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從“性情儒學”到“性情詩學”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5-03-18 21:32:03
標簽:
劉強

作者簡介:劉強,字守中,別號有竹居主人,筆名留白,西曆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陽人,複旦大學文學博士。現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詩學研究中心主任,詩學集刊《原詩》主編、古代文學與(yu) 語言學研究所所長。出版《世說新語會(hui) 評》《有刺的書(shu) 囊》《竹林七賢》《魏晉風流》《驚豔台灣》《世說學引論》《清世說新語校注》《論語新識》《古詩寫(xie) 意》《世說三昧》《穿越古典》《曾胡治兵語錄導讀》《世說新語研究史論》《世說新語資料匯編》(全三卷)《四書(shu) 通講》《世說新語新評》《世說新語通識》等二十餘(yu) 種著作。主編《原詩》四輯、《中華少兒(er) 詩教親(qin) 子讀本》十一卷、《世說新語鑒賞辭典》及論文集多種。

從(cong) “性情儒學”到“性情詩學”

作者:劉 強(同濟大學中文係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孔子研究》2025年第1期

 

摘要:與(yu) 西方詩學關(guan) 注“模仿”的外在客觀化表述不同,中國詩學在闡述詩歌之本質時采取了一種內(nei) 傾(qing) 化或者說人性化的視角,“詩本性情”的命題便是明證。事實上,“性情”這一範疇,既與(yu) “天”“道”“命”等形上概念相關(guan) ,又與(yu) “人”“物”“欲”等形下概念相契,它首先是先秦儒家“究天人之際”(所謂“性與(yu) 天道”)的思想結晶,而後乃成為(wei) 人性論的重要成果,進而轉化為(wei) 傳(chuan) 統儒家詩學的核心範疇,成為(wei) 衡量和評判詩之本質和詩之境界的根本準則。從(cong) “性情儒學”到“性情詩學”的轉化和演進,體(ti) 現了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無所不在的人學根柢和情本特質。

 

關(guan) 鍵詞:性情;儒家詩學;性情儒學;性情詩學

 

一、問題的提出

 

“性情”這一範疇,在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中有著十分特殊而重要的地位。就哲學領域而言,對性情思想的探討因為(wei) 涉及人性論和心性哲學而一直備受關(guan) 注,學者論述頗多。而在中國古代文論和美學研究領域,學者們(men) 在討論“性情”範疇時,更多是從(cong) 寬泛意義(yi) 上的中國哲學或古典詩學角度立論,對於(yu) “性情”範疇的儒家哲學背景或者關(guan) 注不夠,或者語焉不詳,甚至還有一種基於(yu) “現代性偏見”的諱莫如深;而對“性情”範疇從(cong) 儒家哲學到儒家詩學的曆史演變和思想涵化過程的討論,就更是乏人問津。研究者在使用“性情”或“情性”這一概念時,常常忽略了其顯而易見的儒家哲學基因和儒家詩學底色,以至於(yu) 有人竟然以為(wei) 先秦儒家有“漠視情或抑情”[①]的傾(qing) 向。事實上,“性情”這一範疇,既與(yu) “天”“道”“命”等形上概念相關(guan) ,又與(yu) “人”“物”“欲”等形下概念相契,它首先是先秦儒家“究天人之際”(所謂“性與(yu) 天道”)的思想結晶,而後乃成為(wei) 人性論之重要成果,進而轉化為(wei) 傳(chuan) 統儒家詩學的核心範疇,成為(wei) 衡量和評判詩之本質和詩之境界的根本準則。

 

在古典詩學領域,“性情”範疇不僅(jin) 見諸詩歌發生論、本質論、表現論和境界論的探討,甚至還與(yu) “情文之辨”“宗唐宗宋”“內(nei) 容與(yu) 形式”等詩學問題發生聯係。與(yu) 西方詩學關(guan) 注“模仿”的外在客觀化表述不同,中國詩學在闡述詩歌本質時采取的是一種內(nei) 傾(qing) 化或者說人性化的視角,“詩本性情”的命題於(yu) 是應運而生。有清一代,“性情”更成為(wei) 與(yu) “學問”並舉(ju) 的重要詩學範疇,幾乎形成了一種別開生麵的“性情詩學”。我們(men) 透過“性情”範疇的曆史演變及勢力消長可以窺知,儒學與(yu) 詩學的互動和影響幾乎貫穿了整個(ge) 中國古代史,而近代以來,論者所謂的“中國古典詩學”或“傳(chuan) 統文學批評”,也幾乎皆在儒家哲學和儒家詩學的統攝和籠罩之下。研究中國古典詩學,不可能不與(yu) 思想史和哲學史發生關(guan) 係,並引以為(wei) 奧援。正如港台新儒家諸巨子所言,“隻有從(cong) 中國之思想或哲學下手,才能照明中國文化曆史中之精神生命。因而研究中國曆史文化之大路,重要的是由中國之哲學思想之中心,再一層一層的透出去,而不應隻是從(cong) 分散的中國曆史文物之各方麵之零碎的研究,再慢慢地綜結起來”。[②]

 

近年來,學界對文學批評範疇的研究方興(xing) 未艾,成果不斷。筆者也曾撰文討論過“華實”範疇在儒家詩學倫(lun) 理建構和審美轉換中的地位和作用,認為(wei) 儒家哲學乃是處理人與(yu) 人、人與(yu) 自然之相互關(guan) 係,使其於(yu) 倫(lun) 理中顯秩序,於(yu) 秩序中“致中和”的人生哲學和生命哲學;儒學不僅(jin) 是“仁學”,就其本質意義(yi) 而言,儒學更是成人、立人、達人、愛人之“人學”。而作為(wei) 從(cong) 儒家哲學孳乳生長出來的儒家詩學,自然也把人之為(wei) 人的倫(lun) 理教化作為(wei) 詩的最大功能及終極目標;故儒家之“詩學”或“詩教”,本質上並非西方學術意義(yi) 上的“詩學”或“詩藝”,而毋寧說是一種“人之學”或“人之教”。[③]

 

有鑒於(yu) 此,本文擬以“性情”範疇為(wei) 中心,對其如何由儒家哲學向儒家詩學漸次演進的過程加以探討,並藉以揭示和抉發,在整個(ge) 中國古典詩學中,儒家詩學所占據的核心地位及其所擁有的重要價(jia) 值和持久影響。

 

二、從(cong) “性情”到“情性”:先秦儒家的性情論

 

先秦儒家哲學中的性情思想可以追溯到孔子。《論語·公冶長》載: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這裏的“性與(yu) 天道”,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作“天道與(yu) 性命”,也可理解為(wei) “人性與(yu) 天道”,即關(guan) 於(yu) 所謂“天人之際”的抽象哲理。子貢此言,可以從(cong) 兩(liang) 方麵理解:一是孔子平時“罕言”性與(yu) 天道等形上問題;一是即使言“性與(yu) 天道”,也不像“文章”那麽(me) 簡明易懂;“可得而聞”,亦可理解為(wei) “可得而知”或“可得而達”[④]。

 

在《論語》中,孔子正麵論“性”僅(jin) 有一例:

 

子曰:“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陽貨》)

 

此即子貢“不可得而聞”的“性與(yu) 天道”,也即孔子的人性論。不過這裏所說的“性”,乃張載所謂“氣質之性”,而非“天地之性”[⑤]。蓋人稟天地之氣,性情原無大異,然由於(yu) 後天習(xi) 染學行有別,故而漸行漸遠。孔子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實亦蘊含此意。又如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雍也》)“生”亦含“性”之意[⑥],可見孔子對人的忠信正直之性是充分肯定的,幾乎可謂孟子性善論之濫觴。

 

《論語》中“情”字凡兩(liang) 見:一為(wei) “上好義(yi) ,則民莫敢不用情”(《子路》),一為(wei) “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子張》)。這裏的“情”,一作“誠實”解,一作“情實”解,雖非“性情”之“情”,卻又與(yu) 之密不可分。從(cong) 中可以窺知,孔子對“情”似乎有著某種不易覺察的警惕——無論是“用情”也好,抑或“得情”也好,似乎都隱含著一種可能性,即“情”是可以“隱匿”的,也是變動不定的[⑦]。故孔子才會(hui) 說:“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公冶長》)“匿怨”實即所謂“不用情”,必然導致“不得其情”。由此可見,“情實”之“情”,本來就與(yu) “性情”之“情”相關(guan) 。如果說“性”是“直”的,“情”卻有可能“罔”,孔子之所以讚美三代之人“直道而行”,正是因為(wei) 時人的哀樂(le) 、慍怒、好惡、怨尤、憂懼等“情感”,常常容易被人為(wei) 隱匿和遮蔽,以至有違人之“直性”。[⑧]

 

“性”“情”二字連用,較早見於(yu) 《易·乾卦·文言》:“乾元者,始而亨也。利貞者,性情也。”孔穎達疏:“性者,天生之質,正而不邪;情者,性之欲也。”如果《易傳(chuan) 》確為(wei) 孔子所作,則孔子亦可謂“性情”一詞的發明人。而據王弼的解釋,“性情”乃是一動詞,當作“性其情”解,也即“以性製情”之意。這裏的“情”,既有情感、情欲義(yi) ,也有情緒義(yi) 。《易·文言》還說:“利者,義(yi) 之和也;貞者,事之幹也。”孔穎達疏:“利,和也。貞,正也。”又《禮記·中庸》:“喜怒哀樂(le) 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兩(liang) 相綰合,則“未發之中”即是“性”,“已發”則屬於(yu) “情”,“中和”或“利貞”乃是“性情”的最佳狀態,此即所謂“中庸”。儒家的修養(yang) 工夫,毋寧說便是“以性製情”的情緒管理,而《易傳(chuan) 》的性情論以“剛柔相摩,八卦相蕩”為(wei) 旨歸,實則亦如孫星衍所說,正是“聖人法陰陽以治性情之學也”[⑨]。

 

孔子之後,先秦儒家真正將“性情”問題引向深入的還是孔門後學及孟、荀二子。郭店楚簡《性自命出》作為(wei) 孔子與(yu) 孟子之間的思想史料[⑩],較早涉及性情關(guan) 係問題,相關(guan) 簡文如下:

 

凡人雖有性,心無定誌,待物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xi) 而後定。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於(yu) 外,則物取之也。(第1-2簡)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於(yu) 情,情生於(yu) 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yi) 。知情者能出之,知義(yi) 者能入之。(第2-4簡)

 

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勢也。(第4-5簡)

 

凡至樂(le) 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哀樂(le) ,其性情相近也,是故其心不遠。……(第29簡)

 

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忠,信之方也;信,情之方也;情出於(yu) 性。(第38-39簡)

 

凡人情為(wei) 可悅也。苟以其情,雖過不惡。不以其情,雖難不貴。苟有其情,雖未之為(wei) ,斯人信之矣。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第50-51簡)

 

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未賞而民勸,含福者也。……(第51簡)[11]

 

上博簡《性情論》內(nei) 容上與(yu) 之大同小異,而稱名不同,可見儒家“性命”哲學一旦由“天道”下貫“人性”,就必然涉及“性情”論。如果說連接“性”與(yu) “天”的是“命”,則溝通“性”與(yu) “情”的便是“心”。《性自命出》多次談到“心”,認為(wei) “凡道,心術為(wei) 主”,這也為(wei) 宋儒“心統性情”說埋下了伏筆。

 

近年有研究者認為(wei) 《性自命出》出於(yu) 孔門“文學”科高足弟子子遊[12],如此說成立,則子遊顯然是對孔子人性論的“接著說”。尤其是“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可與(yu) 《中庸》“天命之謂性”相發明;而“道始於(yu) 情,情生於(yu) 性”[13],既是對“性情”的先後主次關(guan) 係的清晰厘定,同時又有“性情合一”的傾(qing) 向。可見孔門後學對“情”的關(guan) 注並不在“性”之下;而以“氣”“勢”論“性”,以及“善不善,性也”,“未教民而恒,性善者也”等論述,則近乎一種“自然的人性論”[14],應該可以視為(wei) 孟子性善論的前導。

 

值得注意的是,孔門諸儒對“性”“情”關(guan) 係的詮釋,並非理論意義(yi) 的,而是實踐意義(yi) 的,最終要落實在“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人倫(lun) 教化上:“教,所以生德於(yu) 中者也。禮作於(yu) 情,或興(xing) 之也。……君子美其情,貴(其禮),善其節,好其容,樂(le) 其道,悅其教,是以敬焉。”(第18-21簡)此即所謂的“有為(wei) 為(wei) 之”:

 

《詩》、《書(shu) 》、《禮》、《樂(le) 》,其始出皆生於(yu) 人。《詩》,有為(wei) 為(wei) 之也;《書(shu) 》,有為(wei) 言之也;禮、樂(le) ,有為(wei) 舉(ju) 之也。聖人比類而論會(hui) 之,觀其先後而逆順之,體(ti) 其義(yi) 而節度之,理其情而出入之,然後複以教。

 

教,所以生德於(yu) 中者也。禮作於(yu) 情。或興(xing) 之也,當事因方而折之。其先後之序則義(yi) 道也。或序為(wei) 之節,則度也。致容貌所以度,節也。君子美其情,貴其義(yi) ,善其節,好其容,樂(le) 其道,悅其教,是以敬焉。(第15-20簡)[15]

 

就此而言,詩、書(shu) 、禮、樂(le) 之教無不與(yu) “性情”發生關(guan) 係,成為(wei) 改善人性、修身成德的重要內(nei) 容。毋寧說,儒家的教化歸根結底正是對人之性情的教化。就此而言,孔子說“興(xing) 於(yu) 《詩》,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論語·泰伯》),其實正是以“性情”之教為(wei) 中心的君子人格養(yang) 成教育。這與(yu) 孔子倡導的“知人”“立人”“達人”“愛人”之“人學”與(yu) “人教”,嚴(yan) 絲(si) 合縫,間不容發。“與(yu) 其說《性自命出》近似於(yu) 思孟的心性擴充,倒不如說它更接近於(yu) 孔子本人實踐理性的思想”。[16]

 

或許是受到《性自命出》“重情、導情、育情而不是尚情、唯情”以及“以禮製情”[17]思想的影響,戰國諸子如孟子、莊子、荀子的性情論都表現出對“情”的肯定。如孟子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wei) 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yi) 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yi) 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孟子·告子上》)孟子是以心論情,又以情論性,頗有“以意逆誌”之效。如果說 “仁義(yi) 禮智”乃是“非由外鑠”的人之“性”,那麽(me) “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便是作為(wei) “性之端”的人之“情”。“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正是從(cong) 人情可善而推出了人性本善。在孟子這裏,性和情顯然是“道通為(wei) 一”的。

 

莊子也主張“性情不離”。諸如“道德不廢,安取仁義(yi) ?性情不離,安用禮樂(le) ?”(《莊子·馬蹄》)“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則陽》)皆有合性情為(wei) 一的一元論傾(qing) 向。蓋莊子認為(wei) ,情乃“性命之情”,無法分割,故當“任性命之情”(《駢拇》),“無為(wei) 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在宥》),並在此基礎上“複其性情之初”:“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luan) ,無以反其性情而複其初。”(《繕性》)可見在性情問題上,道家與(yu) 儒家表述不同,其揆則一。

 

一般認為(wei) ,荀子在人性論上與(yu) 孟子相反,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事實上,荀子和孟子的邏輯理路並無二致:孟子是以情言性,由正麵之情善推出性善;荀子也是以情言性,由反麵之情惡推出性惡。如《荀子·正名篇》說:“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le) 謂之情。”又說:“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以所欲為(wei) 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很顯然,荀子所謂“性”,並非本體(ti) 意義(yi) 上的“天命之性”,而是作用意義(yi) 上的“人欲之情”。而且,在先秦諸子中,荀子也是最早以“情性”代“性情”的思想家[18]。據統計,“情”字在《荀子》一書(shu) 中凡119見,“性”字120見,幾乎是旗鼓相當,如影隨形[19],可見荀子是把二者等量齊觀的。此後,“情性”一詞便在古代文獻中屢見不鮮了[20]。

 

不過,正如牟宗三先生所言,荀子所謂的“性”,乃是“生物本能、生理欲望、心理情緒這些屬於(yu) 自然生命之自然特征所構成的性,此為(wei) 最底層”的“性”[21]。荀子“性情不分”“以情代性”的結果,最終隻能得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wei) 也”的結論。盡管荀子以“勸學”和“化性起偽(wei) ”相標榜,但不得不說,在他那裏,“性”與(yu) “天”“命”“道”等的形上聯係被人為(wei) 阻斷,“以性製情”的可能性也就不複存在了。“性與(yu) 天道”的問題本是具有宗教品格的天人之學(所謂“終極追問”),在荀子這裏卻令人遺憾地淪為(wei) 形而下的社會(hui) 政治學問題了。荀子之學雖影響古代政治兩(liang) 千餘(yu) 年,荀子其人卻終不得入聖賢祠,不為(wei) 無因也。

 

三、從(cong) “性情相與(yu) ”到“心統性情”:漢以後儒家性情思想嬗變

 

孟、荀二子對人性善惡問題的不同回答,深刻影響了中國古代的人性論。自漢以迄宋明,性情思想的發展大致經曆了以下幾個(ge) 階段:

 

(一)漢代的“性情相與(yu) ”論

 

如所周知,漢儒多以陰陽元氣論性情,又多言性善情惡,趨向於(yu) 把性與(yu) 情對立起來,故多否定情而肯定性。董仲舒的性情思想在先秦儒家的基礎上又有新的發展。一方麵,他以“質”釋“性”,認為(wei) “性者,天質之樸也”(《春秋繁露·實性》)[22];“性之名,非生與(yu) ?如其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製度不節”(《漢書(shu) ·董仲舒傳(chuan) 》)。另一方麵,他又以陰陽論情性,說:“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性情相與(yu) 為(wei) 一瞑。情亦性也。謂性已善,奈其情何?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陰陽也。言人之質而無其情,猶言天之陽而無其陰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他不同意孟子的性本善,理由是“情亦性也”,離情言性猶如割裂陰陽;同時也不同意荀子的性惡論,情可善可惡並不能推出“質樸”之人性為(wei) 惡。“董仲舒第一次明確了情與(yu) 性不同的道德屬性,性情對舉(ju) ,性可善情可惡。這就為(wei) 王弼的‘性其情’創立了理論前提”[23]。

 

東(dong) 漢班固亦以陰陽元氣論性情,說:“性情者,何謂也?性者,陽之施;情者,陰之化也。人稟陰陽氣而生,故內(nei) 懷五性六情。情者,靜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稟六氣以生者也。”又說:“五性者何?謂仁、義(yi) 、禮、智、信也。……六情者,何謂也?喜、怒、哀、樂(le) 、愛、惡謂六情,所以扶成五性。性所以五,情所以六者何?人本含六律五行氣而生,故內(nei) 有五藏六府,此情性之所由出入也。”(《白虎通·性情》)[24]這與(yu) 《禮記·禮運》所謂“七情”[25]大同小異,如出一轍。許慎《說文解字》亦曰:“人之陽氣,性善者也。從(cong) 心生聲,息正切。”“情,人之陰氣,有欲者也。”又荀悅《申鑒·雜言下》引劉向說:“性情相應,性不獨善,情不獨惡。”對此,湯用彤先生說:“性善情惡,論主二元,為(wei) 漢代最流行之學說。此說原出於(yu) 儒家(孟、荀)之辨善惡,而漢代經師乃加以別陰陽也。”[26]漢儒的性情論規避了孟、荀性善性惡論的單一化、絕對化傾(qing) 向,使性與(yu) 情的討論更趨精密和豐(feng) 富,二者因此黏合無間,得以成為(wei) 不可分割的一個(ge) 整體(ti) 。

 

(二)魏晉六朝的“性靜情動”與(yu) “性生情成”論

 

魏晉之際,隨著曹操“唯才是舉(ju) ”政策的推行,才性之學大行其道,“才性四本”論遂成為(wei) 魏晉玄學的重要命題。《世說新語·文學篇》“鍾會(hui) 撰《四本論》始畢”條劉孝標注引《魏誌》:“會(hui) 論才性同異,傳(chuan) 於(yu) 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shu) 傅嘏論同,中書(shu) 令李豐(feng) 論異,侍郎鍾會(hui) 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27]可見當時才性之學已十分精密。而追本溯源,才性之學亦可視為(wei) 秦漢性情思想的進一步發展。當時劉邵《人物誌》討論人物之才性,亦以性情張本。如《九徵》開篇即說:

 

蓋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聖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凡有血氣者,莫不含元一以為(wei) 質,稟陰陽以立性,體(ti) 五行而著形。苟有形質,猶可即而求之。

 

凡人之質量,中和最貴矣。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28]

 

這裏所謂“中和之質”,實即性情得正、不偏不倚的中庸境界。隻不過,根據袁準《才性論》“性言其質,才名其用”的說法,魏晉才性之學的現實功利性顯然比以前更為(wei) 突出。湯用彤先生即指出:“劉邵之論性情,比之於(yu) 宋明諸儒;論形名,較之惠施公孫龍之書(shu) ,趣旨大別。……《人物誌》以情性為(wei) 根本,而隻論情性之用。因此自須進而對於(yu) 人性本身加以探討,才性之辯是矣。……故當時不論性情而辨才性,此蓋與(yu) 實際政治有關(guan) 。”[29]可知魏晉玄學雖以“玄”著稱,然其根底實關(guan) 乎士人出處,理論來自實踐並指導實踐。

 

與(yu) 此同時,對聖人性情的探討繼之而起。何晏以為(wei) “聖人無情”,而王弼駁之:“以為(wei) 聖人茂於(yu) 人者神明也,同於(yu) 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ti) 衝(chong) 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le) 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yu) 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複應物,失之多矣。”(《三國誌·魏書(shu) ·鍾會(hui) 傳(chuan) 》)何晏主“聖人無情”,蓋承漢儒“性善情惡”論而言之,因聖人純善無惡,故可謂其“無情”。王弼以為(wei) 聖人“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le) 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yu) 物者也”,則是從(cong) “性靜情動”角度而言,“夫有以無為(wei) 本,動以靜為(wei) 基。靜以製動,則情雖動也不害性之靜”[30]。這正是王弼注《易·乾卦》所謂“性其情”。再如其《論語釋疑》釋《陽貨》篇“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章雲(yun) :“不性其情,焉能久行其正?此是情之正也。若心好流蕩失真,此是情之邪也。若以情近性,故雲(yun) 性其情。情近性者,何妨是有欲。若逐欲遷,故雲(yun) 遠也;若欲而不遷,故曰近。但近性者正,而即性非正;雖即性非正,而能使之正。譬如近火者熱,而即火非熱;雖即火非熱,而能使之熱。”[31]聖人能夠“性其情”,“動不違理”,故可“應物而無累於(yu) 物”。

 

再看南朝皇侃對“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的注疏:

 

性者,生也。情者,成也。性是生而有之,故曰生也。情是起欲動彰事,故曰成也。然性無善惡,而有濃薄。情是有欲之心,而有邪正。性既是全生,而有未涉乎用,非唯不可名為(wei) 惡,亦不可目為(wei) 善,故性無善惡也。……情有邪正者,情既是事,若逐欲流遷,其事則邪,若欲當於(yu) 理,其事則正,故情不得不有邪有正也。故《易》曰:“利貞者,性情也。”(《論語義(yi) 疏·陽貨》)[32]

 

這種“性生情成”“性無善惡,情有邪正”的觀念,體(ti) 現了魏晉玄學“辨異而玄同”的調和論主張,也是主情思潮在性情論上的生動顯影。其例甚多,不煩贅舉(ju) 。

 

(三)唐代的“性情三品”與(yu) “複性滅情”論

 

降及唐代,性情學說又有進一步發展。其中,尤以韓愈與(yu) 李翱最為(wei) 特出。韓愈《原性》在漢魏儒者性情論基礎上,更提出“性情三品”說:

 

性也者,與(yu) 生俱生也;情也者,接於(yu) 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wei) 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wei) 情者七。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其所以為(wei) 性者五:曰仁,曰義(yi) ,曰禮,曰信,曰智。上焉者之於(yu) 五也,主於(yu) 一而行於(yu) 四;中焉者之於(yu) 五,一也不少有焉則少反焉,其於(yu) 四也混;下焉者之於(yu) 五也,反於(yu) 一而悖於(yu) 四。性之於(yu) 情,視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為(wei) 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懼,曰愛,曰惡,曰欲。上焉者之於(yu) 七也,動而處其中;中焉者之於(yu) 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於(yu) 七也,亡與(yu) 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於(yu) 性,視其品。[33]

 

韓愈認為(wei) ,性與(yu) 情各有上、中、下三品,且兩(liang) 兩(liang) 對應,孟子、荀子和揚雄之言性,“舉(ju) 其中而遺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故曰“上之性,就學而易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製也”。頗有性情合一的傾(qing) 向,然其所謂“其品則孔子謂不移也”,又似乎帶有先驗論的色彩。

 

此後,李翱在《複性書(shu) 》中又提出“性善情惑”與(yu) “複性滅情”說:

 

人之所以為(wei) 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wei) 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七者循環而交來,故性不能充也。……情不作,性斯充矣,性與(yu) 情不相無也。

 

雖然,無性則情無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性者天之命也,聖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動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聖人者豈其無情耶?聖人者,寂然不動,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製作參乎天地,變化合乎陰陽,雖有情也,未嚐有情也。然則百姓者,豈其無性耶?百姓之性與(yu) 聖人之性弗差也,雖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窮,故雖終身而不自睹其性焉。[34]

 

李翱對韓愈的性情三品說又加修正,明確提出性善情惡,認為(wei) “百姓之性與(yu) 聖人之性弗差”,故須“滅情”以“複性”。李翱的性情論不僅(jin) 發揮了《中庸》“天命之謂性”“至誠盡性”的思想,也融合了佛、老二家的無念滅情、心齋坐忘,對於(yu) 宋明理學的性情論不無先導之功。

 

(四)宋明的“性體(ti) 情用”與(yu) “心統性情”論

 

迨及宋明,理學與(yu) 心學興(xing) ,儒者論學言道,不僅(jin) 強調“理”,亦且標舉(ju) “心”,故在性情關(guan) 係的探討上更具本體(ti) 論和形上學特點。如張載以體(ti) 用言性情,說:“性者理也,性是體(ti) ,情是用,性情皆出於(yu) 心,故心能統之。”(《張子語錄·後錄下》)又說:“心統性情者也,有形則有體(ti) ,有性則有情。發於(yu) 性則見於(yu) 情,發於(yu) 情則見於(yu) 色,以類而應也。”[35]程頤在《顏子所好何學論》中也說:“天地儲(chu) 精,得五行之秀者為(wei) 人。其本也真而靜,其未發也五性具焉,曰仁、義(yi) 、禮、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動於(yu) 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樂(le) 、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是故覺者約其情使合於(yu) 中,正其心,養(yang) 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則不知製之,縱其情而至於(yu) 邪僻,梏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36]

 

蘇軾則認為(wei) 性情一如,不主張“離性以為(wei) 情”,其所撰《韓愈論》說:“儒者之患,患在於(yu) 論性,以為(wei) 喜怒哀樂(le) 皆出於(yu) 情,而非性之所有。夫有喜有怒,而後有仁義(yi) ,有哀樂(le) ,而後有禮樂(le) 。以為(wei) 仁義(yi) 禮樂(le) 皆出於(yu) 情而非性,則是相率而叛聖人之教也。老子曰:‘能嬰兒(er) 乎?’喜怒哀樂(le) ,苟不出乎性而出乎情,則是相率而為(wei) 老子之‘嬰兒(er) ’也。”“儒者或曰《老》《易》,夫《易》,豈老子之徒歟?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說《易》,則是離性以為(wei) 情者,其弊固至此也。”[37]又其《蘇氏易傳(chuan) 》卷一論“性情”:“情者性之動也。溯而上至於(yu) 命,沿而下至於(yu) 情,無非性者。性之於(yu) 情,非有善惡之別也,方其散而有為(wei) ,則謂之情耳……其於(yu) 《易》也,卦以言其性,爻以言其情。”[38]強調情的作用,這是文學家一貫的主張。

 

朱熹的性情思想更為(wei) 豐(feng) 富而縝密。一方麵,他承認漢代以來的“五性”“七情”說:“所以為(wei) 性者五,曰仁、義(yi) 、禮、智、信;所以為(wei) 情者七,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朱子語類》卷五十三)另一方麵,他又主張性情統一,反對佛家和胡宏、李翱的“滅情以複性”,說:“舊看五峰說,隻將心對性說,一個(ge) 情字都無下落。”(《朱子語類》卷五)“李翱複性則是雲(yun) 滅情以複性,則非。情如何可滅?此乃釋氏之說,陷於(yu) 其中不自知。”(《朱子語類》卷五九)與(yu) 張載一樣,朱熹亦主張“心統性情”:“性是未動,情是已動,心包得已動未動。蓋心之未動則為(wei) 性,已動則為(wei) 情,所謂‘心統性情’也。”(《朱子語類》卷五)“心是神明之舍,為(wei) 一身之主宰。性便是許多道理,得之於(yu) 天而具於(yu) 心者,發於(yu) 智識念慮處皆是情,故曰‘心統性情’。”(《朱子語類》卷九十八)[39]此外,近來頗受關(guan) 注的朱子“中和新說”,其實也還是歸結於(yu) “心統性情”。

 

明代楊慎亦主張“性其情”。他在《格物致知》一文中說:“宋儒析性情為(wei) 義(yi) 理、氣質之分,似也,而曰:孔子之論性乃氣質之性,孟子之論性乃義(yi) 理之性,力主孟子而陰若不足孔子者,非也。或曰:若子之論性固善矣,則是堯舜無情,桀紂無性也。曰:善哉,子之問。吾盡諭子,堯舜非無情,性其情也;桀紂非無性,情其性矣。”又說:“君子性其情,小人情其性。……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liang) 傷(shang) 。舉(ju) 性而遺情,何如曰死灰;觸情而忘性,何如曰禽獸(shou) 。”[40]依舊是性善情惡的思想底色。

 

王陽明的性情論則有以情合性的一元論傾(qing) 向,他說:“性一而已。仁義(yi) 禮知,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le) ,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liang) 痛,非二物也。”(《傳(chuan) 習(xi) 錄·答陸原靜書(shu) 》)又說:“仁、義(yi) 、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ti) 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予人也謂之性,主於(yu) 身也謂之心。……人隻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wan) 理燦然。”(《傳(chuan) 習(xi) 錄上·語錄一》)在陽明的視域中,“心也,性也,命也,一也”(《稽山書(shu) 院尊經閣記》)[41],故不必曰“心統性情”。至於(yu) 清儒,對性情論也頗有發揮,大旨不出前人矩矱,茲(zi) 不詳述。

 

四、“性情”範疇在儒家詩學中的展開

 

性情範疇由儒家哲學向儒家詩學的滲透,自三代即已萌孽。《尚書(shu) ·虞書(shu) ·舜典》雲(yun) :“夔,命汝典樂(le) 器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誌,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lun) ,神人以和。”朱自清《詩言誌辨·序》稱:“‘詩言誌’是開山的綱領,接著是漢代提出的‘詩教’。”[42]事實上,此處所謂教胄子的內(nei) 容及效果,不僅(jin) 早已涉及“樂(le) 教”和“詩教”,而且與(yu) 性情相關(guan) :“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不正是胄子經過教化而“性情得正”的效果嗎?上博簡《孔子詩論》第1簡雲(yun) :“詩亡隱誌,樂(le) 亡隱情,文亡隱言。”[43]所謂“詩亡(無)隱誌”,也是“詩言誌”的另一種表達。這裏的“誌”,既有“情誌”“誌意”之義(yi) ,亦含“性情”之意。後世常說“詩本性情”[44],淵源正在於(yu) 此。

 

《論語·為(wei) 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思無邪”的“思”,既可理解為(wei) “情思”,也可理解為(wei) “性情”。而“思無邪”正是朱熹所謂“性情之正”(《詩集傳(chuan) 序》)。再如《論語·八佾》子曰:“《關(guan) 雎》樂(le) 而不淫,哀而不傷(shang) 。”“樂(le) ”與(yu) “哀”,皆“人情”也。“樂(le) 而不淫,哀而不傷(shang) ”,正是“性情得正”的“中和”狀態。故孔子一向主張“學詩”“誦詩”“興(xing) 詩”,又提倡“詩教”。《禮記·經解》載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wei) 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其為(wei) 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yu) 《詩》者也。”其實,這裏的“詩教”,正是“性情之教”。孔穎達《禮記正義(yi) 》雲(yun) :“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雲(yun) 溫柔敦厚,是《詩》教也。”可見,所謂“溫柔敦厚”,正是“性情得正”的結果。

 

漢以後的儒家詩學話語中,“性情”與(yu) “情性”交互為(wei) 用,如《毛詩序》:“情動於(yu) 中而形於(yu) 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是中國特色的詩歌發生論。又說:“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shang) 人倫(lun) 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yi) 。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yi) ,先王之澤也。”此後,“吟詠情性”便成為(wei) 對詩歌本質的基本共識。漢初陸賈論詩,主張“利情治性”:“詩,在心為(wei) 誌,出口為(wei) 辭,矯以雅辟,砥礪鈍才,雕琢文邪,抑定狐疑,通塞理順,分別然否,而情得以利,性得以治。”(《新語·慎微》)曆史上首揭“詩學”的大概是西漢的翼奉,他在上疏中說:“《詩》之為(wei) 學,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興(xing) 廢。觀性以曆,觀情以律。”(《漢書(shu) ·翼奉傳(chuan) 》)翼奉的觀點,正可視為(wei) “性情詩學”之濫觴。

 

魏晉六朝,“情”的作用更被強調,摯虞稱“詩以情誌為(wei) 本”(《文章流別集》),陸機則以“詩緣情而綺靡”(《文賦》),認為(wei) 詩歌的本質就是抒發情誌。至劉宋,“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至有“其興(xing) 浮,其誌弱,巧而不要,淫而不深”(裴子野:《雕蟲論》)之弊。劉勰《文心雕龍》論詩衡文,以“情性”與(yu) “性情”為(wei) 風標,認為(wei) “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誌,莫非自然”(《明詩》),“吐納英華,莫非情性”(《體(ti) 性》),應當“雕琢情性,組織辭令”(《原道》)。然其更力主宗經、征聖,諸如“作者曰聖,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誌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征聖》)、“情深而不詭……文麗(li) 而不淫”,“義(yi) 既埏乎性情,辭亦匠於(yu) 文理,故能開學養(yang) 正,昭明有融”(《宗經》)諸說,分明是典型的儒家詩學論調。《情采》篇更提出“情文”之辨,認為(wei) “辯麗(li) 本於(yu) 情性”“情者文之經”,並將詩人與(yu) 辭人做了區分,認為(wei) 前者“為(wei) 情而造文”,後者“為(wei) 文而造情”:

 

蓋風雅之興(xing) ,誌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wei) 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鬱陶,苟馳誇飾,鬻聲釣世,此為(wei) 文而造情也。故為(wei) 情者要約而寫(xie) 真,為(wei) 文者淫麗(li) 而煩濫。

 

這裏的“情”,大體(ti) 相當於(yu) “情性”二字的省稱。至於(yu) “情理”“情辭”“情變”“情采”等詞,在全書(shu) 中更是俯拾皆是,不勝枚舉(ju) 。羅宗強在談及劉勰的“情”論時指出:“劉勰重真情,而此種真情的指向是‘正’,因之主張‘陶冶性情,功在上哲’;主張‘雕琢情性’。他所理解的情的最高境界,是‘聖人之情’。他的感情論雖受著重情的文學思潮的影響,但就其主要傾(qing) 向言,則屬儒家而無疑。”[45]

 

與(yu) 劉勰同時代的鍾嶸《詩品》則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li) 萬(wan) 有,靈祇待之以致飧,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yu) 詩。”又說:“吟詠情性,亦何貴於(yu) 用事?”學界對鍾嶸的詩學觀,一向並不歸本儒家,但從(cong) 其評價(jia) 曹植“情兼雅怨,體(ti) 被文質”“譬人倫(lun) 之有周孔”,且強調“比興(xing) ”“風雅”“風力”“性靈”等,不難看出其受儒家思想及性情詩學觀影響之深。其後蕭子顯所謂“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南齊書(shu) ·文學傳(chuan) 序》),亦可見當時風會(hui) 之一斑。

 

有唐一朝,論詩與(yu) 論文皆主“情性”與(yu) “性靈”。如柳冕《答徐州張尚書(shu) 論文武書(shu) 》:“夫文章者本於(yu) 教化,發於(yu) 情性。本於(yu) 教化,堯舜之道也;發於(yu) 情性,聖人之言也。”[46]釋皎然《詩式》“重意詩例”條雲(yun) :“兩(liang) 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樂(le) 公,覽而察之,但見情性,不睹文字,蓋詣道之極也。”[47]史書(shu) 亦多見其例。如《梁書(shu) ·文學傳(chuan) 》:“妙發性靈,獨拔懷抱。”《陳書(shu) ·文學傳(chuan) 敘》:“文理清正,申紓性靈。”《周書(shu) ·王褒庾信傳(chuan) 讚》:“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白居易在《讀張籍古樂(le) 府》中更是提出“詩理情性”的主張:“為(wei) 詩意如何,六義(yi) 互鋪陳。風雅比興(xing) 外,未嚐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濟萬(wan) 民;下可理情性,養(yang) 之善一身。”[48]可以說,“理情性”正是在“持人情性”基礎上的進一步發揮,也為(wei) 朱熹、沈德潛等人所繼承。[49]

 

北宋理學大興(xing) ,文與(yu) 道之關(guan) 係多有論列,然言及詩歌,依舊以“吟詠情性”為(wei) 詩道之本。如邵雍《伊川擊壤集·自序》雲(yun) :“其或經道之餘(yu) ,因閑觀時,因靜照物,因時起誌,因物寓言,因誌發詠,因言成詩,因詠成聲,因詩成音,是故哀而未嚐傷(shang) ,樂(le) 而未嚐淫。雖曰吟詠情性,曾何累於(yu) 性情哉!”[50]程頤雖以詩為(wei) “閑言語”,然亦承認“歌詠以養(yang) 其性情”(《近思錄·十一》)[51]。黃庭堅幹脆說:“詩者,人之情性也。”(《書(shu) 王知載朐山雜詠後》)[52]葉夢得也說:“詩本觸物寓興(xing) ,吟詠情性,但能輸寫(xie) 胸中所欲言,無有不佳。”(《玉澗雜書(shu) 》)[53]至於(yu) 嚴(yan) 羽所謂“夫詩有別材,非關(guan) 書(shu) 也;詩有別趣,非關(guan) 理也。而古人未嚐不讀書(shu) ,不窮理。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滄浪詩話·詩辨》)[54],就更為(wei) 大家所熟知。

 

朱熹不僅(jin) 是理學家,更是大詩人,其論詩主張“詩本性情”,更強調“性情之正”,如《詩集傳(chuan) 序》雲(yun) :“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yu) 裏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yu) 詠歌,各言其情者也。雖《周南》《召南》親(qin) 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發於(yu) 言者,樂(le) 而不過於(yu) 淫,哀而不及於(yu) 傷(shang) ,是以二篇獨為(wei) 風詩之正經。”[55]在《朱子語類》中,更有多處論詩而及“情性”,如其說:“大率古詩作詩,與(yu) 今人作詩一般,其亦有感物道情,吟詠情性,幾時盡是譏刺他人?隻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談,將詩人意思穿鑿壞了。”(《朱子語類》卷八〇)[56]

 

宋元之際的郝經也說:“詩,文之至精者也,所以歌詠性情,以為(wei) 風雅,故攄寫(xie) 襟素,托物寓懷,有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味外之韻。……故三代之際,於(yu) 以察安危、觀治亂(luan) ,知人情之好惡、風俗之美惡,以為(wei) 王政之本焉。觀聖人之所刪定,至於(yu) 今而不亡,詩之所以為(wei) 詩,所以歌詠性情者,祇見《三百篇》爾。”[57]前引王陽明《稽山書(shu) 院尊經閣記》稱:“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焉,則謂之《詩》;……《詩》也者,誌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58]強調“性情”與(yu) “吾心”之關(guan) 係,正是陽明心學之勝場。

 

清人論詩,依舊不離“性情”。王夫之說:“詩以道情,道之為(wei) 言路也。情之所至,詩無不至;詩之所至,情以之至;一遵路委蛇,一拔木通道也。”(《古詩評選》卷四)其評徐渭《嚴(yan) 先生祠》曰:“詩以道情,道性之情也。性中盡有天德、王道、事功、節義(yi) 、禮樂(le) 、文章,卻分派與(yu) 《易》《禮》《書(shu) 》《春秋》去,彼不能代詩而言性之情,詩亦不能代彼也。”[59]王夫之“詩以道情”說,顯然承襲朱子“感物道情”而來。又顧炎武《日知錄》說:“詩主性情,不貴奇巧。唐以下人有強用一韻中字幾盡者,有用險韻者,有次人韻者,皆是立意以此見巧,便非詩之正格。”[60]黃宗羲論詩亦主“性情”,嚐言:“蓋詩之為(wei) 道,從(cong) 性情而出,人之性情,其甘苦辛酸之變未盡,則世智所限,易容埋沒。”(《陳葦庵詩序》)又曰:“文以理為(wei) 主,然而情不至,則亦理之郛廓耳。”(《論文管見》)更將性情分作“一時之性情”與(yu) “萬(wan) 古之性情”:“蓋有一時之性情,有萬(wan) 古之性情。夫吳嘔越唱,怨女逐臣,觸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時之性情也。孔子之刪之,以合乎興(xing) 、觀、群、怨、思無邪之旨,此萬(wan) 古之性情也。”(《馬雪航詩序》)黎洲又說:“今古之情無盡,而一人之情有至有不至。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明文案序》)[61]所謂“一時之性情”,蓋即“一人之情”,可隨時生滅;而“萬(wan) 古之性情”,即“今古之情”,為(wei) 人類總體(ti) 之性情,故能亙(gen) 古如新。無論哪一種性情,皆詩歌吟詠之對象,要在能“至”也。“蓋其所動於(yu) 中者至深,則發於(yu) 外者至切,此則詩之所以貴真性情也”。[62]

 

清初文論家葉燮更是儒家詩學的代表,他在《原詩》中說:“‘作詩者在抒寫(xie) 性情’。此語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盡夫人能然之者矣。‘作詩有性情必有麵目’。此不但未盡夫人能然之,並未盡夫人能知之而言之者也。”又說:“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後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辨以出。”[63]其弟子沈德潛也說:“詩貴性情,亦須論法。雜亂(luan) 而無章,非詩也。”(《唐詩別裁·凡例》)又說:“詩之真者在性情,不在格律、辭句間也。”(《南園唱和詩序》)[64]

 

“性靈”說的提倡者袁枚,論詩亦頗重“性情”。他說:“詩寫(xie) 性情,唯吾所適。”“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隨園詩話》卷一)。“凡古人已亡之作,後人補之,卒不能佳:由吾性情故也。”(《隨園詩話》卷二)[65]其《答何水部》雲(yun) :“若夫詩者,心之聲也,性情所流露者也。”袁枚認為(wei) ,“性無可求,總求之於(yu) 情耳”,“蓋有至情而後有至性,情既不至,則其性已亡” [66]。故其所謂“性靈”,實即“性情”也。清人朱庭珍還提出“怡性達情”說:“詩所以言誌,又道性情之具也。性寂於(yu) 中,有觸則動,有感遂遷,而情生矣。情生則意立,意者誌之所寄,而情流行其中,因托於(yu) 聲以見於(yu) 詞,聲與(yu) 詞意相經緯以成詩,故可以章誌貞教,怡性達情也。是以詩貴真意。真意者,本於(yu) 誌以樹骨,本於(yu) 情以生文,乃詩家之源。”(《筱園詩話》卷四)[67]似此,皆可見傳(chuan) 統儒家哲學之“性情”範疇對儒家詩學及詩論影響之深且巨。

 

五、“性情儒學”與(yu) “性情詩學”

 

為(wei) 什麽(me) 儒家哲學和儒家詩學皆強調以“性情”為(wei) 本呢?蓋因二者皆植根於(yu) 人學之立場,而自孔子以來,人之教化莫不自《詩》始。孔子說“興(xing) 於(yu) 詩,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正是人學本於(yu) 詩學之意。後世儒家亦多持此論。如程顥雲(yun) :“學之興(xing) 起莫先於(yu) 詩。”程頤雲(yun) :“古人之學,由詩而興(xing) ”;“興(xing) 於(yu) 詩是興(xing) 起人善意,汪洋浩大,皆是此意。”(《伊川經說·詩解》)[68]

 

正因二者皆是人學,故作為(wei) “人物之本”(劉邵語)的“性情”自然成為(wei) 關(guan) 注焦點。又因為(wei) “詩本性情”(朱熹語),不同性情之人,其詩歌風格也不同,所謂“詩如其人”。元人範梈說:“性情褊隘者其詞躁,寬裕者其詞平,端靖者其詞雅,疏曠者其詞逸,雄偉(wei) 者其詞壯,蘊藉這其詞婉。涵養(yang) 情性,發於(yu) 氣,形於(yu) 言,此詩之本源也。”(《木天禁語·氣象》)[69]如果說儒學即人學,那麽(me) 詩學當然也是人學。既然人之性情必待教化而後方可得正轉善,而教化又必由“詩教”始,故所謂“詩教”實即“人教”也。元人虞集稱“詩之為(wei) 教,存乎性情”(《元風雅原序》),清人王鳴盛亦謂“詩之為(wei) 教,原本性情”(《夢草書(shu) 堂詩鈔序》),蓋緣乎此。

 

由此可知,從(cong) “性情儒學”到“性情詩學”,實乃一以貫之的“人學”,前者為(wei) 體(ti) ,後者為(wei) 用,即體(ti) 即用,體(ti) 用一如。此意古人大多心領神會(hui) ,惜乎今人常常懵懂。尤其新文化運動以來,論者昧於(yu) 西方“純文學”之新說,對傳(chuan) 統儒家詩學或美學,每以“實用”“功利”論之,總體(ti) 評價(jia) 不高。如上個(ge) 世紀三十年代,郭紹虞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就說:“不過因為(wei) 儒家偏尚實用之故,其文學觀不免有文道合一的傾(qing) 向,僅(jin) 足為(wei) 雜文學張目,不足為(wei) 純文學發展之助力。……我嚐以為(wei) 曆來中國一般人的文學觀,大率都本於(yu) 孔子;至其本於(yu) 孔子,而成為(wei) 傳(chuan) 統的文學觀者,則不是一般詩人的文學觀而是文人的文學觀,不是駢文家的文學觀而是古文家的文學觀,抑且,不是古文家的文學觀,而是道學家或道學家的功利派的文學觀。……蓋這全是本於(yu) 孔子文學觀中尚用一點以發揮者;所以發揮到極端,有時成為(wei) 尚質而不尚文了。”[70]實則儒家之文學觀本尚中和,如孔子所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盡美矣,又盡善也”,又豈是“尚質而不尚文”一言可以蔽之者哉!

 

羅根澤先生在論及孔子與(yu) 文學的關(guan) 係時也說:“孔子究竟是誌切救民的哲學家,不是抒寫(xie) 性情的文學家,所以他雖然知道詩是抒寫(xie) 性情的,但他卻要於(yu) 抒寫(xie) 性情之外,令其披上一件道貌岸然的外衣,就是要抒寫(xie) 正當的性情,而不抒寫(xie) 邪淫的性情。所以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關(guan) 雎》明明是一首男子思慕女子的情詩,孔子偏要給它一個(ge) 他所謂的‘思無邪’的解釋,說是‘樂(le) 而不淫,哀而不傷(shang) ’。……所以他雖然知道詩是抒寫(xie) 性情的,卻要加上‘正’‘邪’的限製,這是因為(wei) 他也是以功用的觀點而重視詩,不是以文學的觀點而重視詩的緣故。”[71]其實,“抒寫(xie) 性情”本來就是儒家詩學的題中之義(yi) 。王夫之說:“詩言誌,非言意也;詩達情,非達欲也。”(《詩廣傳(chuan) 》卷一)如果以為(wei) “性情”之情等於(yu) “情欲”之情,不啻於(yu) 剔除了“萬(wan) 古之性情”,僅(jin) 保留“一時之性情”,隻能是舍本逐末,以偏概全,則整個(ge) 中國古典詩學必將成為(wei) “無根的詩學”[72]。英國詩人華茲(zi) 華斯說的好:“一個(ge) 偉(wei) 大的詩人必須陶冶人的性情,予人以新的感情成分,使其情感變得更加健全、純潔而恒久,總之,變得更合本性,即更合永恒的本性,以及萬(wan) 物偉(wei) 大的原動力。”[73]

 

最後有必要指出的是,曆來儒家性情思想的研究者很少注意到,當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時,其實是一語雙關(guan) 地涵攝了儒家性情哲學與(yu) 性情詩學的雙重問題意識——它不僅(jin) 提出了“性與(yu) 天道”的“天人之辨”(人性論),還開啟了影響深遠的“文道之辨”(詩性論)。最先揭櫫此意的要數唐人柳冕,他在《答衢州鄭使君論文書(shu) 》中寫(xie) 道:

 

門人雲(yun)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即聖人之道可企而及之者,文也。不可企而及之者,性也。蓋言教化發乎性情、係乎國風者謂之道,故君子之文必有其道。……故言而不能文,非君子之儒也;文而不知道,亦非君子之儒也。[74]

 

如果說“文章”是從(cong) “性與(yu) 天道”中來,所以“文必有其道”,那麽(me) ,“詩”也是從(cong) 人的“性情”中來,故亦必須“率性”“修道”以“成教”。就此而言,“性情”是儒家詩學體(ti) 係中最接近本體(ti) 和“道”的一個(ge) 範疇,可謂“詩道”之本體(ti) ;而與(yu) “性情”相對的“學問”範疇[75],則顯然是落入第二義(yi) 的末用了。清代詩學史上,一直貫穿著“學問”與(yu) “性情”的博弈與(yu) 變奏,而最終卻“確立了性情優(you) 先,兼容格調和神韻的新的詩學”[76],其深層原因或許正在於(yu) 此。

 

[①] 陳鼓應《<太一生水>與<性自命出>發微》:“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性自命出》之論性與《孟子》不同,其次,它的論情尤與先儒之漠視情或抑情迥異。”(陳鼓應主編:《道家文化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403頁。)
 
[②] 牟宗三、徐複觀、張君勱、唐君毅:《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張君勱:《新儒家思想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60頁。
 
[③] 參見劉強:《論儒家詩學的倫理建構與審美轉換——以劉勰“華實”範疇為例》,《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
 
[④] 此意徐複觀已有闡發:“子貢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是他已經聽到孔子說過。而‘不可得而聞’,隻是就一般弟子而言,或者是指他雖聽到孔子說過,但他並不真正了解而言。”(徐複觀:《中國人性論史》,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0頁。)
 
[⑤] 張載《正蒙·誠明》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
 
[⑥] 如《孝經緯援神契》:“性者生之質。”《莊子·庚桑楚》:“性者,生之質也。”《白虎通·性情》篇:“性者生也,此人所稟六氣以生者也。”皇侃《論語義疏·陽貨》:“性者,生也。情者,成也。性是生而有之,故曰生也。”等等。
 
[⑦] 如《晏子春秋·內諫篇上》:“隱情奄惡,蔽諂其上。”又《大戴禮記·文王官人》:“人有多隱其情,飾其偽,以賴於物,以攻其名也。”
 
[⑧] 詳參劉強:《論語新識》,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128頁。
 
[⑨] (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80頁。
 
[⑩] 參見郭齊勇:《儒學與儒學史新論》,台北:學生書局,2002年,第3頁。
 
[11] 簡文依據郭沂:《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郭店楚墓竹簡六種考釋》,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31、232、248、259頁。
 
[12] 參見曹建國:《楚簡與先秦<詩>學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49頁。又可參見何益鑫:《儒家心性之學的轉出——論子遊的思想創造及其道統地位》,《複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13] 郭店楚簡《語叢二》也有“情生於性,禮生於情,嚴生於禮,敬生於嚴”的說法。
 
[14] 曹建國:《楚簡與先秦<詩>學研究》,第142頁。
 
[15] 郭沂:《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郭店楚墓竹簡六種考釋》,第240-241頁。
 
[16] 歐陽禎人:《先秦儒家性情思想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48頁。
 
[17] 葉青春:《儒家性情思想研究》,成都: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87頁。
 
[18] 如《荀子》之《性惡》:“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 “是以為之起禮義,製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又《儒效》:“縱性情而不足問學,則為小人矣。……行忍情性然後能修,知而好問然後能才,公修而才,可謂小儒矣。”
 
[19] 參見葉青春:《儒家性情思想研究》,第157頁。
 
[20] 如《呂氏春秋·仲夏紀·侈樂》:“樂之有情,譬之若肌膚形體之有情性也,有情性則必有性養矣。”《韓非子·五蠹》:“人之情性,莫先於父母,父母皆見愛而未必治也。”《春秋繁露·符瑞》:“極理以盡情性之宜。”《史記·律書》:“喜則愛心生,怒則毒螫加,情性之理也。”又劉邵《人物誌·九征》:“蓋人物之本,出乎情性。”其例甚多,不煩贅舉。
 
[21]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70頁。
 
[22] (清)蘇輿撰,鍾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13頁。下引均據此書,不再詳注頁碼。
 
[23] 葉青春:《儒家性情思想研究》,第206頁。
 
[24] (清)陳立撰,吳則虞點校:《白虎通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381-382頁。
 
[25] 《禮記·禮運》:“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
 
[26] 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74頁。
 
[27] 餘嘉錫撰,周祖謨、餘淑宜整理:《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95頁。
 
[28] (魏)劉邵著,柏原導讀注譯:《人物誌》,長沙:嶽麓書社,2019年,第8-10頁。
 
[29] 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第12-13頁。
 
[30] 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第71頁。
 
[31] 參見樓宇烈:《王弼集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31-632頁。
 
[32] (梁)皇侃撰,高尚榘校點:《論語義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45頁。
 
[33] (唐)韓愈著,劉真倫、嶽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7-48頁。
 
[34] (清)董浩等編:《全唐文》卷六三七,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433頁。
 
[35] (宋)張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18頁。
 
[36] (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77頁。
 
[37] (宋)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4-115頁。
 
[38] (宋)蘇軾:《東坡易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冊,台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頁。
 
[39]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分別見於第1296、91、1381、93、2514頁。
 
[40] 秦際明主編:《楊慎學案》,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54-155頁。
 
[41] (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7、17-18、283頁。
 
[42] 朱自清:《詩言誌辨·經典常談》,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7頁。
 
[43] 曹建國認為,“詩亡隱誌”與《禮記·孔子閑居》“誌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樂之所至,哀亦至焉”的說法相協,“樂亡隱情”點明了孔子對“詩”與“情”關係的認識。孔子所謂“樂亡隱情”也是就詩而論的,“樂亡隱情”也就是“詩亡隱情”。(參見曹建國:《楚簡與先秦<詩>學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1-123頁。)
 
[44] 朱熹在解讀《論語·泰伯》“興於詩”時說:“興,起也。詩本性情,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覆,其感人又易入。故學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於此得之。”(參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4頁。)
 
[45] 羅宗強:《讀<文心雕龍>手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196頁。
 
[46] (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五二七,第5358頁。
 
[47] (清)何文煥輯:《曆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1頁。
 
[48] (唐)白居易撰,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8頁。
 
[49] 如朱熹釋《論語·述而》“子所雅言”章雲:“《詩》以理情性,《書》以道政事,禮以謹節文,皆切於日用之實,故常言之。”(《四書章句集注》,第97頁)又,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曰:“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 (沈德潛撰,王宏林箋注:《說詩晬語箋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第1頁)
 
[50] (宋)邵雍著,郭彧整理:《邵雍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80頁。
 
[51] (宋)葉采集解,程水龍校注:《近思錄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78頁。
 
[52] (宋)黃庭堅著,劉琳、李勇先、王蓉貴點校:《黃庭堅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600頁。
 
[53] 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北京大學中文係文學史教研室編:《陶淵明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3頁。
 
[54] (宋)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26頁。
 
[55] (宋)朱熹集注,趙長征點校:《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頁。
 
[56]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2076頁。
 
[57] (元)郝經:《與撖彥舉論詩書》,《陵川集》卷二十四,明正德二年(1507)刻本。
 
[58] (明)王陽明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七《文錄四》,第283-284頁。
 
[59] (清)王夫之:《明詩評選》,《船山全書》第14冊,長沙:嶽麓書社,2011年,第1041頁。
 
[60] (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172頁。
 
[61] (清)黃宗羲:《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6、91、18頁。
 
[62] 朱東潤著,陳尚君整理:《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16頁。
 
[63] (清)葉燮著,蔣寅箋注:《原詩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287、96頁。
 
[64] (清)沈德潛:《沈德潛詩文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3冊,第1329頁。
 
[65] (清)袁枚:《隨園詩話》卷一、卷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3、2、35頁。
 
[66] (清)袁枚:《袁枚全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48、26頁。
 
[67] (清)朱庭珍著,王歡箋注:《筱園詩話校注》卷四,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4年,第152-153頁。
 
[68] (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第128、1046、41頁。
 
[69] (清)何文煥輯:《曆代詩話》,第751頁。
 
[70]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0-11頁。
 
[71]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7頁。
 
[72] 此語反用侯敏教授的書名:《有根的詩學:現代新儒家文化詩學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73] [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2卷,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第172-173頁。
 
[74] 姚鉉:《唐文粹》卷八十四,《四部叢刊》本。
 
[75] 按:在中國古代的詩學論述中,最早將“學問”與“性情”對舉的可能是鍾嶸,他在《詩品序》中說:“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其後如黃庭堅謂“無一字無來曆”,正是強調“學問”於作詩之重要。而嚴羽的“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吟詠情性而已”,乃反其道而言之。至清代,詩人多儒者,乃以性情與學問並重,遂開出清詩一片新天地。如鄭方坤《本朝名家詩鈔小傳》卷二評乃兄方城詩雲:“先生之詩有根柢焉,有興會焉。根柢源於學問,興會發於性情,二者兼之矣。”(詳參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卷):學問與性情》,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37頁。)
 
[76] 張健:《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