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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立林作者簡介:宋立林,男,字逸民,西曆一九七八年生,山東(dong) 夏津人,曲阜師範大學曆史學博士。現任職曲阜師範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教育中心副主任,孔子文化研究院副院長(兼),中華禮樂(le) 文明研究所所長,兼任喀什大學國學院院長,貴陽孔學堂學術委員會(hui) 委員,中華孔子學會(hui) 理事,山東(dong) 曾子研究會(hui) 副會(hui) 長,《孔子研究》副主編,《走進孔子》執行主編等。著有《孔門後學與(yu) 儒學的早期詮釋研究》《出土簡帛與(yu) 孔門後學新探》《儒家八派的再批判》《孔子家語通解》《孔子家語探微》《孔子文化十五講》《孔子之道與(yu) 中國信仰》等。 |
徐複觀《中庸》新詮表微
作者:宋立林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原載《集美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四月十一日己亥
耶穌2016年5月17日
【摘要】徐複觀先生作為(wei) 現代新儒家第二代的代表人物,一生致力於(yu) 對中國文化的現代疏釋工作,尤其是對早期儒家思想做過精深的詮釋工作。其對《中庸》這一儒家經典的詮釋,典型地反映出徐複觀詮釋思想的基本特征及詮釋理路。徐複觀對《中庸》文本的成書(shu) 、思想的詮釋及政治思想之抉發,皆有重要見解,其詮釋為(wei) 我們(men) 現代人深入《中庸》的思想世界奠定了基石。
【關(guan) 鍵詞】徐複觀《中庸》詮釋思想史
徐複觀先生在現代新儒家“熊門”一係中算是個(ge) “異數”,他之學問理路與(yu) 牟、唐二先生迥然有異,所謂“其同不能掩其所異”。他走的基本上是思想史的詮釋之路,而非哲學的建構之路。他自稱:“我的看法,對於(yu) 中國文化的研究,主要應當歸結到思想史的研究。”[1]代序2又說:“我所致力的是對中國文化作‘現代的疏釋’。”“思想史的工作,是把古人的思想,向今人後人,作一種解釋的工作。”[2]代序2其實,這裏的疏釋、解釋,即今所謂詮釋。徐先生認為(wei) ,“疏導中國文化,首先要站在曆史上說話,不能憑空杜撰。思想的演變,地位的論定,一定要抉擇爬梳,有所根據。換句話說,我是用很嚴(yan) 格的考據方法重新疏釋、評估中國的文化。”[3]852他總結自己的工作,“二十餘(yu) 年的努力方向,在以考證言思想史,意在清理中國學術史裏的荊棘,以顯出人文精神的本真。”[4]116
徐複觀先生這一“別樹一幟”的學思理路,是與(yu) 其個(ge) 人經曆及他對中國文化的基本認知有關(guan) 的。徐先生在進入學術界以前,基本上身居政壇,對中國社會(hui) 尤其是中國政治的現實有真切的體(ti) 驗,所以他能一生在“學術與(yu) 政治之間”,將學術與(yu) 現實打成一片。對於(yu) 中國曆史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認知,徐先生也不同於(yu) 從(cong) 純粹義(yi) 理或觀念來理解的哲學進路。在徐先生看來,儒學是一種倫(lun) 理與(yu) 政治不分的思想體(ti) 係。而這導致了儒學是一個(ge) 具有強烈現實世界取向。所以他對中國思想的詮釋,從(cong) 來不離他對政治思想的表詮,對現實政治的批導。他說:“中國思想,雖有時帶有形上學的意味,但歸根究底,它是安住於(yu) 現實世界,對現實世界負責;而不是安住於(yu) 觀念世界,在觀念世界中觀想。”[5]三版改名自序11因此,徐先生特別強調對思想史的研究要“知人論世”。
同時,徐先生特別強調“史”也就是“演變”。他指出,“隻有能把握到這種發展演變,才能盡到思想史之所謂‘史’的責任,才能為(wei) 每種思想作出公平正確地‘定。位’。”[1]代序3
然而,徐先生對中國思想史的詮釋本身即是一種建構。在今天,徐先生的“思想史”詮釋依然能夠給予吾人以啟迪,值得我們(men) 仔細品讀與(yu) 思考。毫無疑問,在徐先生的思想史詮釋之中,先秦儒學與(yu) 兩(liang) 漢思想,乃是其中的重中之重。這集中於(yu) 《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及《兩(liang) 漢思想史》兩(liang) 部大書(shu) 。茲(zi) 就徐先生關(guan) 於(yu) 《中庸》一書(shu) 的詮釋,略加分梳,希望能夠發現徐先生學思理路之得失,以為(wei) 今日重思《中庸》、詮表《中庸》有所推進。
徐先生對於(yu) 《中庸》的專(zhuan) 論不多,主要集中在《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之第五章<從(cong) 命到性——《中庸》的性命思想>,《中國思想史論集》之<《中庸》的地位問題——謹就正於(yu) 錢賓四先生>,《學術與(yu) 政治之間》之<論政治的主流——從(cong) “中”的政治路線看曆史的發展>及《儒家思想與(yu) 現代社會(hui) 》中之<中庸政治領導人物的古典形相>諸文。但是他對《中庸》的詮釋卻不容忽視。他對《中庸》成書(shu) 及結構之勘定,對《中庸》思想之新詮,對《中庸》之地位的論斷,對中庸政治之楷定,皆有其不可忽視之意義(yi) 。
一、《中庸》的成書(shu) 與(yu) 結構問題
《中庸》從(cong) 宋代開始,才真正的受到關(guan) 注,於(yu) 是關(guan) 於(yu) 《中庸》的爭(zheng) 論也就隨之而起。這種爭(zheng) 論首先是關(guan) 於(yu) 成書(shu) 及作者的爭(zheng) 議,即《中庸》是否子思所作?是否先秦作品?是否儒家著作?是一人所作抑或說是出於(yu) 一個(ge) 學派、乃至不同學派?這種爭(zheng) 議到今天依然沒有終結的跡象。對於(yu) 此一問題的觀點,大概可以劃分為(wei) 三派:“傳(chuan) 統派”、“懷疑派”和“折中派”。之所以出現爭(zheng) 議,是人們(men) 在讀《中庸》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些矛盾,這些矛盾得不到化解,《中庸》的成書(shu) 問題等就無法最終完滿解決(jue) 。這些問題,據楊少涵兄的歸納,大概有9個(ge) 之多:1.“三同”;2.“華嶽”;3.“仲尼”;4.文體(ti) 不一前後兩(liang) 分;5.遣詞用字有秦漢痕跡;6.思想虛高不類孔孟;7.晚周諸子不稱引《中庸》;8.子思“困宋”作《中庸》;9.子思終年及其作《中庸》時的歲數。楊先生總結說:“以上就是關(guan) 於(yu) 《中庸》成書(shu) 及其作者的辯難和爭(zheng) 論的九大焦點問題。這九點可以進一步歸結為(wei) 三個(ge) 方麵。第一,前三個(ge) 問題屬於(yu) 內(nei) 證。在這方麵,懷疑派占有一定的優(you) 勢。這就逼迫傳(chuan) 統派為(wei) 維護傳(chuan) 統的觀點,必須對這些出於(yu) 《中庸》文本內(nei) 部的矛盾提供解決(jue) 辦法。但就目前的證據來說,傳(chuan) 統派並沒有更強力的文獻證據。所以,很多辯護性說法多屬猜測臆斷。第二,傳(chuan) 統派在中間三個(ge) 問題上始終具有一種堅信。對於(yu) 思想長河中的子思與(yu) 《中庸》來說,這三個(ge) 問題並不具有特別強勢的證偽(wei) 功能。這就為(wei) 傳(chuan) 統派的堅信態度能夠一直存在提供了寬廣的空間。畢竟,文本流傳(chuan) 是一回事,思想創發是另一回事。在古代傳(chuan) 播技術不夠發達的情況下,兩(liang) 者不可能完全同步。第三,最後三個(ge) 問題多屬於(yu) 折中派的旁證。這些折中的旁證,卻很能吸引人們(men) 的興(xing) 趣。折中派在後三個(ge) 疑點上秉持一種調和的態度,這是中國古籍中很多語句的意義(yi) 多樣性給予他們(men) 的方便。”[6]對此,筆者不敢苟同。首先,楊先生總結說:“前三個(ge) 問題屬於(yu) 內(nei) 證。在這方麵,懷疑派占有一定的優(you) 勢。這就逼迫傳(chuan) 統派為(wei) 維護傳(chuan) 統的觀點,必須對這些出於(yu) 《中庸》文本內(nei) 部的矛盾提供解決(jue) 辦法。但就目前的證據來說,傳(chuan) 統派並沒有更強力的文獻證據。所以,很多辯護性說法多屬猜測臆斷。”但是就其文而言,是得不出這一結論的。也就是說,“三同”、“華嶽”、“仲尼”這三個(ge) 疑點,其實前人的回答已經較為(wei) 圓滿了。關(guan) 於(yu) “三同”的問題,首先“天下車同軌、書(shu) 同文、行同倫(lun) ”並不待秦以後才出現,而是周代已有的。這應該是得到認可的。其次,李學勤先生指出“今”乃是假設,並不是曲為(wei) 回護,而是站得住的古漢語用法。所以“三同”來否定《中庸》之為(wei) 子思作恐怕行不通。關(guan) 於(yu) “華嶽”的問題,徐複觀先生的論證確實不足,華嶽不應指齊國境內(nei) 的華山、嶽山。但是,他也指出如果因華山遠離山東(dong) ,齊魯儒者不會(hui) 提到華山,同樣,河海遠離陝西,秦漢士子也應該不會(hui) 提到渤海。《中庸》第廿六章“對山而言‘寶藏興(xing) 焉’,對水而言‘貨財殖焉’,這卻不是秦地儒者的口吻,因秦地無山海之利”。我們(men) 須知,像孔子、子思之儒,胸懷天下,對於(yu) 他們(men) 而言,視野不會(hui) 局促於(yu) 本邦國之內(nei) 。所以華嶽不論指哪一座山、兩(liang) 座山,都不必因之而否定子思作《中庸》之說。關(guan) 於(yu) “仲尼”的問題,其實本來不是問題。子孫稱父祖之字,並不違禮。所以,在這一方麵顯然不是懷疑派占據上風。
徐複觀先生對於(yu) 《中庸》成書(shu) 的看法,有幾點是值得注意的。第一,不論是在《<中庸>的地位問題》還是在《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中,他都指出:《中庸》成書(shu) 於(yu) 孔孟之間。這一點應該說是得到了出土文獻的佐證,也得到了學界較多共識的。第二,《中庸》的結構問題,徐先生認為(wei) 《中庸》分上下篇,這一看法也得到了晚近學者的支持,雖然具體(ti) 如何分篇,分為(wei) 多少篇,有各自不同的看法。
通過對出土文獻與(yu) 傳(chuan) 世文獻的二重證據,我們(men) 認為(wei) 將《中庸》置於(yu) 孔孟之間的發展鏈條之中,既有傳(chuan) 統的記載為(wei) 依據(徐先生所謂“漢人之通說”),複合乎宋儒道統之說,更是符合儒家思想的發展的內(nei) 在理路。不管是錢穆先生認為(wei) ,《中庸》受莊子思想而形成,還是馮(feng) 友蘭(lan) 等學者將之後置於(yu) 秦漢之際,顯然都是無法成立的。而徐複觀先生正是通過對儒學思想的發展內(nei) 在理路的梳理來確立《中庸》的成書(shu) 時代的。
當然,徐先生的很多認識也存在問題,比如他在對比《中庸》“哀公問政”一段與(yu) 《孔子家語》的關(guan) 係時,肯定是王肅偽(wei) 造《家語》時抄襲了《中庸》,而不是相反。朱子也認為(wei) ,《家語》“為(wei) 政在於(yu) 得人”比《中庸》“為(wei) 政在人”要“語意尤備”。又說《家語》“其文尤詳”,《中庸》之缺漏了哀公之問,“今無此文辭,而猶有‘子曰’二字,蓋子思刪其繁文以附於(yu) 篇,而所刪有不盡者,今當為(wei) 衍文也。”
徐複觀先生認為(wei) 是朱子受了王肅的蒙蔽。他認為(wei) ,王肅編纂《家語》時抄襲了《中庸》,略加增飾。《中庸》是完備的,而《家語》多出的部分是王肅的偽(wei) 造。比如他認為(wei) “天道敏生”、“待化以成”等字,皆“是《家語》多出來的”,都“帶有補充解釋的意味”。我想這還是受到曆史上《家語》偽(wei) 書(shu) 說的影響所致。楊朝明先生曾經對此作了對比研究,指出:“《家語》與(yu) 《禮記》眾(zhong) 多的相應部分都是如此,如果不帶有偏見或者先入之見,一定看不出《家語》雜取《禮記》的痕跡。事實可能正相反,《孔子家語》雖然晚出,但其材料較早,其它文獻中的許多材料都來自《家語》,至少能看出《家語》比《禮記》更為(wei) 古樸。”[7]《中庸》與(yu) 《家語》的這一段應該是同源的,隻不過《中庸》在被漢儒編輯進《禮記》的時候,做了一些改動。其中一個(ge) 改動是虛詞的增加。將《孔子家語》、《禮記》與(yu) 新出竹簡帛書(shu) 在使用虛詞方麵進行對照,看出《禮記》往往在句子前麵加發語詞“夫”字、後綴“矣”字、“也”字,用這樣的方法比較,《家語》的古樸,《家語》與(yu) 《禮記》的先後關(guan) 係,可以一目了然。其實,通過對比《老子》與(yu) 帛書(shu) 《老子》,也能發現這一現象。其二是一些用法的改變,比如“凡為(wei) 天下國家有九經”一段,所涉及的動詞多有改變,如“尊賢”、“篤親(qin) 親(qin) ”、“敬大臣”、“子百姓”、“來百工”,分別變成了“勸賢”、“勸親(qin) 親(qin) ”、“勸大臣”、“勸百姓”、“勸百工”,動詞都變成了“勸”;“綏遠人”變成了“柔遠人”。如楊先生所說:“這些顯然都與(yu) 西漢中央集權政治的加強有關(guan) 。”[7]如果拋開《家語》偽(wei) 書(shu) 說的成見,我們(men) 應該說徐先生對於(yu) 《中庸》與(yu) 《家語》的關(guan) 係存在誤解。當然,這對於(yu) 《中庸》的理解,並不過分重要。
徐先生認為(wei) ,今本《中庸》確由《中庸說》二篇構成。在他看來,《孔叢(cong) 子》記錄子思“撰《中庸》四十九篇”,《史記》也有相近說法,之所以單獨加以提出,乃因為(wei) 《中庸》已經受到充分重視。正像有的篇章入之《禮記》而仍各自為(wei) 書(shu) 等的情況那樣,《中庸》出於(yu) 《子思子》,其本書(shu) 無妨繼續單行。所以徐複觀推論說:“所謂《中庸說》二篇者,實即《禮記》四十九篇中之一的《中庸》的單行本,二者實為(wei) 一書(shu) 。”在他看來,“《孔子世家》稱《中庸》,《漢誌》稱《中庸說》,《白虎通》謂《禮中庸記》,古人對傳(chuan) 記之稱謂,並不嚴(yan) 格,三者皆可視作一書(shu) 之名稱。”進而,徐先生認為(wei) ,《中庸》包含著上下篇。他將第1章至第20章前半段(“道前定則不窮”止),為(wei) 上篇。第20章下半段至33章為(wei) 下篇。但是,其中的第16至19章及第28章乃是“禮家所雜入”,可以剔除在外。他指出,《中庸》的上篇乃出自子思。第一章是“作者有計劃寫(xie) 的一個(ge) 總論”,此後的若幹“子曰”乃是子思將孔子有關(guan) 中庸的思想、論述集合在一起,是“有意的編集,以特顯中庸之義(yi) ”,可見“子思是把中庸看作孔子思想的中心”。對於(yu) 《中庸》的下篇,徐先生則認為(wei) 鄭玄所謂“明聖祖之德”對於(yu) 下篇來說才恰當。他認為(wei) “完全是作者的話”,由此我們(men) 可知他所謂“作者”即是子思。但徐先生卻在《中國人性論史》第五章的第十二節認為(wei) ,《中庸》的作者是子思門人。[①]可見,徐先生的認識有矛盾處,但是他說下篇是承接上篇並發展了上篇這一認識是確切無疑的。
關(guan) 於(yu) 上下篇的關(guan) 係,徐先生認為(wei) ,下篇是“緊承《中庸》之上篇而發展的”,“在編成的時間上,既在上篇之後,在孟子之前”,“上下兩(liang) 篇,斷不可混而為(wei) 一”,但是“上下篇的思想,實在是一貫的”。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ge) 判斷。
郭沂、梁濤、楊朝明諸位先生都在徐複觀先生認識的基礎上,根據出土簡帛資料,提出了分篇結構新的看法。比如郭沂認為(wei) ,今本《中庸》一書(shu) 包含兩(liang) 個(ge) 部分:今本《中庸》中有“子曰”的部分,屬於(yu) 子思所記孔子言論,這一部分原為(wei) 子思書(shu) 的首篇《中庸》,也就是古本《中庸》的遺章;其餘(yu) 的部分原來也是一部獨立的著作《天命》,認為(wei) 同樣是子思著作的佚篇。[8]梁濤先生則認為(wei) 《中庸》應該包括原來獨立的兩(liang) 篇:《中庸》和《誠明》。《中庸》應包括第二章到第二十章上半段“所以行之者,一也”,這一部分主要記述孔子的言論,涉及內(nei) 容較為(wei) 廣泛,應屬於(yu) 雜記性質;《誠明》包括第一章以及第二十章“凡事豫則立”以下。這一部分主要記述作者的議論,是一篇內(nei) 容完整,邏輯嚴(yan) 謹的議論文。[9]楊朝明先生更是將之分為(wei) 四部分:第一部分即與(yu) 上博竹書(shu) 《從(cong) 政》篇比較以後突顯出來的原始本子思《中庸》,包括朱熹分章的第二至第九章。第二部分是“子路問強”的內(nei) 容,從(cong) “子路問強”直到“哀公問政”以前,包括朱熹分章的第十至第十九章。第三部分是“哀公問政”的內(nei) 容,從(cong) “哀公問政”直到“博學之,審問之”以前,即與(yu) 《孔子家語》相應的內(nei) 容,也就是朱熹分章的第二十章前麵的大部分。第四部分是除了前三部分以外的其餘(yu) 所有內(nei) 容,包括朱熹分章的第一章和第二十章“博學之,審問之”以下的部分。他認為(wei) ,這幾篇的作者也應該歸於(yu) 子思。[7]
如果將以上諸位先生的看法與(yu) 徐先生相比,就會(hui) 發現其中的差異,其中最大的區別在於(yu) 徐先生強調上下篇雖有不同,但是“思想一貫”。而其他諸位的看法則強調不同篇章之間的差異。其實,如果仔細揣摩所謂上下篇的意思,徐先生的看法應該是正確的。《中庸》從(cong) 總體(ti) 上而言,思想是貫通的。也許,《中庸》的兩(liang) 篇或四篇在編入《禮記》時,並不是隨意的合並,而是“合理”的處理。
二、對於(yu) 《中庸》思想之新詮
思想史的研究,如果不純從(cong) 漢學的立場進行考證、訓詁的話,那麽(me) ,它一定是賦予新義(yi) 的詮釋過程。徐先生向來對於(yu) 清儒的考據訓詁之學抱有極大的批評,他認為(wei) ,“僅(jin) 靠訓詁、考據,並不就能把握得到古人的思想。在訓詁、考據以後,還有許多重要工作”。這個(ge) “重要工作”即是“深求其意以解其文”,由局部積累到整體(ti) ,再從(cong) 整體(ti) 落實到局部這樣一個(ge) 反複抽象、印證的過程。他提出研治思想史應該意識到凡是真正由有價(jia) 值的思想,都是具有現實關(guan) 切與(yu) 問題意識的。那麽(me) ,研究思想史,就不能停留在文獻文字上,而應該“先由文字實物的具體(ti) 以走向思想的抽象,再由思想的抽象以走向人生、時代的具體(ti) 。經過此種層層研究,然後其人、其書(shu) ,將重新活躍於(yu) 我們(men) 的心目之上,活躍於(yu) 我們(men) 時代之中”。[1]133這種方法,黃俊傑先生歸納為(wei) :整體(ti) 論的觀點、比較的觀點,可以稱之為(wei) “脈絡化”的詮釋方法。
在這一觀念指導下,徐先生對於(yu) 《中庸》的關(guan) 鍵“概念”進行了梳理與(yu) 詮釋。在這些新的詮釋之中,展現了徐先生對於(yu) 儒家思想的綜合的把握與(yu) 透徹的理解。所謂“置觀念於(yu) 情境,究思想與(yu) 社會(hui) 之互動”,進而“賦古典以新義(yi) ,出新解於(yu) 陳編”。
1.中庸關(guan) 鍵在庸:平常而普遍
自來關(guan) 於(yu) 《中庸》的理解,無不是把“中”作為(wei) 最為(wei) 核心的範疇。但是徐複觀先生卻提出了石破天驚的看法。他認為(wei) ,“中”與(yu) “庸”連為(wei) 一詞,其所表現的特殊意義(yi) ,是“庸”而不是“中”。他的理由是:中的觀念雖然重要,但這是傳(chuan) 統的觀念,容易了解。和“中”連在一起的“庸”的觀念,卻是賦予了一種新內(nei) 容,新意義(yi) 。我們(men) 知道,在傳(chuan) 統的注疏之中,“庸”主要有兩(liang) 種訓詁:其一是鄭玄所說的“用”,這在《說文解字》、《方言》等書(shu) 中可以得到印證。其二是朱子所謂“平常”之義(yi) 。在徐先生看來,這裏的庸,實際上應該將“用”、“平常”連在一起才能真正把握“中庸”的深義(yi) 。他解釋說:“所謂‘庸’者,乃指‘平常的行為(wei) ’而言。所謂平常的行為(wei) ,是指隨時隨地,為(wei) 每一人所應實踐,所能實現的行為(wei) 。”“‘平常的行為(wei) ’,實際是指‘有普遍妥當性的行為(wei) ’而言,這用傳(chuan) 統的名稱表達,即所謂‘常道’。程子‘不易之謂庸’的話,若就庸的究竟意義(yi) 而言,依然是說得很真切的。”
那麽(me) ,中和庸是什麽(me) 關(guan) 係呢?徐先生解釋說:“平常的行為(wei) ,必係無過不及的行為(wei) ,所以中乃庸得以成立之根據。”也就是說,中居於(yu) 根本的地位。但是,如果沒有庸,那麽(me) 中就可能“懸空而成為(wei) 一種觀念”,同樣,如果沒有中,那麽(me) “平常的行為(wei) 的普遍而妥當的內(nei) 容不顯”,也就是說庸所以成立的“意義(yi) 不顯”。
因此,中庸合起來,意思就是“不偏、不易”,徐先生隨即指出:“中庸即是‘善’。”這是沒有人曾經點出的。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這句話在《論語·雍也》同樣出現過,隻不過少了一個(ge) “能”字。至,有極致、最高義(yi) ,那麽(me) ,至德即儒家最高的德。“中庸”之為(wei) “至”德,恰恰在於(yu) 它之“庸”即“平常”而“普遍”(常,本身就兼有平常與(yu) 普遍、永恒之義(yi) )。也就是說,儒家所推崇之善、之德,並非懸空的形而上的東(dong) 西,而是見諸於(yu) 人生生命之中的實踐。亦即人應該追求的善(好的)。自然,我們(men) 可以將中庸視為(wei) “善”,甚至是“至善”。
這種“善”實際乃“人道”的體(ti) 現或其題中應有之意。徐先生說:“這即表明孔子乃是在人人可以實踐、應當實踐的行為(wei) 生活中,來顯示人之所以為(wei) 人的‘人道’;這是孔子之教,與(yu) 一切宗教乃至形而上學,斷然分途的大關(guan) 鍵。”徐先生的這一判斷是十分允當而深刻的。孔子所說的“中庸”之道,就是他所要確立的人道。《中庸》所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這正可以因此而得到確切的理解。
然而,“中庸”之為(wei) “至德”,也會(hui) 導致另外一個(ge) 困境:“民鮮能久矣”、“中庸不可能也”。依前所論,“至德”乃是因其平常而普遍,那麽(me) 何以又出現如此的“困境”呢?徐先生對此的解釋是:首先,人有“知”、“愚”的氣稟問題;其次,人的行為(wei) 常出於(yu) 生理欲望的衝(chong) 動,而失掉了節製;複次,人常常難以抵抗外麵政治社會(hui) 環境的壓迫和誘惑。自然,徐先生的解釋沒有從(cong) “理學”的角度展開,但卻是非常平實而貼切的。他從(cong) 內(nei) 外兩(liang) 個(ge) 角度,將此問題的症結所在點了出來。這恐怕與(yu) 徐先生對於(yu) “政治社會(hui) 環境”的深切體(ti) 驗有關(guan) 。
2.天命之謂性:平等的依據
在徐複觀看來,《中庸》的第一章是“作者有計劃寫(xie) 的一個(ge) 總論”。而“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三句話,又是全書(shu) 的“總綱領”,也可以說是“儒學的總綱領”。這一論斷,顯示出徐先生對於(yu) 儒學之總體(ti) 理解。因為(wei) 這三句話可以說將儒學之基本“範疇”:天、命、性、道、教等,和盤托出,寥寥數語,卻意涵深邃。
我們(men) 知道,人性論的問題,是儒學的一個(ge) 具有根基性的問題。徐複觀先生說:“人性論是以命(道)、性(德)、心、情、才(材)等名詞所代表的觀念、思想,為(wei) 其內(nei) 容的。人性論不僅(jin) 是作為(wei) 一種思想,而居於(yu) 中國哲學思想史中的主幹地位;並且也是中華民族精神形成的原理、動力。”(第2頁)我們(men) 知道,儒家正統的、主流的人性論觀點即是“性善”說。要理解儒家的性善說,就繞不開《論語》、《中庸》與(yu) 《孟子》。眾(zhong) 所周知,孟子以“心善”言“性善”完成了“性善說”的基本論說。但是毫無疑問,孟子的這一思路“淵源有自”,那個(ge) “所自來”的源頭就是孔子和子思。
學術界一般認為(wei) ,孔子對於(yu) 人性的看法是模糊的。但是,如果仔細揣摩我們(men) 就會(hui) 體(ti) 認到孔子的“仁學”本身即蘊含著性善說,隻是孔子沒有明確地提出。孔子的這一思路被《中庸》發展了。“天命之謂性”的命題提出,“性善”說便呼之欲出了。徐複觀先生對此的辨析和疏解是非常詳細而深入的。他首先從(cong) 孔子有關(guan) “天命”、“性與(yu) 天道”、“仁”等“概念”辨析入手,探究其間的內(nei) 在聯係。
徐複觀首先辨析了《論語》中“命”與(yu) “天命”的差異。他指出:“《論語》上凡單言一個(ge) ‘命’字的皆指運命之命而言。”[3]76而孔子所謂的天命或天道或天,“實際是指道德的超經驗的性格而言,因為(wei) 是超經驗的,所以才有其普遍性、永恒性”[3]79。“道德的普遍性、永恒性,正是孔子所說的天、天命、天道的真實內(nei) 容。”孔子說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對此徐先生解釋說:“他的知天命,乃是對自己的性,自己的心的道德性,得到了徹底地自覺自證”,是“對於(yu) 在人的生命之內(nei) 所蘊藏的道德性的全盤呈露”。而“此蘊藏之道德性,一經全盤呈露,即會(hui) 對於(yu) 人之生命,給予以最基本的規定,而成為(wei) 人之所以為(wei) 人之性。這即是天命與(yu) 性的合一。”徐先生這一分梳非常重要。我們(men) 知道,孟子對於(yu) “性”與(yu) “命”做出了明確的區隔,其實,在孔子這裏也已經有了區別。儒家對於(yu) 命(外在的)與(yu) 天命(內(nei) 在的)有著根本不同的態度。對於(yu) 外在的命,孔子及儒家是持一種“俟命”的態度,而對於(yu) 天命則持一種“敬畏”的態度。
徐複觀認為(wei) ,“仁是性與(yu) 天道融合的真實內(nei) 容”。孔子所謂一貫之道即是仁。孔子所謂的仁,“乃內(nei) 在於(yu) 每一個(ge) 人的生命之內(nei) ,所以仁的自覺,是非常現成的”。在這裏徐先生下了一個(ge) 斷語:“孔子既認定仁乃內(nei) 在於(yu) 每一個(ge) 人的生命之內(nei) ,則孔子雖未明說仁即是人性,但如前所述,他實際是認為(wei) 性是善的,在孔子,善的究極便是仁,則亦必實際上認定仁是對於(yu) 人之所以為(wei) 人的最根本的規定,亦即認為(wei) 仁是作為(wei) 生命根源的人性。”其實,徐先生如果引用《中庸》中孔子之語“仁者,人也”,便能更加清晰地得出這一結論。
徐複觀先生說:“子貢曾聽到孔子‘言性與(yu) 天道’,是孔子在自己生命根源之地——性,證驗到性即是仁,而仁之先天性、無限地超越性,即是天道;因而使他感到性與(yu) 天道,是上下通貫的。性與(yu) 天道上下相貫通,這是天進入於(yu) 他的生命之中,從(cong) 他生命之中,給他的生命以道德的要求、規定,這便使他對於(yu) 天,發生一種使命感、責任感、敬畏感。”他非常準確地把握到孔子所開出的中國文化之道德路向,與(yu) 西方的形而上學及宗教路向的根本差異。一般而言,天是客體(ti) ,而性是內(nei) 在於(yu) 人的生命中的主體(ti) 。好像天可以從(cong) 上麵、外麵,給人的生活行為(wei) 以規定。則作為(wei) 生命主體(ti) 的人性“處於(yu) 被動的消極的狀態”。可是在孔子那裏,“我欲仁斯仁至矣”。“對仁作決(jue) 定的是我而不是天”。為(wei) 什麽(me) ?因為(wei) 在孔子,“天是從(cong) 自己的性中轉出來”。
但是,對於(yu) 天與(yu) 人的關(guan) 係,天命與(yu) 人性的關(guan) 係,到了《中庸》才有了一個(ge) 明確地論說。“天命之謂性”,在徐先生看來是“驚天動地的一句話”。這是將中國文化與(yu) 西方文化做出最根本區別的路向性的判斷。徐複觀指出:“各宗教乃至柏拉圖這一型的哲學,多不能在人的生命自身,及生命活動之現世,承認其究極的價(jia) 值;而必須為(wei) 人轉換另一生命,另一世界。這樣,人的生命,人的現世,並不能在其自身生穩根;亦即不會(hui) 感到在其自身,有其積極性地建立的必要。”
徐先生明確指出:“天命之謂性”的“天”,不是泛泛地指在人頭頂上的天,而係由向內(nei) 沉潛淘汰所顯現出的一種不為(wei) 外界所轉移、影響的內(nei) 在的道德主宰。因此,這裏的所謂“天命”,隻是解脫一切生理束縛,一直沉潛到底時所顯出的不知其然而然的一顆不容自已之心。此時之心,因其解脫了一切生理的後天的束縛,而隻感覺其為(wei) 一先天的存在,亦即係突破了後天各種藩籬的一種普遍的存在,《中庸》便以傳(chuan) 統的“天”的名稱稱之。並且這不僅(jin) 是一種存在,而且必然是片刻不停地發生作用的存在,《中庸》便以傳(chuan) 統的“天命”的名稱稱之。[1]89徐先生在晚年的《程朱異同》一文中,進一步指出:“到了《中庸》,則很明顯地將發現的自我,稱之為(wei) 天命之‘性’。說人之性是由天所命,乃順著子貢所提出的‘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未[不]可得而聞也’所作的解答,這是由實質轉到概念上的發展;而此處的天命,雖來有傳(chuan) 統,但實際是為(wei) 了加強性的普遍性、不易性而提出的,所以《中庸》不是在天命上立腳,而是在性上立腳,由是而由‘盡己之性’以‘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的提出,這即是自我的升進,完成,由此所展開的即是道德有機體(ti) 的人文世界。”[10]532也就是說,“天”的涵義(yi) ,乃是由人心而推擴出去的,而顯現出來則是由上而下落的。徐先生的這一論斷,發前人所未發,意義(yi) 巨大。
而“天命之謂性”更大的意義(yi) 在於(yu) :“平等”。徐先生說:“‘天命之謂性’的另一重大意義(yi) ,是確定每個(ge) 人都是來自最高價(jia) 值實體(ti) ——天——的共同根源;每個(ge) 人都秉賦了同質的價(jia) 值;因而人與(yu) 人之間,徹底是平等的。”我們(men) 通常都認為(wei) ,平等觀念來自於(yu) 近代的西方。中國文化缺乏一種平等精神。其實,這完全是一種偏見和誤解。因此可以說,隻有在天命之謂性的這一觀念之下,人的精神,才能在現實中生穩根,而不會(hui) 成為(wei) 向上漂浮,或向下沉淪的無常之物。因此,在徐先生看來,這一觀念與(yu) 近代西方“天賦人權”觀念有同等的意義(yi) 。對於(yu) 中國文化中的“平等”觀念,徐先生後又有《中國文化中“平等”觀念的出現》等專(zhuan) 論,提出“人生而平等,乃先秦儒家之通義(yi) ”等重要論斷,可見其對於(yu) 儒家思想之詮釋與(yu) 表彰的努力。
那麽(me) ,儒家在人格的境界上又有不同等級的區分,這與(yu) 平等觀念是否相悖呢?徐先生深刻地指出:“人格的平等,與(yu) 人格價(jia) 值的等級性,這是不可混淆,而又不可分離的兩(liang) 個(ge) 概念。隻要承認價(jia) 值觀念,便必須承認價(jia) 值之等差觀念。必如此而後始有精神之向上可言,有人道之可言,有文化之可言。”這對於(yu) 糾正今人對於(yu) 人格境界說之誤解,大有啟示。
3.率性之謂道:殊共統一
緊接著“天命之謂性”的第二句是“率性之謂道”。徐複觀指出:“‘道’的意義(yi) ,應當從(cong) 兩(liang) 方麵來加以規定。從(cong) 各個(ge) 人來說,是人之所以為(wei) 人的價(jia) 值的顯現;如此,便是人;不如此,便不是人。從(cong) 人與(yu) 人的相互關(guan) 係來說,道即是人人所共由的道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道即含攝於(yu) 人性之中,人性以外無所謂道”。為(wei) 什麽(me) 這樣講呢?徐先生依然重視性與(yu) 生命生活的密切關(guan) 聯。他說:“順性而發的道,是與(yu) 人的生命、生活連在一起,其性格自然是中庸的。”那麽(me) ,順著個(ge) 人之性所發出來的,就是中庸之道。不過,這樣的“道”一方麵有個(ge) 體(ti) 所顯現的“特殊性”,同時又因為(wei) 人所共由而居於(yu) “普遍性”。因為(wei) 有前麵“天”的根據,所以,“在特殊性之中,同時即具有普遍性”。每個(ge) 人的“庸言庸行就是天命的“呈現”“流行”。因此,中庸既是經驗的,同時又是超經驗的,是被限定的,同時又是無限的。在這裏,道德的無限性方得以呈現出來。徐先生指出:“顯天命於(yu) 中庸之中,這才是孔子學問的基本性格。”
因此,這種“中庸”乃是經驗與(yu) 超經驗的統一,是有限與(yu) 無限的統一,是特殊性與(yu) 普遍性的統一,也是理想與(yu) 現實的統一。“由承認現實與(yu) 理想之距離,並由現實中追求理想,使理想實現於(yu) 現實之中,卒之,將理想與(yu) 現實打成一片,這是《中庸》思想的中心,亦即儒家全部思想之中心。”
4.未發乃慎獨之結果
“喜怒哀樂(le) 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是《中庸》對於(yu) 中與(yu) 和的定義(yi) 。但是自古以來對於(yu) “未發”、“已發”的問題,有諸多的爭(zheng) 論。在徐複觀看來,即使是二程與(yu) 朱子,在這個(ge) 地方的理解也存在偏失。
徐先生將“未發”與(yu) “慎獨”關(guan) 聯起來予以解釋。徐先生認為(wei) ,“慎獨”是針對人的生理欲望壓抑和掩蓋天命之性而來的工夫。他說:“所謂獨,實際有如《大學》上所謂誠意的‘意’,即是‘動機’;動機未現於(yu) 外,此乃人所不知,而隻有自己才知的,所以便稱之為(wei) ‘獨’。”徐先生的這一看法,可以從(cong) 《大學》中得到證明。“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慎獨就是一種戒慎、謹慎、省察的工夫。省察什麽(me) ?省察自己的意念初動是出於(yu) 性,還是出於(yu) 欲望?也就是要保證自己的意念“率性”。而這種“慎獨”的標準,正是天命之性所發生的作用。所謂“性在一念之間,立可呈現,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古人便說這是天所命的。”
而“未發”便是接著“慎獨”而言的。給天命之性以擾亂(luan) 的是由欲望而來的喜怒哀樂(le) 。徐先生指出:“這裏的所謂喜怒哀樂(le) 之未發的‘未發’,指的是因上麵所說的慎獨工夫,得以使精神完全成為(wei) 一片純白之姿,而未被喜怒哀樂(le) 所汙染而言,即是無一毫成見。”那麽(me) ,何以不說“謂之性”而說“謂之中”呢?徐先生解釋:“‘中’是不偏於(yu) 一邊的精神狀態而不是性。”“但所以能夠‘中’,及由‘中’所呈現的,卻是性。性是由天所命,通物我而備萬(wan) 德,所以便說‘中也者天下之大本’。”
徐先生指出:《中庸》假定聖人是生而即誠的,其餘(yu) 的人,則係由一套工夫(修)所積累的成果。這裏的工夫包含“尊德性”與(yu) “道問學”這樣內(nei) 外兩(liang) 個(ge) 方麵,是兼顧與(yu) 合一的。向內(nei) 的工夫就是慎獨,向往的工夫就是“明善”而“擇善固執”。
在這裏,徐先生對於(yu) 二程及朱子進行了批評。他指出,程子最大的問題在於(yu) 將“喜怒哀樂(le) ”與(yu) “思”混為(wei) 一談,即是將“思”當作“已發”,導致其對於(yu) “中”的參證,“連思也不敢用上”。在徐先生看來,“思”便是“慎獨”的工夫,或者說慎獨本身就是一種思。朱子也同樣如此。徐先生將這種誤解稱之為(wei) “死巷”。應該說,徐先生的這一看法極其深刻,這對於(yu) 《中庸》所謂“未發”是極其重要的。
5.誠即是仁
根據徐先生的看法,《中庸》分為(wei) 上下篇,而上下篇的思想是一貫的,即在“以仁來貫通”這一點上是“完全一致的”。但是,《中庸》下篇談的卻是“誠”,仁字隻出現了兩(liang) 次。怎麽(me) 來理解“以仁來貫通”呢?
徐先生指出:“《中庸》下篇,是以誠為(wei) 中心而展開的。”正如“中和”在上篇的分位一樣,下篇中“誠”也居於(yu) 這樣一個(ge) 核心地位。在上篇,以中和為(wei) 橋梁而使中庸通向性命,使性命落下而實現為(wei) 中庸。下篇則進一步以誠來把性命與(yu) 中庸,天與(yu) 人,天與(yu) 物,聖人與(yu) 凡人,融合在一起。在下篇,以誠言性,顯然是持性善論的。但是孟子以心言性善亦顯然是受到了《中庸》這一思想的影響而進一步展開和發展的。
為(wei) 什麽(me) 《中庸》如此強調誠?徐先生解釋說:“就我的推想,因為(wei) 仁有各種層次不同的意義(yi) ;誠則是仁的全體(ti) 呈現;人在其仁的全體(ti) 呈現時,始能完成其天命之性,而與(yu) 天合德。而且誠的觀念,是由忠信發展而來;說到誠,同時即扣緊了為(wei) 仁求仁的工夫。”他進一步強調,誠不是形而上的本體(ti) ,不是思辨。這是儒學與(yu) 西方形而上學的截然不同處。誠包含著“成己成物”這樣“內(nei) 外”兩(liang) 個(ge) 方麵。“把成就人與(yu) 物,包含於(yu) 個(ge) 人的人格完成之中,個(ge) 體(ti) 的生命,與(yu) 群體(ti) 的生命,永遠是連結在一起,這是中國文化最大的特性。這種地方,隻能就人性的道德理性自身之性格而言。”
徐先生認為(wei) ,“誠者天之道也”是就人完全實現了天命之性而言的。他認為(wei) ,這裏的天之道“實等於(yu) ‘天之命’。”這裏,徐先生對誠與(yu) 天道的關(guan) 係的理解,是與(yu) 眾(zhong) 不同的。如果以此來解釋,那麽(me) “誠之者,人之道也”應該如何把握呢?如果說,“天之道”等於(yu) “天之命”,那麽(me) “人之道”又當如何理解呢?是否可以說“人之道”就是“人之命”?這還是需要商榷的。“天之道”與(yu) “天道”可以等同,但是“天之命”與(yu) “天命”則有差異。但是,徐先生指出:“先秦儒家若就天地而言誠,亦係由人身之誠而推擴言之。”這一說法無疑是富有啟發意義(yi) 的。這與(yu) 上文提到他將“天”視為(wei) “先天”的存在是一致的。
徐先生指出:誠即是性。同時,誠即是中庸。也就是說,中庸、仁與(yu) 誠在某種程度上是同一,即皆是性(這裏的性,自然是“天命之謂性”的那個(ge) 性)。因此,誠絕非神秘的境界,而是中庸的境界。而這種中庸境界的最佳呈現則是聖人。徐先生說:“上篇多本孔子對一般人的立教而言中庸,下篇則通過一個(ge) 聖人的人格——亦即孔子,來看性命與(yu) 中庸之渾淪一體(ti) ,即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亦即所謂誠。”
三、中庸政治之闡發
徐複觀先生除了對《中庸》之重要概念做了詮釋之外,更在對“政治”的言說中,將“中庸”視為(wei) “政治”的根本。他提出了“中庸政治”、“政治的中庸”等概念。對“中庸政治”的提出,實際上徐先生詮釋“修道之謂教”的結果。
徐複觀先生認為(wei) ,“修道之謂教”這一句話“是儒家對政治的一種根本規定”。在這裏,顯現出徐複觀先生對於(yu) 政治的敏感性。這得力於(yu) 他“學術與(yu) 政治之間”的雙重思考,顯然是其《中庸》詮釋中的亮點所在。我們(men) 知道,以徐先生、牟宗三諸位先生為(wei) 代表的台港新儒家,是主張“老內(nei) 聖”開出“新外王”的,所謂新外王就是顯現於(yu) 西方的科學與(yu) 民主。尤其是徐先生終其一生,為(wei) 了實現此一目標而不斷鬥爭(zheng) ,與(yu) 此同時,他也在理論上去挖掘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中的“德治”、“民主”等積極的思想精華,批判曆史上與(yu) 現實中一直存在的專(zhuan) 製主義(yi) 政治。這是徐先生不同於(yu) 牟、唐等先生的地方。這一點我們(men) 通過先生的論著目錄就能窺見。徐複觀在去世之前發表的題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中的性善說與(yu) 民主政治》一文,依然開宗明義(yi) 地指出:“中國興(xing) 亡絕續的關(guan) 鍵,在於(yu) 民主政治的能否建立。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在今後有無意義(yi) ,其決(jue) 定點之一,也在於(yu) 它能否開出民主政治。在傳(chuan) 統文化能開出民主政治,不僅(jin) 是為(wei) 了保存傳(chuan) 統文化,同時也是為(wei) 了促進民主化的力量。我三十年來在文化上所傾(qing) 注的努力,主要是指向這一點。”
他在詮釋《中庸》的過程中,也在著力表彰其中所蘊含的民主因素。他認為(wei) ,實現中庸之道的即是政治之教,亦即是政治。中庸之道,出於(yu) 人性;實現中庸之道,即是實現人性;人性以外無治道。違反人性,即不成為(wei) 治道。他將後文出現的“以人治人”、“凡為(wei) 天下國家有九經”與(yu) “修道之謂教”聯係起來,指出:以人治人,是指不以政治領導者自己意誌去治人,而是以各人所固有的中庸之道去治人,“實則是人各以其中庸之道來自治”。他進而指出:“中庸之道的政治,用現在的觀念來表達,實際即是以民為(wei) 主的民主政治。”這一斷語,是徐先生對中國文化所蘊含的“民主”因子的一種抉發。當然,他接著就指出,由於(yu) 古代受時代的限製,未能從(cong) 製度上把民主政治建立起來。但同時他也強調,西方的民主製度,“隻是外在的對立勢力的抗爭(zheng) 中逼出來的,尚欠缺每人由性所發的中庸之道的積極內(nei) 容,所以便會(hui) 不斷發生危機。”他在很多地方,一再強調儒家的民本觀念、德治思想、道德意識,都是西方民主政治所欠缺的根基。他深刻地指出:民主來源於(yu) 對人性的信任。這是與(yu) 我們(men) 一般的“常識”所悖逆的。習(xi) 慣的說法是,西方的民主製度建基於(yu) 對人性的幽暗的警惕,而儒家的性善說則對於(yu) 人有過分的信任,所以無法重視製度的建構,因此民主也僅(jin) 僅(jin) 停留在觀念裏而不能落地。但是,徐先生則不同意這樣的論調。在他看來,儒家的民本觀念、德治主義(yi) 與(yu) 民主政治是有內(nei) 在貫通的。對於(yu) 徐先生這一論斷,肖濱進行了批評。[10]317
徐先生所以肯定性善與(yu) 民主的關(guan) 係,實則在於(yu) 這樣一種看法:中庸之道,在政治上實現,必須根據於(yu) 仁。此即《中庸》“修道以仁”的內(nei) 在意蘊。因為(wei) 仁才有推己及人的擴充的力量,尊重每一人的人性,消解權力意誌,使人人各遂其性。職是之故,“儒家言道德,必以仁為(wei) 總出發點,以仁為(wei) 總歸結點。”不僅(jin) 修身如此,儒家的教也是如此。他指出:“率性之謂道的道是仁,修道之謂教的教也是仁。”儒家言政治,“是以仁來貫通的”。這正是儒家“內(nei) 聖外王”的思路。
本於(yu) 這一立場,徐先生將“中”視為(wei) 政治的應然。他在《論政治的主流》一文中強調,“在人類政治生活曆史中,本有一條時隱時現而決(jue) 不曾斷滅的主流,我勉強稱之為(wei) ‘中’的政治路線。”他不僅(jin) 分梳出西方政治思想中的中的政治路線,尤其是強調民主政治,自然是中的路線。而且更指出,在中國幾千年的政治思想,“中”無疑是其中的“一貫之道”。他在另一篇文章《中庸政治領導人物的古代典形相》中,接著上文提出的問題,更拈出了中國曆史上尤其是《中庸》所記載的“中庸政治領導人物的古典形相”。他從(cong)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yu) !”一章入手剖析,指出“好問而好察邇言”乃是政治人物“大知”的表現。徐先生將“邇言”解釋為(wei) “社會(hui) 輿論”[②],指出“這種淺近之言,乃真正政治問題之所在”。因為(wei) 這種邇言反映的是民眾(zhong) 的好惡。徐先生指出,“政治上最高的原則,永遠隻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接著,徐先生就“執其兩(liang) 端用其中於(yu) 民”一句進行了詮釋。徐先生指出:“政治上的是非利害,是來自社會(hui) 組成分子的實際生活,永遠是相對的,永遠是有兩(liang) 端的。”因此,“隻有將對立的兩(liang) 端的意見,加以調和折衷,使各階層、各方麵的利益,能得到合理的調劑,以凝結成統一的政治社會(hui) 發展的大方向。”最後,他還是將論述的重點放在了民主政治上。這是徐先生一貫的立場了。
徐先生在《正常即偉(wei) 大》的短論之中,再次就《論語》及《中庸》所揭櫫的“中庸之道”與(yu) 政治的關(guan) 係發表了看法。他以“正常”來解釋中庸,進而指出民主政治對於(yu) 中庸之道在政治上落實的必要性。應該說是極為(wei) 深刻的卓見。
對於(yu) 徐複觀先生古典儒學的新解釋、新詮釋,有不少學者已經做了深入的研究。比如黃俊傑先生便將徐複觀先生的古典儒學詮釋學的方法歸結為(wei) “脈絡化”的“作為(wei) 政治學的儒家詮釋學”。什麽(me) 是“作為(wei) 政治學的詮釋學”?黃俊傑將儒家詮釋學分為(wei) 三種形態:一是作為(wei) 政治學的儒家詮釋學;二是作為(wei) 護教學的儒家詮釋學,三是作為(wei) 解經者心路曆程的儒家詮釋學。[12]229-230徐複觀先生的儒學新詮是典型的“作為(wei) 政治學的儒家詮釋學”,這也是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詮釋學。黃俊傑指出,這種詮釋學的發生學基礎不是本體(ti) 論或知識論,而是政治經濟學或政治社會(hui) 學。它本質上不是存有,而是活動,它不能停留在本體(ti) 界中,它強烈地要求落實在現象界,以貫通知識活動與(yu) 實踐活動,並將兩(liang) 者融合而為(wei) 一體(ti) 。也因此,這種詮釋活動很能產(chan) 生內(nei) 在動力,使詮釋者與(yu) 他所詮釋的經典之間建立強烈的互為(wei) 創造性的關(guan) 係。[12]259黃氏指出:徐複觀對於(yu) 儒家思想所作的詮釋,對儒家最大的貢獻乃在於(yu) 重新開發二千年來鬱而不彰的古典儒家政治思想中的人民主體(ti) 性,使其與(yu) 現代中國所需的民主政治相接榫,從(cong) 而在20世紀為(wei) 儒學創造新生的契機。[12]260黃俊傑的這一認識,是十分準確的。我們(men) 通過徐複觀對於(yu) 《中庸》的詮釋,便能清楚地看到這一特點。
總之,徐複觀先生對於(yu) 《中庸》的詮釋富有新意,頗多創獲,當然也存在一些誤解與(yu) 偏失。無論正反,都對今人重新疏解《中庸》及儒家思想史有重要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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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2CZX029)及第57批中國博士後科學基金麵上資助項目(2015M572204)、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3CZX035)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徐先生在《程朱異同》一文的注中也說:“《中庸》本為(wei) 上下兩(liang) 篇。上篇出於(yu) 子思,下篇出於(yu) 子思後學,但亦應在孟子之前。”參見徐複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篇》,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532頁。
[②]1955年,徐複觀先生作《我所了解的蔣總統的一麵》,便呼籲政治領袖應該培養(yang) 並接受輿論。由此我們(men) 看出,徐先生對於(yu) 古典的詮釋,時刻關(guan) 注著現實。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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