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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耘作者簡介:丁耘,男,西曆一九六九年生於(yu) 上海。一九八七年入複旦大學哲學係學習(xi) 。一九九七年獲哲學博士學位。一九九七年起任教於(yu) 複旦大學哲學係。著有《儒家與(yu) 啟蒙:哲學會(hui) 通視野下的當前中國思想》(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11年版) ,《中道之國:政治·哲學論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出版),《道體(ti) 學引論》(華東(dong) 師範大出版社2019年版)。 |
心物問題與(yu) 氣論
作者:丁耘(複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2022年第6期
摘要:作為(wei) 中國思想最重要的傳(chuan) 統之一,氣論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現代表達。其重要原由在於(yu) 現代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是心物問題,而這一問題的迫切性與(yu) 陽明學密切相關(guan) 。晚明氣論通過揚棄陽明學,回應了唯心論,解決(jue) 了心物問題。劉宗周和王夫之借鑒唯識學克服陽明心學的思路,從(cong) 唯心論翻轉出氣論的道路。氣論的特性在這一翻轉中得到了清楚的顯示:從(cong) 工夫論進入心性論,用唯識學重述心性論,用唯氣論轉化唯識學。其中需要著重論證的是王夫之將阿賴耶識轉為(wei) “太虛即氣”。作為(wei) 對照,現代中國哲學中梁漱溟、熊十力的學說,以及他們(men) 為(wei) 何雖也提出各自的新唯識論卻未能走向氣論的因由,也應得到解釋和檢討。
關(guan) 鍵詞:心物問題;晚明氣論;新唯識之路;力
近年來,我國哲學界對“中國性”的自覺可謂方興(xing) 未艾。討論不止一種視角,但無論如何入手,中西哲學的關(guan) 係是繞不過去的難題。這方麵影響最大、堪為(wei) 表征的當數“反向格義(yi) ”說。此說的範例之一是:氣論之難以定位。這個(ge) 麻煩牽涉全局。氣論非但是中國哲學最重要的一個(ge) 傳(chuan) 統,也是中國思想最鮮明的特征之一,是中華文明自我理解的關(guan) 鍵一環。在中國思想的現代轉型中,氣論一方麵仍然發揮著深遠的影響,另一方麵在現代哲學中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表述與(yu) 位置。重寫(xie) 中國哲學史必然麵臨(lin) 一項艱巨而光榮的任務:重新解釋氣論、撥正反向格義(yi) 。
這個(ge) 任務麵臨(lin) 著直接的困難。如果按照精神與(yu) 物質這一基本分類,會(hui) 發現“氣”通向“質”,但又包含“神”這一維。另一方麵,如果完全拒絕西方哲學的架構,那麽(me) 就隻能在古學內(nei) 部解釋這一傳(chuan) 統,氣論就無法作為(wei) 活的東(dong) 西進入當前的思考。針對這一困境,學界已有某種折中性嚐試。例如船山學者早有擺脫“質”,轉用另一西學概念(“能”)來把握“氣”的洞見。[1]但這仍屬空穀足音。本文嚐試從(cong) 晚明氣論出發,係統推進這一努力。晚明氣論是氣論傳(chuan) 統的巔峰。它最重要的理論對手是傳(chuan) 統心學的頂峰——陽明學。此間有一個(ge) 重要而又被學界忽視的問題:晚明氣論是如何從(cong) 陽明心學中翻轉出來的。通過處理心物問題、揚棄唯心論,氣論的特性在這一翻轉道路中得到了最清楚、深刻的顯示。本文采取從(cong) 心學到氣論的論述線索,以晚明氣論為(wei) 範例,並參照中國現代哲學的相似道路,探索氣論解釋的新方向。[2]
一 陽明心學與(yu) 晚明氣論
“心”與(yu) 佛家的關(guan) 係極其密切,以至於(yu) 程子將“本天”還是“本心”當成儒佛的最大差別。經過心學洗禮的明儒,則力圖為(wei) 儒家本身保留“心”的一脈,在廣義(yi) 的心學內(nei) 部劃清儒佛界限。儒家心學與(yu) 佛學的這種微妙關(guan) 係,既是儒門的焦慮,又是理學不斷推進的動力。無論儒佛在此問題上有多大差異,它們(men) 與(yu) “唯心論”的關(guan) 係,都比Idealismus更為(wei) 直接與(yu) 深刻。“心”不同於(yu) “觀念”(Idee),但中國哲學中完整全麵的心學係統,包含了對“觀念”的不同處理。相反,Idealismus的主流傳(chuan) 統其實並無對“心”的完整研究(用唯識術語說,至多觸及部分的“識”及其自證分、部分“心所”)。因此,用“唯心主義(yi) ”述謂中國哲學中的某些傳(chuan) 統,比用在西方哲學史裏,反而貼切得多。
與(yu) 之相反,“唯物”一詞雖仿佛典漢譯而造,卻不見於(yu) 舊典。不過,強調“物”倒是中國哲學,尤其是理學的重要麵向。這一脈絡越來越與(yu) 心學密不可分。正因為(wei) “心”(不等於(yu) “觀念”)與(yu) “物”(不等於(yu) “質”)在中國哲學內(nei) 部密切相關(guan) ,當Idealismus被譯解為(wei) “唯心主義(yi) ”時,作為(wei) 對方的Materialismus就可相應譯為(wei) “唯物主義(yi) ”。令這對譯名確立的,是中國思想史內(nei) 部的心物問題。
當然,心物問題在理學中並非基本問題。理學基本問題關(guan) 乎心、理、氣三者間的關(guan) 係。佛學內(nei) 部心識與(yu) 法(特別是色法)的關(guan) 係,更接近於(yu) 心與(yu) 物的問題。不過,對明儒而言,心物問題雖不根本卻堪稱尖銳,因為(wei) 這關(guan) 乎《大學》的解釋權。嚴(yan) 格地說,在當時通行的儒家原典中,心與(yu) 物的相關(guan) 性隻見乎《大學》。其他典籍,談“心”處雖然不少,亦有說“物”處,但彼此並舉(ju) 成對則實屬罕見。朱子將《大學》定為(wei) 儒學入門第一書(shu) ,並將《大學》的“格物”立為(wei) 學問宗旨。陸王程朱之爭(zheng) 的要害當然是心、理關(guan) 係。但在對原典解釋權的爭(zheng) 奪上,特別在工夫論上,爭(zheng) 論首先集中於(yu) 《大學》的心物問題。此篇心、意、知、物的關(guan) 係始終糾纏著明代中晚期思想界。心物對揚,實際上是朱陸之爭(zheng) 這個(ge) 近世學術思想史基本張力的體(ti) 現。用唯心主義(yi) 與(yu) 唯物主義(yi) 去對譯Idealismus與(yu) Materialismus,這並非單純偏差,而是這個(ge) 詮釋學真相的呈現:宋明理學——尤其是陽明學——是晚明、晚清以及東(dong) 瀛譯解西學的基本境域。
既然心物問題是中國思想的內(nei) 在問題,那麽(me) 就可開啟一個(ge) 新思路,即不去糾結“唯心”“唯物”的西學對譯背景,而是去考察理學及佛學內(nei) 部的“心”“物”問題及其各種解決(jue) 方略。從(cong) 這一路向可以更清楚地理解心學的理由和氣論的針對性。
明儒大抵以解釋《大學》處理心物問題。心物關(guan) 係在陽明及其後學那裏,是依意識哲學解釋、依《孟子》甚至禪宗的某些洞見做工夫的。陽明說:“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ti) 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3]意是體(ti) 之發用。意必有相應者(“所在”)。物就是意的相應、相關(guan) 項。心通過意與(yu) 物相關(guan) 。體(ti) 用的統一是(良)知。這裏的說明緊扣一個(ge) “所”字,是以意識的能所結構為(wei) 框架的。“物”盡管可以轉義(yi) 為(wei) “事”與(yu) “理”,但首先是意識之所向,是被心所顯明者。心可以統說(包含狹義(yi) 的心以及意與(yu) 知),也可隻就體(ti) 上說。心既是體(ti) ,意就是用,物則是意之所在。心意之間是體(ti) 用關(guan) 係,意物之間是能所關(guan) 係。陽明“致良知”的教誨字麵上重“知”,或亦以“感應”解心物關(guan) 係,但這些都是即用顯體(ti) ,攝所入能,心意物的基本結構並無根本變化。由這種體(ti) 用不二、能所相應的結構,可予《大學》以融貫的解釋,致良知既是格物,又是正心誠意。可謂即用即體(ti) ,即感即寂。
這種中國式的唯心論,被牟宗三稱為(wei) 比西學的Idealismus更為(wei) 純正的、“徹底的唯心主義(yi) ”,甚至也是徹底的實在論。[4]此說有正確處,心意知物的結構,確較僅(jin) 從(cong) “觀念”出發的Idealismus更為(wei) 全麵。然而徹底性與(yu) 實在性,均無從(cong) 說起。若智如不一,則兩(liang) 者成對,皆非“絕對”,不可謂之徹底。若智如為(wei) 一,此是真常唯心論精義(yi) 。然真如當是二空所顯之“圓成實性”,並非世間法的“實在性”。陽明學固然是唯心論,但既不徹底,亦無足夠的實在性。向徹底性與(yu) 實在性的挺進,在西學就是斯賓諾莎哲學在笛卡爾之後的出現、在康德之後的複興(xing) ;在晚明就是陽明之後劉宗周、王夫之、方以智的探索。此間最重要的事件是氣論的複興(xing) 。如果說德國古典哲學以徹底、絕對的觀念論為(wei) 終結的話,那麽(me) 明代理學則是以絕對的唯氣論為(wei) 終結的。後者既探索了一種比陽明學更為(wei) 徹底的唯心論形態,又從(cong) 中翻轉出了不同於(yu) 宋儒氣論的新形態。其中最重要的是劉蕺山與(yu) 王船山的氣論。
黃梨洲以明季理學超越宋代而自豪,他筆下的理學史終結於(yu) 其師劉蕺山的氣論:“盈天地氣間皆氣也。其在人心,一氣之流行,誠通誠複,自然分為(wei) 喜怒哀樂(le) 。仁義(yi) 禮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5]後人極為(wei) 推許的王船山,更是集氣論傳(chuan) 統之大成。二子有一相通處,都借重唯識學批判、深化了陽明心學,再從(cong) 中轉出氣論。如此可以既借助心學的某些成就跳出理本論,又能借助氣論揚棄心學,上接濂溪、橫渠,將整個(ge) 宋明理學完成於(yu) 絕對唯氣論。從(cong) 中國哲學看,這個(ge) 版本的氣論跳出了程朱、陸王之爭(zheng) 。從(cong) 西方哲學與(yu) 現代中國哲學看,它其實也跳出了狹義(yi) 的所謂唯心、唯物之爭(zheng) 。劉、王的這種雙重跳出,有一個(ge) 共同的特點,即作為(wei) 明代唯心論的揚棄者,它們(men) 內(nei) 具的心學論述雖有欠圓熟,卻較陽明學更為(wei) 深刻。這個(ge) 特點是其他形態的氣論不曾具備的。
明末氣論的這個(ge) 形態及其殊勝極易被誤解。下文將做係統的澄清,這裏先提出三個(ge) 預備觀點。
首先,僅(jin) 僅(jin) 依靠傳(chuan) 統的理氣論範式,或心學、理學範式,無法恰當地把握明代哲學的主要爭(zheng) 論。實際上,正如張岱年指出的,宋明理學處於(yu) 三個(ge) 而非兩(liang) 個(ge) 基本概念的問題域中,這就是心、理、氣。[6]宋代理學的基本問題是理氣問題,這表現在程朱一係對張載的批評與(yu) 吸收上。宋代當然也有關(guan) 於(yu) 心氣關(guan) 係的討論,但並非當時的基本問題。以陽明學為(wei) 代表,明代哲學的基本問題首先是心與(yu) 理的關(guan) 係問題。“心即理也”,“無心外之理”才是陽明學的根本宗旨。陽明心學的批評者固然有秉持朱子學立場的,但最有力且開新說的批評者,來自氣論。自此,明代哲學的基本問題就包括了心氣關(guan) 係。明末氣論不能隻在理氣論上把握。缺失心性論,無由見其特性。[7]晚明哲學對心與(yu) 氣的認識都加深了,故對心氣問題的處理大不同於(yu) 宋儒。晚明氣論是從(cong) 心學轉出的氣論,既是比陽明學更徹底的心學,也是比橫渠學更徹底的氣論。下文將分別提示這兩(liang) 層。
其次,晚明氣論通過對唯識學的資取,提出了比陽明學更深細的心學論述。真正係統提出“唯心論”的,並非所有佛學派別,而是唯識及其他相關(guan) 宗派。如中觀應成派論師月稱就專(zhuan) 門破斥過“一切唯心造”。唯識學主流將識分為(wei) 八種:眼、耳、鼻、舌、身(合為(wei) 前五識)、意、末那、阿賴耶識。泛泛地說,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都可被稱為(wei) 心。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唯心主義(yi) ”是有階次差別的。嚴(yan) 格地說,第八識才是“心”。在有的唯識係統中,末那識可被稱為(wei) “意”,其他各識合稱為(wei) “識”。[8]對中國哲學有深遠影響的《大乘起信論》,其根本見地不同於(yu) 主流唯識學,屬於(yu) 真常唯心一係,但其對心識的分析範式大體(ti) 上仍遵照唯識學。
無論從(cong) 主流唯識還是真常唯心的係統看,陽明心學隻達到了“意識”意義(yi) 上的心,並非徹底的唯心論;或者說隻有意識與(yu) 物的一重體(ti) 用。主流唯識係統雖然主張離心無境、離識無法,但這個(ge) 心的根本義(yi) 不是“意識”,而是阿賴耶識。變現萬(wan) 物的本非意識,故僅(jin) 憑意識是不能轉物轉境的。陽明“觀花”發揮的“心外無物”之理,不必訴諸唯物主義(yi) ,在唯識學就是不成立的。有佛學研究者指出,陽明學隻是“主觀唯心主義(yi) ”(依意識),尚未達到唯識今學的“客觀唯心主義(yi) ”(依阿賴耶識)與(yu) 《起信論》係統的“絕對唯心主義(yi) ”(依如來藏自性清淨心)。[9]總體(ti) 而言,陽明心學對禪宗的化用較多,而陽明學的批評者,以蕺山、船山為(wei) 例,對唯識學的運用、改造較多。二子的心學論述可謂都是某種“新唯識論”,都已超越了單純的“意識”層麵。他們(men) 都明確批評陽明學人隻在念頭上做工夫,都要追問意識、念頭意義(yi) 上的“心”的根據,都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超越了陽明學形態的“心學”。這種根據在唯識學那裏是第七、第八識,在劉王那裏,將這些深於(yu) 意識的心識翻轉、推進,就是氣論中的天道與(yu) 人性。他們(men) 的“新唯識論”是唯氣論能夠揚棄陽明心學的重要憑借。
最後,明末唯氣論是從(cong) 心性論中轉出的氣論,其形態與(yu) 素樸宇宙論意義(yi) 上的氣論有深刻差別。近年已有學者見到這一層,如楊儒賓將兩(liang) 種氣論分別稱之為(wei) 道體(ti) 論氣學(有超越論麵向)與(yu) 自然主義(yi) 氣學(素樸的宇宙論),並將張載、王夫之與(yu) 方以智列為(wei) 前者的代表。[10]本文讚成這一區分。但關(guan) 於(yu) 其區分的依據以及兩(liang) 種形態的範例,有不同看法。楊氏對於(yu) 道體(ti) 論氣論的超越性與(yu) 本體(ti) 性的界說,歸根結底還是依據牟宗三的先驗道德主體(ti) 與(yu) 道德化宇宙論之學。這固然能夠區分兩(liang) 種氣論,但無法區分所謂道體(ti) 學氣論與(yu) 明代心學統緒中的氣論。本文試圖表明,晚明氣論的殊勝之處恰恰是用“實體(ti) ”(船山本人用語)揚棄了心性。本文不主張將橫渠列入這個(ge) 統緒。船山橫渠之別在於(yu) 前者批判且借鑒了有宗,開出從(cong) 心學轉出氣論之路;後者固然也要辟佛,但對佛學的了解不深入,且以空宗為(wei) 對手,既對付不了程朱,也對付不了陸王,實際上也對付不了佛學。橫渠之說就被朱子譏為(wei) “大輪回”。方以智本人的佛學資源,更多地來自華嚴(yan) 與(yu) 禪宗,對陽明心學的批判,反而主要借助朱子學。方氏固然有超越心學之偏的“絕對”“相待”“一而二”的立場,但這個(ge) 一而二的絕對者並不是“氣”,恐仍近於(yu) 佛家心性學說。他的獨特性實已溢出了宋明理學,以至無法以完成者目之。故本文用劉宗周代替方以智,新唯識論轉入唯氣論之路更加清楚。
當然,並非所有對唯識學的改造都會(hui) 引向絕對唯氣論,也可能像現代中國哲學那樣,推進到華嚴(yan) (章太炎),或退轉到儒家心學(梁漱溟、熊十力)。同時也應看到,所謂“自然主義(yi) 氣論”,對明末氣論仍有深刻影響。本文以為(wei) ,劉、王與(yu) “自然主義(yi) 氣論”的區別並不在於(yu) 所謂“氣一元論”或以氣為(wei) “道體(ti) ”,[11]而在於(yu) 能夠通過揚棄唯心論達到唯氣論,從(cong) 而可為(wei) 氣這個(ge) “道體(ti) ”賦予統一“物”“我”的含義(yi) 。[12]這不是說,在劉王那裏通向“氣一元論”的道路隻有新唯識論一條。而是說,隻有他們(men) 開出了氣論的心性之路,從(cong) 而將氣論傳(chuan) 統提到了絕對性層麵。
這條道路可概括為(wei) 三個(ge) 步驟:從(cong) 工夫論進入心性論,用唯識學重述心性論,用唯氣論轉化唯識學。明代心性論從(cong) 來不是空頭理論,而是工夫論的所依與(yu) 所證。心性論引起的爭(zheng) 論,包括對《大學》朱注的爭(zheng) 論,首先是工夫論上的。抓住這一點,才能從(cong) 劉王迷宮般的係統中找到頭緒。以下分述蕺山和船山。
二 晚明氣論的“新唯識”之路(上):蕺山學
對蕺山學比較權威的概括來自牟宗三所謂“以心著性、歸顯於(yu) 密”。[13]學界一般認為(wei) 前四字將蕺山學斷為(wei) 陽明學工夫論所衍出者。批評者認為(wei) 這個(ge) 判斷沒有點出蕺山學的獨特性。即使牟氏的辯護者,也認為(wei) 應補上唐君毅的觀點(“純情自運、一氣周流”),高看蕺山的“情”與(yu) “氣”。[14]本文認為(wei) ,這兩(liang) 個(ge) 概括大可統一。唐氏所提就是本文所雲(yun) 從(cong) 心性論到唯氣論的步驟,牟氏所提就是從(cong) 工夫論到心性論的步驟。這兩(liang) 個(ge) 步驟的銜接處就是意根。意根說是對唯識學的運用;從(cong) 意根、純情到氣論,則是對唯識學的轉化。
蕺山的“以心著性”與(yu) 陽明的“心即理”完全不同。“以心著性”的立足點,是隱微的意根。這一點確實為(wei) 牟氏反複強調。不過,以心著性的同構的另一麵,就是“以氣著理”。牟氏對此基本無視。蕺山學在心理氣之間,有更豐(feng) 富的統一關(guan) 係,絕不同於(yu) 陽明學的“心即理”。首先,心與(yu) 氣、性與(yu) 理之間有對應性。氣凝在人就是心,理凝在人就是性。蕺山以此強調了天人的一貫不間斷。這是一重同一性。心與(yu) 氣的同一性,比心學強調的心與(yu) 理的同一性更為(wei) 直接與(yu) 基本。其次,心學的“心即理”,在蕺山學那裏調整為(wei) “以心著性”。這是更高階的統一性。氣與(yu) 理凝為(wei) 心與(yu) 性,純是天命之謂性,與(yu) 工夫無關(guan) 。但以心著性,則是率性修道事,是工夫所證。以氣著理是這一工夫論的義(yi) 理學基礎。換言之,“心與(yu) 理(性)”的同一性的基礎,是氣與(yu) 理的統一性,這是單純心學脈絡罕見的。最後,以心著性的關(guan) 鍵,是在意根上用工夫,這就叫誠意,也是慎獨。心性銜接統一處在隱微的“意”,不在覺知念頭。這是蕺山在工夫論上與(yu) 陽明學(特別是現成良知派)最大的不同。
與(yu) 工夫論相應,《大學》的“意”,蕺山不解為(wei) 浮動的“意念”,而解為(wei) “意根”:“意根最微……禪家所謂向一毛孔立腳是也。”[15]這當然是唯識名相,蕺山並非不知:“佛氏視意為(wei) 粗根,然根塵相合,以意合法,可知佛法都括在意中……”但他又指責佛學“遺卻意”。[16]這種入室操戈的用法與(yu) 船山對第七識態度類似。在唯識學,第六識是“意識”,第七識音譯“末那識”,是第六識依止的“意根”。[17]如果“已發”的意念在唯識學對應第六識,那麽(me) “未發”就對應第七、八識。蕺山及船山又更重視第七識。《大學》裏的“意”,陽明學與(yu) 通行注疏,相當於(yu) 以第六識解釋,蕺山學相當於(yu) 以第七識及第八識解釋。[18]就其是意識之微根,且恒存不隨四情而轉,具第七識義(yi) ;就其是四情之所“存”的含藏義(yi) 言,具第八識義(yi) 。
蕺山之“意”統一了未發之中與(yu) 已發之和,這固然是對理學的一大貢獻,但同時也是對唯識學的改造,即相當於(yu) 把第八識(種子、“未發”)與(yu) 第七、第六識(現行、“已發”)統在一個(ge) “獨體(ti) ”裏。這個(ge) 獨體(ti) 兼有諸義(yi) ,但以意根與(yu) 中氣為(wei) 主。關(guan) 於(yu) 蕺山學宗旨到底是“慎獨”還是“誠意”的爭(zheng) 論實頗無謂,因為(wei) 意根就是獨體(ti) 。偏於(yu) 《中庸》的“慎獨”說,可以叫“獨體(ti) ”;偏於(yu) 《大學》的“誠意”說,就是意根。大抵“意”有顯隱中和之義(yi) ,工夫細密,兼帶心性,故本文仍借重唐牟的提法,以意為(wei) 主。它是工夫論的著力處,也是心性論的、理氣論的搭掛綰合處。
意根上用工夫,如何“以心著性”呢?為(wei) 何就是“以氣著理”呢?此間關(guan) 鍵在於(yu) ,與(yu) 陽明學不同,蕺山學的義(yi) 理架構並非隻有“心與(yu) 理”一層關(guan) 係,並非隻有一重體(ti) 用與(yu) 能所,而是有心氣、氣理兩(liang) 層關(guan) 係。就第一層而言,喜怒哀樂(le) 四情,直接就是春夏秋冬(元亨利貞)四氣。就第二層而言,氣之流行,自成條理。理凝於(yu) 人,就是仁義(yi) 禮智四性。這兩(liang) 層區分隻是對渾一工夫(“慎獨”,在意根這個(ge) 本體(ti) 上用力)的義(yi) 理性分析。這一架構的基礎是心與(yu) 氣的直接同一性,四情對應於(yu) 四氣,心之情實就是氣之情狀。四情歸根結底是好惡,心之好惡就是氣之屈伸。唐君毅對蕺山學的概括,圍繞的就是心氣同一這個(ge) 基本洞見。但這個(ge) 概括未及心、氣各自的體(ti) 用顯隱關(guan) 係,這些又是牟氏論述的精義(yi) 。“著”就是彰著顯明,這就是說,心性關(guan) 係的根本不是能所,而是顯隱;用當代西方哲學術語說,不是“表象”,而是“表現”。如果偏重在已發意念上用功,在工夫上就易流入釋家無念、不住之說,在義(yi) 理上就自然會(hui) 走向唯心論。蕺山學則強調在意根上用功,意根非但是未發之中與(yu) 已發之和的統一,也是心與(yu) 氣的同一。作為(wei) 中體(ti) ,意根有喜怒哀樂(le) ;作為(wei) 中氣,它有元亨利貞。致中與(yu) 致和是同一個(ge) 工夫,能所心性統一在意根之中。正因為(wei) 意根包含氣,氣之流行能昭著性理,抓住意根才能以心著性。意本身是顯隱之間的“幾”,是“淵然定向”,即在意識、意念之先的深層傾(qing) 向性。這層傾(qing) 向既是心又是氣,沒有內(nei) 心外物的區別。心氣性理都是統稱,本身都各有體(ti) 用的區別,但在蕺山學那裏,這些區別在義(yi) 理上本就統一,在工夫上都當統一。這當然是理學中並不罕見的“體(ti) 用一如”見地,但蕺山對體(ti) 用的處理自有其殊勝之處,這在“意”與(yu) 仁義(yi) 禮智四性(喜怒哀樂(le) 四情)的關(guan) 係中能看得更清楚。
意既是四情之所存,又作為(wei) 中樞運轉四情。蕺山心性學的特出之處,就是主張性情一如:性情相應、理氣相應,或者說理、氣、心本來就是統一的——仁義(yi) 禮智、元亨利貞、喜怒哀樂(le) 三者本來就是一回事。不過,學界殊少注意,性情並不那麽(me) 若合符節。性是五常,而氣與(yu) 情隻有四項。性比氣、情多出一個(ge) “信”。蕺山的解決(jue) 是:在氣之狀態上,以之對應於(yu) 中氣,這本乎《易傳(chuan) 》。在情之狀態上,對應於(yu) “未發之中”,這本乎《中庸》。無論如何安排,未發之中與(yu) 已發之和,當有區別。實際上蕺山舉(ju) 不出一個(ge) 與(yu) 性上之“信”對應的情之名稱。如果要維持性情一如這個(ge) 基本論點,那麽(me) 隻能將未發之中理解為(wei) 原初的、非特定的“情”——無論解之為(wei) 情實,還是情感。此情的原初性、整全性與(yu) “信”是相應的。
關(guan) 於(yu) “信”的殊勝,《中庸》比《易傳(chuan) 》講得更顯豁。後者的信就是前者的誠。誠有兩(liang) 層意涵,為(wei) 其他性理所不具。首先,誠能夠統攝知仁勇等性理、德目。這與(yu) 蕺山賦予“信”的“性體(ti) ”地位相應。其次,誠有實義(yi) ,因而性理皆是實理,可對抗佛學。宋儒重視《中庸》,蓋緣乎此。在蕺山那裏,後一層意涵極其重要,保證了他在運用唯識學的同時即進行了改造。實際上,“情”的古義(yi) 就是“實”,與(yu) 信、誠相通,但喜怒哀樂(le) 諸情,都隻是特定的實在狀態,而未及實在性本身。在這個(ge) 意義(yi) 上,隻有“信”對應的“未發之中”、原初之情,才指涉世界本身(而非任何特定事物)之實在性,可謂一種原初的“世界信念”“實存信念”。這是所有想從(cong) 佛學中斬關(guan) 而出的儒家必備的利器。區別僅(jin) 在於(yu) 獲得這一信念的道路。下文將示,明末的王船山,現代的梁漱溟、熊十力,都將以自己的方式回到實在性。這裏要強調的是,“意根”所含之“實在信念”,正是心物統一的關(guan) 鍵。實在性在理學那裏主要針對空性。在西方哲學那裏,Realismus源於(yu) res(物),針對的就是“唯心主義(yi) ”。
二 晚明氣論的“新唯識”之路(下):船山學
有關(guan) 研究指出,船山對“誌”在工夫上的提撕與(yu) 蕺山對“意”的重視可謂同調,二子之學的基本架構都有取於(yu) 唯識,都有雙重體(ti) 用意蘊。[19]此觀點雖仍有爭(zheng) 議,但“意”與(yu) “誌”在二子工夫論上的地位確實差相仿佛,且針對的都是陽明唯心論。同時“意”“誌”在唯識學上的對應物也完全相應。這給本文提供了一個(ge) 船山學的入口。下麵仍然按照工夫論、心性論、唯氣論三個(ge) 步驟,從(cong) “誌”出發考察船山學的架構與(yu) 精義(yi) 。
與(yu) 蕺山類似,船山也處於(yu) 程朱陸王長期爭(zheng) 論的關(guan) 鍵時刻,他既要追溯到這一爭(zheng) 論之前去探索另外的可能性(他找到了橫渠,一如蕺山找到了濂溪),又要對陽明學做針對性更強的回應。兩(liang) 項任務是一體(ti) 的,回應陽明學,一定要從(cong) 工夫論入手才能帶出心性論,從(cong) 而重建唯氣論。主流的船山研究多直接擺出天道論、理氣論,本文以為(wei) ,如不抹殺船山與(yu) 明儒的連續性,那麽(me) 不妨從(cong) 明儒最重視的工夫問題入手。
宋明儒的工夫論原典,重中之重是《學》《孟》。牟宗三說,朱子與(yu) 《孟子》不相應,真有體(ti) 會(hui) 的還是《大學》,陸王純是《孟子》血脈。不過,正因為(wei) 《大學》注是朱子學正統地位的基石之一,陽明學反而更重視《大學》的解釋權,重視《孟子》與(yu) 《大學》的貫通。關(guan) 於(yu) 此二書(shu) 在工夫論上的一貫性,船山與(yu) 明儒並無二致,但他找到的一貫工夫,則與(yu) 陽明學有深刻差異。
船山在《孟子》中擇取的並非“良知良能”,而是《知言養(yang) 氣》章的“誌”。這可用於(yu) 解釋《大學》的“正心”。持誌與(yu) 正心就是船山工夫論之本。[20]此心恒存恒持,恒為(wei) 意主,並非本無善惡、體(ti) 如太虛。作為(wei) “誌”,心趨向道義(yi) 、實而不虛。如此既可保留明儒在工夫上的積極成果,又能避免心學把孟子學帶向佛老。如陽明四句教那樣僅(jin) 圍繞良知,則要麽(me) 僅(jin) 在意念起滅上下工夫,難免腳跟打滑,隨境而覺;要麽(me) 所證的本體(ti) ,就是無善無惡的虛體(ti) 。
但這隻是船山工夫論針對朱王之爭(zheng) 所顯示出來的一麵,還不是其全部。《知言養(yang) 氣》章的要點不是孤立的心誌,而是“以誌帥氣”,是心與(yu) 氣的統一。這個(ge) 統一體(ti) 從(cong) 心方麵說是趨向道義(yi) 的誌,從(cong) 氣方麵說就是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此章精髓是在工夫論上講心氣統一、心理統一。陽明對此章也很重視,但隻看到心與(yu) “事”的統一。[21]船山抓住了精髓,以此既接續心學,也轉進到了氣論。《知言養(yang) 氣》章講“誌”、講“道義(yi) 之心”不是為(wei) 了陽明的致良知(這是《大學》語式,不是《孟子》語式),而是為(wei) 了養(yang) “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至剛”從(cong) “道義(yi) ”固有的正確來(“以直養(yang) 而無害”),那麽(me) “至大”從(cong) 何而來?孟子隻說了“集義(yi) ”。至於(yu) 如何“集”,莫衷一是。船山依心氣統一解。心氣既一,氣至大,心亦必至大。既然“誌至氣次”,則必先大其心而後可以大其氣。強調大其心,船山得自橫渠。[22]心氣皆能至大,則心氣必能同量。船山將橫渠的“太虛”解為(wei) 氣之量。至於(yu) 心之量,在船山對唯識學的批判性敘述中,這就是第八識(“阿賴耶識”)應該說的東(dong) 西。[23]
工夫論的境界能進一步支持心性論與(yu) 天道論的見地。在船山那裏,天道與(yu) 心性不能斷開,但亦非通常所謂的“凝成”,而是“函受”。這在理論上屬於(yu) 貫通天道論與(yu) 心性論。就工夫論而言,心氣有異而可一,才是《知言養(yang) 氣》章之精義(yi) 。船山反複強調,如果脫離養(yang) 氣講心的工夫,那麽(me) 就是告子之學,隻有個(ge) 昭昭靈靈的心,把氣當成“客感之媒”以接受萬(wan) 物。換言之,心隻屬於(yu) 主觀,與(yu) 萬(wan) 物脫離。唯氣可感萬(wan) 物,但心與(yu) 氣可接可脫。告子的不動心通過擺脫氣以擺脫萬(wan) 物。[24]船山的見地是,就心而言,其虛靈並非空無所涉,也不是隻麵對陽明強調的“事”,而是必然作為(wei) 誌趨向道義(yi) 。所以既非單純主觀的東(dong) 西,亦非後天經驗的東(dong) 西。氣則不僅(jin) 可以應物接物,且必然與(yu) 心統一(非如告子學那樣可合可分),則心所趨之理義(yi) ,必能主宰氣所接之物。
從(cong) 心與(yu) 氣的這種統一,亦可解船山所謂“性”。心是性之用。但不可說氣是性之用。性就是氣質中之性。[25]人性是天地正氣所凝所成,則性又是天人相繼的統一體(ti) 。船山“性”概念與(yu) “氣”概念的複雜關(guan) 係,學界討論頗多,且集中於(yu) 天人之間、人之成形凝質前後。這裏的複雜性源於(yu) 同時圍繞著兩(liang) 個(ge) 問題軸,一個(ge) 是天人之際,另一個(ge) 是氣性之間。這兩(liang) 個(ge) 問題軸都屬於(yu) 天道、心性問題。如果從(cong) 船山工夫論出發討論這些問題,那麽(me) 在氣性之間加入“心”是完全必要的。
工夫論上的“誌”,是心氣理三者的統一。理與(yu) 氣在工夫論中的統一與(yu) 天道論中不完全相同,並非隻有“不能舍氣言理”這種方式,而需要心與(yu) 理的統一、心與(yu) 氣的統一這兩(liang) 層中介。後一種就是孟子的“以誌帥氣”。前一種方式也不是心學的“心即理”,而是“誌”對道義(yi) 的趨向性。“性”概念是心理氣三者的統一,“誌”概念同樣如此。因而工夫論上的“誌”即對應於(yu) 天道論與(yu) 心性論上的“性”。
對船山的“誌”同樣應該“高看”,如同對蕺山的“情”那樣。“誌”較諸泛泛而言的“心”,有如下優(you) 點。(1)誌恒在,無論意發或不發。(2)實而不虛。(3)能與(yu) 氣合;不能舍氣言誌,如同不能舍氣言理。此心之原,統乎性而為(wei) 性之所凝。[26]這三個(ge) 層麵是統一的。在這些層麵,船山都對唯識學有所資取與(yu) 翻轉。船山對陽明學心性論的揚棄,乃至於(yu) 對天道論的開展,皆有其“新唯識論”之路,且較蕺山更為(wei) 顯白、係統。如果說,心誌是其工夫論、心性論的核心,那麽(me) 相應地,第七識就是其新唯識論的核心。
船山反複強調誌(同時就是《大學》之“心”)對於(yu) 意的恒在恒主性,這當然是回應陽明及其後學。但在經典的教證上,這需要貫通《孟》《學》、以誌釋心,不那麽(me) 直接。但從(cong) 唯識學看就比較清楚。“釋氏所謂六識者,慮也;七識者,誌也;八識者,量也。不守其誌,不充其量,則人何以異於(yu) 禽哉?而誣之以名曰‘染識’,率獸(shou) 食人,罪奚辭乎!”[27]按照唯識學,第七識(“末那識”)對第六識(“意識”)的恒在恒主性是其基本特點之一。[28]對第七識的高度重視,是船山唯識解釋的一大特點,甚至頗得佛學界嘉許。[29]但船山也是入室操戈,即用此唯識名相轉而批判佛家以第七識為(wei) 染根。第七識在船山所據的護法玄奘一係中其實是染淨依,並不一味為(wei) 染。[30]但主流釋義(yi) ,確實強調其染汙一麵。《攝大乘論》甚至說第七識隻是雜染依。船山反其道行之,創造性地釋為(wei) 趨善之誌,乃至性善在心上的體(ti) 現。
對船山而言,第七識更重要的意涵屬於(yu) 天道論。船山新唯識論最重要的一段話是:“釋氏以真空為(wei) 如來藏,謂太虛之中本無一物,而氣從(cong) 幻起以成諸惡,為(wei) 障礙真如之根本,故斥七識乾健之性、六識坤順之性為(wei) 流轉染汙之害源。”王敔說,乾健之性指為(wei) 仁由己,坤順之性指誠意慎獨。[31]意思是第七識乃我執(“己”),第六識含通常的“意”。這當然不錯,但未涉根本。船山的理由當是強調第七識“恒審思量”“恒內(nei) 執我”,無間斷而有轉易的特點,[32]符合乾卦的“自強”(執我)“不息”(恒)、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第六識依托第七識,有順從(cong) 之義(yi) 。這些雖然是創造性的誤解,但意蘊豐(feng) 富,提供了理解船山天道論的新入口。
這段話字麵上沒有涉及第八識。但既說第七、第六,則第八識必已同含。據唯識學,第七與(yu) 第八識恒俱,前者執後者見分為(wei) “我”。第八識是諸識的根本依,第七識是諸識的染淨依。船山用一個(ge) 比喻說二者的相依:第八識好比府庫,諸識染淨好比銅鐵。存儲(chu) 銅鐵固然要依靠庫房。但既藏銅鐵,庫房也隻能依之叫銅鐵庫。[33]第七識有所依、有所出,那麽(me) “誌”(“心”)也有所出。戴景賢認為(wei) ,船山沒有將心之所出直接追溯到太極之體(ti) ,而是通過其唯識論述,追溯到了第八識。後者即人所受於(yu) 天命的“量”。[34]此說不確,《正蒙注》明確將心所從(cong) 來,追溯到“太虛絪縕之氣升降之幾”。[35]盡管如此,戴氏迂回唯識紓解性命關(guan) 係的方法仍是可取的。確實,在船山那裏,第八識提供的不隻是心之量,同樣是氣之量。《思問錄》裏第八識當然首先被解釋為(wei) 心之“量”。但考慮到《正蒙注》中,第七、第六識已被解釋為(wei) 氣的健順之性,則沒有理由不從(cong) 氣論上考慮第八識的“量”。實際上,“量”同樣用於(yu) 解說橫渠的“太虛”。“虛者,太虛之量。實者,氣之充周也。”“虛空者,氣之量。”[36]
不寧唯是,太虛有兩(liang) 個(ge) 基本特征與(yu) 第八識相同。首先,太虛即一氣。此不從(cong) 陰陽之分說,而就二氣合一,為(wei) 絪氳之本體(ti) 言,太虛不可見聞。而在船山的唯識論述中,第八識亦無相狀可言。[37]其次,更重要的是,“太虛者,陰陽之藏,健順之德存焉”。[38]阿賴耶識諸義(yi) 之中,能藏之義(yi) 居首,以至第八識可被稱為(wei) “藏識”,種子皆存乎其中。[39]
本文主張,“太虛即氣”概念,對應於(yu) 第八識,正如第七、第六識對應於(yu) 乾坤。這是船山對唯識學的係統翻轉中最重要但也是最隱蔽的環節。從(cong) 唯心論到唯氣論的根本轉折存乎其中,而對第八識的翻轉是其頂層。船山強調,對第八識之量當加之以“充”。[40]必須注意,“充”就是孟子及船山本人用來說氣的關(guan) 鍵詞。即此之“充”,心之量乃能轉為(wei) 氣之量。第八識轉為(wei) 清虛一大之後,才有第七識的乾健、第六識的坤順可言。合此可謂船山新唯識論的大綱。
從(cong) 新唯識論可以迂回地理解船山天道、心性論的難點——對於(yu) 克服唯心論,這一迂回是必要的。如從(cong) 整體(ti) 上將船山唯氣論理解為(wei) 對唯識學的一種翻轉與(yu) 揚棄,或能為(wei) 船山研究的幾個(ge) 全局性難點貢獻新的思路。
首先是太虛與(yu) 氣的關(guan) 係。這個(ge) 船山氣論的首要問題很不好把握。如唐君毅認為(wei) ,船山把橫渠學的太虛之義(yi) 去掉,隻取其“氣”,且以之為(wei) “實”,與(yu) 漢儒相同。[41]這當是誤解了船山所雲(yun) “太虛即氣”。船山此義(yi) 與(yu) 橫渠並無二致,區別在於(yu) 論證之路有取於(yu) 心性論,絕非如唐氏所雲(yun) 純是“客觀現實的宇宙論進路”。唐隻看到船山主張“太虛即氣”,未看到與(yu) 太虛所同之氣,不是陰陽二氣,而是一氣。[42]這裏的問題首先還不在於(yu) 太虛,而在於(yu) 船山的氣概念本身就是思辨的,是一與(yu) 二的統一。氣在本體(ti) 上是一(就是太虛,無跡象可求),從(cong) 用上、跡象上說,則是二。[43]氣既然是一與(yu) 二的統一,那麽(me) 它與(yu) 太虛的關(guan) 係,可謂不一不異。不異,就是說氣之本體(ti) 即太虛;不一,就是說氣流行、顯現,具陰陽二端,這些都是太虛所無。不一不異,在《楞伽》《起信》係統中,就是如來藏與(yu) 第八識的關(guan) 係。第八識就其流轉如瀑流言,近乎氣。《起信論》也指出,如來藏極易被誤解為(wei) “虛空”。與(yu) 這些經論微有不同的是,船山氣論實際上涵有雙重的不一不異關(guan) 係,第一重是太虛與(yu) 氣之間;第二重是一氣與(yu) 二氣之間。由後一重,才有前一重。船山將第八識所含的種子義(yi) 部分轉讓給了第七識,這在佛學上當然是誤解,但能據此理解,船山所謂陽變陰合,實亦帶有功能現行之義(yi) 。[44]末那識相當於(yu) 乾元,實自含體(ti) 用。[45]
其次,船山有著名的“性日生日成”之說。“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則日成也……氣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故天日命於(yu) 人,而人日受命於(yu) 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46]這在理學史中確實獨特難解。但如勘以唯識種子現行之說,實不突兀。
太虛既有阿賴耶識(種子識)義(yi) ,性即可有種子義(yi) 。太虛可涵藏性故。太虛在船山學有天人二義(yi) 。在天為(wei) 一氣,在人則如“心”:“其在人,太虛者,心涵神也”,而“人之有性,函之於(yu) 心而感物以通”。[47]注意,“心”於(yu) 唯識學即第八識。性函於(yu) 心中,如種子存乎第八識之中,“性發”如種子之現行。種子乃功能義(yi) ,是萬(wan) 法因緣。萬(wan) 法待緣而起,是為(wei) “現行”。與(yu) 性日生日成說一樣,護法一係的種現說也有其獨特處:果現行而舊種因刹那滅;被現行新熏的新種刹那生,藏於(yu) 第八識中。這樣種子才如瀑流,不斷捐故生新。[48]儒學自古有“日新”之說,但從(cong) 未有性理日生日成的學說。此學說之原型當在唯識種子現行、新熏之說。種子現行,相當於(yu) 性之日成。熏成新種,相當於(yu) 性之日生。[49]借用轉化唯識,才能將生生不已解釋得具體(ti) 、精密。與(yu) 此相比,熊十力不解護法此說的妙用,轉以泛泛而論的“不斷不常”為(wei) 其恒轉說背書(shu) ,較船山籠統汗漫。
最後,船山同蕺山一樣肯定了“理”的地位。有學者據此以為(wei) 他們(men) 均非唯氣,隻是主氣。本文以為(wei) ,單就船山言,其“理”同時具有不可割裂的兩(liang) 個(ge) 特點即主宰性與(yu) 依附性。理固然是氣化的主宰者、主持分劑者,但同樣也是氣的附麗(li) 者。換言之理必依托氣,不可離之獨存。僅(jin) 憑此條,即可言其“唯氣”。因為(wei) “萬(wan) 法唯識”的含義(yi) 之一,就是“不離識”。至於(yu) 主宰與(yu) 主持,亦非不可解為(wei) 唯識學的翻轉。“主宰”一詞固理學常用語。如程子說五經“帝”字表理之主宰義(yi) 。但理學史罕有主持與(yu) 主宰同用者。這個(ge) 特點或可在唯識的翻轉中發現。《成唯識論》開篇就破法我二執。“我謂主宰、法謂軌持。”[50]理之兼有主宰、主持義(yi) ,不無兼取“法我二執”之義(yi) 。
對心物問題而言,船山學最重要的契入點是問“心之所出”——心的根據。這一追問對於(yu) 將心視作最終根據的純粹唯心論而言是不可能的。對於(yu) 更高意義(yi) 的唯心論——唯識學來說實際上也不可能。但船山唯識論述的特點就是用唯心論克服唯心論。上文已示,船山最重視第七識,歸根結底隻將第七識解為(wei) 心。第八識則被翻轉為(wei) “太虛即氣”。在唯識學,第七識之根本依是第八識。則心之所出在氣,其論證可從(cong) 唯識學中挪用。因此,船山對唯識的翻轉可以說緊扣第七、第八識而來。將第七識由染轉淨,萃取為(wei) 體(ti) 現性善之誌;同時將第八識由妄轉真,將真如由空轉實。即此成立太虛之實氣以及心性。這裏要注意,太虛之實,指實在性(不是空性),但它仍是無質礙的清虛一大。實在性不等於(yu) 質礙性。“唯物主義(yi) ”之“物”,本就是實在性,不等於(yu) 有廣延的不可入性。
綜上所論,明末哲學有不止一條通過新唯識論抵達唯氣論的道路。此二途當然也有所參差。其中最微妙處在於(yu) ,是從(cong) 性上到天,還是從(cong) 性下到情。蕺山更偏《中庸》,主張即性言情。船山更偏《易傳(chuan) 》,主張乾道變化,貞定其情。《易傳(chuan) 》中的“性”,本含貞定之義(yi) ,則蕺山所謂性體(ti) ,相當於(yu) 船山所謂定體(ti) 。差別隻是後者隱含了天道之貞定,而蕺山之性體(ti) 隻對心體(ti) 確立。要之,蕺山學是中和架構,盡精微而後致廣大。船山學是貞元架構,乾道變化而後各正性命。二子所趨既同,取徑互補,大體(ti) 可算一路。與(yu) 他們(men) 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現代中國哲學的“心學”。
四 現代中國哲學的“心學”與(yu) 新唯識論
無論現代中國哲學的處境與(yu) 明末清初有多大差異,二者之間仍有哲學基本問題上的連續性。現代哲學甚至不無返回明末諸家的自覺。心物問題作為(wei) 朱陸之爭(zheng) 的重要標識,在古今中西之爭(zheng) 的處境下,非但沒有離去,且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形態持續在場。馮(feng) 契正確地指出,佛學特別是唯識宗的複興(xing) 對現代中國哲學有很大影響。但他僅(jin) 就形式邏輯說,未免過於(yu) 狹窄。[51]實際上,康有為(wei) 、譚嗣同、章太炎、梁漱溟、熊十力思想中的佛學性都遠非單純的邏輯學興(xing) 趣。後三人都運用並改造唯識學而建構自己的哲學體(ti) 係,可以說都有自己的“新唯識論”。梁熊二氏被馮(feng) 友蘭(lan) 歸入現代哲學“心學”一係,這給了我們(men) 充足的理由將之與(yu) 明儒對照。實際上,唯識學就是作為(wei) 心學的義(yi) 理資源對他們(men) 發用的。劉王用唯識學清理並走出了陸王傳(chuan) 統,而梁熊反而用唯識學“接著陸王說”。後期熊十力雖然試圖超越單純的唯心論,但與(yu) 船山相比不可謂成功。由於(yu) 無法從(cong) 心學中徹底轉出,現代中國哲學裏便缺少唯氣論這一係,甚至氣論都無法得到恰當理解。以下分述梁熊二氏。
馮(feng) 友蘭(lan) 對梁漱溟概括了三條:首先,梁氏與(yu) 熊氏同屬心學。且心學一係馮(feng) 隻列此兩(liang) 家。其次,梁對陸王是接著講,而非照著講。主要理由是梁用直覺、情感解說孔子的仁,其清晰超過前人。[52]最後,梁熊雖同屬心學,但馮(feng) 對兩(liang) 家寫(xie) 法有別,梁被放到新文化運動一脈,與(yu) 李大釗、胡適等同觀。這樣區隔的理由是,梁的主要貢獻在於(yu) 文化哲學與(yu) 曆史哲學,而熊則有宇宙論、體(ti) 用論等。這些概括大致不差,但仍有必要推進。
對梁漱溟的“接著講”要做更精細的辨析。從(cong) 梁氏一生看,此有三層含義(yi) 。其一是馮(feng) 友蘭(lan) 點出的用“直覺”、情感去解說“仁”。其二是梁氏以此為(wei) 原理,衡定東(dong) 西文化差異。後一層馮(feng) 氏亦看到,但沒有將之與(yu) 第一層聯係起來。這兩(liang) 層是不可割裂的。馮(feng) 友蘭(lan) 為(wei) 論證第一層所引的文本,就是《東(dong) 西文化及其哲學》。第二層次的工作,更是在現代思想處境下,把心學直接推進到了文化與(yu) 曆史哲學。與(yu) 之可對照的是,熊十力推進到了本體(ti) 論與(yu) 宇宙論。更重要的是第三層,梁氏與(yu) 古代心學家一樣重視工夫,且有其“工夫論”。梁之所以不像熊那樣講“性與(yu) 天道”,隻講倫(lun) 理、禮製、社會(hui) ,與(yu) 他工夫論的見地分不開。梁氏在以上三層對心學都有接續。其中,義(yi) 理架構與(yu) 工夫論尚在心學可以理解的範圍。文化哲學則與(yu) 其說是推進,不如說是開拓,是心學之全體(ti) 在現代處境下的大用。與(yu) 明末諸儒可對照的是,梁學的義(yi) 理架構並非直接取自“陸王心學”,而是唯識學。其工夫論則別有師承,對朱子陽明都有吸取有批評,不期然更接近蕺山。
正如馮(feng) 友蘭(lan) 正確指出的,梁漱溟心學的基本概念是“直覺”“情感”。[53]此一係列概念後演變為(wei) “理性”,但與(yu) 之所對立的始終是冷靜計算、關(guan) 涉物理之“理智”。但馮(feng) 氏未曾點出,此一係列概念之所出,是唯識學;之所歸,一方麵是梁氏獨有的文化哲學,另一方麵是他的工夫論。其成名作《東(dong) 西文化及其哲學》的義(yi) 理架構並非陸王心學,而是唯識學。
梁通過唯識學的“非量”概念,轉出“直覺”“情感”。這項工作對於(yu) 梁漱溟至關(guan) 緊要。柏格森的“直覺”隻是其唯識學突破的轉語。梁指出,唯識家隻主張現量(他解為(wei) “感覺”)與(yu) 比量(他解為(wei) “推理”)。“非量”是那些既非現量亦非比量的偽(wei) 似認識,在唯識學中是要排除的。梁氏此間對唯識做了重大修訂,肯定了非量在認識與(yu) 生活中的作用。既然取其積極麵,也就不再使用“非量”之名,而改用“直覺”。仁、情感、包括中後期的理性概念,其淵源都是“非量”。此一係列基本概念源於(yu) 對唯識的改訂,可以說這就是梁漱溟的“新唯識論”。
唯識家講“非量”時,往往以“瓶”為(wei) 例。對瓶子本身“實存”的斷定,就是非量。它是似現量,也就是看起來被前五識感覺到的,實非如此。例如,眼識的現量隻有“白”,身識的現量隻有“硬”,其中均無瓶相可得。瓶隻是意識所執的共相,不是真正的現量。但同時它也不是真正推理的結果,所以又是似比量。梁氏所雲(yun) 的意味、情感(包括仁),都以唯識學所說的非量乃至遍計所執性為(wei) 前提,大大拓展了非量的範圍。這也是梁氏論衡東(dong) 西文化的心學前提。簡單地說,印度文化偏重現量。西方文化的科學,偏重比量,但同樣需要承諾實在性的非量。他實際上認為(wei) ,以儒家為(wei) 主幹的中國文化偏重非量。
梁漱溟對非量的運用雖然偏於(yu) 倫(lun) 理與(yu) 審美,但其基礎仍然是“實存”或“實在”判斷。最基本的非量、最普遍的遍計所執,就是對實在性一般、世界整體(ti) 乃至宇宙實體(ti) 的斷定。儒學與(yu) 佛學論戰的哲學關(guan) 鍵是在本體(ti) 論上建立誠體(ti) 、實體(ti) 。這就要求在認識論(量論)上肯定實在性。這當然不是以經驗的方式去逐個(ge) 肯定事物,而是要先於(yu) 諸法,先於(yu) 經驗肯定最基本、最普遍的實在性。這才是真正的“遍計”。上文提到船山的“大其心”,蕺山的“信”,都是如此。梁漱溟直接撥轉量論,在認識論與(yu) 本體(ti) 論的關(guan) 係上,比這幾家表達得更加明確,而立意更近蕺山。與(yu) 蕺山一樣,梁氏的這個(ge) 見地同樣可在工夫論上得到印證。[54]
與(yu) 明末大儒有別的是,梁氏雖也從(cong) 唯識學轉出,但隻是抓住了實在性,借之從(cong) 佛家心學轉到儒家心學,並未以氣論為(wei) 歸。如果說,偏於(yu) 工夫論、文化哲學的梁漱溟未涉氣論不無理由的話,那麽(me) 以本體(ti) 論、宇宙論為(wei) 主要關(guan) 切,十分重視船山的熊十力哲學何以也是如此,就頗可玩味了。
在迄今為(wei) 止的研究論述中,仍屬馮(feng) 友蘭(lan) 對熊氏體(ti) 係的概括較為(wei) 精到,值得追問。首先,馮(feng) 氏分明知道,心物並非熊氏之學的最高範疇,但又將其體(ti) 係評為(wei) 心學,是何緣故?其次,馮(feng) 氏認為(wei) ,熊氏哲學的中心思想是“體(ti) 用不二”,意思就是“現象就是本體(ti) ”。但又說,熊氏在體(ti) 用不二之外,又主張性相一如(本體(ti) 與(yu) 現象一如),[55]兩(liang) 處說法,如何協調?最後,馮(feng) 氏在講了熊氏體(ti) 用論之後,又單辟一節講宇宙論,但內(nei) 容還是全體(ti) 大用,這是怎麽(me) 回事?這些問題的關(guan) 鍵是,熊氏的“心學”與(yu) 體(ti) 用論、宇宙論的關(guan) 係是什麽(me) ?
對此,本文以為(wei) ,馮(feng) 友蘭(lan) 的大判斷不可動搖,熊學的一貫精義(yi) 就是體(ti) 用論,隻不過前後期形態有所不同。體(ti) 用論的最高概念是實體(ti) 或本體(ti) ,不是心。本體(ti) 之被述為(wei) 心,應歸咎於(yu) 《新唯識論》(簡稱《新論》)的偏向,《體(ti) 用論》的意圖之一就是矯正這個(ge) 傾(qing) 向。體(ti) 用論對心物問題的解決(jue) 及其與(yu) 唯氣論的關(guan) 係,才是本文的關(guan) 切。
《新論》宗旨是從(cong) 唯識學中化出的。就本體(ti) 言為(wei) “恒轉”,就動勢言為(wei) “轉變”,熊簡稱為(wei) “變”。[56]變則必具翕辟。恒轉與(yu) 轉變,就是《新論》的體(ti) 與(yu) 用,但在名目上仍因襲唯識。恒轉之名出於(yu) 《唯識三十頌》。《成唯識論》釋為(wei) :“阿賴耶識……非斷非常,以‘恒轉’故。‘恒’謂此識無始時來,一類相續,常無間斷……‘轉’謂此識無始時來,念念生滅,前後變異,因滅果生,非常一故,可為(wei) 轉識熏成種故。”[57]大意是說,舊種(因能變)現行(果)時即滅,現行(果能變)複熏新種。這既解釋了唯識係經典《解深密經》的“一切種子如瀑流”說,也解釋了般若係論典《中論》的“非常非斷”說。此間要害就是種現關(guan) 係。熊十力不取種現學說,唯取“非常非斷”義(yi) 解釋變化之體(ti) 。這是他的創造性誤解之一。
轉變,原是現起之義(yi) 。非但“轉”,玄奘所譯之“變”,亦是顯現義(yi) 。[58]熊氏去“轉”留“變”,又釋變以翕辟,實際上已經用變生、變成替換了顯現義(yi) 。這是他的創造性誤解之二。恒轉、(轉)變的原義(yi) 就是種子現行關(guan) 係,也就是熊氏眼中護法係統的體(ti) 用關(guan) 係,這就是《新論》要摧毀的主要目標。
熊十力攻擊護法實不見體(ti) ,有兩(liang) 個(ge) 理由,第一是立了真如、種子雙重本體(ti) 。這個(ge) 批評涉及中國佛學史的老問題,不必多說。第二個(ge) 理由則是《新論》的要害:熊氏不許因與(yu) 果、隱與(yu) 顯、種子與(yu) 現行為(wei) 兩(liang) 個(ge) 世界。立兩(liang) 個(ge) 世界就是體(ti) 用斷裂。唯識學主張識體(ti) 變現相分等,識境不平等,一有一無,一真一妄。但此不對稱基於(yu) 因果,功能(種子)就是因緣。熊氏隻以功能為(wei) 體(ti) 性,不立其為(wei) 因緣,遂以(本)體(ti) (勢)用替代了因果。這是他改造唯識學的基本出發點。
在佛學議題上主張境識同體(ti) ,本無內(nei) 外,這就是從(cong) 唯識無境翻轉出來的性相一如,即此就是“新唯識論”了。但熊氏還有下一步。既然種現不二,現象就是本體(ti) ,那也就無所謂呈現,而隻有變化。這就從(cong) 性相一如推到了體(ti) 用不二,就已超越唯識,進入易學了。這與(yu) 術語上廢轉存變是一致的。這樣一來,心物問題就不再限於(yu) 識境與(yu) 心色。越乎“唯識”,進入“唯變”之後,心物問題也就從(cong) 如何體(ti) 物推到如何主變成物了。這就是《新論》與(yu) 後期哲學的相續之處。在本體(ti) 論上解決(jue) 心物問題,就是將之推到變化。於(yu) 是心與(yu) 物各解為(wei) 辟與(yu) 翕,既刹那不住,又彼此相係、不可割裂。公允地說,《新論》的本體(ti) 就是翕辟之恒轉,而不隻是心。但熊氏又說,心更能代表、表現本體(ti) 。[59]心物雖皆非本體(ti) ,但並不平等。這確是唯心論、乾一元論的殘餘(yu) 。學界據此稱之為(wei) 心學,並非空穴來風。從(cong) 這一點看,《新唯識論》可謂從(cong) 佛家心學轉到儒家心學,與(yu) 梁學同一地步。
不過,此偏心傾(qing) 向到後期有明顯改觀。無論《新論》,還是後期的主要著作,都有回應佛學和西學(哲學、科學,乃至政治)的雙重意圖。這與(yu) 梁漱溟的成名作也是一致的。越到後期,熊十力回應西學的動機越明顯。彼時他談的心物,基本脫離了佛學語境,而通乎精神物質。熊氏後期代表作依托易學。其主旨從(cong) 唯識之變(現)轉為(wei) 易學之變(易)。唯識之“相”遂轉為(wei) 易學之“象”。問題在於(yu) ,傳(chuan) 統易學家無論義(yi) 理派還是象數派,都不太可能繞開氣學。熊氏雖回佛向易,卻完全沒有接受氣論,而是更欣賞心學的《己易》之類。這是熊氏易學的獨到處,也是本文討論熊學的入手處。
熊十力後期哲學要義(yi) 不外這樣幾點。首先是體(ti) 用不二。實體(ti) 完全“變成萬(wan) 有不齊的大用,即大用流行之外無有實體(ti) ”。[60]這裏講的是變成,不是變現。“現象”是“用”,不再是“相”,而是萬(wan) 有(萬(wan) 物)、宇宙。對於(yu) 體(ti) 用一如的本體(ti) 來說,本體(ti) 論與(yu) 宇宙論也是一如的。體(ti) 用不二,就是實體(ti) 與(yu) 萬(wan) 物不二,本體(ti) 與(yu) 宇宙不二。萬(wan) 物之外,沒有獨存的實體(ti) 。這是反對用“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生起論解釋體(ti) 用,與(yu) 蕺山、船山一致。其次,實體(ti) 是一元,但並非獨一。一元實體(ti) 就是宇宙變化之自身,變化是因為(wei) 有內(nei) 部矛盾,即乾坤。到這一步,體(ti) 用論就非成為(wei) 易學不可。乾主導、開辟,坤承變、成物。乾坤是二性,不是二體(ti) 。船山易學主乾坤並建,熊氏譏之為(wei) 二元論。熊氏以為(wei) 二性相合,一翕一辟,乃絕不可分之兩(liang) 麵。乾就是心,坤就是質與(yu) 能(力)。故心物隻是本體(ti) 之二性,各自均非本體(ti) 。唯心論與(yu) 唯物論皆是割裂乾坤,未見真元實體(ti) 。與(yu) 《新論》相比,其晚期著作加強了對唯心論的批評。最後,一元藏於(yu) 萬(wan) 物、遍在萬(wan) 物,故萬(wan) 物皆如一元實體(ti) 那樣,有乾坤兩(liang) 麵,刹那刹那,不斷生滅。此本乎華嚴(yan) 理遍於(yu) 事之說,而熊謂來自《係辭》“顯諸仁藏乎用”。[61]
熊十力解《易》,必定會(hui) 遭遇氣論傳(chuan) 統。熊氏對元氣等繞不過去的易學概念,一概以坤道也就是物質或質力解釋,晚期甚至解為(wei) “氣體(ti) ”。這就帶來了不少混亂(luan) 。例如《新論》將蕺山的獨體(ti) 作了心的解釋,且拔高為(wei) 實體(ti) ,不顧蕺山獨體(ti) 中的氣論內(nei) 涵。《體(ti) 用論》又反過來批評蕺山受到明代“唯物論”的影響,不及蕺山的心學內(nei) 涵。《體(ti) 用論》裏說,鄭玄主張《乾鑿度》的“太初”(氣之始)是坤道。且不說鄭玄並無此意,《乾坤衍》裏又說,《乾鑿度》的“太素”(質之始)是坤道。[62]熊氏不顧《乾鑿度》對氣與(yu) 質的明確區分,把質與(yu) 氣都統合到坤裏去,這與(yu) 他反對的學派把氣等同於(yu) 質料、把唯氣論看作唯物論,並無二致。
比這些更嚴(yan) 重的是易理上的問題。其中最嚴(yan) 重者,是說萬(wan) 象(萬(wan) 有)都有乾健坤順兩(liang) 個(ge) 方麵,都是乾辟坤翕、心主導物。這在易學上說,是把乾坤與(yu) 其他六十二子混淆了。後者是都有陰陽兩(liang) 個(ge) 方麵(而非都有乾坤兩(liang) 個(ge) 方麵),未必都是陽主導陰。這就合理解釋了萬(wan) 有之“不齊”。熊氏哲學承認萬(wan) 物之不齊,但按其“一元實體(ti) 含藏於(yu) 萬(wan) 物”的學說,無法圓滿地解釋“不齊”。萬(wan) 物本體(ti) 都是一翕一辟,同一刹那,方有凝翕勢用(名之曰物),便有開辟勢用(名之曰心)。試問萬(wan) 物都如此,如何“不齊”?萬(wan) 物都如實體(ti) 一般,心的方麵主導物的方麵,怎麽(me) 可能有無機物與(yu) 精神物的差別?熊氏要麽(me) 說隻能講前者已含藏了心的一麵,隻是沒有顯現;要麽(me) 說萬(wan) 物之自身才是實體(ti) (如漚的自身是海水),而非萬(wan) 物直接等於(yu) 實體(ti) (即萬(wan) 物並不等同於(yu) 其自身)。這兩(liang) 種遁詞實際上都重新恢複了他不斷攻擊的現象與(yu) 本體(ti) 、潛在與(yu) 顯現的區別,摧毀了自己體(ti) 係的出發點。簡言之,熊氏隻要說實體(ti) 是心主導物,又承認作為(wei) 大用的萬(wan) 物是不齊的,並非都是心主導物,那麽(me) 他的體(ti) 用一如論必破。
與(yu) 船山相比,熊氏隻有“乾坤衍”,沒有完整的易學。除了乾坤翕辟,他無法解釋其他不齊的六十二卦。正如船山指出的,其他六十二卦的義(yi) 理不是翕辟,而是陰陽的相感、絪氳。與(yu) 乾坤二卦的健順關(guan) 係相比,這些絪氳、相感有其本質上的不確定性,其原理不是“一”,而是陰陽這對“不定的二”。由“不定”或者說“氣化”,才有“不齊”之萬(wan) 有,乃至“未濟”之流行。正如研究者指出的,被熊十力指摘為(wei) 二元論的“乾坤並建”說才是船山能恰當解釋萬(wan) 物不齊的根源。[63]
顯然,二元論是熊氏對船山的誤解,也是他回避唯氣論的重要理由。上文已示,船山在本體(ti) 論上既非二元論,亦非單一本體(ti) 論,而是氣本體(ti) 之一,與(yu) 氣流行之二的統一。乾坤並建、陰陽相感不是船山易的全部原理,還要加上“太虛即氣”。有學者以二重體(ti) 用解釋這兩(liang) 條原理,本文則將此二重再次統合。真正的本體(ti) 是一與(yu) 二的統一,如此方能真正體(ti) 用一如、遍在萬(wan) 物,既可解萬(wan) 物的同一性,又可解其不齊性。熊十力的本體(ti) 隻有“一元”層次(這一元即使內(nei) 含翕辟之矛盾,仍過於(yu) 確定,仍是“執一”),缺少真正的“不一”層次,無法抵達萬(wan) 物的不同階次,無法解釋宇宙氣化與(yu) 心性工夫的必要性。萬(wan) 物在本體(ti) 論上承擔實體(ti) 如此容易,故能導致工夫論上的現成良知論與(yu) 外王學上群龍無首的無政府論。與(yu) 梁漱溟一樣,熊十力從(cong) 佛家唯心論中翻轉出來,但未能走向唯氣論。他雖想糅合陽明、船山,聲稱找到了超越心物的無對實體(ti) ,其後學仍不免回到心性之學的老路上。
不過,現代“心學”一係雖然錯過了氣論,但仍有可能重啟通向新氣論之路。上文已示,從(cong) 心學到氣論的契機,在熊十力那裏不無蹤跡可覓。熊氏易學的吃緊處是乾元與(yu) 坤元的同一性,但他未像船山那樣將之理解為(wei) 氣自身的統一性,而是解為(wei) 心與(yu) 物(質與(yu) 力)之間的一元性。但在解坤為(wei) 質力統一的同時,他也將乾解為(wei) 生命力。換言之,熊十力不自覺地說出了正確的東(dong) 西——乾坤的原初同一性就是“力”。乾坤、翕辟乃至心物,隻是同一力的不同性狀而已。對力的這種絕對化見地,就是明末唯氣論對氣的理解。熊十力使用“力”概念,本就包含會(hui) 通中西的意圖。在西方哲學的諸概念中,“力”或“能”,確實是對“氣”最貼切的譯解。“氣”概念的外文譯名中,最早的德譯為(wei) Wirkungskraft,[64]其字麵意就是活力。此譯名有明顯的萊布尼茲(zi) 色彩。從(cong) 氣論傳(chuan) 統看,萊氏單子首先是一氣的自限與(yu) 凝成,是兼有神用的氣質之性。總之,現代中國哲學也完全可以激活氣論傳(chuan) 統,以回應當代西方哲學。這不但是在重寫(xie) 中國哲學史,更是對中國哲學本身的續寫(xie) ,是當代中國哲學為(wei) 理解當代中國和世界提供的重要準備之一。
注釋:
[1]參見王夫之撰,嚴壽澂導讀:《船山思問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8頁。
[2]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唯氣論”與“氣一元論”“氣論”“氣本論”等並行,但使用頻率不高。張岱年偶用之,但以“氣論”為主。丸山敏秋用“唯氣論”,以為借此可在“唯物論”“唯心論”之外提示一種不落兩邊的立場。參見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3頁;楊儒賓主編:《中國古代思想中的氣論與身體觀》,台北:巨流圖書公司,1993年,第159頁。
[3]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83年,第37頁。
[4]參見牟宗三:《中西哲學之會通十四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19—221頁。
[5]黃宗羲:《明儒學案》卷62,《黃宗羲全集》第8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90頁。
[6]參見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第3頁。
[7]參見高海波:《慎獨與誠意》,北京:三聯書店,2016年,第3、4章。
[8]參見釋印順:《攝大乘論講記》,《印順法師佛學著作全集》第3卷,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1頁。第七識與第六識名同實異。末那是意之根。心意識關係問題在部派佛教和瑜伽行派的曆史中比較複雜,本文予以簡化處理。
[9]參見釋印順:《大乘起信論講記》,《印順法師佛學著作全集》第3卷,第121—122頁。
[10]參見楊儒賓:《繼成的人性論:道體論的論點》,《中國文化》2019年第2期。
[11]楊氏道體之說,無法與他自然主義與道體論的區分協調氣論。他所謂自然主義氣學的代表人物王廷相嚐明確表明氣是“道之體”。參見陳來:《詮釋與重建》,北京:三聯書店,2010年,第493頁。
[12]參見王夫之:《張子<正蒙>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47頁。
[13]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20頁。
[14]參見陳榮灼:《劉蕺山的生命現象學》,《鵝湖月刊》2009年第2期;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310—318頁。
[15]黃宗羲:《明儒學案》卷62,《黃宗羲全集》第8冊,第915頁。
[16]參見吳光主編:《劉宗周全集》第3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10頁;《黃宗羲全集》第8冊,第893頁。
[17]參見釋印順:《攝大乘論講記》,《印順法師佛學著作全集》第3卷,第35頁。
[18]“如前日妄起一念,此一念便下種子……”這表明蕺山對種子新熏之說並不陌生。參見《黃宗羲全集》第8冊,第892頁。
[19]蕺山也明確以意、誌互訓。參見吳光主編:《劉宗周全集》第3冊,第309頁。
[20]參見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8—9、28頁。
[21]他隻表彰此章“必有事焉”在致良知修養上的作用,沒有點出此章的目的是養氣。偏於有事,這就是偏於已發。(參見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第266頁)可對照船山:“孟子吃緊工夫在氣上。”(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下冊,第528頁)
[22]參見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145頁。
[23]參見王夫之撰,嚴壽澂導讀:《船山思問錄》,第80頁。
[24]參見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下冊,第530—531頁。
[25]參見陳來:《詮釋與重建》,第250—252頁。
[26]參見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上冊,第8、9頁;《讀四書大全說》下冊,第531、532頁。
[27]王夫之撰,嚴壽澂導讀:《船山思問錄》,第80頁。
[28]第七識的特點是恒審思量。前六識不恒,第八識恒而不思量。參見韓清淨:《唯識三十頌詮句》,《韓清淨唯識論著集》,武漢:崇文書局,2019年,第43頁。
[29]參見吳立民、徐蓀銘:《船山佛道思想研究》,長沙:湖南出版社,1992年,第33—35頁。
[30]參見王恩洋對《相宗絡索》的訂正。(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3冊,長沙:嶽麓書社,1996年,第526、528頁)
[31]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117頁。
[32]參見玄奘譯,韓廷傑校釋:《成唯識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87、303頁。
[33]參見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3冊,第564頁。
[34]參見戴景賢:《王船山學術思想總綱與其道器論之發展》上編,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0頁。
[35]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145頁。
[36]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89、91頁。
[37]參見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3冊,第538頁。
[38]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94頁。
[39]參見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3冊,第564、574頁。
[40]參見王夫之撰,嚴壽澂導讀:《船山思問錄》,第80頁。
[41]參見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第334頁。
[42]參見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94頁。
[43]參見陳祺助:《王船山“陰陽理論”研究》,深圳:花木蘭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9年,第79頁。
[44]參見戴景賢:《王船山學術思想總綱與其道器論之發展》上編,第42頁。
[45]王恩洋批船山“末那變六識”之說在佛學上不成立。但這在船山易學上相當於乾變為坤。《周易內傳》雖主乾坤並建,但不否認乾卦自有體用。參見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冊,第43頁。
[46]王夫之:《尚書引義》卷3,《船山全書》第2冊,第299—300頁。
[47]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93—94頁。注意,“心”於唯識學即第八識。
[48]參見玄奘譯,韓廷傑校釋:《成唯識論校釋》,第115—116頁。此論區分本有、始起兩類種子,亦可解決學界關於船山性日生日成說的困惑。此惑可參見田豐:《王船山體用思想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46—247頁。
[49]嚴壽澂即持此觀點,惜乎過略。參見王夫之撰,嚴壽澂導讀:《船山思問錄》,第22頁。
[50]玄奘譯,韓廷傑校釋:《成唯識論校釋》,第1頁。
[51]參見馮契:《中國近代哲學的革命進程》,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5—10頁。
[52]參見馮友蘭:《中國現代哲學史》,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3—84頁。
[53]參見《梁漱溟全集》第1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99—400頁。
[54]參見《梁漱溟全集》第4卷,第121頁。
[55]參見馮友蘭:《中國現代哲學史》,第221、224頁。
[56]參見《熊十力全集》第2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3頁。
[57]玄奘譯,韓廷傑校釋:《成唯識論校釋》,第171頁。
[58]參見周貴華:《唯識通論》下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410—412頁。
[59]參見《熊十力全集》第2卷,第80、86頁。
[60]《熊十力全集》第7卷,第15頁。
[61]參見《熊十力全集》第7卷,第592—593頁。
[62]參見《熊十力全集》第7卷,第111—112、620頁;林忠軍:《易緯導讀》,濟南:齊魯書社,2002年,第81頁。《新論》又以“實體”為“太易”(未見氣),參見《熊十力全集》第2卷,第22頁。
[63]參見郭齊勇:《熊十力思想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76頁。
[64]參見小野澤精一、福永光司、山井湧編:《氣的思想———中國自然觀與人的觀念的發展》,李慶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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