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華夏治理之道與儒家憲政

欄目:儒教(儒家)與憲政
發布時間:2012-09-18 08:00:00
標簽:
姚中秋

作者簡介:姚中秋,筆名秋風,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陝西人士。現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guan) 係學院教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高研院教授、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華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卷二《重新發現儒家》《國史綱目》《儒家憲政主義(yi) 傳(chuan) 統》《嵌入文明:中國自由主義(yi) 之省思》《為(wei) 儒家鼓與(yu) 呼》《論語大義(yi) 淺說》《堯舜之道:中國文明的誕生》《孝經大義(yi) 》等,譯有《哈耶克傳(chuan) 》等,主持編譯《奧地利學派譯叢(cong) 》等。


 



 


  編者按:雖然儒家憲政這個(ge) 在思想界影響頗大的爭(zheng) 論,對於(yu) 大多數公眾(zhong) 而言,顯得有些遙遠甚至艱澀,但是,其畢竟引起了“傳(chuan) 統如何回歸”、“民主憲政如何演進”的一係列現實話題。所謂“理愈辯愈明”,於(yu) 是,無論支持還是反對,褒揚還是批判,其實都深具力量、別有意義(yi) 。畢竟,有時候,爭(zheng) 鳴的價(jia) 值是要大於(yu) 觀點的價(jia) 值的。有鑒於(yu) 此,在上期評論周刊刊發西北大學劉文瑞教授,對於(yu) 學者秋風(姚中秋)儒家憲政主張的商榷文章之後,我們(men) 本周繼續刊發秋風先生的回應文章;同時,本地學者姚軒鴿亦就此事表明態度,在此一並刊出。 



  因為(wei) 不滿意二十世紀主流曆史學之普遍傾(qing) 向:援引外國曆史分析框架,站在中國文明之外甚至之上,以到達曆史終點之審判者姿態,居高臨(lin) 下地書(shu) 寫(xie) 中國曆史。在這樣的視野下,中國文明一片漆黑,中國曆史停滯不前。由這樣的曆史必然得出下麵的結論:中國要新生,必須全盤摧毀傳(chuan) 統,從(cong) 頭再來。 


  延續錢穆先生《國史大綱》的理念,我盡可能從(cong) 中國文明內(nei) 部的視野觀察、記錄中國文明演進之曆程,以此探究華夏—中國治理之道。為(wei) 此,我借助現代人文與(yu) 社會(hui) 科學之分析工具解讀經文,試圖重構華夏文明之開端期與(yu) 古典文明鼎盛期之文明圖景。 


  古典曆史學才是完整的曆史學 


  曆史學屬於(yu) 人文學科,當致力於(yu) 以知識提升人之生命,令人更有尊嚴(yan) 和幸福。為(wei) 此,曆史學當生產(chan) 對今人“有意義(yi) ”的知識,也即,借過去之人、事、製度,向今人揭示更美好的生活是什麽(me) ,如何達到這種美好生活 


  劉文瑞教授恰恰對這種研究和寫(xie) 作方法提出批評,認為(wei) 我過於(yu) 輕信傳(chuan) 世文獻,美化古典時代,由此所拚接出來的古典文明的圖景,也未必可信。 


    或可確定,劉文瑞教授是站在現代曆史學角度進行批評的。曆史學實有兩(liang) 種:古典的與(yu) 現代的。其對待曆史之態度大為(wei) 不同:一種采取“監”的態度,周公即十分明確地進行了這樣的曆史學研究。秉持這種心態的人們(men) 把過去發生的事情當成今日行動之“先例”,並相信其中有道,或者正麵呈現道,或者負麵呈現道。而道是永恒的,因此,“先例”至今日仍然有效,可作為(wei) 創製立法之材料,或應予以避免的陷阱。“資治通鑒”一詞就是對古典曆史學性質的最好概括。 
    

  現代曆史學則采取實證態度,它相信,曆史已成過去,對今天沒有任何實際意義(yi) 。因此,曆史學的職責僅(jin) 為(wei) ,弄清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me) 。不管發生過什麽(me) ,跟今天都沒有關(guan) 係。經由此種研究所獲得的知識是一種純粹科學的知識,僅(jin) 滿足後人作為(wei) 旁觀者的好奇心。據此曆史學理念,曆史研究應盡可能完整,要還原曆史的完整途徑,因此,除了探討立法者、統治者在做什麽(me) ,還應當探究普通人日常如何生活。 


  實證的現代曆史學當然可以生產(chan) 一些有趣的知識:四千年、三千年前的某些人做了某些事情,普通人如何吃喝拉撒睡。但曆史學若僅(jin) 停留在此層麵,終究不算完整。曆史學屬於(yu) 人文學科,當致力於(yu) 以知識提升人之生命,令人更有尊嚴(yan) 和幸福。為(wei) 此,曆史學當生產(chan) 對今人“有意義(yi) ”的知識,也即,借過去之人、事、製度,向今人揭示更美好的生活是什麽(me) ,如何達到這種美好生活。就此而言,現代曆史學是半拉子工程,古典曆史學才是完整的曆史學。 


  因為(wei) 關(guan) 注意義(yi) ,古典的曆史學重視傳(chuan) 世文獻。在中國,討論古典文明,就以五經為(wei) 本。司馬遷是這樣做的,他依據六經寫(xie) 作《史記》之五帝本紀與(yu) 夏、商、周三代本紀。我重複司馬遷的做法,試圖在現代重回古典的曆史學範式。我相信,唯有借助五經,我們(men) 才可了解、體(ti) 認古典中國的人、事、製度之意義(yi) 。現代人迷信考古材料,問題是,考古發掘的器物、紋飾甚至文字,本身不能說明什麽(me) ,唯有將其置於(yu) 文明框架中才可獲得意義(yi) 。而這個(ge) 框架,隻能通過傳(chuan) 世文獻構建。 


  聖王與(yu) 華夏治理之道 


  沒有人會(hui) 天真地以為(wei) ,華夏天下共同體(ti) 構建過程中的每個(ge) 王都具有堯、舜、禹、皋陶那樣的美德和智慧。但是,人們(men) 完全可以合理地相信,堯、舜、禹、皋陶確實具有那麽(me) 偉(wei) 大的美德和智慧。我們(men) 也可以合理地說,華夏文明就是他們(men) 創造的 


  當然,劉文瑞教授反問:五經所記之曆史可信嗎?更具體(ti) 地說,華夏文明開端期之聖王,與(yu) 文、武、周公創建的禮樂(le) 文明,真如五經所呈現的那麽(me) 美好嗎?現代人總覺得,那些都是先秦、秦漢之際儒家編造出來的、寄托其理想之烏(wu) 托邦,絕非曆史實情。 


  毫無疑問,在五千年、四千年前,有幾十、成百的王為(wei) 華夏天下之共主。他們(men) 在位時之作為(wei) ,有好有壞,共同體(ti) 對他們(men) 的記憶當然也就大不相同。群體(ti) 性記憶會(hui) 進行甄別、篩選。經由記憶的篩選,堯、舜、禹、皋陶等聖賢被凸現出來。逐漸地,華夏文明、華夏精神、華夏治理之道人格化於(yu) 他們(men) 身上。 


  沒有人會(hui) 天真地以為(wei) ,華夏天下共同體(ti) 構建過程中的每個(ge) 王都具有堯、舜、禹、皋陶那樣的美德和智慧。但是,人們(men) 完全可以合理地相信,堯、舜、禹、皋陶確實具有那麽(me) 偉(wei) 大的美德和智慧。我們(men) 也可以合理地說,華夏文明就是他們(men) 創造的。其他王也在活動,但他們(men) 隻是維持現狀,或者無所作為(wei) ,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堯、舜、禹、皋陶等聖王則憑借著美德與(yu) 智慧,在各種領域中創製立法。華夏文明、華夏天下就是憑借他們(men) 所構造之禮製而成長發育的。他們(men) 就是古典華夏曆史的創造者。我們(men) 當然可以進一步探索那個(ge) 時期普通人是如何生活的,今人對古典曆史的認識因此將會(hui) 更為(wei) 豐(feng) 富。但是,血肉再豐(feng) 富,骨架仍是骨架:華夏文明演進史之大框架,不會(hui) 因為(wei) 圖景變得豐(feng) 富了而不再存在。 


  由此開端期繼續演進,形成周的禮樂(le) 文明。其生活之優(you) 雅,其治理之智慧,令人歎為(wei) 觀止。在此過程中,文、武、周公發揮了至關(guan) 重要的作用。而由此上溯,五經所記堯、舜、皋陶、禹、湯之創製立法事業(ye) 都是必不可少的曆史環節,與(yu) 周的禮樂(le) 文明構成合乎邏輯的時間上的因果鏈條,因而其可信性是無可置疑的。 


  儒家憲政之意涵 


  現代人的偏頗在於(yu) ,把秦製當成中國政治傳(chuan) 統之全部。我不否認這個(ge) 傳(chuan) 統之存在,我隻想告訴人們(men) ,中國還有另一傳(chuan) 統,古典的、憲政的傳(chuan) 統 


  我如此撰寫(xie) 曆史的目的,不是以旁觀者的姿態,獲得一些關(guan) 於(yu) 五千年前、三千年前在華夏大地上生活的人們(men) 的一般狀態的知識,而僅(jin) 為(wei) 探究、體(ti) 悟華夏—中國治理之道,它形成於(yu) 古典,但超越時間限製,是永恒的。這個(ge) 華夏—中國治理之道極高明而又極平實。道是整全的,包括信仰、價(jia) 值、生活方式等等,若聚焦於(yu) 政治,也即治理結構,用現代術語說,聖王所呈現之華夏治理之道,就是憲政之道。 


  因此,憲政就是中國的治理傳(chuan) 統。那麽(me) 至少從(cong) 理念上說,對現代中國人來說,憲政就不是純粹外來的,而是華夏文明內(nei) 在具有的。當然,我反複說明,中國不止這一個(ge) 傳(chuan) 統。秦開創了另一個(ge) 傳(chuan) 統:君主專(zhuan) 製。因此,中國有兩(liang) 大主流的政治思想與(yu) 製度傳(chuan) 統:古典的周製傳(chuan) 統,秦製傳(chuan) 統。現代人的偏頗在於(yu) ,把秦製當成中國政治傳(chuan) 統之全部。我不否認這個(ge) 傳(chuan) 統之存在,我隻想告訴人們(men) ,中國還有另一傳(chuan) 統,古典的、憲政的傳(chuan) 統。這個(ge) 古典的憲政傳(chuan) 統,讓現代中國的思想者、立法者完全可在中國文明內(nei) 部構想憲政,此即華夏憲政。 


  也可以說是儒家憲政。華夏治理之道見之於(yu) 五經,研讀五經必須借助儒家。因為(wei) ,孔子刪定六經,兩(liang) 千多年中,六經皆由儒家傳(chuan) 授、闡述。孔子在傳(chuan) 授六經中形成一些獨特的思想,是為(wei) 諸子百家意義(yi) 上的儒家。但六經之學才是儒家之學的本源所在,儒家固為(wei) 諸子百家之一家,與(yu) 六經的特殊關(guan) 係讓此家不同各家。於(yu) 是,五經所呈現的華夏憲政也就成為(wei) 儒家憲政。孔子以降,儒家就是中國社會(hui) 中一股強大的憲政化力量,儒家士君子以各種方式馴服皇權。 


  因此,儒家憲政命題首先是曆史學意義(yi) 上的,它有助於(yu) 更為(wei) 準確地揭示中國五千年曆史。如果儒家這個(ge) 中國文明之主體(ti) 性力量是黑暗的,那如何解釋中國文明之優(you) 美、高貴?同時,這個(ge) 命題也具有現實意義(yi) :中國建立民主、法治,不當以摧毀儒家為(wei) 前提。相反,儒家複興(xing) 對於(yu) 中國建立優(you) 良治理秩序,具有重大正麵意義(yi) 。中國的、現代的、穩定的優(you) 良治理架構,當在保持知識和政治上的對外開放性之同時,於(yu) 中國文明之體(ti) 內(nei) 構想、營建。它應當是五千年綿延不絕、且在孔子之後由儒家所守護之中國道統的現代展開。這一點將賦予那新的治理秩序以文化、曆史的正當性,而這種正當性是秩序之最深層保障。 


  儒家與(yu) 憲政:風馬牛豈能相及 


  作者:姚軒鴿 

  筆者也是哈耶克著作的受益者之一,秋風作為(wei) 譯者為(wei) 中國引進現代自由主義(yi) 思想的功德,大家都記在心裏。我們(men) 之間的分歧在於(yu) :如何實現憲政的路徑選擇方麵。我之所以不讚成秋風兄從(cong) 儒家傳(chuan) 統尋求中國憲政之路的選擇,既是因為(wei) 儒家與(yu) 憲政的核心價(jia) 值根本不搭界,二者治理社會(hui) 的價(jia) 值觀就其本質而言是對立和衝(chong) 突的;同時也因為(wei) ,即便要從(cong) 傳(chuan) 統中尋找憲政的積極因子,也不應僅(jin) 僅(jin) 局限於(yu) 儒家。很明顯,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不僅(jin) 是由儒家一家構成,至少還有道法兩(liang) 家。但是從(cong) 儒法分歧可見,其主要爭(zheng) 議在於(yu) 以怎樣的原則實行專(zhuan) 製,而不是要不要專(zhuan) 製,這一點必須明白。 


  所以,秋風試圖從(cong) 儒家思想中找到中國現代化轉型的傳(chuan) 統基因,我以為(wei) 無異於(yu) 緣木求魚。西周社會(hui) 顯然是被美化了,西周不過是“專(zhuan) 製政體(ti) 下的聯邦製”,是“禮樂(le) 征伐自天子出”而已;戰國時期是“專(zhuan) 製政體(ti) 下的邦聯製”,是“禮樂(le) 征伐自諸侯出”而已,也因此而被孔子視為(wei) “禮崩樂(le) 壞”。事實上,先秦時期中國社會(hui) 運行的專(zhuan) 製政體(ti) 與(yu) 其後幾千年的專(zhuan) 製政體(ti) 並沒有多少差別,隻是後來的專(zhuan) 製更加嚴(yan) 密更加殘酷罷了。 


  道理很簡單,專(zhuan) 製主義(yi) 和自由主義(yi) 是水火不容的,根本不可能存在專(zhuan) 製的自由主義(yi) ,或者自由的專(zhuan) 製主義(yi) 。當然,對於(yu) 孔子的思想貢獻,任何理性的研究者都不會(hui) 熟視無睹。必須強調的是,由於(yu) 孔子思想的核心在政治上主張專(zhuan) 製主義(yi) ,因此,就其總體(ti) 思想而言,是弊大於(yu) 利。而且我認為(wei) ,孔子思想中的真理顆粒,唯有在民主憲政基礎奠定之後,才可能展現其積極的光彩,在此之前,任何對它的推崇都可能事與(yu) 願違。也因此認為(wei) ,“五四”開創的人道自由之路是大道,是未來的希望。現實中的一切災難,其根源恰恰在於(yu) 傳(chuan) 統中諸多極惡思潮的泛濫,並不在於(yu) 是否反傳(chuan) 統。而且,也不僅(jin) 僅(jin) 在於(yu) 一種理論,它是多因素構成催生的。 


  基於(yu) 此,筆者對“秦始皇之前的儒家從(cong) 來沒有配合過專(zhuan) 製”的觀點也認為(wei) 很存在問題。因為(wei) ,如前所述,孔子的“克己複禮”,不過是渴望從(cong) 戰國時期的“專(zhuan) 製政體(ti) 下的邦聯製”回到“專(zhuan) 製政體(ti) 下的聯邦製”,即西周社會(hui) 的專(zhuan) 製政體(ti) 。這不僅(jin) 是儒家在配合專(zhuan) 製,而且是主動配合。所以筆者認為(wei) ,未來中國要徹底走上憲政之路,必須用自由主義(yi) 精神全麵改造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不僅(jin) 包括儒家,更應包括各家各派,都應改造。或許就此而言,秋風正在盡著自己的本分。可惜的是,他僅(jin) 僅(jin) 在儒家一派的“汙泥”之中,企圖尋找不染的“憲政”之藕。而且,為(wei) 此癡狂,毫不顧及言說的時機與(yu) 可能的惡果,也不惜“牽強附會(hui) ”地自圓其說。
 

回顧 


  劉文瑞觀點摘要 

  1.“儒家吉位在野不在朝”。當今更需要警惕的是那種所謂“頂層設計”的囈語。如果有人把秋風的“華夏治理秩序”當作古代的“頂層設計”,就可能事與(yu) 願違。 


  2.沒有一個(ge) 國家能夠把傳(chuan) 統當做廢墟清理幹淨,更沒有一個(ge) 國家能夠無視傳(chuan) 統而走向現代。從(cong) 這一意義(yi) 上說,秋風的呼籲是在盡一個(ge) 學者的本分,這也是值得尊敬的。問題是,傳(chuan) 統究竟是怎樣的傳(chuan) 統?如何賡續,才不會(hui) 墜入“一廂情願”之中? 


  3.秋風的“以經為(wei) 史”沒有質疑,隻有崇信……其著作中,似乎看不到學者必需的證偽(wei) 精神,考辨也極少,把《尚書(shu) 》及其古人注疏作為(wei) 信史,簡單地把現代學術爭(zheng) 論看作庸人自擾或者別有用心的造作,在一定意義(yi) 上是回避質疑。 

 

 

                              原載:2012年09月15日 華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