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活著——致飛花》

作者：米灣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八月初四日壬寅

          耶穌2019年9月2日

欲讀詩作《活著——致飛花》，需先讀飛花之散文《賣米》，並了知其事跡之概要。

不久前，無意中讀到《賣米》及作者飛花一生二十四年之生平，感慨殊深。遂念及葉聖陶先生名篇《多收了三五鬥》，以為(wei) 可以後先呼應也。不同者，惟後者情節出於(yu) 小說家之構思，而前者則確然當今農(nong) 家村女親(qin) 曆其境之故實，其入於(yu) 讀者肺腑或尤其深透耳。

其後，飛花其人其事往來於(yu) 心久之不去，憤懣悱惻，鬱不得發；弗樂(le) 也。

某日與(yu) 詩家郭冬平同學談論及此，遂以詠歎其事相囑請：一則欲假之排遣一時私心之鬱結，一則期有以興(xing) 起天下後世員員仁心與(yu) 義(yi) 氣也。

未幾，冬平複言：“得之矣！可意與(yu) 否，請為(wei) 我論之。”此拙文之緣起也。

此詩乃生命之挽歌，同時亦生命之頌詞也。挽歌者，哀飛花其人“外在之善”之枯窘，內(nei) 在生命因之而困厄，至於(yu) 侘傺以夭其命；頌詞者，讚飛花其人稟賦誌意之卓異，竟以空乏之身，於(yu) 慘淡之境綻放如許“內(nei) 在之善”之光輝也。

“內(nei) 在之善”、“外在之善”之說出自亞(ya) 裏士多德，前者指人之所以為(wei) 人之德能智慧之擴充，後者指人之莫可奈何、無以自主選擇著意把控之生存條件與(yu) 社會(hui) 政治諸環境。與(yu) 孟子“求在我者”、“求在外者”之論，略相仿佛。（1）內(nei) 、外兩(liang) 善皆大體(ti) 完備而不甚殘缺，人生方可有望臻於(yu) “圓滿”。飛花生命之特殊，在其“外在之善”與(yu) “內(nei) 在之善”失衡殊甚，幾於(yu) 畸形，於(yu) 焉鑄成舉(ju) 世矚目人生之奇觀也。

今有冰島學人Kristjansson者，本亞(ya) 氏之意離析“外在之善”之內(nei) 容，分有六目：一曰良好之家教，二曰良善之政體(ti) ，三曰充裕之財產(chan) ，四曰正常之年壽，五曰健康之體(ti) 魄及底線之形容，六曰生兒(er) 育女之家室與(yu) 夫聲應氣求之良朋。（2）以此衡量，飛花其殘缺之嚴(yan) 重，幾幾乎無一項之幸免，實人生大可悲傷(shang) 者也。

於(yu) 是，“夜色如墨”。開篇四字，沉重落下；全篇基調，於(yu) 焉抵定：黑暗、沉鬱、無望。蓋詩篇之第一主題也。後舉(ju) 凡詩中抒發悲憤愀愴之句，如“深耕希望，卻咀嚼苦澀、透支來年的收獲”、“豐(feng) 饒的土地，卻滋養(yang) 著貧瘠的生活”、“我們(men) 都是被命運之神無情抽打的陀螺”、“無孔不入的邪靈侵蝕掉明眸皓齒的魂魄”等，鹹開篇四字主題之變奏。雖含哀懊咿，而不乏藝術之美。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之始作也，“當、當、當、當——”；突如其來如，凜然驚心。即繼之以主題呈示與(yu) 展開。此詩“夜色如墨”四字及其後各節之呼應，或可借鏡貝氏之曲而得其藝趣也。

此詩雖多危苦之情、悲哀之意，然未至於(yu) 墮入存在之虛無也。作者究竟未失理想主義(yi) 之本色，全詩於(yu) “夜色如墨”中，時有微光明滅之閃現，渴望、希望之提示。接“夜色如墨”之“有聲音在光的內(nei) 部對我們(men) 說”一語即其暗示；此詩之第二主題也。“先哲思想的溫度需要用左右心室觸摸”、“在光明中祈禱啞然失聲的時鍾正本清源”、“靈魂的香氣在死生的門檻緩緩釋放、滲透”等句，是其呼應。兩(liang) 主題於(yu) 詩中交互錯綜，妙合而凝。雜以比興(xing) ，出以奇想。將一短暫生命之困苦與(yu) 奮爭(zheng) 、屈辱與(yu) 光華，渴求與(yu) 觖望，自生而死，迤邐呈現。其間佳句時出，勾畫童年家況之二、三兩(liang) 節，尤其特出。如“鳴蛙聲帶嘶啞，粘貼在長滿青苔的山牆”、“落日餘(yu) 暉分割晨昏交替卑微的斑駁”、“蕨草在石頭的肋骨上長出鋒利的牙齒”、“母親(qin) 握緊粗糙的拳頭走向屋後潮濕的柴垛”諸句，意非靈秀天成、慧心獨具者，不能辦也。全詩收以“一想起你，金黃色的稻花便開滿了林坡”之句，與(yu) 開篇“夜色如墨”，成嚴(yan) 酷與(yu) 和煦對偶之勢，具兔起以鶻落之妙，尤見匠心者也。

時哲Roger Scruton言：“自文明開啟，接納人生中之至痛而以美之創作救贖之，即藝術之所有事。雖險惡絕境，亦有美之可見，此藝術救贖生命之功也。”（3）冬平此詩，掘發美感，自不待言；能否救贖飛花不幸之短命，收莎翁“斯文不磨，汝命不朽”之效，（4）則問諸上天與(yu) 來茲(zi) 。至於(yu) 區區，吟詠之間，惟覺紆䋡婆娑，回腸蕩氣，類乎屈子“曾歔欷餘(yu) 鬱邑兮”之懷者爰得發抒，如我私心之所願也已。

己亥八月朔於(yu) 淡甘書(shu) 屋

注釋：

（1）《孟子·盡心上》：“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yu) 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yu) 得也，求在外者也。”

（2）參Kristjan Kristjansson:Flourishing as the Aim of Education,Routledge,2019,p.35.

（3）原文："From the beginning of our civilisation it has been one of the tasks of art to take what is most painful in the human condition,and to redeem it in a work of beauty.Art has the ability to redeem life,by finding beauty even in the worst aspect of things."見2009年英國BBC對Roger Scruton之訪談:Why Beauty Matters？

（4）William Shakespeare:Sonnet XVIII:“So long lives this,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附錄一】

活著

——致飛花

作者：郭冬平

[ 題記：飛花，是北大法律係師妹張培祥的筆名。她曾以一篇描寫(xie) 自身經曆的征文《賣米》，讓讀者潸然淚下。她出生於(yu) 1979年湖南醴陵鄉(xiang) 村，家境清寒卻才華橫溢。因非典期間感染白血病於(yu) 2003年8月27日去世，年僅(jin) 24歲。同年9月2日，她的追悼會(hui) 在八寶山舉(ju) 行，全場慟哭失聲。今年，飛花離開我們(men) 整整16年。謹以此篇作為(wei) 紀念。]

夜色如墨。有聲音在光的內(nei) 部對我們(men) 說：

宇宙的生成毀滅，絕非教授們(men) 照本宣科的概括。

春種秋收的全過程同玻璃一樣透明，

深諳土性的父老鄉(xiang) 親(qin) ，擅長寒暑節氣的把握。

鳴蛙聲帶嘶啞，粘貼在長滿青苔的山牆，

光線搖搖欲墜，蟬鳴像是忽明忽暗的燈火。

祖父母的老屋，四角不對稱到謙卑，

落日餘(yu) 暉分割晨昏交替卑微的斑駁。

蕨草在石頭的肋骨上長出鋒利的牙齒。

深耕希望，卻咀嚼苦澀、透支來年的收獲。

青石板深凹的痕跡聚集父輩鹹澀的汗水，

母親(qin) 握緊粗糙的拳頭走向屋後潮濕的柴垛。

看不出式樣的衣衫，一張蒙塵的課桌；

豐(feng) 饒的土地，卻滋養(yang) 著貧瘠的生活。

熟悉書(shu) 本，更熟悉鐮刀鋤頭的勞作，

花開花謝輪回千年，在田間地頭無主地蹉跎。

那些春華秋實的細枝末節也許無關(guan) 痛癢，

誰有資格決(jue) 定，一袋米能價(jia) 值幾何？

空洞乏味的說教並不能詮釋曆史的門道，

我們(men) 都是被命運之神無情抽打的陀螺。

奉為(wei) 圭臬的理論會(hui) 整形易容，卻不會(hui) 輕易逃遁，

先哲思想的溫度需要用左右心室觸摸。

我們(men) 和世界的聯係並非僅(jin) 是漸行漸遠的背影，

江流回旋激蕩，把阻塞海門的暗礁勘破。

那座城市的高塔和紅樓依舊耀眼，

倔強的你，對折起抵抗光陰的執著。

跳出玄學大師設定的窠臼，思考、寫(xie) 作，

在永不言敗的季節上下求索。

入侵者撕掉一頁頁枯萎的日子，

黑名單上的對手卻是身手不凡的惡魔。

月亮撫摸鬢角試圖充當最稱職的看護，

無孔不入的邪靈侵蝕掉明眸皓齒的魂魄。

一份份處方藥瞄準狙擊死神獰笑的靶心，

墓穴的麵積遠不能解釋人生價(jia) 值的厚薄。

存在之於(yu) 存在主義(yi) 隻是哲學家虛擬的課題，

如同詩人筆下飛鳥的起降，櫻花瞬息之間的開落。

親(qin) 愛的,我們(men) 是性靈相關(guan) 的骨肉，

我們(men) 徹夜不眠，攻陷篡改基因密碼的黑客帝國。

在光明中祈禱啞然失聲的時鍾正本清源，

用大腦理智抵抗露出猙獰麵目的閻羅。

忘掉你的人，從(cong) 來就不屬於(yu) 你的世界，

昂然矗立的構件是我們(men) 各自靈魂的基座。

漸漸地，你我都成為(wei) 逆光飛行的影子，

西北風將清掃幹淨我們(men) 所有積鬱的疑惑。

以一棵鄉(xiang) 村白楊的姿態不卑不亢，卻從(cong) 未失語，

驕傲地了結在人間空港短暫的停泊。

靈魂的香氣在死生的門檻緩緩釋放、滲透，

一場網絡約會(hui) 如同太空回音的捕捉。

太陽粒子在枝頭跳躍、在字裏行間穿過，

摩肩接踵的季節如你追我趕的雲(yun) 朵。

非典，讓一個(ge) 非典型案例結案存檔，

一想起你，金黃色的稻花便開滿了林坡......

【附錄二】

賣米
作者：飛花

01

天剛蒙蒙亮，母親(qin) 就把我叫起來了：“瓊寶，今天是這裏的場，我們(men) 擔點米到場上賣了，好弄點錢給你爹買(mai) 藥。”我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看看窗外，日頭還沒出來呢。我實在太困，又在床上賴了一會(hui) 兒(er) 。

隔壁傳(chuan) 來父親(qin) 的咳嗽聲，母親(qin) 在廚房忙活著，飯菜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油煙味飄過來，慢慢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坐起來，穿好衣服，開始鋪床。

“姐，我也跟你們(men) 一起去趕場好不好？你買(mai) 冰棍給我吃！”

弟弟頂著一頭睡得亂(luan) 蓬蓬的頭發跑到我房裏來。

“毅寶，你不能去，你留在家裏放水。”隔壁傳(chuan) 來父親(qin) 的聲音，夾雜著幾聲咳嗽。

弟弟有些不情願地衝(chong) 隔壁說：“爹，天氣這麽(me) 熱，你自己昨天才中了暑，今天又叫我去，就不怕我也中暑！”

“人怕熱，莊稼不怕？都不去放水，地都幹了，禾苗都死了，一家人喝西北風去？”父親(qin) 一動氣，咳嗽得越發厲害了。

弟弟衝(chong) 我吐吐舌頭，扮了個(ge) 鬼臉，就到父親(qin) 房裏去了。

隻聽見父親(qin) 開始叮囑他怎麽(me) 放水，去哪個(ge) 塘裏引水，先放哪丘田，哪幾個(ge) 地方要格外留神別人來截水，等等。

02

吃過飯，弟弟就找著父親(qin) 常用的那把鋤頭出去了。我和母親(qin) 開始往穀籮裏裝米，裝完後先稱了一下，一擔八十多斤，一擔六十多斤。

我說：“媽，我挑重的那擔吧。”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還是我來。”

母親(qin) 說著，一彎腰，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

我挑起那擔輕的，跟著母親(qin) 出了門。

“路上小心點！咱們(men) 家的米好，別便宜賣了！”父親(qin) 披著衣服站在門口囑咐道。

“知道了。你快回床上躺著吧。”母親(qin) 艱難地把頭從(cong) 扁擔旁邊扭過來，吩咐道，“飯菜在鍋裏，中午你叫毅寶熱一下吃！”

趕場的地方離我家大約有四裏路，我和母親(qin) 挑著米，在窄窄的田間小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個(ge) 鍾頭才到。場上的人已經不少了，我們(men) 趕緊找了一塊空地，把擔子放下來，把扁擔放在地上，兩(liang) 個(ge) 人坐在扁擔上，拿草帽扇著。

一大早就這麽(me) 熱，中午就更不得了，我不由得替弟弟擔心起來。他去放水，是要在外頭曬上一整天的。

我往四周看了看，發現場上有許多人賣米，莫非他們(men) 都等著用錢？

場上的人大都眼熟，都是附近十裏八裏的鄉(xiang) 親(qin) ，人家也是種田的，誰會(hui) 來買(mai) 米呢？

03

我問母親(qin) ，母親(qin) 說：“有專(zhuan) 門的米販子會(hui) 來收米的。他們(men) 開了車到鄉(xiang) 下來趕場，收了米，拉到城裏去賣，能掙好些哩。”

我說：“憑什麽(me) 都給他們(men) 掙？我們(men) 也拉到城裏去賣好了！”其實自己也知道不過是氣話。

果然，母親(qin) 說：“咱們(men) 這麽(me) 一點米，又沒車，真弄到城裏去賣，掙的錢還不夠路費呢！早先你爹身體(ti) 好的時候，自己挑著一百來斤米進城去賣，隔幾天去一趟，倒比較劃算一點。”

我不由心裏一緊，心疼起父親(qin) 來。

從(cong) 家裏到城裏足足有三十多裏山路呢，他挑著那麽(me) 重的擔子走著去，該多麽(me) 辛苦！就為(wei) 了多掙那幾個(ge) 錢，把人累成這樣，多不值啊！

但又有什麽(me) 辦法呢？家裏除了種地，也沒別的收入，不賣米，拿什麽(me) 錢供我和弟弟上學？

我想著這些，心裏一陣陣難過起來。

看看旁邊的母親(qin) ，頭發有些斑白了，黑黝黝的臉上爬上了好多皺紋，腦門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眼睛有些紅腫。

“媽，你喝點水。” 我把水壺遞過去，拿草帽替她扇著。

04

米販子們(men) 終於(yu) 開著車來了。他們(men) 四處看著賣米的人，走過去仔細看米的成色，還把手插進米裏，抓上一把米細看。

“一塊零五。”米販子開價(jia) 了。

賣米的似乎嫌太低，想討價(jia) 還價(jia) 。

“不還價(jia) ，一口價(jia) ，愛賣不賣！”　米販子態度很強硬，畢竟，滿場都是賣米的人，隻有他們(men) 是買(mai) 家，不趁機壓價(jia) ，更待何時？

母親(qin) 注意著那邊的情形說：“一塊零五？也太便宜了。上場還賣到一塊一呢。”

正說著，有個(ge) 米販子朝我們(men) 這邊走過來了。他把手插進大米裏，抓了一把出來，迎著陽光細看著。

“這米好咧！又白又勻淨，又篩得幹淨，一點沙子也沒有！”母親(qin) 堆著笑，語氣裏有幾分自豪。

的確，我家的米比場上哪個(ge) 人賣的米都要好。

05

那人點了點頭，說：“米是好米，不過這幾天城裏跌價(jia) ，再好的米也賣不出好價(jia) 錢來。一塊零五，賣不賣？”

母親(qin) 搖搖頭：“這也太便宜了吧？上場還賣一塊一呢。再說，你是識貨的，一分錢一分貨，我這米肯定好過別家的！”

那人又看了看米，猶豫了一下，說：“本來都是一口價(jia) ，不許還的，看你們(men) 家米好，我加點，一塊零八，怎麽(me) 樣？”

母親(qin) 還是搖頭：“不行，我們(men) 家這米，少說也要賣到一塊一。你再加點？”

那人冷笑一聲，說：“今天肯定賣不出一塊一的行情，我出一塊零八你不賣，等會(hui) 散場的時候你一塊零五都賣不出去！”

“賣不出去，我們(men) 再擔回家！”那人的態度激惱了母親(qin) 。

“那你就等著擔回家吧。”那人冷笑著，丟(diu) 下這句話走了。

06

我在旁邊聽著，心裏算著：一塊零八到一塊一，每斤才差兩(liang) 分錢。這裏一共150斤米，總共也就三塊錢的事情，路這麽(me) 遠，何必再挑回去呢？我的肩膀還在痛呢。

我輕輕對母親(qin) 說：“媽，一塊零八就一塊零八吧，反正也就三塊錢的事。再說，還等著錢給爹買(mai) 藥呢。”

“那哪行？”母親(qin) 似乎有些生氣了，“三塊錢不是錢？再說了，也不光是幾塊錢的事，做生意也得講點良心，咱們(men) 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米，質量也好，哪能這麽(me) 賤賣了？”

我不敢再說話，我知道種田有多麽(me) 累。光說夏天放水，不就把爹累得病倒了？弟弟也才十一二歲的毛孩子，還不得找著鋤頭去放水！畢竟，這是一家人的生計啊！

07

又有幾個(ge) 米販子過來了，他們(men) 也都隻出一塊零五。有一兩(liang) 個(ge) 出到一塊零八，也不肯再加。母親(qin) 仍然不肯賣。看看人漸漸少了，我有些著急了。

母親(qin) 一定也很心急吧，我想。“媽，你去那邊樹下涼快一下吧！”我說。

母親(qin) 一邊擦汗，一邊搖頭：“不行。我走開了，來人買(mai) 米怎麽(me) 辦？你又不會(hui) 還價(jia) ！”我有些慚愧。“百無一用是書(shu) 生”，雖然在學校裏功課好，但這些事情上就比母親(qin) 差遠了。

又有好些人來買(mai) 米，因為(wei) 我家的米實在是好，大家都過來看，但誰也不肯出到一塊一。

看看日頭到頭頂上了，我覺得肚子餓了，便拿出帶來的飯菜和母親(qin) 一起吃起來。

母親(qin) 吃了兩(liang) 口就不吃了，我知道她是擔心米賣不出去，心裏著急。母親(qin) 歎了口氣：“還不知道賣得掉賣不掉呢。”我趁機說：“不然就便宜點賣好了。”母親(qin) 說：“我心裏有數。”

08

下午人更少了，日頭又毒，誰願意在場上曬著呢。看看母親(qin) ，衣服都粘在背上了，黝黑的臉上也透出曬紅的印跡來。

“媽，我替你看著，你去溪裏泡泡去。”母親(qin) 還是搖頭：“不行，我有風濕，不能在涼水裏泡。你怕熱，去那邊樹底下躲躲好了。”

“不用，我不怕曬。”

“那你去買(mai) 根冰棍吃好了。”母親(qin) 說著，從(cong) 兜裏掏出兩(liang) 毛錢零錢來。

我最喜歡吃冰棍了，尤其是那種叫“葡萄冰”的最好吃，也不貴，兩(liang) 毛錢一根。但我今天突然不想吃了：“媽，我不吃，喝水就行。”

最熱的時候也過去了，轉眼快散場了。賣雜貨的小販開始降價(jia) 甩賣，賣菜，賣西瓜的也都吆喝著：“散場了，便宜賣了！”

我四處看看，場上已經沒有幾個(ge) 賣米的了，大部分人已經賣完回去了。

09

母親(qin) 也著急起來，一著急，汗就出得越多了。

終於(yu) 有個(ge) 米販子過來了：“這米賣不賣？一塊零五，不講價(jia) ！”

母親(qin) 說：“你看我這米，多好！上場還賣一塊一呢……”

不等母親(qin) 說完，那人就不耐煩地說：“行情不同了！想賣一塊一，你就等著往回擔吧！”

奇怪的是，母親(qin) 沒有生氣，反而堆著笑說：“那，一塊零八，你要不要？”

那人從(cong) 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這個(ge) 價(jia) 錢，不是開場的時候也難得賣出去，現在都散場了，誰買(mai) ？做夢吧！”

母親(qin) 的臉一下子白了，動著嘴唇，但什麽(me) 也沒說。

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了：“不買(mai) 就不買(mai) ，誰稀罕？不買(mai) 你就別站在這裏擋道！”

“喲，大妹子，你別這麽(me) 大火氣。”那人冷笑著說，“留著點氣力等會(hui) 把米擔回去吧！”

等那人走了，我忍不住埋怨母親(qin) ：“開場的時候人家出一塊零八你不賣，這會(hui) 好了，人家還不願意買(mai) 了！”

母親(qin) 似乎有些慚愧，但並不肯認錯：“本來嘛，一分錢一分貨，米是好米，哪能賤賣了？出門的時候你爹不還叮囑叫賣個(ge) 好價(jia) 錢？”

“你還說爹呢！他病在家裏，指著這米換錢買(mai) 藥治病！人要緊還是錢要緊？”

母親(qin) 似乎沒有話說了，等了一會(hui) 兒(er) ，低聲說：“一會(hui) 兒(er) 人家出一塊零五也賣了吧。”

可是再沒有人來買(mai) 米了，米販子把買(mai) 來的米裝上車，開走了。

10
散場了，我和母親(qin) 曬了一天，一粒米也沒賣出去。

“媽，走吧，回去吧，別愣在那兒(er) 了。”我收拾好毛巾、水壺、飯盒，催促道。母親(qin) 遲疑著，終於(yu) 起了身。

“媽，我來挑重的。”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不等母親(qin) 說完，我已經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母親(qin) 也沒有再說什麽(me) ，挑起那擔輕的跟在我後麵，踏上了回家的路。

肩上的擔子好沉，我隻覺得壓著一座山似的。突然腳下一滑，我差點摔倒。我趕緊把剩下的力氣都用到腿上，好容易站穩了，但肩上的擔子還是傾(qing) 斜了一下，灑了好多米出來。

“啊，怎麽(me) 搞的？”母親(qin) 也放下擔子走過來，嘴裏說，“我叫你不要挑這麽(me) 重的，你偏不聽，這不是灑了。多可惜！真是敗家精！”

敗家精是母親(qin) 的口頭禪，我和弟弟幹了什麽(me) 壞事她總是這麽(me) 數落我們(men) 。但今天我覺得格外委屈，也不知道為(wei) 什麽(me) 。

“你在這等會(hui) 兒(er) ，我回家去拿個(ge) 簸箕來把地上的米掃進去。浪費了多可惜！拿回去可以喂雞呢！”母親(qin) 也不問我扭傷(shang) 沒有，隻顧心疼灑了的米。

11

我知道母親(qin) 的脾氣，她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雖然也心疼我，嘴裏卻非要罵我幾句。想到這些，我也不委屈了。

“媽，你回去還要來回走個(ge) 六七裏路呢，時候也不早了。”我說。

“那地上的米怎麽(me) 辦？”

我靈機一動，把頭上的草帽摘下來：“裝在這裏麵好了。”

母親(qin) 笑了：“還是你腦子活，學生妹子，機靈。”說著，我們(men) 便蹲下身子，用手把灑落在地上的米捧起來，放在草帽裏，然後把草帽頂朝下放在穀籮裏，便挑著米繼續往家趕。

回到家裏，弟弟已經回來了，母親(qin) 便忙著做晚飯，我跟父親(qin) 報告賣米的經過。父親(qin) 聽了，也沒抱怨母親(qin) ，隻說：“那些米販子也太黑了，城裏都賣一塊五呢，把價(jia) 壓這麽(me) 低！這麽(me) 掙莊稼人的血汗錢，太沒良心了！”

我說：“爹，也沒給你買(mai) 藥，怎麽(me) 辦？”

父親(qin) 說：“我本來就說不必買(mai) 藥的嘛，過兩(liang) 天就好了，花那個(ge) 冤枉錢做什麽(me) ！”

晚上，父親(qin) 咳嗽得更厲害了。

12

母親(qin) 對我說：“瓊寶，明天是轉步的場，咱們(men) 辛苦一點，把米挑到那邊場上去賣了，好給你爹買(mai) 藥。”

“轉步？那多遠，十幾裏路呢！”我想到那漫長的山路，不由有些發怵。

“明天你們(men) 少擔點米去。每人擔50斤就夠了。”父親(qin) 說。

“那明天可不要再賣不掉擔回來哦！”我說，“十幾裏山路走個(ge) 來回，還挑著擔子，可不是說著玩的！”

“不會(hui) 了不會(hui) 了。”母親(qin) 說，“明天一塊零八也好，一塊零五也好，總之都賣了！”

母親(qin) 的話裏有許多辛酸和無奈的意思，我聽得出來，但不知道怎麽(me) 安慰她。我自己心裏也很難過，有點想哭。

我想，別讓母親(qin) 看見了，要哭就躲到被子裏哭去吧。我實在太累啦，頭剛剛挨到枕頭就睡著了，睡得又香又甜。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