分開,因為(wei) “而師法者,所得乎情,非所受乎性,不足以獨立而治。”(《荀子·儒效》)這四者應當共同作用於(yu) 教育者,方能充分發揮其效用。“人無師法則隆性矣,有師法則隆積矣……注錯習(xi) 俗,所以化性也;並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習(xi) 俗移誌,安久移質。並一而不二則通於(yu) 神明、參於(yu) 天地矣。”(同上)人如果沒有師法與(yu) 禮義(yi) ,就會(hui) 放縱自我本性。隻有將師法、禮義(yi) 與(yu) 積漸結合起來,才能起到移情化性的教化作用。荀子禮樂(le) 教化特別重視量的積累與(yu) 漸近式的格物致知,在知行關(guan) 係上尤其注重視“學至於(yu) 行之而止矣。”(同上)將知識與(yu) 實踐、知與(yu) 行密切結合起來。普通人隻要“積善而全盡”,按照“求之而後得,為(wei) 之而後成,積之而後高,盡之而後聖”(同上)的本末一貫之順序,由士而君子,甚至可抵達聖賢之境。

 

荀子還強調在“積漸”的同時,要重視“一”(或寫(xie) 作“壹”)。比如“君子結於(yu) 一”“虛壹而靜”“君子壹教,弟子壹學”“知者擇一而壹”“君子壹於(yu) 道”“好而壹之”。很明顯,無論是“一”還是“壹”,都是在積學時的專(zhuan) 一態度。若將“積漸”與(yu) “專(zhuan) 一”結合起來,“伏術為(wei) 學,專(zhuan) 心一誌,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於(yu) 神明,參於(yu) 天地矣。”(《荀子·性惡》)此處所言與(yu) 神明相通與(yu) 天地相配,說的正是禮樂(le) 教化所能抵達的教化境界。

 

三、窮本極變,樂(le) 之情也——自然與(yu) 教化

 

從(cong) 音樂(le) 的起源來看,音樂(le) 起源於(yu) 勞動號子,是為(wei) “舉(ju) 重勸力之歌”。古代樂(le) 器、樂(le) 歌、樂(le) 舞合而為(wei) 用,是為(wei) 一體(ti) 。音樂(le) 在其旋律、節奏背後潛藏著細膩的個(ge) 人情感與(yu) 深刻的思想內(nei) 涵。儒家論樂(le) 多與(yu) 禮相提並稱。禮與(yu) 樂(le) 的教化呈現出既相互區別又密切聯係的特點。

 

學界普遍認為(wei) ,詩、歌、樂(le) 、舞本為(wei) 一體(ti) 而不分。因秦始皇焚書(shu) 坑儒之禍,《樂(le) 》佚失無聞而成絕響。作為(wei) 樂(le) 譜的《樂(le) 》丟(diu) 失,故《詩》成了唱詞而流傳(chuan) 於(yu) 世。荀子所處時代當是《詩》《樂(le) 》同在之時代。所以,談《樂(le) 》不能不談《詩》。《荀子》大量引《詩》闡發議論。除了《詩》的言辭意義(yi) 之外,其韻律、節奏的“樂(le) ”意義(yi) 也不可輕忽。據研究,荀子引《詩》體(ti) 量巨大,多達八十三次之多。[11]在其專(zhuan) 論“禮”的篇章《禮論》引《詩》就有三次之多。要知道,詩亦是樂(le) ,詩樂(le) 不分。

 

陳來先生曾指出,“隻有超越樂(le) 曲、樂(le) 舞才能更深地把握禮樂(le) 文化的意義(yi) 。……樂(le) 所代表的是‘和諧原則’,禮所代表的是‘秩序原則’,禮樂(le) 互補所體(ti) 現的價(jia) 值取向,即注重秩序與(yu) 和諧的統一,才是禮樂(le) 文化的精華。”[12]在禮樂(le) 教化的社會(hui) 中,樂(le) 與(yu) 禮有內(nei) 外之別:“樂(le) 自中出,禮自外作”。(《禮記·樂(le) 記》)二者殊途同歸,所以“知樂(le) 則幾於(yu) 禮矣。”(同上)因此,“禮樂(le) 皆得,謂之有德。”(同上)禮與(yu) 樂(le) ,一為(wei) 外在儀(yi) 式顯現,一為(wei) 內(nei) 在情感表達;一肅穆莊重,一含蓄靈活;一指向行為(wei) 約束,一指向內(nei) 心疏導。禮與(yu) 樂(le) 共同構成了亦剛亦柔、亦莊亦諧、一主一輔的禮樂(le) 相輔相成、相互為(wei) 用的教化大格局。

 

(一)樂(le) 教、治道:非墨立論與(yu) 立樂(le) 之方

 

墨子有《非樂(le) 》篇以非儒,荀子針鋒相對地撰有《樂(le) 論》篇以非墨。《樂(le) 論》是專(zhuan) 門闡釋音樂(le) 起源及其教化的專(zhuan) 題論文。在《樂(le) 論》中,荀子以墨子的“非樂(le) ”學說為(wei) 鵠的,有立有破、破立結合,提出了獨特的樂(le) 教思想主張。後來這一思想為(wei) 《禮記·樂(le) 記》所繼承與(yu) 發展。有學者指出,“早期儒家樂(le) 以成德的修養(yang) 論以孔子為(wei) 濫觴,經過子夏,而大成於(yu) 荀子和《禮記》。”[13]儒家向有將個(ge) 人道德修養(yang) 與(yu) 社會(hui) 治理聯通為(wei) 一體(ti) 的致思取向。這一取向在荀子這裏獲得了更為(wei) 充分、係統而全麵的闡釋與(yu) 表達。樂(le) 教作為(wei) 一種教化方式,自然與(yu) 治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an) 係。音樂(le) 作為(wei) 一種古老的藝術形式,卻潛藏著深厚的思想文化意蘊,並與(yu) 禮、刑、政共同構成了治道手段。所謂“禮樂(le) 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禮記·樂(le) 記》)儒家禮樂(le) 教化的終極目標是指向和同人心,進而塑造國家大治的政局。

 

荀子從(cong) 立樂(le) 之方與(yu) 立樂(le) 之術的角度出發,進而分析了樂(le) 教之於(yu) 個(ge) 人德性養(yang) 成與(yu) 良好社會(hui) 秩序建立兩(liang) 個(ge) 方麵的重要作用。從(cong) 個(ge) 人的德性養(yang) 成角度“先王立樂(le) 之方”來看,此正是“樂(le) 者,所以象德也。”(《禮記·樂(le) 記》)也是陸九淵所言之“瑟所以養(yang) 吾之德性”,“藝即是道,道即是藝”[14]。這也正是孔子所說“誌於(yu) 道”“遊於(yu) 藝”之真意。而樂(le) 教經由音樂(le) 這一打動人心的方式,能屏蔽邪汙之氣,喚起人之善心,起到“聲樂(le) 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荀子·樂(le) 論》)之“窮本極變”的獨特養(yang) 德化性之效果。藉此,樂(le) 教與(yu) 治道之關(guan) 係層層落實到作為(wei) 社會(hui) 細胞的人身上。

 

從(cong) 音樂(le) 的作用來看,“樂(le) 者,樂(le) 也”,“人不能無樂(le) ”。樂(le) “發於(yu) 聲音,形於(yu) 動靜”(同上),與(yu) 聲音清濁有關(guan) ,也與(yu) 形體(ti) 動作有涉,其出於(yu) 人情的內(nei) 在需要,是人道之引導。在荀子看來,人性惡,人情甚不美,其欲望固然可以禮框定規範,但實為(wei) 途徑之一。因為(wei) 剛性之禮往往起到的是堵漏的作用,而樂(le) 則可以和緩的疏導之用,可為(wei) 途徑之二。樂(le) 從(cong) 社會(hui) 功能來說,又可補禮之不及,移風易俗。禮與(yu) 樂(le) 共同施加於(yu) 個(ge) 體(ti) ,既可以作為(wei) 發泄情感、調節情欲的工具,也可以是養(yang) 心之方與(yu) 順氣之法,實現個(ge) 體(ti) 的心理與(yu) 生理的全麵健康。[15]正所謂,樂(le) 以治心,樂(le) 以導欲,樂(le) 以成德。這正是孔子所謂“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論語·泰伯》)。荀子論“樂(le) ”主要從(cong) “成人”角度言之,樂(le) 是人之情所需者,若情未加克製、引導而直接由性顯發,人之情感若任由其發展而不加疏導、引領,則易走向異端、邪惡之途。情感之表達,既要考慮到“欲”,也要考慮到引領之途徑正當性與(yu) 美感,實現導情、化性、疏欲的綜合性、係統性功能。

 

從(cong) 良好社會(hui) 秩序建立角度的“先王立樂(le) 之術”來看,“正聲感人”則能產(chan) 生“順氣”,對應於(yu) 治。“奸聲感人”則產(chan) 生“逆氣”,對應於(yu) 亂(luan) 。所以君子大人不可不謹慎對待樂(le) 的導情化性之用。荀子批判墨子非樂(le) 之說,認為(wei) 其“一之於(yu) 情性,則兩(liang) 喪(sang) 之矣”。之所以出現這種“兩(liang) 喪(sang) ”局麵,正是將性情與(yu) 禮樂(le) 沒有統一起來的結果。所以,要“兼而用之,時舉(ju) 而代禦。”此正是荀子高明之處,禮樂(le) 與(yu) 性情打通,禮與(yu) 樂(le) 也要打通,禮樂(le) 本身也存在諸多可打通之“文理”“內(nei) 外”“表裏”。荀子認為(wei) ,“文理、情用相為(wei) 內(nei) 外表裏,並行而雜,是禮之中流也。”(《荀子·禮論》)唯其如此,方能“達愛敬之文”“成行義(yi) 之美”,方能既不窕冶又不瘠棄,既不流淫、惰慢,亦非隘懾傷(shang) 生。

 

可見,禮與(yu) 樂(le) 是即藝術、即教化、即政治的,在其藝術化的形式下,潛藏著政治教化的內(nei) 容與(yu) 目的。故有所謂治世之音、亡國之音、亂(luan) 國之音,故可以“審樂(le) 以知政”。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身之主在心,故《大學》曰“正心”與(yu) “修身”。所謂“樂(le) 之入人也深,化人也速”,中正平和、莊嚴(yan) 肅穆、和敬齊一皆是樂(le) 之化人之功,也是治國理政治道之效。故王者以之治世,用之移風易俗,則可以實現天下歸心、四海一家。

 

(二)美善相樂(le) :審一定和與(yu) “三和”之用

 

荀子看到,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音樂(le) 。如樂(le) 在宗廟之中、閨門之內(nei) 、鄉(xiang) 裏族長之中,其重要的社會(hui) 作用集中發用於(yu)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鄉(xiang) 裏族長關(guan) 係的協調處理上,有著廣泛的社會(hui) 基礎與(yu) 適用場域。樂(le) 之“一”與(yu) 群之“多”這樣的一多關(guan) 係就可以通過樂(le) 之“和”,達成順遂的統一。

 

荀子認為(wei) ,“故樂(le) 者,審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飾節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足以率一道,足以治萬(wan) 變。”(《荀子·樂(le) 論》)音樂(le) 一定是有主在從(cong) ,有一個(ge) 主音來確定樂(le) 調之和諧,再運用各種樂(le) 器來調整節奏韻律,共同構成一個(ge) 樂(le) 章、一首樂(le) 曲。本身包含著“以一知萬(wan) ”“以一持萬(wan) ”“以一行萬(wan) ”的構想。這一構想同時也是聖王禮製禮作樂(le) 所包含的深意所在。

 

以樂(le) 來統率大道,治理世間萬(wan) 化。這就是先王立樂(le) 之術。“審一”是為(wei) 了“定和”。樂(le) 道之真諦正在於(yu) 此。樂(le) 之“和”包括了“和敬”“和親(qin) ”“和順”這樣“三和”之用。宗廟之樂(le) 、雅頌之聲的受眾(zhong) 為(wei) “君臣上下”,目的為(wei) 朝堂之上的“和敬”。於(yu) 廟堂之上,政策的製定與(yu) 執行者要以恭敬之心來役使百姓,正所謂“臨(lin) 之以莊”。閨門之樂(le) 的受眾(zhong) 為(wei) “父子兄弟”,目的為(wei) 家族“和親(qin) ”。於(yu) 家庭之中,所有關(guan) 係要以孝悌長幼之心來和團親(qin) 人,正所謂“孝弟也者,其為(wei) 仁之本”。鄉(xiang) 裏族長之樂(le) 的受眾(zhong) 為(wei) “長少”,目的是為(wei) 鄉(xiang) 裏長少之間的“和順”。於(yu) 鄉(xiang) 裏族長基層單位,由家庭而進入到社會(hui) ,處理的關(guan) 係主要是社會(hui) 不同倫(lun) 理角色之間的和諧,正所謂“群居和一之道”。“和敬”“和親(qin) ”“和順”作為(wei) 樂(le) 的“三和”之用,無論是從(cong) 廟堂之高,到家庭家族,乃至江湖之遠,樂(le) 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如春風化雨般潤物成人,維係著整個(ge) 社會(hui) 的和諧運轉,所謂“樂(le) 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荀子·樂(le) 論》)樂(le) 起著導情化性、移風易俗的作用,是天下安寧、美善相樂(le) [16]之資具。

 

禮樂(le) 雖為(wei) 一體(ti) 但也各有其用,所謂“樂(le) 合同,禮別異”。李滌生先生將“合同”視為(wei) 情感之事,而將“別異”視為(wei) 理智之事。[17]此論甚合荀子原意。禮樂(le) 合一體(ti) 現的正是理智與(yu) 性感之間的交織、平衡。禮樂(le) 之統從(cong) 人心開始,由個(ge) 人進而走向社會(hui) ,由無序走向秩序。“樂(le) ”與(yu) “禮”的目標分別指向美與(yu) 善,而美分屬審美領域,善分屬道德倫(lun) 理領域。“美善相樂(le) ”的教化是將審美教育與(yu) 政治教化的融合,將人所共具的愛美之心與(yu) 人所共向的求善之意結合起來,使得這兩(liang) 大領域在禮樂(le) 合一之中達到了共通、共融、共生,也就是達到了儒家中和之道。

 

(三)天人相通:聲樂(le) 之“象”、樂(le) 器之“形”與(yu) 聲樂(le) 之“質”

 

樂(le) 為(wei) 聖王製作,卻統通天人。也就是說,天與(yu) 人之間的通感是由“樂(le) ”來傳(chuan) 達。樂(le) 作為(wei) 天人相通的媒介,又是通過古老的象思維來實現的。象思維是中國文化傳(chuan) 統尤其是儒家文化的重要致思方式。如《周易》六十四卦便是這種致思方式運用後得出的思想成果。這一思維方式以整體(ti) 直觀、渾融一體(ti) 、天人合一等為(wei) 基本特征。象思維充斥遍布於(yu) 中國文化的各個(ge) 向度,如哲理思辨以及文學創作論域。

 

在荀子看來,以象思維觀察聲樂(le) 之“象”、樂(le) 器之“形”與(yu) 聲樂(le) 之“質”,無一不以自然為(wei) 根基,無一不與(yu) 自然相通而為(wei) 一。

 

其一,聲樂(le) 之“象”的角度來看,各種樂(le) 器之聲音都與(yu) 自然有相通之處,有自然之秉性。樂(le) 器之“聲”合於(yu) 自然。人間之樂(le) 雖為(wei) 人所作,但其完全合於(yu) 自然。這豈不是說明天與(yu) 人之間的相感相通嗎?其音聲或高亢、或渾厚、或明朗、或和緩、或激揚、或低沉等都能與(yu) 天道相融合貫通。《樂(le) 記》中有“樂(le) 以應天”“樂(le) 者天地之和也”,其斯之謂與(yu) !樂(le) 之聲音通於(yu) 自然,達於(yu) 人心,由是教化之用才通達無礙。樂(le) 之“象”,出於(yu) 自然。

 

其二,從(cong) 樂(le) 器之“形”的角度來看,樂(le) 器之“形”本於(yu) 自然。樂(le) 合於(yu) 自然表現為(wei) “鼓似天,鍾似地,磬似水,竽笙、簫和、筦籥似星辰日月,鞉、柷、拊、鞷、椌、楬似萬(wan) 物。”(《荀子·樂(le) 論》)先民的樂(le) 器製作亦本於(yu) 自然之物,擬於(yu) 自然之聲,合於(yu) 自然之趣。樂(le) 之“形”,亦出於(yu) 自然。

 

其三,從(cong) 聲樂(le) 之“質”的角度來看,樂(le) 本乎自然,亦合乎人情之自然,“唱和有應,善惡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同上)正因為(wei) 從(cong) 樂(le) 之質來看,有善惡之分如此,故“君子以鍾鼓道誌,以琴瑟樂(le) 心,動以幹戚,飾以羽旄,從(cong) 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廣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於(yu) 四時。”(同上)天、地、四時之自然與(yu) 人在樂(le) 的場域中得到了共鳴與(yu) 升華。與(yu) 此同時,樂(le) 之“質”及其作用也得到了最為(wei) 充分的表達。樂(le) 之“質”,即是自然。

 

禮為(wei) 人類生存之秩序,似專(zhuan) 屬於(yu) 人,但禮義(yi) 之統的製定出於(yu) 聖人,某種意義(yi) 上也要上合於(yu) 天、通於(yu) 天。荀子認為(wei) ,“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荀子·禮論》)人為(wei) 天地所生,人不即是天之生物,亦為(wei) 自然中一物,隻不過是“最為(wei) 天下貴”之一物耳。人要社會(hui) 中生存,也是在自然中生存,所以禮之於(yu) 人就有了更加廣闊的意義(yi) 空間。由此觀之,不僅(jin) 是樂(le) ,禮亦是天人相通之媒介。

 

結語

 

著誠去偽(wei) 與(yu) 窮本極變分別指向禮與(yu) 樂(le) ,茲(zi) 二者相互為(wei) 用,形成了人與(yu) 自然合一並重的禮樂(le) 教化格局,也共同構成了荀子禮樂(le) 合一教化觀。荀子這一觀點自然是經曆了儒家長期教育實踐與(yu) 政治實踐積聚、發展而結出的碩果,是儒家文道合一、文質合一、天人合一等係列思想一脈相承的具體(ti) 表征。正如李澤厚先生所總結的,“由孔子開始的對禮樂(le) 的理性主義(yi) 新解釋,到荀子學派手裏,便達到了最高峰。”[18]經由孔子而至孟子、荀子完成了對禮樂(le) 的實踐理性的心理學解釋,將傳(chuan) 統的禮樂(le) 從(cong) 原始巫術中解放出來,更加強調情感的構建與(yu) 塑造作用。荀子禮樂(le) 教化顯示的是,作為(wei) 從(cong) 情感出發而進行的理性設計,將情感與(yu) 理性的表達框定於(yu) 禮樂(le) 合一的平衡狀態,由此帶來了情理結合、以理製情的教化平衡,達到知、情、意的合一。這也是另一種意義(yi) 上的中庸之道。荀子禮樂(le) 合一的教化觀在曆史上發揮過禮主樂(le) 輔、互為(wei) 表理、相互為(wei) 用的重要作用。時至今日,對於(yu) 實現人的生活化與(yu) 藝術化合一化生存,成就人的表裏如一、內(nei) 外一致、知行合一等具有非常大的啟迪意義(yi) ,對於(yu) 最終達成群居和一、正理平治的社會(hui) 理想也具有重要指導意義(yi) 。


注釋:
 
[1] 先秦儒家代表孔子、孟子、荀子論禮之處俯拾皆是,王軍曾在其著作中提到,“僅從《論語》和《孟子》的文本看,‘禮’字就分別出現了74次和68次。”參閱王軍:《荀子思想研究:禮樂重構的視角》,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16頁。據荀子研究專家佐藤將之統計,禮字在今本《荀子》中更是達到了驚人的342次(不含篇名)。參閱佐藤將之:《參於天地之治:荀子禮治政治思想的起源與構造》,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6年,第324頁。
 
[2] 陳來:《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頁。
 
[3] 此一段文字在《荀子·王霸》中亦有,文句稍異。無疑地,且不論《禮記·經解》此段文字是否必出於《荀子》,但可推知,此必為儒家之共見。
 
[4]  劉桂榮:《西漢時期荀子思想接受研究》,合肥:合肥工業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6頁。
 
[5]  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239頁。
 
[6]  楊倞調整《荀子》高明之處,不僅於此一處。此外,仿照《論語》首篇為《學而》,末篇為《堯曰》之順序,而將劉向《孫卿書》末篇為《賦》,調整為末篇為《堯問》,於是形成了今人所見的首《勸學》,末《堯問》的篇目順序,更是高明至極。
 
[7]  關於《性惡》篇的作者問題,在此不詳論。而關於荀子性惡之說,學界多有討論,尤其是近年來湧現出了弱性善說、性樸說、性不善說等。為了理論穩妥起見,在此不展開討論。加之本文討論重點不在性惡而在禮,故在此僅依《荀子》文本所示,以“性惡”稱之。
 
[8]  轉引自王先謙:《荀子集解·考證上》,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0頁。
 
[9]  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40頁。
 
[10]  餘家菊先生曾將荀子教育學說專門辟出“積論”與“漸論”而詳論。參閱餘家菊:《荀子教育學說》,上海:中華書局,1935年,第41-67頁。楊筠如先生曾取“積”與“一”這兩個字來做荀子學說的幫助性說明。參閱楊筠如:《荀子研究》,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72頁。胡適也曾指出“荀子書中說這‘積’字最多。”參閱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238頁。另可參閱姚海濤:《荀子“積”的思想視界》,載《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以及姚海濤:《荀子“一”論析義》,載《中共青島市委黨校·青島行政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
 
[11]  楊艾璐:《解蔽與重構——多維視界下的荀子思想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37頁。
 
[12]  陳來:《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27頁。
 
[13]  王楷:《早期儒家樂教傳統的演進及其當代價值》,載《道德與文明》2018年第2期。
 
[14]  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73頁。
 
[15]  參閱劉子靜:《荀子哲學綱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8年,第58-62頁。
 
[16]  孔子曾對音樂以美與善的標準來衡量,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論語·八佾》)故有所謂“鄭聲淫”之說。音樂本身也有美醜、善惡之別。
 
[17]  李滌生:《荀子集釋》,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79年,第463頁。
 
[18]  李澤厚:《美的曆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53-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