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學的形上學問題探本》（任文利著）序言

作者：蒙培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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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六月十九日辛亥

           耶穌2015年8月3日

任文利博士的《心學的形上學問題探本》是帶著強烈的問題意識寫(xie) 成的一部耐人尋味的著作。這裏所說的“問題”，既是新儒學即理學在其自身發展中所具有的問題，也是作者在不斷追問中所呈現的問題。

要使問題真正成為(wei) 問題，必須深入到所研究的文本之中，以“洞然觀火”的精神作一理論思考，並以今人的眼光，跨過時間的維度，使之呈現在今人麵前。這樣，本具的問題和呈現的問題既構成曆史與(yu) 現在的張力，同時又在作者的“敘述”和“言說”中得到了統一。因此，通讀全書(shu) ，既有鮮明的曆史感，又有強烈的現實感，在問題意識的統領下，曆史與(yu) 現實走到一起了。這也許可以用解釋學的語言表示，解釋者和文本之間實現了“視界融合”。

本書(shu) 所探討的，是王陽明及其後學的心學問題。按照傳(chuan) 統的說法，王陽明心學直接來源於(yu) 南宋的陸九淵。但是，如果不是停留在“現成的”結論上，而是深入到新儒學的問題本身，就會(hui) 發現，與(yu) 陸九淵相比，陽明乃至整個(ge) 陽明後學所麵對的問題，顯然要複雜得多。若以整個(ge) 新儒學的問題來看，其形而上學的理論架構的真正建立者不是別人，正是朱熹。關(guan) 於(yu) 這一點，作者在“導論”中作了詳細論述。後起的陽明學恰恰不得不麵對朱熹這一形而上的顯學文本，無論是從(cong) 曆史的淵源、語詞的運用還是體(ti) 係的建立上，都是如此。這是作者對心學與(yu) 新儒學即理學關(guan) 係進行縱向和橫向考察之後得出的令人信服的結論。這一結論成為(wei) 貫徹全書(shu) 的基本觀點。在往後的論述中，作者始終堅持這樣一種方法，即在橫向的陳述中，堅持縱向的曆史觀察，於(yu) 傳(chuan) 承、變化中闡明不同心學家的全新的提問方式、思考方式。

就陽明文本講，既有與(yu) 新儒學體(ti) 係割不斷的曆史因緣，同時又有前、後期的不同階段。作者是以“致良知”這一宗旨的提出作為(wei) 前、後期的分水嶺的。這一劃分與(yu) 以前的包括黃宗羲以來的傳(chuan) 統看法有很大不同，顯示了作者不是平麵地進行曆史敘述，而是深入到問題本身，揭示陽明心學形成、發展的內(nei) 部脈絡。王陽明提出“良知說”，是理學發展中的一次重大轉變，這一轉變的實現，在於(yu) 提問方式的轉變（也是敘述方式的轉變）。在提出“致良知”之前，他的學說中的主要範疇是“心體(ti) ”、“性”、“天理”，核心命題是“心即理”。這正是對宋儒表述方式的繼承。但就其特征而言，這些範疇隻是“預設”。宋儒對這些“預設”的陳述有一個(ge) “客觀”的方式，在王陽明這裏，此“客觀”的方式沒有了（這隻是從(cong) 心性本體(ti) 論上說，如果從(cong) 宇宙論上說，王陽明始終是承認“天理自然”之先在性的），但各範疇作為(wei) “預設”仍被現成地繼承下來。提出“致良知”之後，跟著便有“理障”、“無善無惡”等問題的提出，這可以說是對“心體(ti) ”、“性”、“天理”諸“預設”的懸擱。而“良知”的最大特征是由“預設”走向“現成”，是人在道德踐履中的當下呈現。他認為(wei) 這樣一來，朱子“心理為(wei) 二”的問題就被克服了。

但“良知”究竟是什麽(me) ？這是研究陽明心學不能不提出的問題，但事實上我們(men) 很少追問這樣的問題。作者經過對儒學、新儒學、陽明心學的徹底追問，明確提出，良知是一個(ge) “知情合一”的範疇。這是一個(ge) 十分重要的看法，也是陽明學研究中的一次突破性進展，對於(yu) 理解陽明學乃至整個(ge) 儒學都有十分重要的意義(yi) 。當然，陽明既以“知”命名它，則“知”的意義(yi) 的彰顯是良知說的一個(ge) 明顯的特色。但問題在於(yu) ，何以稱之為(wei) “良知”？

“知”可從(cong) 兩(liang) 方麵來說。一方麵，它是情感的自覺，可以說是“情覺”，情感才是其真實內(nei) 容；另一方麵，它是“能視聽言動的”，可以說是“知覺”，“感應”是其主要方式。王陽明雖然對“心體(ti) ”等預設進行了懸擱，但又沒有而且不可能完全放棄這一範疇，直到晚年還在使用它。就是說，他的良知說並沒有完全走向“現成”。這就意味著，“情”和“知”必須向上提升。而不同的提升，其結果也是不同的。由“情”上提而講“體(ti) ”，則所謂“無善無惡”可以看作是有積極意義(yi) 的“至善”的表述方式，其境界則展現為(wei) 《大學問》的“萬(wan) 物一體(ti) ”說，良知的生命意義(yi) 完全得以展現。由“知”上提而講“體(ti) ”，則“無善無惡”隻是具有消極意義(yi) 的絕對知識，其境界隻是“感應”中的“萬(wan) 物一體(ti) ”，與(yu) 生命無關(guan) 痛癢。

王陽明並沒有完全走上這樣的“分解”之路，但是，在他的良知說中已經包涵著這種分化的內(nei) 在張力。陽明所帶給我們(men) 的最富有啟發意義(yi) 的就是中國心靈哲學整體(ti) 性特征受到一次嚴(yan) 重的震撼。心靈主體(ti) 的分裂、解構已不可避免。否則，不僅(jin) 認知理性無法開出，道德理性也難以挺立。正是這一“問題”，引出了陽明後學的演化。

陽明後學人數眾(zhong) 多，異彩紛呈，近年來已引起學界的重視。但作者隻選擇其中八人（王畿、聶豹、王艮、顏鈞、何心隱、羅近溪、劉宗周、黃宗羲）進行論說，意在展現陽明文本本身的一些問題，同時展現這些後學在解決(jue) 這些問題時的獨特方式和貢獻。他們(men) 各自憑借對儒學特別是儒家道德哲學所遇到的各種問題的敏銳觀察和思考，提出了各自的解決(jue) 方法。如顏鈞的“神道設教”，何心隱對“道德他律”的揭示，羅近溪對“信仰”即“信念”的關(guan) 注，劉宗周在“體(ti) ”上探尋“過”、“惡”的因子的嚐試，等等，不僅(jin) 表現出陽明後學的不同的個(ge) 性特征，而且隨著問題的不斷顯化，爭(zheng) 論的不斷展開，出現了多元化的發展趨勢。其中，宗教問題特別顯得突出，成為(wei) 很多後學談論的中心話語。這是一個(ge) 值得重視的現象。至於(yu) 泰州一派的“蕩越”，則有不可“羈絡”（黃宗羲語）之勢。王畿沿著從(cong) “知”上言“體(ti) ”的方向發展下去，意味著將最終脫離儒學的軌道。而聶豹的“歸寂說”似乎是補救龍溪之“弊”，實際上正是由“知”上溯而言“體(ti) ”的代表人物，因而成了真正的“歸謬”。

作者正是從(cong) 問題意識入手，不斷追問，不斷探索，才展開了有深度的論述，形成了自己的獨特見解，具有極強的吸引力和說服力。這既是曆史的研究，又不覺得隻是對過去曆史的一種“陳述”，而是時刻感到生命的躍動，與(yu) 我們(men) 自己的生命緊緊相連。

但是，這畢竟是一部嚴(yan) 肅的學術著作，對於(yu) 資料的收集、甄別是嚴(yan) 謹的，對於(yu) 問題的分析是縝密的，可謂“絲(si) 絲(si) 入扣”。

任文利博士是一位“好學深思”之士，不願意輕易發表著作。此書(shu) 於(yu) 三年前完成，但他一直沒有拿出來發表，而是繼續收集資料，思考其中的一些問題。這次終於(yu) 進行了最後的修改，送去出版。僅(jin) 就這種為(wei) 學的態度、作風而言，也是值得尊敬的。

2002年11月18日

《心學的形上學問題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1月出版，2006年1月第二次印刷

附：

【目錄】

導論

一、關(guan) 於(yu) “天”

二、“綜合地說”——“天地之心”

三、“分解地說”——“理”與(yu) “氣”、“形而上”與(yu) “形而下”

上編  陽明心學

第一章 王陽明思想的演化

一、黃宗羲《姚江學案》“前三變”、“後三變”考辨

二、“龍場悟道”與(yu) “致良知”：王陽明兩(liang) 次重要思想轉變考

第二章 “龍場悟道”後的兩(liang) 個(ge) 命題：“心即理”與(yu) “存天理去人欲”

一、“心即理”：陽明早期心學的本體(ti) 論核心命題及其溯源

二、理是什麽(me) ？——陽明早期心學的困惑及其回答

第三章 “致良知”轉向的發生

一、陽明早期心學之心體(ti) 的預設──兼及“收斂”與(yu) “發散”

二、“致良知”轉向——“知”的意義(yi) 的彰顯與(yu) 破除“理障”

第四章 “致良知”意義(yi) 的展開

一、“良知”內(nei) 涵解析：“情”與(yu) “知”

二、感應與(yu) 目的——以“四句教”為(wei) 核心

第五章 餘(yu) 論：作為(wei) 本體(ti) 的“預設”懸擱後的問題

下編  陽明後心學

第一章 “懸崖撒手”：王畿

一、王畿之“調適上遂”

二、“出離生死”：躋陽明於(yu) 禪

第二章 “霹靂手段”：聶豹

一、不足為(wei) 王畿“救正”──聶豹與(yu) 王畿

二、 聶豹之於(yu) 王陽明與(yu) 宋儒

三、“天地之心”、“理氣”

四、心性與(yu) 修養(yang) 工夫——以“已發”、“未發”為(wei) 核心

第三章 “尊身立本”：王艮

一、“跡”上的澄清：“出必為(wei) 帝者師，處必為(wei) 天下萬(wan) 世師”

二、“簡易”宗旨：“尊身立本”

第四章 “赤身擔當”：顏山農(nong)

一、山農(nong) 家風

二、神秘主義(yi) ：山農(nong) 之“神道設教”

三、山農(nong) 宗旨：從(cong) 心所欲不逾矩

第五章 “出身主大道”：何心隱

一、關(guan) 於(yu) “身家”

二、“心”、“性”與(yu) “欲”

三、“建極”、“設矩”與(yu) “作主”──兼及“道德自律”與(yu) “他律”

第六章 “泰州派中唯一特出者”：羅近溪

一、“光景”與(yu) “宗旨”

二、近溪宗旨：“赤子之心，不慮不學”

三、道德意義(yi) 的挺立：超越之“天”的信念的樹立

第七章 以工夫樹立本體(ti) 之尊嚴(yan) ：劉宗周

一、“乘王學之流弊而起”

二、“善”與(yu) “惡”•“中”與(yu) “過不及”

三、“生之謂性”與(yu) “性相近”

四、“情”與(yu) “意”

第八章 “一洗理學套括之氣”：黃宗羲

一、黃宗羲之於(yu) 羅近溪

二、“流行”與(yu) “主宰”之簡單

三、“一本”與(yu) “萬(wan) 殊”之唐突

附錄：主要參考文獻

後記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