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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飛作者簡介:吳飛,男,西元一九七三年生,河北肅寧人,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博士。現為(wei) 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婚與(yu) 喪(sang) 》《心靈秩序與(yu) 世界曆史》《神聖的家》《現代生活的古代資源》《人倫(lun) 的“解體(ti) ”:形質論傳(chuan) 統中的家國焦慮》《生命的深度:〈三體(ti) 〉的哲學解讀》《禮以義(yi) 起——傳(chuan) 統禮學的義(yi) 理探詢》等。 |
生命與(yu) 命脈之間的法
作者:吳飛
來源:《讀書(shu) 》2024年3期新刊

編者按:“要命的地方”究竟在哪裏?“命”從(cong) 來不止是肉體(ti) 性的。
吳飛抓住“要命”這一核心,剖析趙曉力的新著《要命的地方:家庭、法律與(yu) 生育》,在文中探討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對“命”的理解和現代法律對“命”的理解之間的張力,基於(yu) “命脈”的禮製如何維護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的基本穩定,而現代的“孤獨者”們(men) ,則以不同的方式,通過“弑父”來完成自身生命的建構。趙曉力的文章讀來讓人意猶未盡之處,正在於(yu) 其作為(wei) 一個(ge) 法學家,對“命”與(yu) “法”之思考的逐層推進與(yu) 複雜深入。
生命與(yu) 命脈之間的法
文|吳飛
(《讀書(shu) 》2024年3期新刊)
趙曉力新著《要命的地方》,在“文化:中國與(yu) 世界新論”叢(cong) 書(shu) 中已預告多年,甫一問世就得到廣泛關(guan) 注與(yu) 討論,當然也不乏批評。本書(shu) 副標題中的“家庭、生育、法律”三個(ge) 關(guan) 鍵詞隻是揭示了此書(shu) 的論域,趙曉力真正的關(guan) 心卻在正標題中,那就是“要命”。全書(shu) 首篇文章《秋菊的官司》中解釋說:“公家理解的‘命’是‘個(ge) 體(ti) 現在的生命’,西北鄉(xiang) 西溝子村村民理解的‘命’是子孫後代,是命脈,是香火。”秋菊所要的說法,是關(guan) 於(yu) 命脈的;而現代法律所關(guan) 心的,是個(ge) 體(ti) 的生命。所以,秋菊所在乎的,村長踢到了慶來“要命的地方”,現代法律邏輯並不關(guan) 心;但在秋菊生了兒(er) 子之後,包括村長在內(nei) 的全村人都沉浸在其樂(le) 融融的慶祝中,村長卻因打折了慶來的肋骨而被抓走。所有問題都在於(yu) ,現代法律所理解的“命”和秋菊所理解的“命”不同。她所關(guan) 心的說法,公安局不重視,公安局所看重的人身傷(shang) 害,她也不能理解。

1992年上映的電影《秋菊打官司》劇照(來源:image.baidu***.com)
要命的地方究竟在哪裏?肋骨和睾丸的差別是什麽(me) ?現代法律難道不是以保護生命安全為(wei) 第一職責嗎?為(wei) 什麽(me) 不能理解“要命的地方”?“命”字,《說文》:“使也,從(cong) 口從(cong) 令。”金文中的“命”字已是從(cong) 口從(cong) 令,其本義(yi) 是“命令”,但也很早就有了生命、壽命、命運的含義(yi) 。《左傳(chuan) 》:“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中庸》:“天命之謂性。”段玉裁:“命者,天之令也。”命來自天,所以人命關(guan) 天,而對“命”的維護,不僅(jin) 包括個(ge) 體(ti) 的安全、保養(yang) 、命運,更包括生命生生不息的力量,是對天命的服從(cong) 、責任與(yu) 回饋。趙曉力為(wei) 了講清楚這個(ge) 道理,引述了張藝謀的另外兩(liang) 部電影《紅高粱》和《活著》。《紅高粱》把“命”理解為(wei) “種”,提出了“中國人還有沒有種”的問題;《活著》則講了一個(ge) 非常沒種的男人,經曆了各種厄運,卻仍然頑強地活著,且鼓勵別人活著。無論是亡國滅種的威脅、厄運不斷的折磨,還是對斷子絕孫的擔憂和原始生殖力的呼喊,都是從(cong) 紛繁錯雜的生活中對“命”做了高度還原,但都不會(hui) 還原為(wei) 僅(jin) 僅(jin) 生物性的生命。

1987年上映的電影《紅高粱》中九兒(er) 號召抗日為(wei) 羅漢報仇(來源:douban.com)

1994年上映的電影《活著》中家珍勸喪(sang) 妻的春生好好活著(來源:sina.com)
現代法律同樣是從(cong) “命”出發的,因為(wei) 生命權利是最基本的自然權利,是現代法律的理論根基。法律必須簡明有力,因而也必須以高度還原的方式理解“命”,再以這種理解規範現實生活。法律的還原方式,就是盡可能還原到生物性生命這個(ge) 最低標準,消滅生命是最基本的罪,根據這個(ge) 標準來判斷究竟是重傷(shang) 、輕傷(shang) 還是輕微傷(shang) 。踢了睾丸,雖然可能造成不育,卻不會(hui) 傷(shang) 害個(ge) 體(ti) 生命,秋菊把這說成是“故意殺人罪”,隻會(hui) 引起警察的哄笑;但是傷(shang) 了肋骨,卻更接近法律所理解的生命傷(shang) 害,所以警察會(hui) 抓人,卻為(wei) 秋菊所不解。
究竟公安所理解的生命傷(shang) 害更要命,還是秋菊所理解的命脈更要命,是《秋菊的官司》為(wei) 全書(shu) 立下的基調。此篇處理這個(ge) 基本問題,看上去簡單直接,作者明顯站在秋菊一方,但他同樣無法忽視現代法律的邏輯,更何況,作者本就是作為(wei) 法學家來思考這些問題的,又豈會(hui) 輕率對待這一重大問題?因而,作者對秋菊的偏向也並非那麽(me) 理直氣壯了:“你可以不答應她,但你一定要聽懂她。”而在隨後的文章中,作者的思考越來越複雜和多層次。雖然《秋菊的官司》中將對命的這種理解歸結為(wei) “這個(ge) 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無法從(cong) 總體(ti) 上被消滅的真正原因”,後麵的深入思考卻顯示,我們(men) 要聽懂的,絕非僅(jin) 僅(jin) 是西溝子村的地方性知識或中國人的民族習(xi) 俗而已,而是作為(wei) “受天地之中以生”的“命”相當內(nei) 在的機理與(yu) 節律,尤其包括其中的張力、矛盾、困難。在聽懂秋菊之後,之所以還是可能不答應她,是因為(wei) 現代法律的邏輯同樣不是空穴來風或荒謬的,我們(men) 同樣不能無視它對秋菊們(men) 的處理方式,它同樣是我們(men) 應該聽懂的對象。書(shu) 中之所以對這部分著墨不多,並不是因為(wei) 它不重要,而是因為(wei) ,作為(wei) 我們(men) 現代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力量,作者會(hui) 在其他地方處理。而作者在本書(shu) 中要提醒讀者思考的,則是在既聽懂秋菊的聲音,又聽懂法律的邏輯之後,應該如何麵對。書(shu) 中很多文章讀畢之所以會(hui) 有意猶未盡之感,正是因為(wei) 作者並沒有簡單給出自己的答案。
隨後的三篇文章,可以視為(wei) 作者聽懂秋菊所理解的“命脈”的努力。秋菊雖然隻是一個(ge) 沒什麽(me) 文化的村婦,她所代表的隻能算是當代中國的小傳(chuan) 統或地方性知識,但她背後有一個(ge) 非常強大的傳(chuan) 統,這個(ge) 傳(chuan) 統絕非“重視家庭”“重視生育”之語可以簡單概括。這三篇文章始於(yu) 解讀魯迅小說《祝福》的《祥林嫂的問題》,是以魯迅這樣一個(ge) 新派人士之眼來看舊家庭中的命脈。趙曉力非常敏銳地注意到小說中許多細節,推測出祥林嫂的第一次婚姻是當童養(yang) 媳,看出來賀家在祥林嫂兒(er) 子死後來收屋完全是違禮之舉(ju) ,更令人信服地指出,魯鎮不能代表禮教秩序,而是儒、道、佛三教秩序全部喪(sang) 失的世界。這樣的解讀並未顛覆《祝福》反禮教的傳(chuan) 統理解,但無論對魯迅思想還是對於(yu) 禮教的理解都深入了許多。

1956年上映的電影《祝福》中最終以乞討為(wei) 生的祥林嫂(來源:image.baidu***.com)
禮教失序,使賀家在阿毛死後趕走祥林嫂,使魯四老爺這樣的鄉(xiang) 紳對失禮之事不聞不問,不願主持鄉(xiang) 村生活的正義(yi) ;而他所信奉的道教也沒能給他帶來心氣平和的結果,反而使他家的祭典淪為(wei) 徒具形式的虛文;佛教的失序,在於(yu) 祥林嫂到寺廟捐門檻的行為(wei) 絲(si) 毫未能改變人們(men) 對她的看法。也正是禮教失序這一決(jue) 定性因素,不僅(jin) 使社會(hui) 秩序陷入混亂(luan) ,更打破了以儒教為(wei) 中心的三教合一的秩序,再熱鬧的慶典,也起不到“祝福”的效果。對失禮世界的批判,並不能使魯迅反過來變成禮教的維護者。簡單的批判還是讚成,在魯迅這樣偉(wei) 大的思想家身上都是蹩腳的,但魯迅無疑是一位通過對舊秩序的思考,深入研究人性、家庭、社會(hui) 秩序的思想家。他眼中看到的,正是禮教失序的狀態。至於(yu) 這禮教究竟是本來就無法成功維護秩序,因而必然是虛偽(wei) 而無力的,還是魯迅隻是無緣見到它能夠起作用的時候,因而隻能看到它在新思想、新秩序的衝(chong) 擊下的失序狀態,則是僅(jin) 僅(jin) 從(cong) 魯迅的思考中無法回答的問題了。
趙曉力相信,至少在古代,禮教曾經建立過井井有條的秩序,那時不僅(jin) 人們(men) 服膺禮教,以此規範自己的心性結構,而且以禮入法,形成了準五服以製罪的中華法係。隨後關(guan) 於(yu) 竇娥和舜的兩(liang) 篇文章就意在描述這種禮教起作用時的狀態,也不是僅(jin) 有美好,而是仍然會(hui) 有情禮衝(chong) 突、禮法爭(zheng) 論,也會(hui) 有冤案以及對冤案的處理。張力的存在,並不足以否定這種秩序,卻呈現出這種秩序的複雜性和微妙性。魯迅,以相當冷靜乃至消極的視角呈現出這種張力;而關(guan) 漢卿和孟子,則是以更積極的態度,循著這種張力思考秩序的成立。魯迅和他們(men) 之間,成為(wei) 理解這一秩序的又一對可貴張力。
《竇娥冤》向稱感天動地,但竇娥的冤屈是什麽(me) ?趙曉力通過版本對勘非常深刻地指出,除了法律之冤,還有倫(lun) 理之冤,而其父竇天章所麵對的,也不僅(jin) 有刑名違錯,更有倫(lun) 理違錯。古名家本之所以勝過臧懋循本,正在於(yu) 它更好地揭示出了法律問題背後的倫(lun) 理問題。
刑名違錯可以通過重審來糾正,但倫(lun) 理違錯很難糾正,法律與(yu) 生活之間的張力並非到祥林嫂和秋菊的時代才會(hui) 出現,早在竇娥的時代就已經深刻地存在了。趙曉力所看到的這兩(liang) 種冤屈、兩(liang) 種違錯的張力,正是禮與(yu) 法之間的張力。刑名違錯導致法律冤屈,倫(lun) 理違錯也導致了倫(lun) 理冤屈,既是清官又是父親(qin) 的竇天章,正是被賦予了糾正這兩(liang) 種違錯、在兩(liang) 方麵為(wei) 竇娥伸冤的重要職責。對於(yu) 法律上的違錯和冤屈,雖然也不容易,但他隻要足夠細致深入地讀案卷、了解案情,就有可能糾正,但倫(lun) 理上的違錯和冤屈卻不同,因為(wei) 它所涉及的問題是深入心性的。竇娥遭受的倫(lun) 理冤屈,不僅(jin) 在於(yu) 她與(yu) 婆婆和張氏父子之間的恩怨糾葛,甚至早已植根於(yu) 竇天章對女兒(er) 的拋棄。對於(yu) 一個(ge) 已經死去的女兒(er) ,這位父親(qin) 如何才能安頓她那受傷(shang) 已久的心靈,卻是一個(ge) 幾乎無解的問題。關(guan) 漢卿給出的解決(jue) 辦法,和祥林嫂非常像,即隻能訴諸鬼魂的安頓。祥林嫂徒勞無功的捐門檻給她最後的沉重打擊,使死後的鬼魂也難以瞑目;而竇娥的鬼魂在最後向父親(qin) 頑皮地複歸,標誌著問題的最終解決(jue) 。

河北梆子《竇娥冤》中竇娥魂魄向竇天章訴說冤情(來源:hebopera.com)
於(yu) 是,《竇娥冤》被趙曉力寫(xie) 成了對《祝福》的回答。竇娥無論本人的生長環境、婆家的禮教秩序、周圍社會(hui) 的禮法秩序,還是個(ge) 人的命運遭際,都並不比祥林嫂好,但由於(yu) 有竇天章承擔了魯四老爺不願承擔的職責,其冤魂在死後世界得以安頓,倫(lun) 理世界得以重建,禮法秩序仍然行之有效。竇娥的世界雖然同樣充滿了不可化解的張力和詭譎多變的人情,竇娥的命也很苦,人們(men) 卻可以真切聽到天地的回響,使她有了歸處,驗證了“命者,天之令也”。
《舜“竊負而逃”解》追溯到了禮教秩序中的聖人舜。堯舜之道,被視為(wei) 最理想、最美好的禮治秩序,《中庸》讚美他說:“舜其大孝也與(yu) !德為(wei) 聖人,尊為(wei) 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ei) 。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如果說秋菊、祥林嫂、竇娥的生活中都充滿了張力、不幸、困難和無力,被孔子如此誇讚的舜,應該是一位圓滿的孝子和成功的天子,又豈會(hui) 有張力?但舜的故事之所以被曆代儒者不斷講述,成為(wei) 孟子全書(shu) 提到次數最多的人物,並入選“二十四孝”,正是因為(wei) 他曾麵臨(lin) 更大的倫(lun) 理困境。他雖然孝順,但無論父親(qin) 、繼母還是兄弟,都和他關(guan) 係不好,甚至處心積慮要害死他,而且舜無論怎樣忍讓都無法改變這一狀況。其實何止舜是這樣,儒家推崇的古聖人,多有人倫(lun) 難題:堯有不肖子丹朱;禹的父親(qin) 鯀在《尚書(shu) 》中列入“四罪”;周文王因為(wei) 以王季為(wei) 父、武王為(wei) 子,被《中庸》讚美為(wei) “無憂者”,據說竟曾吞食親(qin) 子伯邑考;武王、周公,則有管、蔡這樣的弟弟,不論是非曲直究竟如何,終究發生了兄弟相殘的事實;即便孔子,竟然從(cong) 他自己到兒(er) 子伯魚、孫子子思,連續三代離婚出妻。聖人們(men) 麵臨(lin) 的這些問題,他們(men) 生活中的失敗與(yu) 無力,一點也不比秋菊們(men) 少。他們(men) 是如何維護自己的性命與(yu) 命脈,而被尊為(wei) 聖人的?
孟子從(cong) 正反兩(liang) 個(ge) 方麵理解孝子舜。正麵的講法是:“舜盡事親(qin) 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為(wei) 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但更震撼人,因而也使趙曉力尤其感興(xing) 趣的,卻是反麵的講法:舜為(wei) 天子而瞽叟殺人,舜把瞽叟抓起來,又去劫獄,把瞽叟背到海邊去,快快樂(le) 樂(le) 地度過餘(yu) 生。這固然是孟子設想的可能,但焉知那個(ge) 瞽瞍厎豫的講法就是真實的?既然是張力,就有永難化解的可能。孟子說人性善,但人性善能承擔得起終身不可化解的人倫(lun) 張力嗎?孟子認為(wei) 竊負而逃之後的生活是“樂(le) 而忘天下”,趙曉力的理解卻是:“人都以為(wei) 舜孝,獨舜不以為(wei) 然,因為(wei) 舜的一生,就是一個(ge) 在田間地頭哇哇大哭的小孩。”瞽叟也是改不了的老小孩,即使到了海邊,還不斷給舜製造麻煩;舜則具有赤子之心,是一生都為(wei) “爸爸媽媽不愛我”而苦惱的娃娃。但趙曉力的這種設想孟子很可能也考慮過。在《離婁下》談到“君子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患”的時候,孟子一直在談舜,也許舜就是“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的典型。舜為(wei) 匹夫時,一邊擔憂被父母弟弟殺掉,一邊擔憂得不到他們(men) 的愛;為(wei) 天子時,除了憂心國事外,一定還會(hui) 為(wei) 父親(qin) 和弟弟的不安分而擔憂;竊負而逃了,還要擔心父親(qin) 什麽(me) 時候又給他出個(ge) 難題。真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le) ?樂(le) 並不意味著無憂,無患就可以了。終身之憂使他時時防範和化解,雖然無法將張力徹底取消,高超的智慧卻使他能夠時時處處化解可能的危險,連瞽叟殺人這樣的極端情況都能處理,有憂無患,與(yu) 張力同行,樂(le) 在其中,這就是舜對天命的回答。
但聖人之下的人,都沒有舜這麽(me) 高的智慧,或這麽(me) 好的運氣,達不到這種境界。祥林嫂防不到冬天跑來的狼,竇娥婆媳化解不了張氏父子帶來的問題,她們(men) 保全不了要命的地方,憂就變成了患,而無法體(ti) 會(hui) 聖人之樂(le) ,看不到頭上的朗朗青天。魏連殳這樣的孤獨者,正是這樣一個(ge) 充滿憂患的靈魂。

《孤獨者》中的魏連殳,趙延年木刻版畫(來源:finance.sina.com)
此書(shu) 結構不能按中西來分,從(cong) 《舜“竊負而逃”解》到《魏連殳的自戕》,才是全書(shu) 的重大轉折。基於(yu) “命脈”的禮製秩序,並非依賴於(yu) 人情與(yu) 人倫(lun) 的穩定,而恰恰是人生在世必然麵臨(lin) 的那些不穩定,才是它所要麵對和解決(jue) 的問題。擺脫束縛、衝(chong) 破牢籠,是現代人的追求,這就使人們(men) 必須以更大的勇氣與(yu) 力量麵對來自自身與(yu) 世界的種種變化,勇於(yu) 做一個(ge) “孤獨者”。魏連殳出自一個(ge) 非常傳(chuan) 統的宗族,父親(qin) 先逝,所以上承祖後,為(wei) 繼祖母服斬衰;待他明確自己不婚無後,族中又會(hui) 安排堂侄為(wei) 他後。本來,他是有明確倫(lun) 理身份的人。而魏連殳一方麵非常不喜歡這種禮製生活,另一方麵又非常真摯地愛著他的繼祖母。在祖母的喪(sang) 禮上,他服從(cong) 族人對喪(sang) 事的所有安排,卻沒有按照常規哭泣,先是許久毫無哀戚之色,繼而像受傷(shang) 的狼一樣哀嚎。這一很像阮籍的做法表明,他對親(qin) 人有著極為(wei) 充沛的情感,卻不願按照禮製去表達和節文。他也以這種方式愛著天真的孩子們(men) ,走著自己孤獨的人生,直到終於(yu) 走不下去了,卻意識到“我還得活幾天”,不得不放棄了年輕時的理想,屈節當了師長的顧問。這種對世俗生活的服輸,並不意味著向禮教的投降,趙曉力認為(wei) 反而是一種更決(jue) 絕的弑父態度,體(ti) 現為(wei) “自戕以絕宗”。不論我們(men) 怎樣理解魏連殳最後的態度,他都明白無誤地回到了對“命”最基本、最簡單的關(guan) 照,無論是通過延續、維護、自戕還是嘲笑;而寒石山的宗族,則以圖具虛文的喪(sang) 禮,將他重新納入命脈當中。
書(shu) 中最後三篇文章中的魯濱遜、莫爾索和K,是魏連殳的三個(ge) 化身,三個(ge) 孤獨的弑父者。魯濱遜本不是生性的孤獨者,而是他逃出家去航海,使自己不得不成為(wei) 荒島上的孤獨者,他也認識到這是自己的原罪:“我不顧自己原來的家境,也不聽父親(qin) 的忠告,反而對著幹,也許我可以把這叫作我的‘原罪’吧。”流落荒島的魯濱遜努力擺脫這種孤獨的狀態,重新與(yu) 世界建立關(guan) 聯,其中最重要的努力,就是在十字架上刻下上帝的日曆,並提醒自己做禮拜,但一旦有幾天忘掉刻紋記,上帝的日記就會(hui) 廢棄,他的日記隻能成為(wei) 自我的日曆。時間是生命的節律,曆法是公共時間的基礎,一旦失去幾天的記錄,而又無人來參照,魯濱遜就很難再找回公共時間。此後魯濱遜努力推算,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重建了延續三十五年的日曆,甚至規定自己的齋戒日,成為(wei) 虔誠的基督徒,他為(wei) 自己重構了生命節律,甚至找回了上帝。原罪是無法修複的,隻能從(cong) 原罪出發去尋求救贖,這正是魯濱遜後來走的路。他成為(wei) 富翁的經驗是,家庭是靠不住的,要靠個(ge) 人的奮鬥獲得一切。不僅(jin) 如此,他還帶著“星期五”離開自己的父親(qin) ,進入這個(ge) 孤獨者的新世界。

1997年版丹尼爾·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Defoe,Daniel.Robinson Crusoe.Hertfordshire:Wordsworth Editions Ltd,1997.來源:amazon.com)
魯濱遜是這個(ge) 孤獨世界的成功者,但莫爾索和K就沒有他那麽(me) 幸運了。他們(men) 都因為(wei) 孤獨而喪(sang) 失了生命的節律,被法律殺掉。加繆小說的題目叫《局外人》,“局外人”是嚴(yan) 重得多的“孤獨者”,他不像魏連殳那樣還能被納回宗族命脈,也不像魯濱遜那樣,在荒島上還能重構生命節律,乃至重建世界。局外人不屬於(yu) 他生活的這個(ge) 世界,一切都是荒謬的,在他內(nei) 心深處,唯一不那麽(me) 荒謬的,大概是對媽媽的情感,小說始於(yu) “媽媽死了”,盡管電報上寫(xie) 的是“母死”,莫爾索卻堅持稱“媽媽”,這種真摯的情感很像魏連殳。然而就是在媽媽去世不久,莫爾索沒頭沒腦地殺了一個(ge) 阿拉伯人。檢察官對他的控告是:“我控告這個(ge) 人懷著一個(ge) 殺人犯的心理埋葬了一位母親(qin) 。”多麽(me) 像禮教的語言!趙曉力將莫爾索認定為(wei) 一個(ge) 弑父者,但父親(qin) 從(cong) 未出現在小說中,他根本沒有機會(hui) 真正弑父。但在監獄中,走上斷頭台前夕,他拒絕稱來做臨(lin) 終告解的神父為(wei) 父,拒絕他稱自己為(wei) 兒(er) 子。對神父的一通發泄使他象征性地完成了弑父,於(yu) 是“這個(ge) 男孩終於(yu) 成年,他確定了自己生活方式的全部正當性”。莫爾索殺掉的,不是生身的父,而是神父所代表的聖父。他通過失掉生命和上帝,完成了自己生命的建構。

1942年《局外人》初版書(shu) 影(來源:www.chinawriter.com)
全書(shu) 的最後一篇題為(wei) 《K的時間》,趙曉力注意到《審判》不同版本的不同。K和意大利人約的是十點在大教堂見,而K到達時,卡夫卡手稿寫(xie) 的是十一點,舊版編輯布羅德認為(wei) 不合理,改為(wei) 十點,一九九〇年,新版編輯帕斯裏改回十一點,因為(wei) ,K的私人時間和公共時間不一樣。K的時間錯亂(luan) ,成為(wei) 這一篇的主題。K並不像魯濱遜那樣,因為(wei) 失去與(yu) 外部世界的聯係而喪(sang) 失了公共時間,而是“K遵守的個(ge) 人時間比公共時間落後一個(ge) 小時”。魯濱遜不必與(yu) 他人交流,卻仍然要靠重建日曆來重建生命;K生活在自己的生命節律和私人時間中,但他仍然要與(yu) 他人交往。K就這樣與(yu) 他人錯亂(luan) 地生活在同一個(ge) 公共世界中,使小說中發生了更嚴(yan) 重的時空錯亂(luan) ,乃至連教堂中《基督入墓圖》的宗教時間都錯亂(luan) 了。時空定位,是所有秩序的基準,時空錯亂(luan) 代表了最根本意義(yi) 上的秩序喪(sang) 失和生命節律的混亂(luan) 。上帝的永恒本是塵世時間的根據和標準,上帝的時間都錯亂(luan) 了,如同殺掉上帝。而趙曉力在最後點出,卡夫卡小說中的時空錯亂(luan) ,來自對父親(qin) 的怨恨,“無父之子的羞恥長存人間”。

奧地利作家弗蘭(lan) 茲(zi) ·卡夫卡小說《審判》,姬健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來源:dangdang.com)
“命”,從(cong) 來不僅(jin) 僅(jin) 是肉體(ti) 性的生命。秋菊所關(guan) 心的“命脈”,要在牽連過去、期望未來的時間中來理解,法律卻叫她放棄時間的維度,僅(jin) 看現在,讓每個(ge) 人成為(wei) 沒有牽連的孤獨生命。但孤獨者即使縮在自己一個(ge) 人的世界,也需要時間和空間來建立生命節律;魯濱遜即便在那樣一個(ge) 人的荒島,也要努力建立一種可溝通的公共時間,有了公共時間就有了命脈,就有了生生不息的節律,生命才是真正活潑潑的。法律之為(wei) “律”,建立生命節律,難道不是它的職責?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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