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年】陳寅恪儒學思想探微

欄目:思想評論
發布時間:2017-07-05 16:05:31
標簽:
曹景年

作者簡介:曹景年,男,西曆1984年生,山東(dong) 濟寧人,畢業(ye) 於(yu) 南京大學哲學係中國哲學專(zhuan) 業(ye) ,碩士研究生學曆,現就職於(yu) 中國孔子研究院(曲阜),從(cong) 事儒家思想與(yu) 文獻方麵的研究。編有《忠義(yi) 中國》(陝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發表《論孟子天命思想的內(nei) 涵和意義(yi) 》、《〈荀子校釋〉疑義(yi) 舉(ju) 例》、《陳寅恪儒學觀之思想理路透視》、《〈孔子家語·後序〉所載孔子後裔事跡新證》等論文。


陳寅恪儒學思想探微

原標題:陳寅恪儒學觀之思想理路透視

作者:曹景年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北京工業(ye) 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六月十二日癸巳

           耶穌2017年7月5日

 

摘要:陳寅恪雖沒有專(zhuan) 門談過儒學問題,但他對儒學還是很關(guan) 注的。他的儒學觀大致包括三個(ge) 方麵,其一,儒家之道為(wei) 一抽象通性之道,有永恒價(jia) 值,是必須要堅持的;其二,高談抽象的精神學問的重要性。宋明新儒學通過吸收佛教思想,為(wei) 儒家真正建立了抽象的形上之學,它是中國文化的精華,也是將來中國文化複興(xing) 的關(guan) 鍵;最後,儒家之道的涵義(yi) 在於(yu) 尊崇道德氣節,貶斥勢利。他不但通過頌紅妝表明此,而且立身行事無不踐行。

 

關(guan) 鍵詞:陳寅恪;儒學觀

 

陳寅恪先生是當代著名史學家,他學識廣博,治學精深,其研究成果對學界產(chan) 生了重大影響。他的主要精力雖用在史學考證方麵,對思想史哲學史較少關(guan) 注,如他自己所言:“寅恪平生頗讀中華乙部之作,間亦披覽天竺釋典,然不敢治經。”[1]又雲(yun) :“寅恪不敢觀三代、兩(liang) 漢之書(shu) ,而喜談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2]但實際上,在很多重大的思想史的問題上,陳先生都有自己的見解和主張,其深刻性足以跟專(zhuan) 治思想史者相媲美。尤其是儒學方麵,近代關(guan) 於(yu) 儒學的討論實在是甚囂塵上,眾(zhong) 說紛紜,莫衷一是,陳先生雖然沒有專(zhuan) 門談這個(ge) 問題,也無意參加那些爭(zheng) 論,但在一些文章中對儒學的曆史現狀以及優(you) 劣都有明確的判斷,還關(guan) 涉到立身行事的問題。從(cong) 中我們(men) 可以發現陳先生的觀點對我們(men) 的儒學研究還是有很大啟發的,本文擬就陳先生的儒學觀作一述論,以求教於(yu) 方家。

 

 

儒家作為(wei) 先秦時期出現的一種學說,影響中國幾千年,並不是毫無道理的,雖然它有很多曆史性的東(dong) 西隨著時代的變遷而過時,但更重要的是它還有具有永恒價(jia) 值的東(dong) 西,這就是它的的根本精神,而這是必須要堅持的。在《王觀堂先生挽詞並序》中陳先生說:“吾中國文化之定義(yi) ,具於(yu) 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yi) 為(wei) 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為(wei) 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wei) 酈寄亦待之以鮑叔。其所殉之道,與(yu) 所成之仁,均為(wei) 抽象理想之通性.夫綱紀本理想抽象之物,”[3]按《白虎通》卷八詳論三綱六紀之義(yi) ,三綱者,“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三綱六紀是“張理上下,整齊人道”的總綱,三綱的理想是剛柔相濟,陰陽和諧,即所謂“陽得陰而成,陰得陽而序”六紀的理想是“敬諸父兄,六紀道行,諸舅有義(yi) ,族人有序,昆弟有親(qin) ,師長有尊,朋友有舊。”[4]這些都是極為(wei) 抽象的理念,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態,而儒家學說甚至整個(ge) 中國文化無不是圍繞這個(ge) 三綱六紀的理想而展開的,所以說陳先生提出三綱六紀為(wei) 中國文化之定義(yi) ,貌似偏頗,很多人也會(hui) 覺得不以為(wei) 然,什麽(me) 三綱五常都是封建糟粕,怎麽(me) 可能是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呢,什麽(me) 天人合一啊等等才是,其實那都不是本質的東(dong) 西,真正的中國文化其實就是三綱六紀。這種抽象的理念,即先生所謂道,所謂仁者,是一種通性,這就說明,從(cong) 根本上說,它是古今一貫的,而且還是中外一貫的,不但中國需要,整個(ge) 世界都是需要的,是絕不能廢棄的。正如吳宓在1961年再次見到陳先生時感歎的:“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wei) 體(ti) ,西學為(wei) 用之說,但在我輩個(ge) 人如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於(yu) 世界。”[5](p143)所以對世界都有裨益,正是因為(wei) 它有一種通性在裏麵,即所謂永恒價(jia) 值,西方的“民主”、“自由”等理念被公認為(wei) 是永恒價(jia) 值,但中國文化中也有具有永恒價(jia) 值的東(dong) 西,陳先生的這一觀點對我們(men) 研究傳(chuan) 統文化具有重大知道意義(yi) 。

 

陳先生把這種通性歸結到儒家的禮製上。他對禮製一直十分關(guan) 注,並有過專(zhuan) 門的研究,他的名著《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第一篇就是論述禮製的淵源。陳先生認為(wei) 儒家最重要的東(dong) 西就在於(yu) 禮的學問,禮是儒家思想的根本所在,也是它對中國社會(hui) 影響最大的東(dong) 西。他說:“儒者在古代本為(wei) 典章學術所寄托之專(zhuan) 家。”“法典為(wei) 儒家學說具體(ti) 之體(ti) 現。”“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巨者,實在製度法律公私生活方麵,而關(guan) 於(yu) 學說思想之方麵,或轉有不如佛道二教者。”他舉(ju) 例子說:“六朝士大夫號稱曠達,而夷考其實,往往篤孝義(yi) 之行,嚴(yan) 家諱之禁,此儒家之教訓,故無預於(yu) 佛老之玄風者也。”[6]也就是說,儒家思想對中國社會(hui) 產(chan) 生影響,完全在於(yu) 它外在化為(wei) 了具體(ti) 的禮製,更方便於(yu) 實施,對大多數的人民來說,儒家即是製度規範,是禮教。禮首先是進退揖讓等世俗之禮,這是禮的最顯性的表現,但這些東(dong) 西都是有曆史局限性的,也就是說具體(ti) 之禮製因時代之不同是不可避免要變更的。談到清季的形勢,他明確指出:“近數十年來,自道光之季迄今日,社會(hui) 經濟製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劇疾之變遷;綱紀之說無所憑依,不待外來學說之撞擊而已銷沉淪喪(sang) 於(yu) 不知不覺之間,雖有人焉,強聒而力持,亦終歸於(yu) 不可救療之局。”[3]他從(cong) 清末社會(hui) 的大動蕩中看到了具體(ti) 禮製的局限性,是不可能永遠保存的,而是要隨著社會(hui) 製度的變遷而改變,但禮製並非僅(jin) 僅(jin) 是一種外在的約束與(yu) 形式,而是有其“本”的,這個(ge) 本就是道,就是仁,正如孔子所說的:“禮雲(yun) 禮雲(yun) ,玉帛雲(yun) 乎哉!樂(le) 雲(yun) 樂(le) 雲(yun) ,鍾鼓雲(yun) 乎哉!”[7](p185)這個(ge) 本就是陳先生所說的“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這是不會(hui) 變的,也是應該堅持的。錢文忠先生也說:“關(guan) 於(yu) 儀(yi) 禮,寅恪先生認為(wei) 禮與(yu) 法為(wei) 穩定社會(hui) 的因素,禮法雖隨時俗而變更,至於(yu) 禮之根本,則終不可廢。”[8](p10)即儒家之禮製的根本精神必須遵守,這是根本,是體(ti) ,絕不能廢。這種特殊的禮製的思想使他區別於(yu) 頑固的守舊者墨守傳(chuan) 統的一切東(dong) 西,抱殘守缺,他不像王國維那樣,使自己的生命僅(jin) 僅(jin) 係於(yu) 一姓之興(xing) 旺,一種製度之盛衰,舊的製度的滅亡在他看來其實是無法避免的,他經常說他從(cong) 來不屬於(yu) 任何黨(dang) 派,任何政治團體(ti) ,平時也絕少參與(yu) 政治事件,他是一個(ge) 用特有的冷靜眼光觀察曆史的人。

 

 

在這一點上,他特別強調了道德理想建設的重要性,一個(ge) 民族的複興(xing) 和強大,必須要有一種精神上的抽象學問,即所謂的形而上學,來作為(wei) 支撐,這也就是他上麵所講的“抽象理想之通性”。放在中國的古代學術環境當中,就是宋明新儒學津津樂(le) 道的“天理人事之學”,這種學問抽象,所以具有普遍性,是對各種問題的一個(ge) 根本解決(jue) 。他說:“天理人事之學,精深博奧者,亙(gen) 萬(wan) 古,橫九垓而不變,凡時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為(wei) 根基。”太過關(guan) 注現實,隻重視實用的東(dong) 西,而“不圖精深之救藥,勢必致人欲橫流,道義(yi) 淪喪(sang) 。”[5](p9)其實探究天理人事的學問,自古以來就有的,司馬遷就以“究天人之際”為(wei) 其目標,邵雍也說:“學不際天人,不足謂之學也。”代表了宋明儒學追求形上哲理的心態。但是,中國的儒家思想從(cong) 一開始產(chan) 生,就以現實社會(hui) 和人生為(wei) 它思考問題的核心,現實感十分強烈,而缺乏這種形上之思,他說:“中國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學……專(zhuan) 趨時用者,則乏遠慮,其言道德惟重實用,不究虛理,其長處短處均在此,長處即修齊治平,短處即實事之利得失,觀察過明,而乏精深遠大之思。”[5](p10)這裏的孔孟之教不是指整個(ge) 儒家,而是特指的先秦儒家。陳先生對包括孔子儒學在內(nei) 的先秦學術評價(jia) 甚低:“至若周秦諸子,實無足稱。老、莊思想尚高,然比之西國之哲學士,則淺陋之至。”[5](p10)也就是說,中國哲學的形上之思在先秦是很不發達的,但是後來的宋明新儒學卻具有了高度的思辨性,而為(wei) 陳先生所大力稱道。陳先生把新儒學的出現稱為(wei) 一大事姻緣,他說:“中國自秦以後,迄於(yu) 今日,其思想之演變曆程,至繁至久,要之,隻為(wei) 一大事因緣,即新儒學之產(chan) 生及傳(chuan) 衍而已,”[6]在《贈蔣秉南序》中說:“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wei) 我民族遺留之瑰寶。”[12]又稱:“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yu) 趙宋之世,”[9]而宋代文化的最主要的成就就是新儒學的產(chan) 生,可見他對宋代新儒學的認同和高度評價(jia) 。陳先生認為(wei) ,宋代的新儒學的產(chan) 生,是中華文化發展的頂峰,雖然現在中國衰落了,但並未完全失去生命力,後來的中國文化的複興(xing) ,必然是宋代文化的複興(xing) ,“終必複振,譬如冬季之樹木,雖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陽春氣暖,萌芽日長,及至盛夏,枝葉扶疏,亭亭如車蓋,又可庇蔭百十人矣。”[9]先生對新儒學的殷切希望,於(yu) 此句話中表露無遺。

 

宋明儒學的所具有的思辨的特征絕不是憑空產(chan) 生的,那麽(me) 究竟來自何處?陳先生對此有深入探討,他認為(wei) 主要是受佛教和道教的影響。佛教對中國文化的影響至巨,新儒學實際上是吸收佛教思想而產(chan) 生的。佛教一傳(chuan) 入中國便以它特有的精密理論風行南北,而使中國的固有學問儒道二家相形見絀,韓愈辟佛,就是因為(wei) 佛教在社會(hui) 的影響已經逐漸開始超過儒家,所以儒家要重新建立自己的學問,而佛教精深的義(yi) 理之學正可以補救中國舊的儒學的缺失。他舉(ju) 例子來說明佛教實為(wei) 宋明新儒學的先導:“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yi) 最富之一宗也,其宗徒梁敬之與(yu) 李習(xi) 之之關(guan) 係,實啟新儒家開創之動機,北宋之智圓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號中庸子,並自為(wei) 傳(chuan) 以述其義(yi) ,其年代猶在司馬君實之前,似亦於(yu) 宋代新儒家為(wei) 先覺。”[6]他又具體(ti) 分析了程朱吸收佛教義(yi) 理建立新儒學的邏輯過程:“宋儒若程若朱,皆深佛教者,既喜其義(yi) 理之高明詳盡,足以救中國之缺失,而又憂其用夷複夏也。乃求得而兩(liang) 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實,取其珠而還其櫝。才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書(shu) 五經,名為(wei) 闡明古學,實則吸收異教。聲言尊孔避佛,實則佛之義(yi) 理,已浸漬濡染。與(yu) 佛教之宗傳(chuan) ,合而為(wei) 一。此先儒愛國濟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諒之者也。故佛教實有功於(yu) 中國甚大。”[5](p11)把宋明儒對佛教既批判又吸收的心態揭露無疑,但並不因此對他們(men) 持鄙夷態度,因為(wei) 他們(men) 的行為(wei) 是對中國本土文化的發展,是有功勞的,十分符合他所主張的“一方麵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麵本來民族之地位”的文化觀念,進而由對新儒學的崇敬進而轉到其思想資源佛教的崇敬。他又說:“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國之學問,立時增長元氣,別開生麵。故宋、元之學問文藝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朱子之在中國,猶西洋中世之Thomas Aquinas,其功至不可沒。而今人以宋元惟為(wei) 衰世,學術文章,卑劣不足道者,則實大誤也。歐洲之中世,名為(wei) 黑暗時代,實未盡然。吾國之中世,亦不同。甚可研究而發明之也。”[5](p11)對宋元時代的文化成就進行了充分肯定,並對過去人們(men) 把宋元時代目為(wei) 黑暗時代的觀點提出了批評,而這都是歸功於(yu) 佛教的幫助。在道教方麵,他認為(wei) 新儒家所受的影響也是很大的,“新儒家之產(chan) 生,關(guan) 於(yu) 道教之方麵,如新安之學說,其所受影響甚深且遠。”[6]“凡新儒家之學說,幾無不有道教或與(yu) 道教有關(guan) 之佛教為(wei) 之先導也。”[6]但是道教本身就吸收了很多的佛教思想,實際上成了新儒學的一個(ge) 先導和範例,他說:“綜觀二千年來道教之發展史,每一次之改革,必受一種外來學說之刺激,而所受外來之學說,要以佛教為(wei) 主。”[10]故新儒學所受的影響歸根結底還是來自佛教。由此我們(men) 可以看到陳先生的獨具特色的既有開放性又不失民族特色的文化觀。他認為(wei) 中國文化得以發展的最大動力就來自外來文化的影響,並通過思想史的考察認為(wei) :“真能於(yu) 思想上自成係統,有所創獲者,必須一方麵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麵本來民族之地位。”[6]這就是他一貫主張的“中體(ti) 西用”,與(yu) 過去守舊頑固派對“中體(ti) 西用”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

 

 

陳先生強調儒家的抽象性,突出儒家所具有的通性之道的作用,那麽(me) 他所認為(wei) 並要求堅持的儒家之大道具體(ti) 是什麽(me) 呢?一言以蔽之,就是尊崇道德和氣節,貶斥勢利小人,這正是真正的儒家仁聖之所極力提倡發揚的。他在《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寫(xie) 道:“士之讀書(shu) 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yu) 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同殉之精義(yi) 。”[11]所謂的古今“仁聖”自然是儒家的道德高尚,氣節獨拔之士,他們(men) 是擺脫世俗利益和欲望,引導世道人心歸之淳正的楷模和精神力量。如他所說:“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yi) 兒(er) 馮(feng) 道諸傳(chuan) ,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wei) 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於(yu) 治道學術無裨益耶?”[12]

 

其實他認為(wei) 不僅(jin) 是那些標榜儒士的人,一般的人,甚至是女子,隻要具有崇高的道德和氣節,都是應該表彰的,這使他事實上擺脫了後世儒家的迂腐教條的束縛,而從(cong) 更高的精神層次上來堅持儒家的理想。先生晚年自嘲“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shu) 惟剩頌紅妝”,[13](p137)因為(wei) 他看到了傳(chuan) 統的士大夫已經嚴(yan) 重腐化和頑固,被名利二字衝(chong) 昏頭腦,失去了儒家本有的精神麵貌,變得可惡和可憎了,“昔則士子群習(xi) 八股,以得功名富貴,而學德之士,終屬極少數。”[5](p9)而在那些被人忽視和輕視的女子中,卻不乏崇高偉(wei) 大之人格。先生在論到《再生緣》的思想時說:“則知端生心中於(yu) 吾國當日奉為(wei) 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藉此等描寫(xie) 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後百餘(yu) 年間,俱足驚世駭俗……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時代,其遭逢困厄,聲名湮沒,又何足異哉!”[14]通過這段話有人會(hui) 認為(wei) 他實際上是極力反對三綱的,這就與(yu) 前麵所說的讚同三綱六紀相矛盾了,其實產(chan) 生這種疑問是因為(wei) 沒有真正理解陳先生的意思。《白虎通》所說的三綱是抽象理想,是根本精神,但是後代之三綱已經根本違背了它的本來精神,變成排斥自由,束縛人心的枷鎖,是要“摧破”的,所以陳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才更為(wei) 陳先生所珍視。在另一部類似的著作《柳如是別傳(chuan) 》緣起中,他表達了同樣的觀點:“披尋錢柳之篇什於(yu) 殘闕毀禁之餘(yu) ,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誌,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yu) 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wei) 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15]他正是要通過為(wei) 一個(ge) 小女子立傳(chuan) 來表彰道德和氣節,貶斥迂腐和勢利。有這樣的理想,陳先生對時事的變幻看的很淡,那些世人無謂的爭(zheng) 論,他不屑去理睬,但他並非對現實漠不關(guan) 心,他最看重的還是世道人心。對於(yu) 一些激進的改革者與(yu) 一些時髦的理論,他說:“九縣三精,飆回霧塞,而所謂民主政治之論,複甚囂塵上。餘(yu) 少喜臨(lin) 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蓋驗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榮悴,則知五十年來,如車輪之逆轉,似有合於(yu) 所謂退化論之說者。”[16]在他看來,民主論者雖然時髦,但仍然未能挽回風俗頹敗,道德淪喪(sang) ,也不值得去討論。而對於(yu) 一些舊勢力的沉渣泛起,他尤其痛恨:“憶洪憲稱帝之日,餘(yu) 適旅居舊都,其時頌美袁氏功德者,極醜(chou) 怪之奇觀。深感廉恥道盡,至為(wei) 痛心。至如國體(ti) 之為(wei) 君主抑或民主,則尚為(wei) 其次者。”[16]他不在乎是民主還是君主,他關(guan) 注的正是如何來挽救“廉恥道盡”的讓人痛心的情形。

 

綜上所述,對於(yu) 儒家思想,陳先生既有深入的理論的探討,也有在思想上的提倡和尊崇。他的關(guan) 於(yu) 儒家禮製的研究,對我們(men) 現在如何繼承儒家思想是很有啟發的。他對抽象理想的追求和強調,事實上揭示了一個(ge) 真理,即一個(ge) 民族隻有精神上強大了,它才有可能真正強大起來,民族的精神就像一個(ge) 指路明燈,引導我們(men) 實現偉(wei) 大的民族複興(xing) ,而這正是我們(men) 現在所需要的。陳先生不但提倡儒家之道。而且處處踐行之,作為(wei) 作為(wei) 立身行事的準則,這是至關(guan) 重要和至為(wei) 難得的。在《贈蔣秉南序》中他對自己一生的行事總結說:“默念平生固未嚐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12]這正是他的氣節的真實寫(xie) 照。孔子雲(yun) :“三軍(jun) 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7](p95)陳先生在建國後備受批判和打擊,但其立場從(cong) 未改變,依舊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正是傳(chuan) 統儒家的氣節之士的所為(wei) ,也因此永為(wei) 後人敬仰,他雖然不是專(zhuan) 門的儒家學者,但對弘揚儒家思想卻又有莫大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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