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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海燕作者簡介:孫海燕,筆名孫齊魯,男,西元一九七八年出生,山東(dong) 鄄城人,中山大學中國哲學專(zhuan) 業(ye) 博士。現為(wei) 廣東(dong) 省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與(yu) 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儒家哲學、中國思想史、人性論等,發表學術論文20餘(yu) 篇,出版學術專(zhuan) 著《陸門禪影下的慈湖心學——一種以人物為(wei) 軸心的儒家心學發展史研究》。 |
明明直照吾家路——思想史上的《近思錄》係列之五
作者:孫海燕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走進孔子》雜誌2022年第5期,略有修訂
本係列文章,旨在論說《近思錄》一書(shu) 在思想史上的特色與(yu) 地位。在做了以上敘述後,此處要宕開一筆,插入一節與(yu) 《近思錄》並不直接相關(guan) ,卻與(yu) 儒家“聖人之道”關(guan) 係密切的內(nei) 容。此是筆者多年來思考儒學與(yu) 人性問題的一孔之見,甚盼得到學界同仁的教正,亦為(wei) 分析宋明心學、理學的淵源異同與(yu) 尺短寸長做些理論預設。
一、人性的四種層麵
儒家大抵認為(wei) ,人心代表著宇宙的靈明。《禮記·禮運》說:“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從(cong) 人類的心智水平看,人性已相繼發展出四重層麵或境界,它們(men) 分別是生理、情感、理性和覺性(或稱為(wei) 靈性、神性等)。生理(或稱生物、本能)層麵,包括了休眠、呼吸、好逸惡勞等生理欲求,其中,飲食男女因牽涉到外在資源的爭(zheng) 奪,故最為(wei) 醒目。此是人類與(yu) 其他動物共有之層麵,表現為(wei) 人與(yu) 外界的能量互動,有著基礎性和生理中心性的特征。這類欲求倘不能滿足,勢必有叢(cong) 林競爭(zheng) ,儒家的修身當然不能在此起步。但生理欲求關(guan) 乎肉體(ti) 生命的存亡,是一切高級需求的前提與(yu) 根基,也是一個(ge) 社會(hui) 穩定的基石,故又決(jue) 不能摒而絕之。有鑒於(yu) 此,儒家雖主張“士誌於(yu) 道”,在“修己”問題上盡管嚴(yan) 於(yu) “義(yi) 利之辨”,卻又不主張禁欲苦行;而在“治人”問題上則關(guan) 心民瘼,主張先富後教,要求執政者“養(yang) 人之欲,給人以求”。
情感層麵是比生理層麵更高級的人性層麵,有親(qin) 情、愛情、友情等諸多內(nei) 容,它們(men) 本由生理欲求的深化與(yu) 升華而來,是伴隨著長時記憶的出現,將生理欲望的內(nei) 在形象化和關(guan) 係對象化的結果(此“情感”乃是指一種社會(hui) 化情感而非應激化的“情緒”,並非古來常說的喜怒哀樂(le) 愛惡欲等“七情”),這種層麵已超越了生理中心,儒家的修身正是由此入手的(“道始於(yu) 情”)。試問,除了飲食男女等欲求,人最先深刻體(ti) 驗到的正麵情感往往是什麽(me) 呢?答案是對生育養(yang) 育了自己的父母的依戀、感恩、敬慕之情。這種自然情感,是以記憶表象為(wei) 心理遞質的,不少高等動物已現端倪,人類於(yu) 此尤著。有此情感,人就可以衝(chong) 破生理自我之限製,為(wei) 回報父母主動舍棄自己的一些生理性滿足。梁漱溟說“人在情感中,恒隻見對方而忘了自己;反之,人在欲望中,卻隻為(wei) 我而顧不到對方”(《中國文化要義(yi) 》第五章),實有見於(yu) 此。這種因生理滿足而滋生的親(qin) 子情感,亦儒家倡導孝道的人性根源,《孝經》所謂“不愛其親(qin) 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正基於(yu) 人對父母普遍性的感恩心理。不用說,此情感仍有鮮明的局限性,它建立了一種情感性自我(心理學所謂“情感的交互利他”),即隻愛自己父母,對他人父母則不愛。人人如此,也勢必各顧其家,紛爭(zheng) 不斷,故儒家談修身,雖有賴此自然情感(乃至將其升格為(wei) “天倫(lun) ”之樂(le) ),但遠不能於(yu) 此止步。
理性層麵乃以思想觀念(抽象符號)為(wei) 心理遞質,是人類特有的精神世界(亞(ya) 裏士多德稱“人是理性的動物”),人類文明的產(chan) 生(姑以文字發明為(wei) 標誌),人擁有自我意識(包括能自覺能動的“學習(xi) ”),都是該層麵的事。不同於(yu) 生理和情感,理性的特色在於(yu) 遵從(cong) 客觀性邏輯,重視因果秩序與(yu) 實際效果,尤其表現為(wei) 對“目的”和“方法”的自覺。有了理性,人就可通過歸納分析、邏輯推理等認知能力,以超越生理直接性和情感場景化的限製,自覺調節人性各層次的諸多欲求,整個(ge) 世界也被賦予意義(yi) 與(yu) 條理,不再主客不分而混沌幽暗一團。儒家的“愛有差等”堪稱一佳例,它既非無差別的“兼愛”,又不囿於(yu) 一己之私,而是能夠將心比心,推己及人,意識到人不應隻愛自家父母,還應將此“愛”推而廣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家共同營造一個(ge) “不獨親(qin) 其親(qin) ,不獨子其子”的美好社會(hui) (最後甚至超越人類自身,與(yu) 天地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當人的理性成熟到某種高度,就可提煉出“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等更具普遍性的道德原則。我認為(wei) ,錢穆先生有段話,很形象地描述了人性由生理,經過情感,再到倫(lun) 理的演化曆程:
嬰孩因知吃奶,遂知愛其母,幼知孝,長而知弟,孝弟之心,似乎已超越出身與(yu) 形之外,但推原本始,何嚐不從(cong) 此身形之最初需要來。隻因人心有靈,才能徑從(cong) 飲食直進而到孝悌,於(yu) 是由飲食之道一轉而轉進到孝弟之道上去。這一步邁開來,人和禽獸(shou) 相殊得遠了。也有些禽獸(shou) ,有時像近於(yu) 孝弟,但人心之靈又一轉,卻從(cong) 修身轉到齊家,轉到治國平天下,那就愈轉進愈遠,與(yu) 禽獸(shou) 之道,相差不知其幾千萬(wan) 裏了。(《中國思想通俗講話》第二講)
人性正是如此,既層層自我超拔,又層層自我係縛。理性已屬人性的高級層麵,但仍未擺脫人類經驗性知識的有限性,以及因民族傳(chuan) 統等形成的思維方式的固化性,並因此形成一“理性的自我”。受此自我的支配,人又不免陷入是非對錯等觀念的二元對立中,再加上與(yu) 其他層麵諸多情欲的衝(chong) 突攪拌,遂導致生命世界中的千愁萬(wan) 病。通常來說,凡人皆具備此三種層麵,人的個(ge) 體(ti) 差異(如賢良或不肖),不過是三層麵中諸欲求之構成比例及表現方式的參差長短而已。而從(cong) 中外一些先知先覺者的描述可知,在理性層麵之上,還有一絕大多數人意識不到、更高級的覺性層麵。從(cong) 認知方式看,覺性是對內(nei) 、外部世界的統合性直覺;從(cong) 人性體(ti) 驗看,覺性是在“惟精惟一”的神智清明中超越了感性經驗和理性思維的自由自足。覺性發用時,人已能擺脫理性、情感、欲望的束縛,作為(wei) 理性工具的“語言”也已不足描述它。當然,由於(yu) 各類人性體(ti) 驗皆為(wei) 一心所統攝,覺性必然會(hui) 因為(wei) 其對各類欲求融攝性的差異,而有不同“精純度”及個(ge) 性化體(ti) 驗,譬如宋明道學家或偏重內(nei) 在體(ti) 悟(如“寂然不動”),或偏重內(nei) 外一體(ti) (如“無物我,無內(nei) 外”)。但正如有了理性的光亮,人便在精神世界與(yu) 其他動物有了根本差別一樣,有了覺性智慧,即便吃同樣的蘿卜青菜,也與(yu) 常人味道迥異。人在高雅藝術(如音樂(le) )中的出神與(yu) 忘我,有點類似於(yu) 此覺性之境。
與(yu) 理性相比,覺性具有“無執”“破對待”的心理特征(其他欲求近於(yu) 佛教的“我法”二執)。通常來說,程朱等道學家的“存天理,去人欲”仍是理性而非覺性層麵的事。人心有此天理與(yu) 人欲的交戰,德性就不夠完美。與(yu) 此相關(guan) ,戰戰兢兢的“持敬”也非覺性狀態,隻是證取覺性的法門之一。而明道的“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nei) 外”,陽明的“不離日用常行內(nei) ,直造先天未畫前”則庶幾近之。從(cong) 人性境界看,人心隻有自由往來於(yu) 覺性,時時“法喜充滿”,才可真正掙斷名韁利鎖,變得更加仁愛、智慧和自在。這時再回首來路,亦猶如審視其他動物,或自己幼年的懵懂渾噩一樣,“覺今是而昨非”,或說不定會(hui) 像孔子那樣,歎一聲“朝聞道,夕死可矣”!惜乎眾(zhong) 生芸芸,因覺性智慧得不到開發,才成為(wei) 不得見天地之大的井底之蛙,理性知識再豐(feng) 厚,也不免多成為(wei) “精致的利己主義(yi) 者”,失去了生命成長的向上一機。
要補充的是,“覺性層麵”的內(nei) 容和特色,乃至命名都要比其他層麵複雜得多,借用佛語說,真是“止止不須說,我法妙難思”。除上麵說的“無執”外,我們(men) 至少還可再列舉(ju) 以下三點:一是覺性既然超越了理性,倘再用作為(wei) 理性工具的語言來描述它,就難免綆短汲深,言不盡意(猶如一情欲熾盛、眼界狹隘之人期望自己見識的理性客觀一樣),最多獲得知識上的“解悟”,此即很多“求道者”要掃除的“知見”。二是覺性對理性的既繼承又超越,繼承了理性的自我意識(按,此意識極為(wei) 重要,是人由向外逐物變為(wei) 向內(nei) 反省的中介和轉折點,人有此自我意識,才有能力專(zhuan) 注於(yu) “內(nei) 意識”本身,嬰兒(er) 和人類之外的動物是沒有這種意識的),藉此又轉向對內(nei) 在心念的反觀,達成對起心動念的“虛靈不昧”,以及應事接物上的“無將無迎”,最終克服了各種嗜欲,包括主客二分思維下的理性限製。如果說,理性頗像軍(jun) 事指揮家應掌握的兵法戰策,覺性則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妙用。三是覺性自身又有著多層次性,意味著人性的開放性和未完成性,以第四層麵稱之,實不得已而為(wei) 之的方便說。以此而論,牟宗三以“自由無限心”來解釋儒家的“仁體(ti) ”,以“逆覺體(ti) 證”概括證道工夫,自有其深刻形象性。佛教中所講菩薩的“十地”,也不過是借助“止觀”之力,一層層開顯此“自由無限心”。人性的開放性,就體(ti) 現為(wei) 這樣一個(ge) 雖永遠不能脫離生理欲求,卻又層層深入,不斷超越外在束縛,進入內(nei) 心明覺、充實和自由的過程。
我常常想,若把人性諸層次的呈露譬喻為(wei) “一株開花的樹”,從(cong) 生長次第看,生理層麵就像地下的樹根,情感層麵像粗壯的樹幹,理性層麵像四麵撐開的枝葉,而覺性層麵則像樹的花。花與(yu) 根幹枝葉的重大不同,在於(yu) 後者雖然更為(wei) 基礎,也更早從(cong) 樹的生命體(ti) 上綻出,但它們(men) 的自身性能都已固化,譬如樹幹再生長也仍是樹幹,而花則大為(wei) 不同,它要繼續生發變化,乃至結出富含種子的果實,以孕育新一輪的生命!與(yu) 此類似,覺性標誌著生命的開花,代表著人性的結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總的來說,越基礎的人性層麵,越依賴外在環境,生理欲求於(yu) 此最著;越高級的層麵,對外界依賴越少,越能“求之在我”,覺性層麵於(yu) 此最著。道學家反身而求的“孔顏樂(le) 處”,顯然屬於(yu) 後者,他們(men) 心中的聖人,即隨時棲心於(yu) 此生命化境的人。
二、覺性“觀照”下的儒家心性論
人性之所以複雜,原因蓋亦在以上諸端,即各層級需求之間的個(ge) 性差異與(yu) 相互作用(動物和嬰兒(er) 缺乏此複雜的人性層次,不同個(ge) 體(ti) 間也具有“同質性”,故質樸單純得多)。這裏要辨而明之的是:世人常以善惡論人性,但善惡作為(wei) 人類獨有的價(jia) 值判斷,乃屬於(yu) 理性層麵中事,進一步說,它是以理性構築的價(jia) 值規範,去評判人的思想言行而有的是非評價(jia) 。在理性之前的生理、情感階段(如禽獸(shou) 界),乃至宇宙的一切有情無情,因主客未分,觀念未萌,固本無善惡是非之可言;而理性之後的覺性階段,則又超越了善惡是非。同樣是無善無惡,覺性與(yu) 生理、情感又截然不同,前者是“照破”了善惡,而後者仍“蒙昧”於(yu) 善惡。這裏要避免一個(ge) 誤解,即認為(wei) “覺性”是“反理性”的。照一些禪家的說法,體(ti) 證覺性確實要“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事實上,“照破”不是“否定”,而是要照見此觀念何來何去,做到心境的虛明與(yu) 無執。陽明晚年“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明儒學案·姚江學案》),正是在覺性層麵的自由無礙。“時時無是無非”,是此心安住於(yu) 覺性的活潑本體(ti) ;“時時知是知非”,是理性在覺性統攝下的自然發用。有此見地,可算在“解悟”的意義(yi) 上超越了人性善惡的“分別見”。
人類文明,皆起源於(yu) 理性日趨成熟的階段。戰國之百家爭(zheng) 鳴,人性善惡是論辯焦點之一。思想家著眼於(yu) 人性的共同性,以及環境對人性的影響,則說“性相近,習(xi) 相遠”;著眼於(yu) 生理欲求,則認為(wei) “性惡”或“性樸”“無善無惡”(“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著眼於(yu) 人“異於(yu) 禽獸(shou) 者幾希”的良知良能,則倡言“性善”;綜合人心之複雜狀況而言,多讚成“性善惡混”;看到人天生的材質差異,則有“性三品”說。此宋代之前儒家人性論之犖犖大者,也是古典思想家對人心兼具生理、情感和理性等複雜體(ti) 驗的見仁見智。若稱生理層麵為(wei) “欲”,則情感層麵為(wei) “仁”(狹義(yi) ),理性層麵為(wei) “義(yi) ”。“義(yi) ”既包括“當然性”倫(lun) 理,又包括“真實性”知識,前者以理性約束感性,後者則追求客觀認知,兩(liang) 者相得益彰,才有道德實踐上的“正義(yi) ”(合宜)。“正義(yi) 感”乃是一理性情感,與(yu) 親(qin) 子間的自然情感,有本質區別。孟子用“四端”之心論證“性善”時,尚不能分辨這兩(liang) 類情感。大抵來說,“惻隱”近於(yu) 自然情感,“是非”“辭讓”等近於(yu) 理性情感。孟子身後的一千四百多年,“性善說”並未占據儒家人性論的主流。
佛法傳(chuan) 入中土之後,大乘佛教中的如來藏一係逐漸昌行其道,該學說揭櫫“一切眾(zhong) 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隻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華嚴(yan) 經》卷五十一);《大乘起信論》認為(wei) “真心”(如來藏)先天具足佛的一切功德,不生不滅;六祖慧能更說出“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wan) 法”(《六祖壇經·行由第一》)一番話來。這類強調人心(性)本自圓滿具足的學說,我們(men) 不妨視之為(wei) 一種廣義(yi) 性善論(實際上是超善惡二元對立的)。宋明道學家受禪佛的刺激與(yu) 影響,提出了自家的“複性說”,認為(wei)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隻為(wei) 形氣所拘而不能證得,故須涵養(yang) 吾一,存理去欲,以複此天性之良,待得仁精義(yi) 熟,便魚躍鳶飛,渾然與(yu) 物同體(ti) 。以愚見,道學家的性善論,可稱為(wei) 孟子性善論的升級改良版,它的新穎之處,尚不止於(yu) 增加了“氣質之性”以解釋“惡”的來源等問題,而主要在吸收佛道的“體(ti) 用論”模式,把孟子以理性(倫(lun) 理)為(wei) 主導的“性善”,轉換為(wei) 以覺性為(wei) 主導(既倫(lun) 理又超倫(lun) 理)的“性善”。在這方麵,心學家體(ti) 現得更為(wei) 明顯(宋儒最著者當數楊慈湖)。此問題,關(guan) 乎“天”與(yu) “心”二者,究竟何者為(wei) 價(jia) 值(意義(yi) )源頭的問題。在孟子,性善來源於(yu) 天;在心學家,天善來源於(yu) 心(陽明曰:“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yu) 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yu) 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用佛家術語說,孟子的性善,偏重“世俗諦”意義(yi) 的性善,而心學家的性善,已偏重“勝義(yi) 諦”意義(yi) 的性善。轉換的結果之一,是“人性本覺”成為(wei) 心學家的根本信念(盡管他們(men) 未必有此言語),覺性也不再高高在上,吃飯穿衣,孝悌忠信,修齊治平,直到萬(wan) 物一體(ti) ,都成了覺性的自然發用,陽明的“良知”尤能體(ti) 現這一特色。另,此所謂“轉換”,當然乃就其極致而言,具體(ti) 情形則不免因人而異,有一複雜曲折的思想史曆程,總之到了陽明提出“無善無惡心之體(ti) ”等四句教,並認為(wei)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此轉換在義(yi) 理上已較為(wei) 圓融。即此而論,宋明儒家的最大貢獻之一,是秉持傳(chuan) 統儒家的入世精神,融匯佛老,戛戛再造,以更高的人性境界來實踐此淑世事業(ye) ,整體(ti) 上推進了中國文化“圓而神”的覺性品格。此功此德,借陳寅恪的妙語,可謂“曆千萬(wan) 祀,與(yu) 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但一種文化,是否越注重開顯“覺性”越好?此誠難以一概而論,更不可膠柱鼓瑟,拘泥以求。其中的要害,在人性諸因素、諸層麵能否達致一種良性的結合,既要適應曆史發展的行程,又立足本民族生存發展的實際狀況,在動態平衡中促成對人類美好未來的積極引領。不用說,群體(ti) 人性的提升總是極其緩慢的(當今有加速發展之勢),甚至不時會(hui) 有各種回環、倒退,需要一代代人的智慧接力。一個(ge) 為(wei) 利欲拚殺的民族,固然可悲可歎,而當一族群尚掙紮於(yu) 生存與(yu) 溫飽,不顧現實,過分強調覺性,也是人性的“躐等”,即便對個(ge) 人利大於(yu) 弊,對群體(ti) 也勢必弊大於(yu) 利(“僧團”等特殊人群自當別論)。說到底,人性諸層麵、諸欲求各有其功用和特點,難以互相取代,覺性再神妙也不能“當飯吃”,而社會(hui) 總由絕大多數的普通人組成,少數先知的覺悟與(yu) 倡導,大眾(zhong) 難以信受奉行,終究無大補於(yu) 世。而有些“覺悟者”一味溺於(yu) “高明”,此與(yu) 那些昏昧無知者一樣,皆孔子說的“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
錢穆說:“人類文化演進,究竟也不過是多添一些人樣子,多創造出一些理想人,多教人可以走上確有所得的人生之大道。”(《中國思想通俗講話》第三講)世人也常愛說,人生是一場修行。一個(ge) 人不管對這場“修行”有無自覺,以及自覺程度何如,他(她)身心所經驗到的一切,都會(hui) 或隱或顯地積澱為(wei) 他(她)的性格、能力與(yu) 精神世界。當然,經驗並非都能提升人性,如成語“杯弓蛇影”“一蹶不振”所形容的,人生體(ti) 驗也常會(hui) 導致人性的退縮。垂老之人,隨著生命力的僵枯,心靈失去了既有的崇高與(yu) 清澈,也是一種人性退轉。至於(yu) 大多人,為(wei) 了衣食住行,渾噩地生,淒慘而死,本談不上多少理性的自覺,更遑論覺性以上的事。人們(men) 每每說“立誌”,“誌者,心之所之”,實則是對某種未來人性境遇的渴望與(yu) 追求。陽明說:“誌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教條示龍場諸生》)一個(ge) 人決(jue) 心掙大錢,當大官,成為(wei) 文學家,或像道學家那樣“誌伊尹之所誌,學顏子之所學”,都是“立誌”。大家各赴其“誌”,遂造成了更大的人性差異。黃宗羲說“心無本體(ti) ,工夫所至,即其本體(ti) ”(《明儒學案序》),此“本體(ti) ”不是靜態的對象化實體(ti) ,而是生命體(ti) 驗的動態真實,人之心靈世界的深度廣度,即其生命的“實體(ti) ”。此義(yi) 可與(yu) 西方哲學家薩特“存在先於(yu) 本質”之說相通。商人注重功利,文學家富有情感,皆與(yu) 生理、情感欲求的交涉較多,對人性橫向的開辟較大,然就人性縱深而言,顯然遠不如有“人生第一等事”之稱的“學以成聖”了。
以上對人性進境的描述,也符合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此無須贅言。人的生命層次越低,對高級需求的“剛需”越不迫切。但人的根器和遭遇不同,人性各層麵的開顯並非等齊劃一。特別是人類有著“自覺學習(xi) ”的能力,學習(xi) 內(nei) 容的差異,加劇了人性發展的不同步性,不乏有人在低級欲求未滿足前,就“超車”跨進更高層麵的現象。此即個(ge) 體(ti) 人性發展的不平衡性。遁入佛門的小沙彌,生命中很多欲求之花尚未盛開,就被師父提攜著“明心見性”去了。個(ge) 人如此,民族亦然。任何文化,都在本民族特殊的生存境遇中孕育,該文化蘊含的民族精神與(yu) 人格理想,就是本民族的誌向,它最終定格為(wei) 一種獨特的人性超越模式,形成一獨特的朝聖路。
三、孔子仁道的“中庸”性格
經過曆史老人的沙汰揀選,大凡影響深遠的大型文明,都自覺不自覺地為(wei) 人性發展建構了一套成熟的觀念係統。作為(wei) 中國文化主流的儒家傳(chuan) 統,承載著本民族“天人合一”的精神向往,訴說著中國人“成己成物”的誌向,而聖人則是儒家最高的人格理想。儒家的這種生命自覺,有一不斷深化的過程,最初的人格目標是“成仁”,即成為(wei) 仁禮雙彰的彬彬君子。為(wei) 此開天辟地者,正是儒家的創始人孔子。
與(yu) 傳(chuan) 說中一些“生知安行”的聖王不同,孔子自稱“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其為(wei) 人也,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他是依靠自己的天分、勤奮與(yu) 機緣成就聖道的。就其心路曆程看,他“十有五而誌於(yu) 學”,經曆“而立”“不惑”“知命”“耳順”等不同生命階段,七十歲進入“從(cong) 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聖境。這裏的“欲”可泛指各類欲求,“矩”則是理性層麵的理與(yu) 禮。能“從(cong) 心所欲”,說明他已超越“理性”,臻於(yu) “無心合道”的覺性境界。這種覺性,與(yu) 心學家在靜中先證悟一超越的“心體(ti) ”不同,是經現實生活的磨煉而理性純熟後的通達與(yu) 無執,此覺性,經曆並保留了理性等欲求,堪稱化勉強為(wei) 自然,化意識為(wei) 無意識,化知識為(wei) 人格。吾人須知,孔子被後世尊為(wei) “至聖先師”,乃不期然而然之,他本人則絕無後世道學家的“成聖”念頭,而不過是懷著一腔救世熱忱,在禮壞樂(le) 崩的時局中“好古敏求”,在博文約禮中“下學而上達”,最終成為(wei) 了“聖之時者”。“聖之時”,乃“知其不可而為(wei) 之”的超越精神與(yu) “無可無不可”的從(cong) 容自得之渾然一體(ti) 。此夫子道德與(yu) 智慧具足之故也。
從(cong) 人性發展看,孔子的“成聖”之道,展現為(wei) 一個(ge) 由生理、情感、理性,再到覺性的自然流程,道德理性(非覺性)又是此流程中的關(guan) 鍵之關(guan) 鍵。這裏所謂的“道德理性”,主要指理性層麵的倫(lun) 理需求,是依靠“仁義(yi) ”的力量“修己以安人”。該理性的特色,在於(yu) 其有著濃重的情感因素,它統攝了情與(yu) 理、利與(yu) 義(yi) 、仁與(yu) 禮、仁與(yu) 智等人性側(ce) 麵,構成了一複雜的情理結構。甚為(wei) 難得的是,在孔子的祖述憲章中,此情理結構通體(ti) 展現出一副天然的“中道”性格:它不僅(jin) 表現為(wei) 理性對情欲的克製,更表現為(wei) 生理、情感與(yu) 理性綜合的動態平衡;既非宗教的禁欲主義(yi) ,又非淺薄的感官主義(yi) ;既無理性主義(yi) 對理性的過度張揚,又無反理性的宗教迷狂或盲從(cong) 權威;既不是人類中心主義(yi) ,也不是自然中心主義(yi) 。這種理性,不是西方哲學的“思辨理性”,或康德所說的“實踐理性”,而是李澤厚所說情理合一的“實用理性”。與(yu) 此相關(guan) ,孔子的“克己複禮”也好,“依仁遊藝”也罷,無非是要通過各種道德修煉,使人性中真善美的情感與(yu) 理智常駐心間,並以修齊治平的方式澤被世人。人若能“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yu) 是,顛沛必於(yu) 是”,久而久之,就能培養(yang) 出異乎常人的情感體(ti) 驗、行為(wei) 能力和生命境界。
與(yu) 孔子相比,孟子提出性善論,使儒家的覺性之路有著強烈的倫(lun) 理品格,所謂“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矣,反身而誠,樂(le) 莫大焉”,“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由仁義(yi) 行,非行仁義(yi) 也”,他顯然更重視內(nei) 在德性的超越體(ti) 驗。但也要看到,孟子並未能盡得孔子之傳(chuan) ,他格外彰顯了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yi) ,在仁與(yu) 智中偏向了仁,在利與(yu) 義(yi) 中偏向了義(yi) ,在人性的縱橫超越方麵偏向了縱(此就“求放心”工夫而言,非指其“外王”實踐),這就難免影響到仁道的整全。猶如人本有鹹與(yu) 甜的口味,你把甜味推崇為(wei) “正味”,對嗜甜之人固然可以,但畢竟是一種裂變,思想敵手會(hui) 把你的偏頗放大,轉而強調鹹味的好,從(cong) 而成為(wei) 另一思想形態。荀子同樣未盡孔子之學,他繼承了儒家曆史理性的客觀精神,對孔子仁道的內(nei) 在情感性體(ti) 驗不足,轉而強調“禮”“智”與(yu) “法”,這是更注重理性“外鑠”的成德路向。荀、孟之爭(zheng) 有複雜的曆史因緣,無論如何,較之於(yu) 孔子仁道的中庸性格,孟、荀之學儼(yan) 然一棵大樹的兩(liang) 大主幹,各有發展而又各有偏離。而從(cong) 人性的四種層麵來看,應該承認,與(yu) 佛家相比,先秦儒家對覺性的開發,總體(ti) 上仍是相對不足的。
經典儒家這一順應人性的超越之路,絕非汲汲於(yu) “破心中賊”,而是在人與(yu) 環境的互動中實現的,這尤其與(yu) 儒家對“三代”政治文明的繼承有關(guan) ,其重要表現如:社會(hui) 越複雜,分工越細密;智力越進步,理性越發達;倫(lun) 理越完備,禮製越健全。換句話說,儒家的人性超越,乃是從(cong) 縱、橫兩(liang) 方麵做“十字打開”,縱的方麵,是“盡心知性知天”,即幾種人性層麵依次的層累、遞進和升華;橫的方麵,則是“親(qin) 親(qin) 仁民而愛物”,即從(cong) 自我到家庭、鄉(xiang) 黨(dang) 、國家、天下,再到宇宙萬(wan) 物的“同心圓”擴充。如此內(nei) 外互動,外在禮樂(le) 不斷內(nei) 化為(wei) 道德人格,內(nei) 在人格又不斷發用為(wei) 外在事功,儒家所揭示的聖道,正是這樣一條可大可久,而又積極入世的康莊大道。
與(yu) 儒家順應人性而立教不同,道家似有意“唱反調”,回過頭來批判儒家的“人文化成”,如老子主張“絕仁棄智”“見素抱樸”,期望回到小國寡民的初民狀態。但道家的這種救世藥方,終究是人類理性的特殊表現,不可能真使人“複歸於(yu) 嬰兒(er) ”。道家比儒家更注重內(nei) 向的“化欲”工夫,如老子強調“為(wei) 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yu) 無為(wei) ”,莊子提出“墮肢體(ti) ,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yu) 大道”的坐忘工夫。在心性修煉上以“反文化”方式的抵達了覺性境界,成就一種返璞歸真、逍遙放任的人格,足與(yu) 儒家的“孔顏樂(le) 處”並立千秋。但相較於(yu) 儒家,道家這一境界較難統合人性的其他欲求,“盡美矣,未盡善矣”,常使人走入精神上的遺世獨立,失去救世濟民的熱誠,以及開物成務的能力,顯得“獨善其身”有餘(yu) ,而“兼濟天下”不足。話說回來,因莊子已臻此覺性境界,其彰顯的人性超越之道,畢竟不是子夏批評的“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的“小道”,而是在人類精神發生史上別開生麵。浪漫神奇的莊子,是以“獨與(yu) 天地精神相往來”的神明之境,為(wei) 人類找到一方聖潔曠遠的精神棲泊地。這是堪與(yu) 儒家中庸之道相互補益的另一方人性洞天,它必將永遠吸引著心趣高遠之士,擯棄俗世的紛擾,向往著野鶴閑雲(yun) ,寒潭秋水。
就人性發展看,相比於(yu) 儒、道兩(liang) 家,墨、法兩(liang) 家就顯得質實而膚淺,表現出在高級生命追求上的虛歉。墨家講“兼愛”,乍看比儒家更大公無私,但此想法乃基於(yu) 邏輯的理性互助原則,有違於(yu) 人性的發生次第,在內(nei) 在動力和現實操作性等方麵均有不足,最終難免淪為(wei) 一種特殊的功利主義(yi) 。至於(yu) 其“非樂(le) ”“節用”等主張,雖不乏針砭時弊的作用,但完全忽視了禮樂(le) 在人性塑造上的正麵價(jia) 值。墨家在組織方式上與(yu) 基督教有幾分類似,但缺乏後者“三位一體(ti) ”的位格神,以及“天國永生”的超越精神。這是墨家雖煊赫轟動一時,而後世終歸消歇的內(nei) 因之一。
法家提倡的法治,也是人類理性的諸多形態之一。如果說儒家的道德理性最大限度順應了人的正麵情感,法家的法治理性則更多利用了生理欲求的“剛需性”。我們(men) 當然不否認,法家思想及管理方式,在特定曆史境遇下有其合理性,特別是當社會(hui) 不幸陷於(yu) “爭(zheng) 於(yu) 氣力”的漩渦中,它能激發人類趨利避害的自然本性,以“鐵血手腕”來較快地實現富國強兵,從(cong) 而比儒家更有了結亂(luan) 世困局的能力。相較之下,儒家倡導仁政,通過先富後教的人性培育以實現“王道”,常是緩不濟急,難免“迂遠而闊於(yu) 事情”。但站遠了看,法家以律令為(wei) 軌轍,以權謀為(wei) 智慧,以軍(jun) 功為(wei) 事業(ye) ,以刑賞為(wei) 機樞,都失於(yu) 急功近利與(yu) 刻薄寡恩,缺乏滋養(yang) 生命的溫柔與(yu) 光亮,隻能導致人性的退化。
在心性開拓上,西方文化與(yu) 儒釋道大異其趣,偏於(yu) 一種“外向”超越。古希臘哲學追求現象之外的本質,將感性與(yu) 理性對立起來;基督教承載了人的情感與(yu) 信仰,加劇了靈魂與(yu) 肉體(ti) 的對峙,理性則淪為(wei) 神學的婢女。中世紀後,基督教文明經由文藝複興(xing) 、宗教改革與(yu) 啟蒙運動,破繭成蝶為(wei) 現代理性文明,理性統攝下的科學與(yu) 民主,是西方現代文明的最精彩處,也是當今世界的主流文化。然而,理性對主客觀世界皆有實證之探究,足以“明理以達欲”,卻不免墮入主客二分的認知結構,難以促成覺性的解脫(現代一些西方哲學家、宗教學家等已開始反思此境況,並將目光探向東(dong) 方);在今天,科學技術已深刻改變了人類生活,但對人性的提升反而功不抵過。一個(ge) 研製原子彈的科學家,可能仍在貪嗔癡中打滾。故西方人無論怎樣崇尚理性與(yu) 自由,骨子裏仍須有一超越的上帝,否則就難以得到生命的終極安頓。
唐君毅先生在將孔子的其人其學與(yu) 老莊、佛陀、耶穌、默罕默德等哲人教主做了一番比較後,把孔子定格為(wei) “圓滿”型聖賢,其他則為(wei) “偏至”型聖賢。他說:
乃有偏至之聖賢,念天地之悠悠,哀人生之長勤,直下破盡我執,承擔無限,體(ti) 上帝之永恒,證虛空之不壞。於(yu) 是,大地平沉,山河粉碎,天國現前,靈光回露。此宗教精神之所以為(wei) 偉(wei) 大。然智者皆叩帝閽而趣涅槃,伊人長往而不返,誰複厚德載物,支持世界?古人雲(yun) :“天不生仲尼,萬(wan) 古如長夜”,旨哉斯言。蓋彼孔子之德慧,正在知彼雲(yun) 霞之七色,皆日光之分散。彼奇采之所自,乃無色之大明。唯此大明終始而日新,生命壯采表現於(yu) 人格文化之世界者,乃有所依恃,不息於(yu) 生生。此終始之大明,即超越的涵蓋持載宇宙人生、人格世界、人文世界之仁體(ti) 德慧也。(《孔子與(yu) 人格世界》)
唐氏此論,或未免脫於(yu) 儒家立場的局限,然仔細思量,亦不可不謂別有一番深刻見地。曆史地看,不是老莊與(yu) 墨翟,而是孔子“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思想性格,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本性格和發展方向。一百年前,梁漱溟先生在《東(dong) 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shu) 提出文化的“三進路說”,認為(wei) 西方、中國和印度三大文化分別以“意欲向前要求”,“意欲自為(wei) 、調和、持中”,“意欲反身向後要求”為(wei) 其根本精神。此論雖過於(yu) 粗疏,但不失為(wei) 一種宏觀睿見。所謂“意欲自為(wei) 、調和、持中”,確實是儒家仁道的中庸性格。麵對現代西方“主客二分”的理性文明,牟宗三提出“良知坎陷說”,要在中國儒釋道三教共有的覺性智慧(“智的直覺”)下坎陷出“知識理性”,並在政治上開出“科學”“民主”來。這是一種文化上的自覺調適。
四、儒家價(jia) 值下的佛禪“得失”
與(yu) 佛家相比,最能彰顯孔子仁學基於(yu) 現世的中庸性格。如果說道家已偏向於(yu) 內(nei) 在超越,佛教則有過之而無不及,把道家(教)執著的“身見”(求長生)也舍棄了。佛家宣揚“有求皆苦”“趣向即乖”“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諸理,凡此皆不能正視人性中生理、情感和理性諸欲求的正麵價(jia) 值,故非但不謀求各類欲望的實現,更欲以“出離”之心一一勘破它們(men) 。佛教發展出高度中國化的禪宗,實際上已不強調“來生”和“彼岸”,愈發專(zhuan) 注於(yu) “明心見性”以“頓悟成佛”,這說到底仍是一種人性境界的證成。毫無疑問,在心性的內(nei) 在超越上,佛家比儒家走得更深更遠。這一點,從(cong) 佛教徒對儒家的批評不難看出,如現代著名高僧太虛法師在批評馬一浮的一篇文章中,就指出儒家在儒釋道三教中最缺乏“革命”精神,按照他的說法:
儒家乃就人事以求其當,就人情以求其安而已。依據現況稍為(wei) 修整,以歌治效之美,而無徹底的革命精神,祈響於(yu) 究竟真善者,故無敢透視現實之過患,力圖斷除超越。但如詩畫等美術家,憑想像構成其美以安慰其情,聊以為(wei) 已達於(yu) 至善至誠也。昔嚐說大乘之革命,明大乘佛法是向現實宇宙經過徹底革命而再成為(wei) 真實純善完美之宇宙──法身,淨土──者,而能革之工具即四念住或二空之觀慧。……真善之成現,乃經過觀慧蕩空人世,以超天、超二乘、超菩薩至大涅槃,始盡患而達德圓之佛法界。儒家不經空慧破顯,而平望真善,則僅(jin) 向美術家之虛構想像,最不革命者也。(《論複性書(shu) 院講錄》)
應該說,太虛法師認為(wei) 儒家“乃就人事以求其當,就人情以求其安而已”,以求“治效之美”,恰恰道出了傳(chuan) 統儒家不同於(yu) 世間諸多的一大特質,正麵肯認生理、情感和理性等人性需求的正當性,從(cong) 而折中調停其間,追求一種世俗的合理性,並無徹底“斷除超越”這些需求的決(jue) 絕精神。在太虛看來,這種學說“不經空慧破顯,而平望真善”,故在儒釋道三教中最“無徹底的革命精神”。
要說明的是,太虛的這類批評,若隻是針對孔、孟等傳(chuan) 統儒家,問題尚不太大,因為(wei) 盡管孔孟儒學,尤其是孟子心學開辟了覺性的向上一機,但其整體(ti) 性格仍在於(yu) 情理之間;若針對作為(wei) 近世儒學主流的宋明理學,尤其心學一係(包括馬一浮)而言,已頗不準確,因為(wei) 自程顥暢言“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yu) 物同體(ti) ,義(yi) 、禮、智、信皆仁”的《識仁篇》,以迄陽明後學王龍溪指陳“君子之學,貴於(yu) 得悟,悟門不開,無以征學”的《悟說》,都已在指點覺性層麵的事,非複太虛批評的那種“平望真善”了。我們(men) 說,覺性作為(wei) 人性的更高層麵,當然是任何民族所潛在擁有的,但不同的文化類型,對覺性的開掘方式與(yu) 程度則差異很大,在這方麵,傳(chuan) 統儒家確實有遜於(yu) 佛道二氏。後來宋明心學一係,尤其吸收了禪家的覺性智慧,舉(ju) 如很多心學家對孔子“空空如也”,顏回“屢空”之詮釋,已類同於(yu) 佛教的“空慧”(盡管在目的與(yu) 具體(ti) 內(nei) 容上仍有很大差異,在人性層次上則是相近的)。現代新儒家牟宗三先生根本否認宋明理學吸收佛老,但也不得不承認:“宋儒把儒家原有的真精神提煉出來,而成為(wei) 一種純粹的‘內(nei) 聖’之教(或稱成德之教),而這並非宋儒無中生有,原始儒家早有此意,不過未彰顯罷了。”(《宋明儒學的問題與(yu) 發展》)無論如何,宋明理學的問世,大大提升和強化了儒學的覺性品格。
若接著“一株開花的樹”的比喻,儒家到了人性“開花結果”的天人合一之境,此時人道已盡,生命至此完滿,就以“未知生,焉知死”打住,不再考慮“下輩子”的事。因為(wei) 果實成熟後,與(yu) 樹的根幹在血脈上已不連貫。用程顥議論張載《西銘》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的話,那就是:“到此地位,自別有見處,不可窮高極遠,恐於(yu) 道無補也。”(《二程遺書(shu) 》卷二上)佛家則偏要“窮高極遠”,不僅(jin) 要開花結果,還要鑽進果實的種子(所謂佛性、阿賴耶識)中,證悟其不生不滅的空性,以此跳出生死輪回(所謂“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以此來說,佛家誠然是地道的“出世間法”。前文指出“覺性”有“破對待”的特征,這仍隻是一很粗略的講法,即便在覺性內(nei) 部,仍需要打破層層“光景”,才能證悟“真空妙有”的佛境。對佛家心性學說的深邃無盡,道學家如二程兄弟也不得不避其鋒芒,程頤說:
釋氏之說,若欲窮其說而去取之,則其說未能窮,固已化為(wei) 佛矣。隻且於(yu) 跡上考之。其設教如是,則其心果如何?固難為(wei) 取其心不取其跡。有是心則有是跡,王通言“心跡之判”,便是亂(luan) 說。故不若且於(yu) 跡上斷定不與(yu) 聖人合。其言有合處,則吾道固已有;有不合處,固所不取。如是立定,卻省易。(《近思錄》卷十三)
程頤認為(wei) 佛家“言有合處,則吾道固已有”,乃儒家貶斥佛老的常見說辭,未免言過其實。當然,道學輾轉發展至陽明心學,在世間、出世間兩(liang) 端已較為(wei) 圓融,最大的表征之一,是發展出心性超越意義(yi) 上的“了生死”(此不僅(jin) 與(yu) 先秦儒不同,與(yu) 宋儒“以生死為(wei) 本分事”等觀念亦自不同,乃“證悟”到“良知”的超生死)。特別到了王龍溪、羅近溪等人,對佛禪之學已完成更深的吸收,故麵對佛禪心性的深入幽微,至少敢於(yu) 直攖其鋒,乃至要戰而勝之了。即便如此,一些佛教徒仍批評心學家沉湎世情,拖泥帶水,得少為(wei) 足,落於(yu) “意識”的層次,得不到終極解脫。在儒家看來,佛教又如何呢?宋代心學家張九成說:
(釋氏)乍脫人欲之營營,而入天理之大,其樂(le) 無涯,遂認廓然無物者為(wei) 極致,是故以堯舜文武之功業(ye) 為(wei) 塵垢,以父子、君臣、夫婦、長幼為(wei) 贅疣……殆將滅五常、絕三綱,有孤高之絕體(ti) ,無敷榮之大用,此其所以得罪於(yu) 聖人也。(《橫浦集》卷五《少儀(yi) 論》)
張九成認為(wei) 佛教“乍脫人欲之營營”“認廓然無物者為(wei) 極致”,恐難使得佛家心服。佛教在“脫人欲”方麵,實較儒家大有深過之處。但站在儒家的立場,張九成批評佛家“有孤高之絕體(ti) ,無敷榮之大用”,可算是指出了佛家的症結所在。後來陽明也說:“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隻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yu) 氣。然遵王之道,會(hui) 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ge) 裁成輔相。”(《傳(chuan) 習(xi) 錄》上)對於(yu) 陽明“一切不管”之類的批評,佛教當然不認可,會(hui) 做一番辯駁。但我們(men) 說,佛教作為(wei) 出世間法,在心性超越的徹底性和深刻性方麵超過了儒家,彼以萬(wan) 法乃“因緣和合”而生,本無自性,故不僅(jin) 連生理欲望,親(qin) 情、愛情等情感(“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乃至道德人倫(lun) 全都統統勘破,委實忽視了人性欲求的豐(feng) 富整全性,最終隻能在心性上“普度眾(zhong) 生”,不可為(wei) 家國天下之救濟。若僅(jin) 就道理來講,以覺性來調控理性、情感和欲望,豈非莫大的好事?但正所謂“物之不齊,物之情也”,人之根器不一,普羅大眾(zhong) 難以承受此人性“躐等”。故從(cong) 人性開發來說,佛教的“中道”(不落常與(yu) 斷兩(liang) 邊)不是失之於(yu) 淺,而是失之於(yu) 深。儒家立足於(yu) 現實的政治人倫(lun) ,講究“君子而時中”,其覺性雖較佛家有所不逮,但為(wei) 了給“生民立命”,寧失之“不及”,而決(jue) 不願“過之”。至於(yu) 其工夫的精透圓熟,亦未嚐不可從(cong) 容於(yu) 覺性境界也。此正儒家仁道的平實中正而不失高明精微之處。
有人或不免問,佛教何以發展出如此深入徹底的心性學說呢?說到底,這與(yu) 佛教因厭世而求解脫,並通過禪定內(nei) 觀的入道方式有關(guan) 。正如西方著名的存在主義(yi) 哲學家雅斯貝爾斯(Karl Theodor Jaspers)所說:
佛陀的教義(yi) ,旨在由正覺而得解脫。真知本身即為(wei) 解脫。這種助人解脫的“知識”,其起源及方法皆與(yu) 我們(men) 日常的知識概念相去甚遠。佛陀的知識並非感官知覺與(yu) 邏輯推理所能證得,而須從(cong) 意識的淨化過程與(yu) 冥思的層層上升之中悟覺。佛陀即因內(nei) 觀禪定而在菩提樹下證得徹悟。他所傳(chuan) 授的教義(yi) 也隻能在內(nei) 觀中複現。同其他的印度瑜伽教徒一樣,佛陀在內(nei) 觀中,體(ti) 驗到自身與(yu) 超驗的本質、世間眾(zhong) 生息息相關(guan) 。他在冥想中,以“神性的、清明的、超覺的眼睛”觀看。……科學理性與(yu) 哲學思辨必定局限於(yu) 我們(men) 現存的意識形式,而佛陀的這派印度哲學,可以說是掌握了意識本身,借由冥想的訓練,把意識提升到更高的形式。意識因此成為(wei) 一項可變之物。理性思考限於(yu) 時空,原本隻是意識的一個(ge) 形式;現在,它已被提升至超意識界的經驗所淩駕了。(雅斯貝爾斯著,傅佩榮譯《四大聖哲》,北京,商務印書(shu) 館2022年版)
毫無疑問,佛教通過止觀等法門,可使人破除“我法二執”而默契道妙,,對人類覺性的開拓貢獻甚大,此亦佛教足可傲視一切世間學問的地方。但人性各層麵皆有獨特之功用,正像理性不能代替生理、情感一樣,覺性雖然最為(wei) 後出和高級,卻也不能代替理性,更不能有“覺性的傲慢”。依佛家之語,覺性乃“根本智”“出世間智”,而理性統禦下的經驗知識,則屬於(yu) “差別智”“世間智”。人有了“根本智”,確實可使人的心思更清明,精神更專(zhuan) 注,定力更堅固,此後再學“差別智”(理性得到覺性之加持),常常會(hui) 一超直入,觸類旁通。饒是如此,人證得了“根本智”,畢竟不意味著萬(wan) 事大吉,仍須不斷克服與(yu) 生俱來的種種習(xi) 氣(業(ye) 力),為(wei) 了更好的弘化利益,還要學習(xi) 各類世間法。實際上,佛家也認識到“根本智易得,差別智難求”,一個(ge) 法眼明澈的高僧,不學習(xi) 現代物理學,也造不出飛機與(yu) 電腦來。道學家多批評佛家“有體(ti) 無用”,隻講“理一”不講“分殊”,不可以治天下,不是沒有道理的。因遭際不同,不曆階次地直達覺性,對叢(cong) 林中的佛教徒來說善莫大焉,對積極用世的儒者來說,或不免有重大缺陷。更為(wei) 關(guan) 鍵者,成佛難,成菩薩也難,開啟此覺性智慧又談何容易,在家出家的僧眾(zhong) 多矣,悟道得道者所占幾何?何況禪宗偏重為(wei) “上根人”立教,人情則好高求捷,流弊所及,很多人談空說悟,神經兮兮,既不能明心見性,亦不能濟世勸善,倒不如老實學一些做人道理和謀生技能為(wei) 佳。
宋明儒以孟子之後聖道失傳(chuan) ,將荀子排斥在道統之外,乃時代風力綜合影響的結果(此風力最強勁處當然是禪宗)。但程朱等理學家,實不能奉行孟子“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之教,在注重向內(nei) 涵養(yang) 用敬的同時,也強調向外的格物窮理,後者某種程度上實與(yu) 荀子的博學積學相近,從(cong) 而也更多繼承了傳(chuan) 統儒學的理性精神。陸王心學則更多繼承孟子的內(nei) 向體(ti) 驗工夫,同時亦汲取禪宗的覺性智慧。這是致使宋明理學內(nei) 部分化的一大綱維。心學與(yu) 理學的分野,也與(yu) 先進入“覺性”,抑或先窮盡“理性”有關(guan) 。下文“道經伊洛分朱陸”一節,將詳細探討這一話題。
前文提到,注重功利的思想家葉適,曾痛責道學家性命之學的空疏無用。他的批評,或可說是有三分對,七分錯。為(wei) 奠立“三代之治”的德性基礎,道學家注重體(ti) 仁,追求孔顏樂(le) 處,將義(yi) 利之辨升格為(wei) 理欲之辨,反對訓詁與(yu) 辭章之學,以靜坐澄心來“體(ti) 驗未發”等等,在人性開拓上大有突破,此當然是鞭辟入裏的“實學”。在這點上,濂溪、二程等人對儒家內(nei) 聖學的繼承與(yu) 發明,所觸及人性問題之深刻,實非葉適一輩人所可夢見。但換個(ge) 角度看,道學家為(wei) 了“明體(ti) 達用”,多少又染有禪佛的“求深”之弊,譬如大講“理氣”“性命”等話題(理學家尤其如此,而不如此實不足以對抗佛老義(yi) 理之深邃透辟),高則高矣,在融攝生理、情感等功利方麵確實有所欠缺,下焉者則難免“袖手談心性”之譏。故標榜“學以成聖”之道學,誠乃學以致用之實學也,隻是其所追求之“實”,乃偏重於(yu) 縱貫的內(nei) 在心性,而非橫攝的外在事功。此自與(yu) “覺性”偏重內(nei) 在自得,而非內(nei) 外互動的特質不無關(guan) 係。
近人嚴(yan) 複說過:“研究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曆史最宜究心。中國所以成為(wei) 今日現象者,為(wei) 善為(wei) 惡姑不具論,而為(wei) 宋人所造就,什八九可斷言也。”(《致熊純如函》,《學衡雜誌》1923年第13期)毫無疑問,宋代曆史對後世的深刻影響,與(yu) 其間興(xing) 起的道學關(guan) 係甚大。這種道學,雖以恢複“三代之治”為(wei) 政治理想,但由於(yu) 種種原因,無論是程朱理學,還是陸王心學,追求內(nei) 在超越的“孔顏樂(le) 處”畢竟成為(wei) 極重要的宗趣。在道學型塑之下,宋以後的中國文化,較之早前的先秦漢唐文化,其內(nei) 向超越的精微高明有餘(yu) ,而向外恢弘大氣的開拓不足,從(cong) 而難免“內(nei) 聖強而外王弱”的弊病,這多少偏離了孔子仁道之允文允武的中庸品格。單從(cong) 心性超越看,道學當然並不柔弱,甚至表現出一種直下承當的勇猛,但這種“勇猛”更類於(yu) 佛家直指人心的“精進”,與(yu) 漢唐文化注重事功的外向進取究竟不同。
順便涉及一下,在我國近代以來的內(nei) 憂外患中,一批革命者最終選擇馬克思主義(yi) ,也算是對此性命之學一種“糾偏”。馬克思主義(yi) 作為(wei) 一種唯物主義(yi) 哲學,強調物質決(jue) 定意識,生產(chan) 力決(jue) 定生產(chan) 關(guan) 係,經濟基礎決(jue) 定上層建築,其特點之一,正是對生理欲求等人類基本欲求的重視和重新發現(李澤厚稱之為(wei) “吃飯哲學”)。有些現代儒學研究者,一直對以程朱陸王為(wei) 代表人物的宋明理學不無微詞,乃至呼籲要重回周、孔,自然也與(yu) 此道學之失不無內(nei) 在關(guan) 係(隻是他們(men) 未從(cong) 人性諸層麵的視角揭示其中道理而已)。具體(ti) 如梁濤等學者提出“新道統”“新四書(shu) ”,冀圖把重視“禮製”的《荀子》拉入儒家的經典世界,同樣是麵向時代世運,對宋明道學的一種“糾偏”吧!
作者簡介:
孫海燕,廣東(dong) 省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台灣大學人文社會(hui) 高等研究院、美國夏威夷大學中國研究中心訪問學者。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儒家哲學、中國思想史。在《中國哲學史》《孔子研究》等期刊發表論文40餘(yu) 篇。出版學術專(zhuan) 著《陸門禪影下的慈湖心學——一種以人物為(wei) 軸心的儒家心學發展史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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