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彤東】文明的邊緣——對華夏文明曆史地位與人類文明進程的反思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2-02-12 09:40:23
標簽:中國文明
白彤東

作者簡介:白彤東(dong) ,男,西曆一九七〇年生於(yu) 北京。北京大學核物理專(zhuan) 業(ye) 學士(1989-1994),北京大學科學哲學專(zhuan) 業(ye) 碩士(1994-1996),波士頓大學哲學博士(1996-2004),現任職複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主要研究與(yu) 教學興(xing) 趣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政治哲學、政治哲學,著有《舊邦新命——古今中西參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學》《實在的張力——EPR論爭(zheng) 中的愛因斯坦、玻爾和泡利》等。

文明的邊緣——對華夏文明曆史地位與(yu) 人類文明進程的反思

作者:白彤東(dong)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中國政治學》2021年第三輯

 


作者按:這篇文章最早是四五年前因某報約稿而寫(xie) ,後來幾經周折,也經過特別多和特別重大的修改,成了一篇(半)學術文章。這算不上我的專(zhuan) 業(ye) 研究文章,隻能說是一個(ge) 思想愛好者寫(xie) 給其他思想愛好者的文章。但它確實是我近幾年一些跨界思考的結晶。正式發表於(yu) 《中國政治學》2021年第三輯(實際上在2022年初才正式出版)。感謝《中國政治學》的支持,也感謝“曆史政治學”公眾(zhong) 號首發。


 

摘要:人類文明進展的前提是足夠多的“閑人”之間的充分交流。在人類進入新石器時代,發展出農(nong) 業(ye) ,能支持城市這一文明發展的標誌和載體(ti) 之後,下一步的躍進需要文字、青銅、(被馴化的)馬、輪子/車子這四大發明。它們(men) 由人類文明的早期中心和搖籃的兩(liang) 河流域和埃及文明率先發展,文明世界邊緣的中國後來居上,但這一世界之外的美洲等文明在遭遇西方之前,就一直沒有走上這一台階。中國這一文明邊緣、相對隔絕、一枝獨秀的地位,也使得華夏文明得以長期連續,使得中國長期成為(wei) 文明的輸出者。它也許沒有環地中海文明那麽(me) 豐(feng) 富,但是也有其獨特的方麵和領先的地方。在與(yu) 環地中海文明深入交流的今天,我們(men) 既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妄自尊大,從(cong) 更廣的視野下考察不同文明的得失,在開放的條件下進行不流血的激烈競爭(zheng) ,這才能使中國乃至人類的文明繼續發展下去。

 

 

一、人類文明發展的前提:人、很多人、很多相互聯係與(yu) 交流的閑人

 

美國學者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考察新幾內(nei) 亞(ya) 的時候,一個(ge) 當地人問他,為(wei) 什麽(me) 是西方征服了新幾內(nei) 亞(ya) (以及美洲、澳洲),而不是反過來(Diamond 1999,13-15)?在這個(ge) 問題的激發下,他寫(xie) 了《槍炮、細菌、鋼鐵》一書(shu) ,試圖回答這個(ge) 問題(下簡稱“《槍炮》”)。很明顯,人類的強大,首先要有人。但是,這不是說隨便多少人都可以,因為(wei) 人類文明的進步、發展、哪怕僅(jin) 僅(jin) 是維持,都需要足夠多的人才能做到。在《槍炮》一書(shu) 中,戴氏舉(ju) 了一個(ge) 很有趣的例子(同上,312-13)。塔斯馬尼亞(ya) 是澳洲南麵的一個(ge) 島嶼。在西方殖民者“發現”它的時候,島上有四千左右居民,生活極端原始。作為(wei) 島民,居然連捕魚的技術和工具都沒有。但是考古發現,這個(ge) 島上生活的人本來是有這些技術和工具的(比如魚鉤)。這意味著幾千人這樣量級的人口,連魚鉤這樣簡單的技術都無法保持。

 

那麽(me) ,這個(ge) 島上的古人是怎麽(me) 擁有這些工具的呢?原來,在最後一次冰河期結束之前,這個(ge) 島與(yu) 人口相對較多的澳洲本土相連,這些工具正是從(cong) 那裏帶來的。但是後來冰川融化,海水上升,阻斷了這個(ge) 島與(yu) 澳洲本土的聯係。島上剩下的幾千人口,連帶來的類似魚鉤這麽(me) 簡單的工具,都無法傳(chuan) 承與(yu) 保持,更不用說發展了。我們(men) 經常在一些關(guan) 於(yu) 未來世界的反烏(wu) 托邦(dystopia)的電影裏麵,看到數量隻有百、千量級的人群,用著車輛和槍炮,乃至更複雜的技術。從(cong) 塔斯馬尼亞(ya) 土著的經曆我們(men) 可以看到,如果災難性的世界維持了幾代,這種描寫(xie) 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隻會(hui) 在好萊塢的電影裏出現。當今的人類文明,要足夠多的人(應該是千萬(wan) 、更可能是上億(yi) 的人口)才能維持下去。

 

但是,如果隻是看起來人很多,但是他們(men) 之間相互隔絕,那這樣的群體(ti) 還是實質上的小國寡民,無法通過交流和傳(chuan) 播,以及交往中的競爭(zheng) 進一步發展其文明。(需要說明一點,本文中使用的“進步”、“發展”都是中性詞,指的是事物脫離本來的、“自然”的狀態,而變得複雜起來。至於(yu) 這種複雜對人類是好是壞,本文並不處理。)並且,這些人要從(cong) 生存的壓力中解放出來,也就是要是“閑人”。這兩(liang) 個(ge) 要求(交流與(yu) 悠閑),通過城市的出現得以滿足。這是因為(wei) 與(yu) 狩獵-采集的群落和農(nong) 耕的村落比起來,城市的設立意味著有糊口之外的多餘(yu) 的財富,使得其人口中的部分從(cong) 早期人類近乎動物性的生存活動中解放出來,並且人群比較集中,交流便利。這些條件是人類文明的重大發展和成就的前提。輝煌的建築,詩歌與(yu) 文學,科技進步,軍(jun) 事發展,如此等等,都往往與(yu) 大型城市相關(guan) 。或者說一個(ge) 發達的文明,其代表往往是在它的大型城市裏的,而不是在它的鄉(xiang) 村,或者它的草原部落(如果它包含草原地帶的話)。人類的農(nong) 業(ye) 與(yu) 遊牧生活,直到近兩(liang) 百年的工業(ye) 化社會(hui) ,改變並不顯著。當然,人類最早城市的出現的前提,恰恰是脫離了狩獵-采集生活後農(nong) 業(ye) 的發展,生產(chan) 有了剩餘(yu) 。也就是說,雖然農(nong) 業(ye) 和農(nong) 村不是文明發達的代表,但卻是人類文明大幅度發展的重要基礎。不過,農(nong) 業(ye) 幾乎在所有地區的人類文明裏麵都獨立或者在其他文明啟發下發展了起來,為(wei) 各地域的人類所共有,而不像我在下一節討論的對人類發展起著關(guan) 鍵作用的“四大發明”,隻在某些地域才出現。

 

對早期人類來講,群體(ti) 之間的交流要靠腳、要靠人自身的遷徙。就人類(以及其他生物,包括細菌)的擴散和傳(chuan) 播來講,類似的緯度、氣候、環境會(hui) 提供相對方便的條件。在這一點上,歐亞(ya) 大陸比起其他大陸來講,得天獨厚,因為(wei) 歐亞(ya) 大陸(包括非洲的北端),有著最長的一條方便的傳(chuan) 播帶,從(cong) 現在的歐洲的大部分、非洲北部、兩(liang) 河流域、伊朗、中亞(ya) ,一直到今天中國北方的溫帶區域。人類的發明可以通過這條傳(chuan) 播帶相對迅速地傳(chuan) 播、競爭(zheng) 、發展,從(cong) 而有益於(yu) 歐亞(ya) 大陸的文明進步。甚至疾病,也因為(wei) 可以比較方便地隨著這條傳(chuan) 播帶傳(chuan) 播,讓細菌得以進化,導致了各種流行病病菌的出現。在付出各種瘟疫流行下大量人口死亡的慘重代價(jia) 後,歐亞(ya) 人帶有了很多自己已經免疫、但對這個(ge) 傳(chuan) 播帶之外的人群卻是致死的細菌。美洲土著,其實大多數是被歐洲殖民者帶來的細菌、而不是槍炮殺死的。這也是在談論為(wei) 什麽(me) 是歐亞(ya) 文明征服了美洲和大洋洲文明的《槍炮》一書(shu) 的題目裏麵,有“細菌”這個(ge) 詞的原因。

 

除了擁有緯度和環境方麵最長的傳(chuan) 播帶這一優(you) 勢之外,歐亞(ya) 大陸的另一個(ge) 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ou) 勢,是歐亞(ya) 大草原。它從(cong) 當今的匈牙利一直到蒙古和中國的滿洲,是一條相對平坦的大通道。生活於(yu) 其上的遊牧民族,成了歐亞(ya) 之間技術交流的重要載體(ti) 。當然,這種聯係,需要一個(ge) 重要的代步工具,也就是馬。馬雖然原產(chan) 於(yu) 美洲,但是它最早被馴化,發生在歐亞(ya) 大草原上。這裏我們(men) 也要看到人類文明發展,除了依賴地理環境這樣的偶然因素之外,還要依賴其他不受人控製的偶然因素。人類發源於(yu) 非洲,但是非洲沒有適合馴化為(wei) 人類長途代步工具的動物。有人馬上會(hui) 說,非洲有斑馬,斑馬看著跟馬挺像的。但是戴蒙德在《槍炮》一書(shu) 中指出(Diamond 1999,157-75),它和馬的祖先其實非常不同,難以馴化。更有意思的例子是,如戴蒙德指出的,澳洲和美洲本來有可以被馴化為(wei) 代步和農(nong) 業(ye) 工具的大型動物。特別是馬,它本來是發源於(yu) 美洲的。但是,遷徙到那裏的人類,已經有了舊大陸帶來的狩獵的技術,但還沒有馴化的技術。結果這些動物在可能被馴化之前,就被外來的人群殺光了。

 

除了這些大環境因素之外,人類文明進展,還需要“小”環境因素——“小”隻是與(yu) 前麵的環境因素比較而言。中國考古學者許宏在《何以中國》中引用美國學者卡內(nei) 羅(Robert Leonard Carneiro)在一篇文章(“A Theory of the Origin of the State”)的觀點指出(許宏2014,96-98),早期國家起源,往往出現在宜居宜農(nong) 但環境受限,即“被山巒、海洋或沙漠等所隔離”的區域裏麵。這個(ge) 受限的農(nong) 業(ye) 群體(ti) 在人口擴張中發生衝(chong) 突,但又無處可逃,慢慢走向了複雜的政治實體(ti) ,即權力集中的國家。兩(liang) 河流域以及人類政治發展的另一重要地區尼羅河流域即是如此,早期中國的中原文明亦然。當然,這是在農(nong) 業(ye) 已經發展、人類定居的基礎上。在許宏教授的另一部著作《最早的中國》裏麵,他進一步指出,最早的中國之誕生地二裏頭,恰恰處於(yu) 不同的農(nong) 業(ye) 、農(nong) 業(ye) 與(yu) 畜牧業(ye) 、不同的器物文化、不同的地理環境的交匯處(許宏2009,52-62)。這種交匯,是前麵提到的人類文明躍遷的前提之交流在一個(ge) 相對集中的地域的表現。這種交匯為(wei) 一個(ge) 地域性文明的出現與(yu) 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因此,人類文明發展的關(guan) 鍵前提,包括人口數量要達到足夠大的量級,要有從(cong) 生存活動中解放出來的閑人,並且他們(men) 之間有充分的交流。這些都是以農(nong) 業(ye) 發展為(wei) 前提,但同時要有超出農(nong) 業(ye) 的城市的出現。並且,交流的廣度與(yu) 深度依賴於(yu) 很多偶然因素,比如地理因素(歐亞(ya) 傳(chuan) 播帶)、生物物種、遷徙來的人類本身進化的程度,等等。除此之外,人類政治的複雜化,還需要一些小環境因素。但是這些小環境因素,因為(wei) “小”,所以在歐亞(ya) 大陸之外的區域都可能存在,也是全球不同文明的共同根源。但在大環境因素上,歐亞(ya) 大陸上的人類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ou) 勢。


二、文明中心、文明之外、文明的邊緣;以及作為(wei) 文明重要階梯之四大發明

 

與(yu) 擁有人類文明進步獨特和優(you) 越的條件的歐亞(ya) 大陸不同,作為(wei) 人類起源地的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它南北長,東(dong) 西窄,中間還有東(dong) 非大裂穀這樣的隔斷。因為(wei) 氣候、植被、以及其他環境因素,人類南北方向的遷徙要比東(dong) 西方向的遷徙困難得多。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也沒有可以用來馴化成代步工具的動物。這使得人類起源處並沒有成為(wei) 引領人類文明進展的地方。

 

在人類走出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第一站,包括埃及、近東(dong) 、兩(liang) 河流域。它們(men) 都處在歐亞(ya) 的大傳(chuan) 播帶上。這種交流,加上它們(men) 是現代人類早期的移居點,使得在那裏定居的人類更可能率先發展人類文明。人類文明的幾個(ge) 重大進展,都在這一區域或鄰近區域率先實現。前一節提到,馬的馴服是人類文明的一大台階,因為(wei) 它促進了文明交流,而這種交流會(hui) 推動文明進展。現在主流研究認為(wei) ,馬是在歐亞(ya) 大草原上被率先馴化的,很早就被兩(liang) 河流域和古埃及采用。車輪是人類文明進展的另一個(ge) 重要發明,而輪子和帶輪子的車子被認為(wei) 是美索不達米亞(ya) 的蘇美爾文明中率先發明出來的。馬的馴服以及輪子(車子)的發明,擴大了一個(ge) 人群通過迅速投射自己的兵力以控製的區域的麵積。人類最初的較高形式的政體(ti) ,是蘇美爾人的城邦與(yu) 古埃及王國。城邦的地域有限,而古埃及諸王國的統治靠著尼羅河帶來的便利。當馬和馬車出現了以後,陸上王國乃至帝國變得更加可能。換句話說,馬的馴服和輪子(車子)的發明推動了國家的大型化和複雜化。人類文明的另一個(ge) 重要台階,是以青銅開始的金屬冶煉。青銅有可能是兩(liang) 河流域的人群,但更可能是歐亞(ya) 大草原的人群發明的。在諸多古文明中,兩(liang) 河流域和古埃及是相對最早大範圍采用青銅的。人類文明的另一個(ge) 重大進展,文字(書(shu) 寫(xie) 係統),也是古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ya) 各自在公元前3000多年首先發明的。

 

上麵說的這些我們(men) 現在的人類看起來習(xi) 以為(wei) 常的東(dong) 西,是人類文明在農(nong) 業(ye) 發展和城市出現之後,如果要再跨越一大台階就必須擁有的“四大發明”,是不同的、但更加的複雜文明之間的共同特征。馬和輪子,促進了人類交流,大大提高了廣土眾(zhong) 民的複雜政治實體(ti) 出現的可能性。這種大型政治實體(ti) 的出現,也會(hui) 進一步促進內(nei) 部的文明發展,以及不同政治實體(ti) 之間的競爭(zheng) 與(yu) 發展。青銅以及後來鐵器的出現,大大提高了人類的耕作、自然資源開發、以及作戰能力。書(shu) 寫(xie) 文字的發明,使得人類可以更好地記錄過去的各種經驗,讓人類可以通過更好的積累,深化其文明。這“四大發明”,幾乎都是在古埃及、近東(dong) 、兩(liang) 河流域被率先發明、或者相對較早地大範圍采用的。地中海的東(dong) 岸這一地帶,是當之無愧的人類文明的搖籃和早期中心。

 

這四大發明看似簡單,但是哪怕是數量可觀的獨立人群想自己發明出來,也非常困難。澳洲、太平洋諸島的早期人類,因為(wei) 與(yu) 歐亞(ya) 文明傳(chuan) 播帶幾乎徹底隔絕,相對人數又有限,所以直到歐洲人到來之前,即使有自己的農(nong) 業(ye) 乃至某種意義(yi) 上的城市,但並沒有實現四大發明中的任何一個(ge) 。美洲的土著人口多很多,農(nong) 業(ye) 的發展導致了城市文明的出現,並且有著像瑪雅、阿茲(zi) 特克、印加這樣的大型政體(ti) 和文明。但他們(men) 依然沒有青銅、馬匹這兩(liang) 大發明。一些美洲文明確實發明了輪子,但有意思的是,輪子是在小孩的玩具上,從(cong) 來沒有變成運輸工具的一部分。印加人有複雜的結繩係統,但不是文字。阿茲(zi) 特克人的所謂文字,很難記述相對抽象的表達。瑪雅人的文字最複雜,但是也與(yu) 舊大陸的各種文字體(ti) 係相差甚遠。因此,在這些地域生活的人類,直到歐洲人到達之前,可以說是在(人類下一階段的)文明之外。在沒有外力的情況下,再過多久,可能還隻是至多停在人類文明的新石器時代。不幸的是,當外力到來的時候,也就是當他們(men) 有可能去學習(xi) 人類文明的先進成果的時候,他們(men) 又在這樣的外力麵前不堪一擊,因為(wei) 他們(men) 沒有鋼鐵製成的武器,抵製不了“百毒不侵”的人帶來的“百毒”(各種病菌),也沒有很好的書(shu) 寫(xie) 曆史教給他們(men) 前輩的經驗。在學習(xi) 並趕上先進文明之前,他們(men) 就近乎被先進文明消滅殆盡。

 

在這樣的人類文明圖景下,華夏文明占據著一個(ge) 特殊的位置。它不在人類早期文明的搖籃和中心,但也沒有徹底處在這一文明之外。通過歐亞(ya) 大草原,中國與(yu) 這個(ge) 中心連接了起來。因此,中華文明可以說是在文明的邊緣。我們(men) 看到,在文明之外的那些人群,並不是他們(men) 笨,而是各種偶然因素,讓他們(men) 無法獨立做出所有這四大發明,也因為(wei) 當時人類無法逾越的隔離讓他們(men) 無從(cong) 獲得這些發明。而與(yu) 人類早期文明並不完全隔斷的中華文明,通過歐亞(ya) 大草原的遊牧部落,獲得了四大發明中除書(shu) 寫(xie) 文字之外的三種發明。需要澄清的是,這種獲得,可能是直接獲得,也可能是通過間接方式,比如聽說輪子這樣的東(dong) 西之後,在這種想法的啟發下自己把它發明和改造出來的。我們(men) 對這“四大發明”的采用或者發展的時間,都比古埃及和兩(liang) 河流域的古代文明晚了至少一千年,甚至更多。

 

在其他方麵,在所謂夏商的時期,華夏文明也明顯落後於(yu) 地中海東(dong) 岸的古文明。我們(men) 的大型城市,在公元前兩(liang) 千年上下才出現。而在兩(liang) 河流域和古埃及,這種社會(hui) 政治組織形式已經存在了一千年甚至更長。並且如許宏在《何以中國》裏指出的,後者的城市不但出現得早,並且在規模上也要明顯超出公元前兩(liang) 千年上下龍山時代晚期的古中國的城市(而這個(ge) 時期古中國的城市與(yu) “國家”規模又明顯超出後來中南美洲文明的城邦)(許宏2014,96)。

 

因此,在人類通過“四大發明”登上了文明的下一個(ge) 台階的這段時期,與(yu) 作為(wei) 人類文明搖籃的地中海東(dong) 部文明相比,華夏文明是後發的,它主要是文明的接收者,這是考古學和史學研究的常識。我們(men) 可以是驕傲的中國人,講自己輝煌和悠久的傳(chuan) 統,但是我們(men) 也要承認這些常識。拒絕這樣的常識,可能是對百多年來妄自菲薄的逆反,即妄自尊大。並且,在起步的一個(ge) 重要階段晚一點,也沒什麽(me) 。地球上幾乎所有的人類都已經進化到了這樣的程度,哪怕父母一代還生活在新石器時代,隻要接觸到當代文明,其下一代完全有能力掌握這一文明。從(cong) 另一個(ge) 角度看,雖然古埃及和兩(liang) 河流域率先登上人類文明的下一個(ge) 台階,但是沒有什麽(me) 人會(hui) 因此覺得現在的埃及和伊拉克是當今人類文明的中心和引領者。


三、中國乃唯一連續的統一文明?

 

與(yu) 前麵提到的相關(guan) ,我們(men) 中國人文明優(you) 越感還有另一個(ge) 來源:即使我們(men) 不是早期人類文明的領軍(jun) 者,但是與(yu) 埃及與(yu) 兩(liang) 河流域這種曾經的文明領袖不同,中華文明是唯一自古至今連續的文明。但所謂的華夏文明,其實有一個(ge) 形成的過程。在公元前兩(liang) 千年以前,現在被稱為(wei) 中華的大地上,有多種不同的文明。但是,撇開我們(men) 所知有限的商代曆史、尤其是商代早期和中期的曆史不說,在青銅被引入、文字被創造出來以後,我們(men) 可以看到,從(cong) 晚商到周代,商與(yu) 其繼承者周是中華大地上幾乎唯一擁有文字的文明,也有先進的青銅技術。尤其是在周的擴張下,到了戰國乃至秦代,中華大地(除了在很晚的時候才成為(wei) 中國一部分的新疆大部與(yu) 西藏)其他的人群與(yu) 文明都逐漸被來自中原的強勢文明同化、趕走、或者消滅了。除了在華夏文明的邊緣地帶,中華大地上原有的多種文明被同化成華夏文明,不同人群也主動或被動地認同了華夏。經過戰國相對短暫的華夏文明內(nei) 部的碰撞,最終通過秦漢,華夏文明也從(cong) 周代的封建演變出了一套中央集權的官僚體(ti) 製,奠定了接下來兩(liang) 千年的政治模式的基礎。通過司馬遷的《史記》等經史著作,華夏文明也有了共同的曆史記憶,而其他與(yu) 華夏文明競爭(zheng) 的文明的記憶或者被醜(chou) 化,或者幹脆被抹去了。從(cong) 政治到文化,華夏文明得以統一。

 

因此,所謂連續的中華文明本身,是公元前兩(liang) 千年以前的百花齊放到公元前後的一枝獨秀之演變的結果。很多本來在現在我們(men) 稱之為(wei) 中國這一廣大地域裏的其他文明(多數為(wei) 前青銅時代的、但也有像三星堆這樣的青銅文明,但都沒有複雜的書(shu) 寫(xie) 文字係統),或者被融入主流的中華文明,或者被這一文明徹底趕走或者(肉體(ti) 或者文化上)消滅了。當這一融合與(yu) 滅絕完成之後,中華文明成為(wei) 了中國乃至東(dong) 亞(ya) 地區的寂寞高手,成了整個(ge) 東(dong) 亞(ya) 世界(當時中國人以為(wei) 的天下,即文明世界的全部)文明的領導者和各種文明創造的來源。因此,中華文明的連續性,雖然依然很輝煌,但是變得可以理解了,即與(yu) 在可以接觸到的世界裏麵缺乏同一量級的競爭(zheng) 對手相關(guan) 。因此,中華文明連續性的輝煌背後的這個(ge) 原因,也隱含著一種悲哀:在很長的時間內(nei) ,它缺乏通過與(yu) 文明相當的對手競爭(zheng) 而獲得進一步發展的機會(hui) 。有時候比豬隊友更糟糕的是不成器的敵人。

 

在《中國的問題》一書(shu) 的第十二章“中國人的品格”裏麵(Russell 2004),羅素指出,中華文明即使被外來勢力征服,這些征服者最終會(hui) 被中華文明所征服。他也提到其他古代文明消亡了(perished),隻有中華文明延續了下來。記得高中時讀到他的描述,我自己感動得淚流滿麵。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中華文明對征服者的征服,也說明了中華文明表麵的連續性下麵,其具體(ti) 承載者其實是在變動著,就像華夏族群在其開始,也是不同族群被同化為(wei) 一的結果。並且這種反征服,在環地中海文明也不斷出現。當赫梯征服了古巴比倫(lun) 王國,他們(men) 迅速地被古巴比倫(lun) 王國乃至整個(ge) 兩(liang) 河流域的古文明所征服。如二十世紀上半葉著名的比利時曆史學家皮雷納(Henri Pirenne)在他經典性的曆史著作《穆罕默德與(yu) 查理曼》一書(shu) 中指出,那些與(yu) 羅馬帝國鬥爭(zheng) 的所謂蠻夷也爭(zheng) 著成為(wei) 文明意義(yi) 上的羅馬人(Pirenne 2001)。

 

但是,與(yu) 傳(chuan) 統中國不同,環地中海文明是個(ge) 相對開放和多元的係統。在其文明早期,領袖這一地區乃至全世界人類文明的,就不隻一個(ge) 中心,至少有古埃及和兩(liang) 河流域兩(liang) 大文明體(ti) 。古埃及和兩(liang) 河流域的語言和書(shu) 寫(xie) 文字不同。在兩(liang) 河流域內(nei) 部,也有相互競爭(zheng) 、此起彼落的不同文明。這些族群雖然都用楔形文字,但是所拚寫(xie) 的是不同的語言,記錄著不同族群的曆史與(yu) 文學。與(yu) 此相對,古代中國的其他文明,因為(wei) 沒有文字,他們(men) 的事跡最多也隻能通過以商周為(wei) 核心的華夏文明所記錄下來,其記錄不但很少,並且自然會(hui) 帶著華夏的偏見(比如稱所有其他的文明為(wei) 蠻夷)。因此,從(cong) 很早開始,在地中海東(dong) 岸這一人類早期文明的搖籃,與(yu) 傳(chuan) 統中國甚至東(dong) 亞(ya) 地區不同,並不是隻有一種文明選項,而是存在著同樣高等而不同的文明,這使得它們(men) 很難像在古中國大地上,由一枝獨秀的某文明同化與(yu) 消滅其他族群。人類早期的這一組文明慢慢傳(chuan) 播,擴大到古波斯、古希臘、腓尼基、迦太基、古羅馬,等等,最終構成了一個(ge) 環地中海的文明圈。古埃及與(yu) 兩(liang) 河流域作為(wei) 人類文明的搖籃,奠定了文明下一步發展的基礎。而環地中海這些不同的族群、政治和文化實體(ti) 的交流,進一步推動著文明的前進。這裏需要明確的是,對文明發展來講至關(guan) 重要的交流,不僅(jin) 僅(jin) 是和平的交流,還有競爭(zheng) 、乃至戰爭(zheng) 。在這種競爭(zheng) 中,其領先者可能會(hui) 轉換。孔子在《論語》裏講,周監於(yu) 二代,也就是說周吸收了夏與(yu) 商之優(you) 點。古希臘以及後來古羅馬的輝煌,也是因為(wei) 它們(men) 監於(yu) 二代甚至更多的“代”。中國的“代”,其實都是一元的華夏文明在不同曆史時期的展現。而環地中海文明的各個(ge) “代”,包括在同一曆史時期不同地域的獨立而發達的不同文明的展現。因此,我們(men) 雖然喜歡說,中華文明幾千年連續發展,沒有中斷,但是如果我們(men) 把視野放大到文明圈來看的話,埃及與(yu) 兩(liang) 河流域乃至環地中海區域的文明,也沒有中斷,隻是某一時期的具體(ti) 的承載者和領袖常常與(yu) 這一文明的發源地和發源族群有著更加明顯的不同而已。

 

這樣的理解,也會(hui) 幫助我們(men) 糾正另外一個(ge) 常見的錯誤觀點。很多中國人認為(wei) ,我們(men) 是被以歐洲為(wei) 核心的西方打敗了,而歐洲的起源,是古希臘和古羅馬。比起古希臘和古羅馬,我們(men) 中華文明的曆史更長。但是,從(cong) 文明起源的意義(yi) 上講,古希臘和古羅馬並非歐洲的一部分,而是環地中海文明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它們(men) 是比華夏文明更悠久的文明的繼承者。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歐洲的大部分,當時也是在文明的邊緣(雖然可能比中國離文明中心更近一些)。作為(wei) 政治和文明意義(yi) 上的歐洲——其實“歐洲”也是一個(ge) 誤導性的概念,準確講應該是今天的西歐——的形成,是環地中海文明帶割裂的結果。

 

在環地中海文明的形成期,不同文明中心之間一直有交流。亞(ya) 曆山大大帝短暫地把不同的文明中心統一了起來,而羅馬帝國真正建立起了環地中海的統一政治體(ti) ,這種統一包括文化、經濟等各層麵的整合。比如,羅馬的軍(jun) 事和高度的城市文明發展要靠埃及這個(ge) 糧倉(cang) 的支持。前麵提到的曆史學家皮雷納在其名著裏就指出,即使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以後,作為(wei) 環地中海文明的繼承者的羅馬文化還是起著主導作用。直到七、八世紀在穆罕默德創立了伊斯蘭(lan) 教後,阿拉伯世界興(xing) 起,征服了地中海區域的東(dong) 、西、南三個(ge) 區域,割斷了環地中海區域的交流,特別是與(yu) 現在歐洲部分的交流,打亂(luan) 了由亞(ya) 曆山大大帝奠基、羅馬帝國形成和發展的環地中海交流體(ti) 係,從(cong) 而也造就了作為(wei) 地域與(yu) 文化觀念的“歐洲”(準確講是西歐)的形成。簡而言之,百年前皮雷納提出了一個(ge) 為(wei) 西方史或世界史界廣為(wei) 接受的創新的觀點,即沒有穆罕默德,就不會(hui) 有被稱為(wei) 歐洲之父的查理曼大帝創造出歐洲這一政治、文化、地理觀念。在環地中海文明時代,歐洲隻不過是羅馬帝國的邊緣而已,並不是一個(ge) 獨立的政治、文化實體(ti) 。在環地中海文明圈崩潰以後,西歐要等上數百年,才終於(yu) 重新接續上希臘、特別是羅馬的遺產(chan) ,這也導致了我們(men) 現在把古希臘和古羅馬(錯誤地)當作歐洲的國家、歐洲的文明。但其實古希臘和古羅馬是環地中海區域的一員,而當時作為(wei) 文明意義(yi) 上的歐洲並不存在。


四、拒絕妄自菲薄與(yu) 妄自尊大

 

雖然有歐洲與(yu) 阿拉伯/伊斯蘭(lan) 世界的割斷(當然不是完全的斷絕),但是作為(wei) 環地中海文明的兩(liang) 大繼承者,環地中海文明還是在通過“東(dong) 方”(阿拉伯與(yu) 阿拉伯之外的伊斯蘭(lan) 世界)與(yu) 西方(歐洲、尤其是西歐)的衝(chong) 撞在向前進展。在歐洲內(nei) 部,也有不同的亞(ya) 文明、不同的政治團體(ti) 之間,進行著文化基因的保存、培養(yang) 與(yu) 競爭(zheng) 。很多歐洲思想家,在一個(ge) 地方遭到排斥,可以逃到另外一個(ge) 國家或者封建君主的手下。其言論在一處遭禁,可以成為(wei) 它被另一個(ge) 敵對君主推崇的原因。如戴蒙德在《槍炮》一書(shu) 中提到的(Diamond 1999,411-13),生於(yu) (現在意大利的)熱那亞(ya) 的哥倫(lun) 布,在一個(ge) 君主拒絕他以後可以去找另外的君主,在遭到諸多君主拒絕之後,最終獲得西班牙女王的資助,發現新大陸,開始了歐洲殖民的新紀元。與(yu) 此相對,比哥倫(lun) 布的船隊航海技術發達很多、時間更早、規模更龐大的鄭和船隊,在明朝君主改變了主意以後,就不見了蹤影。

 

更一般地講,華夏文明在東(dong) 亞(ya) 一枝獨秀以後,它缺乏通過競爭(zheng) 而發展的動力,甚至一些先進的文明成果可能因為(wei) 隻有單一的“母體(ti) ”而在母體(ti) 有恙的時候,就徹底丟(diu) 失。這可能是中國近一百五十年來“落後”、“挨打”的深層原因。但這裏需要澄清的是,這並不是通常所說的傳(chuan) 統中國的閉關(guan) 鎖國。我們(men) 說中國處在人類主體(ti) 文明圈的邊緣,但邊緣不是之外。華夏文明從(cong) 其開始就一直與(yu) 環地中海文明有交流。上述促進人類文明進步的四大發明中的三大發明,都來自於(yu) 華夏文明與(yu) 地中海東(dong) 岸文明的聯係。環地中海文明的各種宗教,祆教(拜火教)、景教、摩尼教(明教)都在中土有影響。(根據著名學者金庸的科學研究,其中明教還對中國明朝的奠基起了至關(guan) 重要的作用。)嚴(yan) 肅地講,摩尼教綜合不同宗教思想,是在宗教層麵上環地中海文明中不同文化交流碰撞的結果和範例。對中國文化影響更大的是伊斯蘭(lan) 教乃至佛教的傳(chuan) 入。尤其是佛教,傳(chuan) 統中國不但接受了它,並且轉化出了中國佛教,而後者成了東(dong) 亞(ya) 佛教的來源——這也是中國乃傳(chuan) 統東(dong) 亞(ya) 世界的文明輸出國的一個(ge) 例子。並且,儒家思想的一大變種,宋明理學,可以說是與(yu) 佛教碰撞的結果。明代晚期,耶穌會(hui) 士帶來的宗教、哲學、科學本來已經有所影響,但這一交流最終中斷了。其主要原因,並非中國的閉關(guan) 鎖國,而是天主教廷的內(nei) 鬥。與(yu) 閉關(guan) 鎖國論相關(guan) ,也有論者說傳(chuan) 統中國是超穩定結構。這與(yu) 閉關(guan) 鎖國論一樣的錯誤。中國在周秦之變之後,到遭遇西方人之前,政治進展相對緩慢,並不是其製度超穩定,而是在可交流的普天之下,實在沒有什麽(me) 文明上的對手。哪怕是一個(ge) 具體(ti) 的朝代瓦解之後,在可見的世界裏麵,並沒有更好的文明選項,下一個(ge) 朝代就自然隻能回到既有的道路上。

 

因此,傳(chuan) 統中國真正的短板,是“普天之下”隻有華夏文明,缺乏同等或者更高的文明的競爭(zheng) 與(yu) 衝(chong) 撞。在從(cong) 東(dong) 地中海的文明學習(xi) 到了“四大發明”中的三大發明之後,更複雜的文明成分,比如哲學、政治體(ti) 製、文學,等等,很難通過歐亞(ya) 大草原的遊牧群體(ti) 或者絲(si) 綢之路傳(chuan) 播過來,而後來耶穌會(hui) 士帶來了比遊牧部落和商人可能帶來的更複雜的文明,但這種傳(chuan) 播又被打斷。並且,傳(chuan) 統中國文明形成與(yu) 發展的特殊路徑,對所學的東(dong) 西也會(hui) 有所選擇,比如學習(xi) 印度佛教的時候,其發達的邏輯和形上學體(ti) 係,慢慢就被邊緣化了。

 

更重要的是,至少從(cong) 春秋戰國之後,在當時中國人所知道的“天下”或世界裏麵,中國一直主要是文明輸出國。這對傳(chuan) 統中國的學習(xi) 和交流興(xing) 趣,肯定也有影響。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並不是什麽(me) 民族劣根性、有意的閉關(guan) 鎖國或什麽(me) 超穩定結構的表現。在經濟的交流上,哪怕是在歐洲崛起的現代早期的三百年裏麵,中國一直生產(chan) 著歐洲人所需要的各種精美商品,但歐洲可以提供的商品除了槍炮之外,乏善可陳。這使得公元1600年到1800年間,歐洲人在美洲劫掠的白銀的第一接收國是中國(第二是印度),這反映了當時中國產(chan) 業(ye) 的先進與(yu) 發達。尋找與(yu) 中國直接貿易的航路導致了歐洲人“發現”了美洲。開始美洲大陸對他們(men) 來說是通往中國的絆腳石。後來歐洲殖民美洲和非洲的一大動力,也還是與(yu) 中國的貿易。與(yu) 此相對,中國對歐洲沒有太大興(xing) 趣,實在是歐洲產(chan) 業(ye) 太落後的結果。這不是說我們(men) 當時不積極與(yu) 歐洲接觸與(yu) 學習(xi) 就是正確的做法,但至少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做法。並且,如果我們(men) 覺得中國這種封閉有中國人的劣根性在裏麵的話,我們(men) 不妨想想美國。它僅(jin) 僅(jin) 領袖天下百餘(yu) 年,但是美國人的傲慢、對他們(men) 之外的世界的興(xing) 趣之缺乏,已經可以與(yu) 有著“劣根性”的、“閉關(guan) 鎖國”的中國人媲美了。

 

近百多年來,中國意識到了華夏文明隻是更廣闊的天下文明的一部分,他者有很多值得我們(men) 學習(xi) 的東(dong) 西。中國試圖加入這個(ge) 更大的天下體(ti) 係,但阻礙重重。後來世界體(ti) 係分為(wei) 兩(liang) 個(ge) ,中國加入了社會(hui) 主義(yi) 陣營,而之後又退出。那時的中國可以說是處於(yu) 最孤立、與(yu) 世界最隔絕的狀態。但這是晚近的事情,與(yu) 傳(chuan) 統中國無關(guan) 。後來中國選擇加入最終勝出的那一套世界體(ti) 係,也並沒有什麽(me) 困難。雖然現在有脫鉤之說,但這不是中國的主流選擇,並且可以說是中國加入冷戰之後勝出的那一世界體(ti) 係的過程中成長的煩惱而已。

 

因為(wei) 華夏文明一枝獨秀,當其自身受到打擊,其文明成果更可能會(hui) 因此而徹底丟(diu) 失。前工業(ye) 化時代的傳(chuan) 統文明,即使先進,也都並不對落後的文明有絕對優(you) 勢,有可能會(hui) 被後者擊敗。不過,當蠻夷橫掃羅馬帝國,環地中海文明的碩果希臘文明可以在拜占庭帝國與(yu) 阿拉伯世界保存下來,最後再“轉銷”回歐洲。但是,當華夏文明遭到政治與(yu) 文化上落後的遊牧民族比較徹底的打擊之後,其文明成果(政治體(ti) 製、經濟組織、文化成就)就有可能徹底失去。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蒙元入侵。如錢穆先生指出(錢穆1996與(yu) 2005),明清的很多製度,其實是受了蒙元影響。而宋代很多輝煌的文化與(yu) 相對寬容的政體(ti) ,不複存在。我們(men) 看看宋代瓷器的典雅與(yu) 明清瓷器的庸俗,宋代文人被皇權尊重和保護與(yu) 明清的庭杖、文字獄、乃至肆意殺戮,就可以看到這種明顯的差別。當然,這裏也有曆史偶然的成分。設想,如果當初蒙古的鐵蹄真的橫掃歐洲,打過英吉利海峽,把西歐變成了“西蒙古汗國”,不知道西歐如何保持其多元文明,其文明進程是不是也會(hui) 遭到重創、不能再全麵複興(xing) 呢?歐亞(ya) 大草原這一歐亞(ya) 草原民族所依賴的重要通道隻延伸到當今的匈牙利,可以說是西歐的幸運。

 

伴隨著西方人的堅船利炮,環地中海文明的成果再次全麵和深入地與(yu) 華夏文明接觸。這一融入“更大的天下”的努力,對中國人來講,是四千年(從(cong) 青銅、馬匹、車輪這三大發明的傳(chuan) 入算起)未有的大變局。百多年來中國進退失據,有病亂(luan) 投醫,加錯朋友圈,如此等等,雖然令人痛惜,但可以理解。現在隨著中國經濟崛起,我們(men) 終於(yu) 站穩腳跟。但是,對人類文明與(yu) 華夏文明在其中之位置的問題上,我們(men) 很多人還是在妄自菲薄和妄自尊大的兩(liang) 極之間搖擺。最近備受詬病的世界文明起源於(yu) 湖南的說法,可能隻是學術邊緣的笑話而已。但是,隨著中國人自信心的增強,我們(men) 在學術與(yu) 文化上的迫不及待甚至是戾氣也變得越來越彰顯,超英趕美、拒斥西方的論調甚囂塵上。但是,我們(men) 與(yu) 環地中海諸文明(包括它們(men) 的一個(ge) 重要繼承者之歐洲文明)隔絕了很長時間,現在的世界秩序與(yu) 很多根本性的製度(比如大學體(ti) 係)也是以這種文明為(wei) 主體(ti) 所塑造,因此,很自然地,我們(men) 需要很長時間消化其文明的成果。對此,我們(men) 要虛心,要耐心,不要帶著文化義(yi) 和團的心態,妄自尊大,拒斥人類文明的成果。

 

同時,華夏文明又不像地理大發現之前的澳洲、太平洋島國、美洲,文明邊緣的中國跨上了以“四大發明”為(wei) 基礎的人類文明的下一個(ge) 台階,並且在相對隔絕的情況下,發展出來了在這個(ge) 台階之上的另一套文明體(ti) 係,有其輝煌、或至少是獨特的成就,也拓展了人類文明的視野,可以為(wei) 人類文明進步做出重要貢獻。因此,我們(men) 也不要認為(wei) ,華夏文明與(yu) 世界的接觸,隻是前者向後者學習(xi) 。這裏有一個(ge) 雙向學習(xi) 的過程(盡管可能是我們(men) 要學習(xi) 的更多一些)。

 

比如,環地中海文明,首先發展出來了象形文字,然後進一步轉化為(wei) 了拚音文字。這種類型的文字,成了當今世界文字形式的主宰。感謝中國這樣一個(ge) 邊緣性的文明的存在,一種非拚音文字被保存了下來。並且,更重要的是,它不是博物館裏的古董,也沒有停留在原始的象形文字階段,而是走了徹底不同的文字發展道路。如果沒有中文的存在,我們(men) 人類對書(shu) 寫(xie) 文字的理解,會(hui) 有大大的局限。

 

中華文明還有其他不一定更先進、但絕對是獨特的東(dong) 西,至少可以幫助我們(men) 反思人類文明的進程。比如。在諸古文明裏麵,隻有中國的墳墓裏會(hui) 埋書(shu) 。埃及的法老和貴族墓地裏麵埋有《死亡之書(shu) 》(The Book of the Dead),但這是教被做成木乃伊的法老在複活的時候,怎樣一步步複活的指南。除了這本書(shu) 之外,墓地裏並沒有別的書(shu) 。後來整個(ge) 地中海文明,都沒有墓地藏書(shu) 的習(xi) 慣。而中國人的這一獨特習(xi) 慣,也是後來乃至現在,我們(men) 發現失傳(chuan) 文本的重要來源。其他三大古文明(埃及、兩(liang) 河、印度),都有至善和至惡之神搏鬥、以及人類命運之生死的神話,這後來成為(wei) 亞(ya) 伯拉罕式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lan) 教)的重要來源,也與(yu) 古希臘與(yu) 佛教的形而上學發展相關(guan) 。但古中國沒有這種極端的神話,開始也沒有形而上學。但中國有很獨特的禮樂(le) 文明。這也產(chan) 生了另外一個(ge) 有趣現象。在其他三大文明及其後續文明中,軍(jun) 事是國家權威的重要象征。而中國的國家權威象征的鼎,是禮樂(le) 文明的一部分。

 

在政治上,美國學者福山在他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一書(shu) 中指出(Fukuyama 2011,125-26),從(cong) 韋伯的以理性官僚製為(wei) 現代國家的標準來看,中國的秦朝是人類曆史中政治意義(yi) 上最早的現代國家,建立了人類最早和最全麵的理性官僚製度。中國雖然與(yu) 環地中海體(ti) 係缺乏深入的思想交流,但是在封建貴族政體(ti) 垮台的春秋戰國期間,在新政體(ti) 的探索中,在廣義(yi) 的華夏文明下的多國競爭(zheng) 中,諸子百家提出過很多獨特、有趣、超前的思想體(ti) 係。與(yu) 差不多同時的秦漢相比,羅馬的帝國製度體(ti) 係隻是亂(luan) 七八糟的拚湊,是對“體(ti) 係”這個(ge) 詞的侮辱。在與(yu) 華夏的並存與(yu) 競爭(zheng) 中,歐亞(ya) 大陸上的遊牧部落也往往是從(cong) 華夏文明學會(hui) 了一套政治管理方式,這使得他們(men) 能有效地組織起來。他們(men) 的很多先進技術,也是來自於(yu) 華夏,或者幹脆就是帶著華夏的工匠。沒有從(cong) 當時的中國學到先進的技術與(yu) 政治管理方式,沒有從(cong) 中國與(yu) 環地中海文明(以及印度)經濟交流中(比如所謂的絲(si) 綢之路)獲利,歐亞(ya) 大草原上的遊牧部落也不可能通過他們(men) 一波波的戰爭(zheng) 和移民改變周邊文化與(yu) 人群組成。可以說,沒有華夏文明,就沒有後來的突厥和蒙古對世界的征服。更重要的是,當中國先進的政治思想傳(chuan) 到同樣是中世紀的封建貴族政體(ti) 垮台的現代早期歐洲,對他們(men) 的思想家與(yu) 政客產(chan) 生影響,這其實不是偶然的,不(僅(jin) 僅(jin) )是他們(men) 需要指桑罵槐(借中國思想批評當時的歐洲君主與(yu) 教廷),而是確實擊中了他們(men) 所麵對的問題之要害。

 

在經濟上,中國很早就進入了以土地自由買(mai) 賣為(wei) 基礎的前工業(ye) 化時代的市場經濟。被當作現代國家重要進展的標誌的間接稅(indirect tax)、選擇性銷售稅(excise tax)、以信用為(wei) 基礎的公共財政(比如國家發行債(zhai) 券)等等,以前被認為(wei) 是荷蘭(lan) 與(yu) 英國率先發明,也是英國後來領袖工業(ye) 革命和現代化第二期的重要原因。但是,根據香港浸會(hui) 大學經濟史教授劉光臨(lin) 的研究(Liu 2015和2016),在中國的宋朝,這些財政製度已經建立。但很不幸,這套製度在蒙元滅宋以後,很長時間內(nei) 都不再有傳(chuan) 承,直到清代晚期,在外患的壓力下,才有一點點恢複。

 

總之,傳(chuan) 統中國在戰國之後,缺乏像環地中海文明在地理上(空間上)展開的多種高級文明的競爭(zheng) ,但是中國的傳(chuan) 統諸朝代,可以說是在曆史上(時間上)展開的多種高級文明的競爭(zheng) 。傳(chuan) 統中國的文明交流,可謂用時間換空間的一種交流。傳(chuan) 統中國所有努力的經驗與(yu) 教訓,也會(hui) 對文明的自我反思與(yu) 深化做出重大貢獻。

 

五、結語:鼓勵更大的“天下”中諸文明之自由競爭(zheng)

 

縱觀人類文明演進的曆史,首先一點,我們(men) 應該學會(hui) 謙卑,要知道人類個(ge) 體(ti) 、甚至是群體(ti) 的想象和創造力,都很有限。沒有青銅、馬、車輪的太平洋島國、澳洲、乃至美洲的土著,經曆了千年以上的發展,依然發明不出來這些看起來很簡單的東(dong) 西。沒有與(yu) 環地中海文明深入接觸之前,中國人想都沒有想過希臘的民主、羅馬的共和(但這不等於(yu) 說傳(chuan) 統中國原生的思想與(yu) 政治必然與(yu) 之衝(chong) 突,不能認可這些思想與(yu) 政治安排,或者不包含與(yu) 之相應的成分)。反過來,對歐洲現代早期的啟蒙思想家而言,一個(ge) 不靠宗教就可以維持道德與(yu) 大型國家的中國的存在,也讓他們(men) 大開眼界。在知道了人類想象力有限的情況下,我們(men) 就應該珍惜全球化下各個(ge) 文明圈打通之後帶來的多元性,不要以義(yi) 和團心態和洋槍隊心態,否定環地中海文明圈和華夏文明圈各自的意義(yi) 與(yu) 價(jia) 值。

 

在承認不同文明圈的價(jia) 值、承認人類多元文明的重要性的前提下,我們(men) 要促進它們(men) 之間的交流與(yu) 競爭(zheng) 。交流的前提,就是要保護這種多元性。我們(men) 看到,環地中海文明的成功,在於(yu) 它是多中心的交流。傳(chuan) 統中國思想最燦爛的時代之一是多元競爭(zheng) 的春秋戰國。後來歐洲的發展,也在於(yu) 多中心的競爭(zheng) 。對多元的保護意味著,我們(men) 要反對一國之內(nei) 和國與(yu) 國之間通過壟斷和其他手段壓製創造,製造有形或無形的牆來壓製自由的交流。同時,文明通過交流而提高的最有效方式,是多元競爭(zheng) 。從(cong) 曆史上看,國與(yu) 國的戰爭(zheng) 狀態,往往是科技乃至政治發展和創新的非常有效、甚至是最有效的動力來源。中國戰國時代的競爭(zheng) 造就了理性官僚製度與(yu) 賢能政治的發展,英國與(yu) 宋朝的現代財政體(ti) 係也是因為(wei) 要弄錢打仗才一步步發展出來,二十世紀很多重大的發明或其大範圍采用,從(cong) 青黴素到原子彈,都是戰爭(zheng) 需要的結果。但同時,我們(men) 要看到,戰爭(zheng) 是太過殘忍的手段,甚至可能打亂(luan) 和摧毀文明進展。蒙元滅宋就是曆史中的一個(ge) 極端例子。在科技發展的今天,戰爭(zheng) 甚至可以導致整個(ge) 人類的毀滅。因此,一個(ge) 折衷的方案是,在盡量保護人的生命和滿足人的基本生存需要(包括醫療、教育等等)的前提下,打破各種壓製力量(壟斷、各種牆),鼓勵開放但又競爭(zheng) 的交流。這種多元性,與(yu) 通常理解的自由主義(yi) 的多元主義(yi) 不同。後者強調的是不同文明之間的容忍,但這種容忍往往蛻變成對不同文明的冷漠,包括拒絕深入了解對方,而滿足於(yu) 膚淺甚至是相對主義(yi) 與(yu) 虛無主義(yi) 的“美美與(yu) 共”上。我們(men) 這裏講的多元性,是競爭(zheng) 的多元性。這種競爭(zheng) ,一方麵要避免肉體(ti) 和文化上的滅絕,不是亨廷頓所講的文明衝(chong) 突,而是像一個(ge) 真正熱愛足球的人眼中的理想狀態:自己的團隊一方麵努力通過合作打敗對手,但一方麵又希望有能挑戰自己的對手的存在,甚至會(hui) 幫助他們(men) 存在。人類文明的進展,需要這樣的“衝(chong) 突”,需要這樣的諸神之爭(zhe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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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研究得到了上海高校特聘教授 (東方學者) 崗位計劃(跟蹤計劃)的支持,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