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捷】“天下主義”的價值觀

欄目:新書快遞
發布時間:2012-05-23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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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永捷

作者簡介:彭永捷,男,江蘇灌南人,西元一九六九年出生於(yu) 青海格爾木,中國人民大學哲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副院長。著有《朱陸之辯》等,主編《中國儒教發展報告(2001-2010)》等。



 



“天下主義”的價值觀 
作者:彭永捷(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孔子研究院教授)
來源:中華讀書報2012-05-14



    中國若想成為一個合格的全球領導者,以仁義為懷、修己以服遠人才是根本。“四海一家”的夢想雖然遙遠,但也未必不是人類未來努力追求的方向。王道作為價值理想,也許能把人類走向未來的道路照亮。

 

    近幾十年,中國重新步入一個正常穩定的發展軌道,專注於修明內政,集中精力謀求發展,致使國家硬實力有了質的躍升,國人對自身文化的自信也逐漸恢複。同時經濟的飛速發展、社會結構和利益格局的變化,也使得廣義社會政治領域內的問題日益突顯。政治哲學不僅在世界範圍內持續發熱,在國內也不斷升溫,成為哲學學科一個新的生長點。在此趨勢中,引人注目的是中國政治哲學史的研究以及中國政治哲學的興起,在回應外來文化和回應現實世界的挑戰時,似乎又再現宋代學人的成功範例,“出佛入老,返之六經”,繼而接續近代學人的路徑,出入西學,返本開新。一些學人談論“天下主義”,試圖通過揭示中國傳統“天下”模式的當代意義,構築當代中國參與和追求新型國際秩序的理論基礎,為一個正在複興和崛起中的世界強國,建立起係統、深遠地“觀世界”的“世界觀”。幹春鬆的新著《重回王道——儒家與世界秩序》(以下簡稱“幹著”)從儒家提倡的“王道”立論,為天下主義尋求國際秩序的價值準則,“構建天下製度的內在精神”,以此推進了有關天下主義的學術探究。

 

    當前關於天下主義的演說雖然也不無精彩之處,但不免遭遇一個前提性的錯誤:古時的“天下”,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古時的天下觀,隻不過是華夏觀。世界觀,不能等同於天下觀。由此建構出來的所謂天下主義,不但混淆了國家觀(華夏觀)與世界觀,錯把古人整合民族國家的原則當作建構世界秩序的取法對象,而且忽略了當今世界正是由眾多不同文明、不同傳統、不同種群、不同利益構成的諸多“天下”。當今的世界並不像奧林匹克運動一樣,“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相反卻是“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夢想”。構建一種新的世界秩序,必須認真思考以一種什麽樣的思維方式和什麽樣的價值觀,來妥善對待種種差異,協調各種矛盾,化解各種衝突,最大限度地尋求共同利益。相較而言,官方提出的“和諧世界”理念,學者提出的和合學說,在問題意識上更加明晰。由於這種前提性的錯誤,所謂的天下主義不免忽視了建構國際秩序麵臨的真正難題,使得所謂天下主義的許多論說都有繞開難題而流於空泛的傾向。所以,若要繼續談論天下主義,必須首先清理“天下”一詞的確切含義。

 

    古時的“天下”,不能用今日的用法去格義,也不能想當然理解為“天之下”而與“天”相對的“地”,或者解釋為我們現在常說的“世界”。古時的“天下”,更接近於指稱民族國家,所指對象也隻是“華夏”。古代的“國”指的是邦國,“天下”則是由邦國構成的國家。邦國與天下的關係,相當於地方與中央的關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王土”所在,才是所謂的“天下”。天下也是有姓氏的,天子姓什麽,這天下就是誰的,例如人們常談論的漢代“劉氏天下”。“明明德於天下”,也並非要表達一種世界理想。正如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解釋“華夏”之義,“服章之美,謂之華;禮儀之大,故稱夏。”“華夏”是指擁有明確文化邊界和地理邊界的民族國家。“天下”亦即“華夏”,一個由文化邊界去維係的地理邊界,以文化將“天下”凝結成一個不容分裂的命運共同體,中國人解決“天下”問題的選項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天下一統”。什麽時候天下一統了,什麽時候天下的紛爭也就平息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形成了此天下政治演變的常態軌跡。“協和萬邦”,也隻是指協和“諸夏”的關係,中央如何協調天子與地方之間、方國與方國之間的矛盾。在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關係上,主導性的觀念和原則是“華夷之辨”,“中國則中國之,夷狄則夷狄之”。在中國與周邊的邦交關係上,起支配作用的是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體係,從而使得一些周邊國家都要審慎處理“皇”與“王”的關係(本國的“皇”在與中國打交道的外交場合必須以“王”自稱)。

 

    幹著重新界定了“天下”一詞的理論涵義。在討論“天下”一詞時,作為從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切入政治思想領域的學者,著者對這一前提性問題是敏感的。著者注意到了“天下”一詞古今所指的不同,以及人們對擴大古代“天下”一詞所指範圍的批評,也意識到天下主義可能存在的理論漏洞。幹著認為,雖然古時的天下並不是今天的含義,但古時的天下卻可以作為價值上的取法對象。如此一來,天下世界觀能否成立的問題姑且擱置勿論,但至少天下價值觀是可以成立的。將天下價值觀用之於構建當今世界秩序,是天下價值觀在全球問題上的應用,這總是說得通的。這樣,幹著一方麵試圖修補天下主義世界觀的漏洞,另一方麵又以為天下主義的世界觀不能僅停留在以“天下”觀世界、以世界為“天下”,還必須確立以怎樣的價值觀來觀世界的觀法,應當以儒家的王道理想作為天下主義的價值觀。如此,也等於是發展了天下主義的世界觀。我想這也許就是幹著最核心的問題意識吧。

 

    儒家的政治思想,無論歸結為仁義之道、德治、王道,內涵都是相通的。相對於當代仍處於以強淩弱、以眾暴寡、霸道橫行的半叢林狀態的國際秩序,用王道來表述中國傳統儒家的政治理念,富有現實意義。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史記》所述從黃帝開始的曆史,以及《尚書》所記述和塑造的上古政治傳統,都在敘說和表彰一個光明戰勝黑暗、仁義戰勝暴戾的政治傳統。王道的思想傳統不僅源遠,而且流長,在儒家一脈,是從孔夫子一直講到現代新儒家的。幹著對王道思想的回顧,似乎就是一部王道思想的政治哲學史,為人們從各學科各角度重新理解中國政治傳統,提供了豐富而細致的思想養料。

 

    通過閱讀幹著,當我們熟悉了儒家思想中可貴的王道傳統之後,會像著者一樣思考,能否以儒家王道作為建立一種合理的新型國際秩序的理論基礎,並且關心王道思想除了作為純粹書齋式的玄想,在國際政治實踐上是否具有某種程度的可操作性。幹著對國外、國內關於世界秩序的一些代表性理論都作了分析,然後給出以王道為價值觀的天下主義是如何可能。

 

    以往試圖化解國際衝突、形成永久和平的方案,可以歸結為兩條思路:一種是把國際變成國內,將世界變成“天下”。由個人權利的有限讓渡形成政府,從而結束人群的無政府狀態。推此,則由國家權利的有限讓渡形成“世界政府”,從而結束國家間的無政府狀態。許多全球性的國際組織也屬於此類。一種是以某個世界強權作為全球核心,建立起支配世界的單極秩序。歐盟的實踐可以作為第一條思路的代表,美國及其衛星國形成的類似古代中國及周邊的“朝貢體係”可以作為第二條思路的代表。上述兩條思路在實踐中都不免遇到很難克服的障礙:包括聯合國在內的許多國際組織,更像是一個喊話的地方,所謂“有人手裏拿著大喇叭,有人手裏拿著小喇叭”,隻是表達意願的地方,聯合國甚至直接被譏諷為“橡皮圖章”。一些國際組織簡直就是大國操控或利益博弈的工具。第一條思路最致命的硬傷是對世界強權霸國的無可奈何。第二條思路的問題是需要一個對世界有責任心、做事公正的“帶頭大哥”,可惜的是當今的惟一超級大國,在國際事務中卻將自私自利的本性發揮到淋漓盡致。

 

    幹春鬆的思路應當是綜合了上述兩者,一方麵將跨國團體和國際組織看作是“人類通向王道世界的中間站”,使人類朝著“世界政府”的方向邁進,包括建立一支維護世界秩序的全球性的軍事力量,建立一個自主性的人類管理機構和一個全球性的議政機構,以實現全球正義和結束人類紛爭狀態,另一方麵中國作為一個再次興起的世界強國,推行王道於世界,或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帶頭大哥”。

 

    兩種憧憬都很美好也很誘人,但距離實現也非常遙遠。也許人類隻有在麵對外星人入侵的時候,才會把“世界”變成“天下”,才會聯合起來建立全球政府。中國若想成為一個合格的全球領導者,以仁義為懷、修己以服遠人才是根本。“四海一家”的夢想雖然遙遠,但也未必不是人類未來努力追求的方向。王道作為價值理想,也許能把人類走向未來的道路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