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林】大學的使命:傳承還是創新?——張堯學校長“大學最本質的任務不是創新,而是傳承人類良知”一言試釋

欄目:思想探索
發布時間:2016-08-19 21:05:08
標簽:
張晚林

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哲學係任教,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哲學與(yu) 曆史文化學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會(hui) 副會(hui) 長。著有有《徐複觀藝術詮釋體(ti) 係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ge) 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於(yu) 心性工夫之學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的開顯曆程——牟宗三精神哲學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於(yu) 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辦弘毅知行會(hui) ,宣揚儒學聖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大學的使命:傳(chuan) 承還是創新?——張堯學校長“大學最本質的任務不是創新,而是傳(chuan) 承人類良知”一言試釋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湖南師範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6年第4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七月十七日癸酉

           耶穌2016年8月19日


 

內(nei) 容提要:要理解“大學最本質的任務不是創新,而是傳(chuan) 承人類良知”一言之深刻內(nei) 涵,須了解“職業(ye) 技藝之學”與(yu) “神聖天職之教”的區分,前者是一個(ge) 社會(hui) 製造物質財富的憑借,一個(ge) 人獲得生活報酬的手段,隻有工具的意義(yi) ,沒有絕對的意義(yi) ;後者是讓人完成人之為(wei) 人的天職,彰顯人的尊嚴(yan) 與(yu) 價(jia) 值,固有絕對的價(jia) 值。因此,任何人都必須接受“神聖天職之教”的熏染。“職業(ye) 技藝之學”因與(yu) 經驗世界相關(guan) ,故需要變化與(yu) 創新;“神聖天職之教”則是開發人固有的善端,隻有存養(yang) 工夫的精進,無有義(yi) 理的創新,故隻須傳(chuan) 承。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可說明,一個(ge) 學者當為(wei) “神聖天職之教”盡責,更不能以學術自由之名義(yi) 來反對“神聖天職之教”。

 

關(guan) 鍵詞:張堯學、職業(ye) 技藝之學、神聖天職之教、創新、傳(chuan) 承

 

一、論文緣起

 

“大學最本質的任務不是創新,而是傳(chuan) 承人類良知。”[①]這是中南大學校長張堯學的一句話。張先生作為(wei) 一名理工科出身的學者,又主政一所以理工科為(wei) 主導學科的高校,在時下的知識經濟氛圍下,能說出這樣的話,確實令人感動,可見其不同凡俗的大學理念與(yu) 教育思想。但如實說來,張校長這句話所包含的道理在中國傳(chuan) 統教育中可謂常識,《大學》開篇即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qin) 民,在止於(yu) 至善。”表明的就是這個(ge) 道理。可惜的是,這種基本的常識在現代的教育理念與(yu) 體(ti) 製之下基本亡失殆盡了,現在複有張校長重提出來,實屬不易,值得喝彩。但這句話到底蘊含有怎樣的大學理念與(yu) 教育思想呢?本文將依據中國傳(chuan) 統的大學理念與(yu) 教育思想作一嚐試性的詮釋,希望能得到張校長的認可,至少沒有誤解張校長的意思。

 

二、職業(ye) 技藝之學與(yu) 神聖天職之教之區分

 

何以“大學最本質的任務不是創新,而是傳(chuan) 承人類良知”呢?要理解這個(ge) 問題,必須先區分“職業(ye) 技藝之學”與(yu) “神聖天職之教”。胡五峰先生曰:“學貴大成,不貴小用。大成者參於(yu) 天地之謂也,小用者謀利計功之謂也。”(胡宏:《知言》卷三)“大成”就是“神聖天職之教”,“小用”就是“職業(ye) 技藝之學”。而要理解這種區分,又必須了解人生在世的意義(yi) 與(yu) 使命,不能僅(jin) 僅(jin) 生物學地來理解人。

 

《尚書(shu) ·周書(shu) ·泰誓上》雲(yun) :“天地所生,惟人為(wei) 貴。”那麽(me) ,人到底“貴”在何處呢?我們(men) 不妨再來看孟子的兩(liang) 段話: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yi) 忠信,樂(le) 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yu) 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孟子·告子上》)

 

所謂“天爵”就是上天賦予人的天然的富貴,即“仁義(yi) 禮智”四端之心,正因為(wei) 有此四端之心才使人樂(le) 善不倦。所謂“人爵”就是現實上的官職俸祿,這是後天的富貴。在孟子看來,“天爵”是人人所固有的,隻要修養(yang) 工夫篤實,就足以表現“天爵”而使自己“貴”起來,故雲(yun) “人人有貴於(yu) 己者”。這種“貴”是人在自家的修持工夫中可以絕對把握的,具有絕對的普遍性,故稱之為(wei) “良貴”。相反,像官職俸祿這樣的“人爵”,因為(wei) 是在後天的現實機遇中獲得的,並不具有普遍性,不能稱之為(wei) “良貴”。在此時可能有,在彼時可能就喪(sang) 失了。就如孟子所言:趙孟給了一個(ge) 人富貴,但趙孟依然可以使這種富貴喪(sang) 失。

 

可見,所謂“惟人為(wei) 貴”既不是指後天於(yu) 現實機遇中獲得的高官厚祿,也不是指人類聰明多能,可以駕馭萬(wan) 物統治世界,而是指人人都有四端之心,可以在生活中表現仁義(yi) 禮智這樣的良知良能。一言以蔽之,人之所以為(wei) 貴,是因為(wei) 人乃一種天然的道德性存在。人一旦證悟到自家的這種道德性存在,就一定會(hui) 有驚奇與(yu) 敬畏之感。康德說:

 

有兩(liang) 樣東(dong) 西,人們(men) 越是經常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它們(men) 就越是使內(nei) 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②]

 

康德進一步指出,第一種事物(即星空)以其浩渺的時間性與(yu) 空間性把人這種有限的物質性存在可以隨時消滅,人在此顯得太渺小與(yu) 無力了。但第二種事物卻使人“展示了一種不依賴於(yu) 動物性、甚至不依賴於(yu) 整個(ge) 感性世界的生活”[③],正是道德律使得人類可以依據神聖的合目的性的使命而生活,這體(ti) 現了人類的無限價(jia) 值與(yu) 絕對高貴,足以與(yu) 日月齊光。康德的意思其實是說:如果僅(jin) 從(cong) 肉體(ti) 的生物性存在來看待人類,人類在這種宇宙中是很可憐而卑微的,但如果從(cong) 人類可以自覺地依據道德原則而行來看的話,則人類就是這個(ge) 宇宙中唯一的高貴存在。

 

但我們(men) 說道德律或道德原則,千萬(wan) 不要以為(wei) 人乃是依據一個(ge) 外在的原則而行,適如法律條文一樣。因為(wei) 我們(men) 依據法律條文而行並無驚奇與(yu) 敬畏之感,但為(wei) 什麽(me) 依據道德律而行卻有呢?原因在於(yu) 道德之於(yu) 人類不隻是一種外在的原則或律令,乃是人的性分中本有的。依孟子的講法就是:“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yi) 禮智根於(yu) 心。”(《孟子·盡心上》)正是人的性分中固有的性德(即孟子所說的“四端之心”),不但可以使人遵從(cong) 道德律令,更可使人印證或體(ti) 悟到一個(ge) 絕對的實體(ti) ,人與(yu) 這個(ge) 絕對實體(ti) 乃是相通的。法國天主教神學家格雷納說:

 

所以人格是麵向上帝的。首先,它憑一種天然的但本質上是宗教性的反省,在作為(wei) 普遍性存在的他的自己的存在根源中尋求上帝。作為(wei) “存在”本身的上帝被所有的人承認為(wei) 證明存在的共同性,正是這一點向我們(men) 保證了在一切現實麵前作為(wei) 本體(ti) 的東(dong) 西並與(yu) 之發生密切關(guan) 係。[④]

 

人在自身的“存在”中即可有印證絕對本體(ti) ,從(cong) 而直達天德,由此才生發驚奇與(yu) 敬畏之感,而且隨著印證真切篤實,則這種感覺愈強烈。孔子在其篤實的道德踐履中就有這種感受與(yu) 印證。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論語·季氏》)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因此,我們(men) 必須承認,人自身就是一種宗教性的存在,正如繆勒所言:

 

正如說話的天賦與(yu) 曆史上形成的任何語言無關(guan) 一樣,人還有一種與(yu) 曆史上形成的任何宗教無關(guan) 的信仰天賦。如果我們(men) 說把人與(yu) 其它動物區別開的是宗教,我們(men) 指的並不是基督徒的宗教或猶太人的宗教,而是指一種心理能力或傾(qing) 向。它與(yu) 感覺和理性無關(guan) ,但它使人感到有“無限者”的存在,於(yu) 是神有了各種不同的名稱,各種不同的形象。沒有這種信仰的能力,就不可能有宗教,連最低級的偶像崇拜或神物崇拜也不可能有。隻要我們(men) 耐心傾(qing) 聽,在任何宗教中都能聽到靈魂的呻吟,也就是力圖認識那不可能認識的,力圖說出那說不出的,那是一種對無限者的渴望,對上帝的愛。[⑤]

 

每個(ge) 人都有固有的天賦使自己印證無限的絕對本體(ti) ,從(cong) 來把自身成就為(wei) 一個(ge) 宗教性的神聖存在,這對於(yu) 人來說就是“天職”。所謂“天職”就是不容有人在此討價(jia) 還價(jia) ,乃至置自身於(yu) 事外。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中所說的“教”,皆是就完成人的天職而言。孔子說“下學而上達”,所謂“上達”當然是指印證無限的絕對本體(ti) 而言,這裏的“學”不是一般的學知識,因為(wei) 博物性的知識學得再多也無法“上達”。《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裏的“教”也不是一般的知識傳(chuan) 授,而是讓人在生命中把天命“修”出來,當然也是讓人去印證無限的絕對本體(ti) 。這便是“天人合一”,亦是馮(feng) 友蘭(lan) 所說的“天地境界”(或聖賢境界)。人至於(yu) “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就意味著人的天職的實現,使命的完成。如果人忘卻了自身的天職隻限於(yu) 肉體(ti) 性的存在,則與(yu) 禽獸(shou) 無異。所以孟子說:“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yu) 禽獸(shou) 。”(《孟子·滕文公上》)人人不應該使自己淪為(wei) 禽獸(shou) ,而應聆聽那神聖天職的召喚,因此“神聖天職”教育對於(yu) 每個(ge) 人來說皆為(wei) 必然應有的,無人可以例外,且對於(yu) 教育者來說,首先應正視這個(ge) 目的。故孟子又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放心”即是放失的四端之心,而四端之心是人成為(wei) 神聖存在的根基,如果四端之心喪(sang) 失了,人成為(wei) 神聖存在根本不可能,這即是教育的根基,也是教育的下手處。任何教育都應該在這裏有所作為(wei) ,因為(wei) 在這裏確保了人的高貴與(yu) 尊嚴(yan) ,有利於(yu) 人的神聖使命的完成。這裏不妨把這種教育名之曰“神聖天職之教”。

 

但同時人也是一種生物性的肉體(ti) 存在,既如此,就要解決(jue) 肉體(ti) 的現實欲望,而欲望的滿足是建立在適度的物質財富之上的。質言之,一個(ge) 社會(hui) 必須要有相應的教育來傳(chuan) 授技藝之學來製造物質財富,一個(ge) 人亦必須掌握相應的職業(ye) 技能以便獲得相應的物質財富。這裏不妨把這種教育名之曰“職業(ye) 技藝之學”。如今,隨著社會(hui) 日益工業(ye) 化、城市化乃至信息化,“職業(ye) 技藝之學”對於(yu) 社會(hui) 和個(ge) 人來說顯得尤為(wei) 重要。

 

但與(yu) “神聖天職之教”相較,“職業(ye) 技藝之學”之於(yu) 人的意義(yi) 是不同的。“神聖天職之教”是讓每個(ge) 人完成其天職,無人可逃離。其方法亦別無他途,就是存養(yang) 其固有的存在根基(即四端之心)以印證絕對神聖本體(ti) 。任何宗教,無論其神聖本體(ti) 是什麽(me) ,如果要人篤實地信仰,就必須存養(yang) 四端之心這種存在根基。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講,儒學是最根源的宗教。杜威一再表示,教育應該是宗教性的,“教師總是真正上帝的代言者,真正天國的引路人”。[⑥]也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講的,而不是讓受教育者成為(wei) 一個(ge) 具體(ti) 教派的信徒。如果一個(ge) 人根本缺失“神聖天職之教”,上焉者,使人不能完成其固有的天職與(yu) 使命;下焉者,可能使人下滑為(wei) 禽獸(shou) 。一個(ge) 社會(hui) 如果根本缺失“神聖天職之教”,則必如孟子所說“仁義(yi) 充塞”,最後的結果是“率獸(shou) 食人,人將相食”。(《孟子·滕文公下》)“職業(ye) 技藝之學”是一個(ge) 社會(hui) 製造物質財富的憑借,一個(ge) 人獲得生活報酬的手段,且因人的材質、興(xing) 趣與(yu) 愛好不同,每個(ge) 人學習(xi) 的職業(ye) 技藝可能是不同的,不可整齊劃一,不同的職業(ye) 技藝之間也沒有價(jia) 值高低之分。

 

對於(yu) 人來說,“神聖天職之教”比“職業(ye) 技藝之學”更重要。其重要性表現在六個(ge) 方麵:

 

其一,“神聖天職之教”與(yu) 人的尊嚴(yan) 和高貴相關(guan) ,但“職業(ye) 技藝之學”隻與(yu) 人的財富多寡相關(guan) 。一個(ge) 社會(hui) 或個(ge) 人可以過一種物質財富相對貧乏的生活,但決(jue) 不能過沒有人的尊嚴(yan) 的生活。最低限度,一個(ge) 人完全沒有職業(ye) 技能僅(jin) 憑雙手耕種亦可獲得相應的物質保障,隻要“神聖天職之教”可以維護正常的人倫(lun) 大道於(yu) 不墜,乃至人人以“天職”自勵,則其社會(hui) 亦不失為(wei) 一個(ge) 和諧自適的社會(hui) 。故王陽明曰:“夫技藝之不習(xi) ,不過乏衣食;舉(ju) 業(ye) 之不習(xi) ,不過無官爵;已之性分有所蔽悖,是不得為(wei) 人矣。人顧明彼而暗此也,可不大哀乎!”(《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一《答徐成之》)中國傳(chuan) 統教育不太關(guan) 注“職業(ye) 技藝之學”但重視“神聖天職之教”,但依然能正常運轉,其原因即在這裏。

 

其二,“神聖天職之教”沒有完成之時,且人每時每刻都在被“教”之中。所以,孔子說他自己“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子思也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中庸》)。“神聖天職之教”的最終目標是“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現實的人自然不能說他已經達到了這個(ge) 目標,人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如孔子所說的那樣,“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yu) 是,顛沛必於(yu) 是”(《論語·裏仁》)。且一輩子當持謙卑恭謹戒慎之心,故孟子曰:“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孟子·離婁下》)即不患個(ge) 人之功利得失,但憂不能直道行義(yi) 。簡言之,人之於(yu) “神聖天職之教”不會(hui) 有安穩休息之時。但“職業(ye) 技藝之學”則不同,除了從(cong) 事專(zhuan) 門研究的人員須花費一生的時光來窮究外,作為(wei) 一般生活技能之學總有相對的穩定性,大眾(zhong) 學成以後可熟練地應用於(yu) 生活,即告完成。

 

其三,“神聖天職之教”乃“知行合一”之形態,“知”即是“行”,“行”即是“知”。王陽明曰:“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隻為(wei) 後世學者分作兩(liang) 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ti) ,故有合一並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wei) 行,不行不足謂之知。”(王陽明:《傳(chuan) 習(xi) 錄》中)“知行合一”意味著“教”即是精神的“覺悟”,故“學之為(wei) 言覺也”(《白虎通義(yi) ·辟雍》);亦是心靈的“震動”,“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中庸》)。“知行合一”也意味著人人都是教師,同時人人亦是學生,因為(wei) 每個(ge) 人唯有在“行”中知才是真知,唯有在“知”中行才不是妄行,“知行”工夫無有窮盡。故《中庸》雲(yun)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yu) 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可見,“神聖天職之教”最終的老師還是自己。但“職業(ye) 技藝之學”則是學習(xi) 普遍的原理,爾後再運用於(yu) 實踐中,此時學習(xi) 者隻須明晰的辨識能力即可,並不需要有精神的覺悟與(yu) 心靈的震動。簡言之,“神聖天職之教”是立體(ti) 的,讓人直達天德;“職業(ye) 技藝之學”是平麵的,讓人博識多物。

 

其四,“神聖天職之教”可以化解生命之牢結,讓人生自由之感,美樂(le) 之情,既而悅納生命,照亮世界。美國學者喬(qiao) 治•麥克林說:

 

自由並非是在我們(men) 世界的客體(ti) 之間所做的選擇,也不是指導我們(men) 生活的普遍原則的內(nei) 在選擇,它更多是一種通過我們(men) 完善自我和完全實現自我的方向或目的而實現的一種自我肯定。這意味著在不夠完善時的探尋和在達到完善時的一種歡欣。[⑦]

 

自由與(yu) 美樂(le) 不是基於(yu) 外在對象的選擇與(yu) 觀賞,而是聆聽絕對本體(ti) 的召喚,既而完善自家的性德。這種聆聽“使我們(men) 能夠直覺地領悟到,我們(men) 已經成為(wei) 更宏大的存在的一部分。從(cong) 最根本的意義(yi) 上說,這種領悟是令人愉快的”。[⑧]這是生命的慶典,“慶典”就意味著“對宇宙存在的基本意義(yi) 的確定,意味著對於(yu) 我們(men) 之於(yu) 它的同一感和歸屬感的確認”。[⑨]生命由此而開闊,世界因之而照亮。反之,“職業(ye) 技藝之學”卻是以技巧來分割生命,以概念來離析世界。為(wei) 了追求知識的確定性隻能把整全的生命或世界散裂為(wei) 單個(ge) 的知識域。“職業(ye) 技藝之學”雖有所見,但隻可謂“察察之見”,非“恢恢之明”。陸賈曰:“察察者有所不見,恢恢者何所不容。”(《新語·輔政》)誠非虛言也。

 

其五,“職業(ye) 技藝之學”是“智及”原則,而“神聖天職之教”則是“仁守”原則。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論語·衛靈公》)這就是說,雖然“職業(ye) 技藝之學”對外之作為(wei) 而有所收獲,但如果不能在“神聖天職之教”中守成,最終以必然會(hui) 失去。“職業(ye) 技藝之學”是有所為(wei) ,而“神聖天職之教”是有所不為(wei) 。老子曰:“無為(wei) 而無不為(wei) 。”(《老子》第四十八章)又曰:“為(wei) 無為(wei) ,則無不治。”(《老子》第三章)可見,在“仁守”中成就“智及”方為(wei) 大道。所以,如果說“職業(ye) 技藝之學”是創造的話,其創造必須在“神聖天職之教”中始能完成其創造。不然,無收煞的“職業(ye) 技藝之學”之創造是很危險的。現代社會(hui) 因高科技而帶來的環境破壞、網絡犯罪等都是這種危險的具體(ti) 體(ti) 現。

 

其六,“職業(ye) 技藝之學”最終亦應歸向或服務於(yu) “神聖天職之教”,也就是說,“職業(ye) 技藝之學”雖然有獨立的意義(yi) ,但最終應為(wei) “神聖天職之教”貢獻力量。故《禮記·孔子閑居》雲(yun) :“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這是告訴我們(men) ,風雨霜露等並不僅(jin) 僅(jin) 是自然現象而已,它們(men) 能讓我們(men) 領會(hui) 天地之大美與(yu) 大德,既而使我們(men) 受“教”。是以唐君毅先生說:“故凡哲人之言說,初雖是說其所學,而其歸宿,則皆是以言說成教。故說所學非究竟,以說所學成教,方為(wei) 究竟。”[⑩]可以說,“神聖天職之教”不但是“職業(ye) 技藝之學”的動力因,亦是其目的因。

 

人生在世有兩(liang) 個(ge) “職”,一個(ge) 是“職業(ye) ”,一個(ge) 是“天職”;前者要求我們(men) 接受“職業(ye) 技藝”的教育,獲得必要的物質財富與(yu) 生存技能,後者要求我們(men) 接受“神聖天職”之教化,完成人之為(wei) 人的尊嚴(yan) 及其宇宙使命。一個(ge) 人盡管要有職業(ye) ,但更須完成天職,二者不可偏廢。但可惜的是,在現代的教育體(ti) 製特別是大學教育中,學科門類繁多,專(zhuan) 業(ye) 技藝精細,大學教育成了名副其實的“職業(ye) 技藝之學”,而“神聖天職之教”幾乎缺如。“職業(ye) 技藝之學”雖“皆有所長,時有所用”,但不過是“一曲之士”,它不能“備於(yu) 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按莊子的講法,“職業(ye) 技藝之學”乃是造成“道術將為(wei) 天下裂”(《莊子·天下》)的根本原因。這種狀態的出現當然不能責怪“職業(ye) 技藝之學”,因其特性就是如此,但如果我們(men) 的教育中不補上“神聖天職之教”,一任此種情形發展下去,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天下大亂(luan) ,賢聖不明,道德不一”(《莊子·天下》)。古語雲(yun) :“倉(cang) 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管子·牧民》)然而,物質豐(feng) 裕的當代社會(hui) 卻世風日下,民風日偷,究其實,正是“職業(ye) 技藝之學”盛行而“神聖天職之教”式微所造成的。如果我們(men) 善會(hui) 張校長那句話,其大義(yi) 就是要彌補現代教育中“神聖天職之教”的缺失,且置“神聖天職之教”高於(yu) “職業(ye) 技藝之學”之位。通過上麵的論述,筆者應該沒有厚誣校長之意。

 

三、學術:在何種意義(yi) 上可言創新,在何種意義(yi) 上隻能言傳(chuan) 承

 

理解了“職業(ye) 技藝之學”與(yu) “神聖天職之教”的區分,我們(men) 便可進一步去理解這樣一個(ge) 問題:怎麽(me) 的學術可以談創新,而怎樣的學術隻能談傳(chuan) 承?這樣,張校長的那句話便迎刃而解了。

 

總括地先明大義(yi) :“職業(ye) 技藝之學”可以談創新,且必須創新;但“神聖天職之教”卻隻能談傳(chuan) 承,不必談創新,即使談創新,其創新又是在什麽(me) 意義(yi) 上講的呢?下麵將試作解析。

 

“職業(ye) 技藝之學”就是在科學的名義(yi) 下成立的各種專(zhuan) 業(ye) 知識。這類知識有一個(ge) 基本的特點,不但來自於(yu) 經驗,且最終應用於(yu) 經驗。但我們(men) 知道,經驗世界有無限的奧秘,又總是在變化的,且人類探索既而進入經驗世界的深度與(yu) 廣度亦在不斷地增加。因此,這類知識總是不斷地在更新,盡管一種知識創造出來推向大眾(zhong) 的時候總可保持相當的穩定性,以便大眾(zhong) 作為(wei) 既成的技藝來應對經驗,但對於(yu) 大學中專(zhuan) 門從(cong) 事科學研究的人來說,卻總是在探索中。這是我們(men) 都認可的常識,不必贅言。所以,“職業(ye) 技藝之學”可以談創新,且必須創新,不然,科學不能發展,人類的知識無法進步。

 

那麽(me) ,“神聖天職之教”是否也需要創新呢?我們(men) 必須明白,盡管“神聖天職之教”的圓成是“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不是向外探求經驗世界,而是向內(nei) 求心性本體(ti) 。但心性本體(ti) 至大無外,故“盡心”、“知性”最後一定“知天”。所以,“神聖天職之教”盡管雅言天職、天道、天命,但這些都不能向外求,隻能內(nei) 求心性本體(ti) ,故“神聖天職之教”亦是“天道與(yu) 性命相貫通之教”,其施教的根基是心性本體(ti) 。依中國傳(chuan) 統來講,人人都有四端之心,或者說人人都有良知本體(ti) 。故王陽明有詩詠之曰:“人人自有定盤針,萬(wan) 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cong) 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王陽明全集》卷二十《詠良知》)這是何等簡易之學、淺近之教。故王陽明又勉勵其學生“人人有路透長安,坦坦平平一直看”(《王陽明全集》卷二十《示諸生》),萬(wan) 不可向外求而至於(yu) “展轉支離歎陸沉”(《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山中示諸生》),果爾,皆為(wei) 空華外道,恰恰是“神聖天職之教”的喪(sang) 失。“神聖天職之教”其目標與(yu) 境界,路徑與(yu) 方法,用一個(ge) 中國傳(chuan) 統的詞來概括,就是“學達性天”[11]四字。這四個(ge) 字把“神聖天職之教”的一切內(nei) 容都全盡了,還有什麽(me) 創新可言呢?剩下的就是各人的修行工夫了。孔子與(yu) 子貢有一段對話: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

 

孔子之所以欲無言,就是告誡子貢,“神聖天職之教”並無新奇可講,亦無捷徑可循,隻要默識存養(yang) 心性本體(ti) 即可,正如天地無心而化生萬(wan) 物一樣,在這裏窮探力索,搜奇出新,皆是枉費精神,玩物喪(sang) 誌。同樣,曹交與(yu) 孟子亦有一段對話:

 

(曹交)曰:“交得見於(yu) 鄒君,可以假館,願留而受業(ye) 於(yu) 門。”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餘(yu) 師。”(《孟子·告子下》)

 

孟子之所以拒絕曹交的就門受業(ye) 的請求,乃因為(wei) 在他看來,“神聖天職之教”像大路一樣平坦簡易,人如果篤實地作存養(yang) 工夫,一定可以自己得到,孟子那裏也沒有什麽(me) 新奇的秘笈。

 

但孔子、孟子畢竟是一代儒學宗師,那麽(me) ,他們(men) 之所以為(wei) 尊為(wei) “師”、師在哪裏呢?孔子與(yu) 公西華的一段對話可以透露其實質:

 

子曰:“若聖與(yu) 仁,則吾豈敢?抑為(wei) 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雲(yun) 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論語·陽貨》)

 

在孔子看來,他作為(wei) 老師一生所追求的也是“神聖天職之教”所說的“仁”或“聖”,並無別的所求,且“仁”或“聖”尚沒有求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為(wei) 之不厭,誨人不倦”,也就是說,孔子之所以為(wei) 師,就在於(yu) “為(wei) 之不厭,誨人不倦”修行工夫,“正唯弟子不能學也”這句話正揭示了孔子比弟子高明的所在。這是以德行示範為(wei) 師,而不是以學問尖端新穎為(wei) 師。

 

“師者,所以傳(chuan) 道受業(ye) 解惑也。”(韓愈:《師說》)這句話道出了“神聖天職之教”的根本精神,這裏並無“創新”二字。正因為(wei) “神聖天職之教”的根本精神不在創新,故自孔子開始,中國曆代的儒者都以傳(chuan) 承道統相勉,而不是以“創新”自勵。子曰:“周監於(yu) 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cong) 周。”(《論語·八佾》)這是孔子自覺地以傳(chuan) 承周禮自勉。故孔子說他自己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中庸》也說孔子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子思被後世尊為(wei) “述聖”,表明子思也隻是紹述孔子,並無創新。孟子也認為(wei) ,“先聖後聖,其揆一也”(《孟子·離婁下》),並且他一再表示,他之所以好辯,乃是不得已,因為(wei) 不辯,孔子之道即不能傳(chuan) 。荀子說得更明確: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yi) 則始乎為(wei) 士,終乎為(wei) 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後止也。(《荀子·勸學》)

 

無論是誦經還是讀禮,都是學習(xi) 傳(chuan) 承下來的典籍,最終讓人達到“天人合一”的聖賢境界,隻是修行工夫沒有底止。這裏也不涉及“創新”問題。正因為(wei) 不必創新,“神聖天職之教”在中國文化中就成了源遠流長的道統。朱子的弟子黃幹把道統的傳(chuan) 承說得非常清楚:

 

道原於(yu) 天,具於(yu) 人心,著於(yu) 事物,載於(yu) 方策:明而行之,存乎其人。聖賢迭興(xing) 。體(ti) 道經世。……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生而道始行;孔子、孟子生而道始明。孔孟之道,周、程、張子繼之;周、程、張子之道,文公朱先生又繼之。此道統之傳(chuan) ,曆萬(wan) 世而可考也。(《勉齋集》卷十九《徽州朱文公祠堂記》)

 

道統固然有文化奠基得以傳(chuan) 承,以開示後學,但因“神聖天職之教”更依賴於(yu) 自家的存養(yang) 工夫,所以更須在存養(yang) 工夫中盡道。伊川先生弟子王福清曰:

 

道無古今,惟人能弘,故堯以傳(chuan) 舜,舜以傳(chuan) 禹,禹以傳(chuan) 湯,湯以傳(chuan) 文武。或見而知,或聞而知。前聖後聖,若合符節,然非傳(chuan) 聖人之道,傳(chuan) 其心也。己之心無異聖人之心,廣大無垠,萬(wan) 善皆備,盛徳大業(ye) 由此而成。故欲傳(chuan) 堯舜禹湯文武之道,擴充是心焉爾。(《王著作集》卷五)

 

這就是說,“道”沒有時間性,是永恒的,故隻能相傳(chuan) ,但所謂“傳(chuan) 道”不過是擴充“心”本體(ti) 而已。千言萬(wan) 語,最後還是回到了孟子所說的盡心知性而知天中來,哪有什麽(me) 創新呢?“傳(chuan) 道”就是傳(chuan) 心,而心是絕對永恒的本體(ti) ,自然無所謂新不新的問題。

 

董仲舒說得更明確,“道之大原出於(yu) 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漢書(shu) ·董仲舒傳(chuan) 》)。秉持此種觀念,中國傳(chuan) 統學人多注疏經典以傳(chuan) 承聖教,或語錄問答以開示後學;尺牘書(shu) 劄以策勉友朋,或家訓警言以勸誡子弟。這些形式都重在文化傳(chuan) 承而不在理論創新。中國傳(chuan) 統不但不求創新隻求傳(chuan) 承道統,且切忌以博識多聞、淫辭肆辯為(wei) 學,因為(wei) “神聖天職之教”隻在躬行踐履。故王陽明曰:“記誦之廣,適以長其傲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wei) 也。”(《王陽明全集》卷二《傳(chuan) 習(xi) 錄》)

 

通過上麵對中國文化傳(chuan) 統的論述可知,“神聖天職之教”隻可傳(chuan) 承,不必創新,蓋無可疑也。但孔子畢竟也說過“溫故而知新,可以為(wei) 師矣”(《論語·為(wei) 政》);《大學》也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樣的話。那麽(me) ,我們(men) 將如何理解這個(ge) “新”字呢?應如此理解:“故”即是傳(chuan) 承下來的文化典籍,這是文字形態的道統,乃初學者所麵對者,但“神聖天職之教”並不是記誦文字,須躬行實踐,默契於(yu) 心,故“新”是“覺悟”義(yi) 。李延平先生曰:“讀書(shu) 者知其所言莫非吾事,而即吾身以求之,則凡聖賢所至,而吾所未至者,皆可勉而進矣。”(《朱熹集》卷九十七《延平先生李公行狀》)如此,多一分踐行,即多一分覺悟;多一分覺悟,則其義(yi) 理複化為(wei) 自家的信念,踐行愈見有力,此即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意。可見,這裏的“新”不是義(yi) 理的殊異、精神的差卻,而是覺悟的精進,踐行的篤實,講的道統在修養(yang) 工夫中如何轉化為(wei) 人的德性與(yu) 力量的問題。故這裏的“溫”不是一般的知識溫習(xi) ,而是在踐行中逐步朗澈大義(yi) 。決(jue) 無義(yi) 理創新的問題。

 

另外,眾(zhong) 所周知,《論語》中孔子回答弟子關(guan) 於(yu) “孝”、“仁”、“禮”之問各不相同,這是不是在“創新”呢?在《顏淵》篇中,孔子答顏淵、仲弓、司馬牛之問仁,各不相同,原文不必具引,這裏引述朱子的解釋,以見其實:

 

牛之為(wei) 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泛以為(wei) 仁之大概語之,則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終無自以入德矣。故其告知如此。蓋聖人之言,雖有高下大小之不同,然其切於(yu) 學者之身,而皆為(wei) 入德之要,則又初不異也。

 

朱子這裏告訴我們(men) ,孔子的回答之所以不同並非是自創新說,隻是要切中學生的病之所在,以便入德,領受“神聖天職之教”。朱子雲(yun) “皆為(wei) 入德之要,則又初不異也”,即明白地表示這不是創新說。

 

然而,盡管說道統一線傳(chuan) 承下來,但孔子、孟子,乃至程、朱、陸、王用以傳(chuan) 承道統的文本各不相同,這是不是創新呢?須如此理解:義(yi) 理境界上並無不同,精神實質上未見差池,但弘道者基於(yu) 現實的機緣須開權顯實,以便學者入道,故說法不同而已。陸象山曾比較孔子與(yu) 孟子的不同:“夫子以仁發明斯道,其言渾無罅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隱遁,蓋時不同也。”(《象山語錄》卷一)孟子隻是把孔子“渾無罅縫”的仁道以“性善論”十字打開,因為(wei) 不作此種工作,則“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孟子·滕文公下》)。這不是義(yi) 理上的創新,而是文字上的弘教。亦可謂“皆為(wei) 入德之要,則又初不異也”。不惟此也,就是傳(chuan) 統的曆史與(yu) 文學,也隻是形式上的創新,並無義(yi) 理精神的創新。司馬遷說:“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yu) 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chuan) ,繼春秋,本詩書(shu) 禮樂(le) 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史記·太史公自序》)這表明司馬遷乃是以史學之形式來彰明儒學之道統。而司馬遷的這種史學精神一直為(wei) 曆代史家所恪守。在文學領域,亦有源遠流長的“溫柔敦厚”之詩教及“文以載道”的文論,這些都是道統在文學領域的傳(chuan) 承。簡言之,中國傳(chuan) 統的學術,無論文史哲,隻有形式上的創新,而義(yi) 理精神上,則隻有傳(chuan) 承。也就是說,文史哲隻是弘教上的“說”法不同,然皆說同一“法”,則無有不同。

 

至此,我們(men) 再回到張校長的話中來。張校長說大學最本質的“不是創新”而是“傳(chuan) 承”,顯然不是針對“職業(ye) 技藝之學”而言的,而是針對“神聖天職之教”說的。“職業(ye) 技藝之學”需要創新,這是不待言的。但“神聖天職之教”不必創新亦不能創新,即便硬要說創新,亦是弘教說法的新,而不是義(yi) 理境界與(yu) 精神實質的新。對於(yu) 大學教育來講,“職業(ye) 技藝之學”的創新與(yu) “神聖天職之教”的傳(chuan) 承如果能齊頭並進固然很好,但如果二者不可得兼,則依據張校長的意思,傳(chuan) 承“神聖天職之教”比創新“職業(ye) 技藝之學”更重要,因為(wei) 這是大學最本質的任務。從(cong) 張校長的話中,我們(men) 可以得出這樣一個(ge) 推論:如果說,在現代,大學的內(nei) 涵尚難以界定的話,那麽(me) ,有一個(ge) 根本特征是必須有的,那就是——大學必須弘揚“神聖天職之教”,傳(chuan) 承人類良知。由這個(ge) 推論,我們(men) 又可略論學者的責任與(yu) 學術自由的限度問題。

 

四、學者的責任與(yu) 學術自由的限度

 

既然大學的本質內(nei) 涵必然包括弘揚——“神聖天職之教”,傳(chuan) 承人類良知——這個(ge) 維度,那麽(me) ,對於(yu) 一個(ge) 學者而言,他在此須有所作為(wei) 且有所貢獻,不管學科與(yu) 專(zhuan) 業(ye) 是什麽(me) 。本來,任何人都必須完成天職,從(cong) 而為(wei) “神聖天職之教”作出分內(nei) 的貢獻。故《大學》雲(yun) :“自天子以至於(yu) 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wei) 本。”但因為(wei) 學者乃是以師者的身份出現的,故在此須盡更大的責任。

 

如果一個(ge) 人從(cong) 事的是自然科學,研究的是“職業(ye) 技藝之學”,也不能以此為(wei) 由拒絕為(wei) “神聖天職之教”盡其責任,因為(wei) “神聖天職之教”高於(yu) “職業(ye) 技藝之學”,不但他應該接受“神聖天職之教”的規誡,而且他也有責任把這種規誡傳(chuan) 遞給他的學生。如果一個(ge) 知識分子一輩子隻從(cong) 事“職業(ye) 技藝之學”的研究,而於(yu) “神聖天職之教”未建尺寸之功,則他隻是一個(ge) 技匠,而不能成為(wei) 承續文化慧命的師者。盡管他的研究成績很大,亦隻是職業(ye) 性的,而不是精神性的,也就是說,他根本不符合大學精神的內(nei) 涵。

 

如果一個(ge) 人從(cong) 事的是人文科學,更應該以“神聖天職之教”為(wei) 誌識。可惜的是,現在的人文學者多以創新相標榜,實則不過是瑣碎餖飣之學,於(yu) “神聖天職之教”根本茫然。以創新標榜,以異說相高,正學由此而陸沉。王陽明先生曰:

 

後世學術之不明,非為(wei) 後人聰明識見之不及古人,大抵多由勝心為(wei) 患,不能取善相下。明知其說之已是矣,而又務為(wei) 一說以高之,是以其說愈多而惑人愈甚。凡今學術之不明,使後學無所適從(cong) ,徒以致人之多言者,皆吾黨(dang) 自相求勝之罪也。今良知之說,已將學問頭腦說得十分下落,隻是各去勝心,務在共明此學,隨人分限,以此循循善誘之,自當各有所至。若隻要自立門戶,外假衛道之名,而內(nei) 行求勝之實,不顧正學之因此而益荒,人心之因此而愈惑,黨(dang) 同伐異,覆短爭(zheng) 長,而惟以成其自私自利之謀,仁者之心有所不忍也。(《王陽明全集》卷六《寄鄒謙之》)

 

本來,王陽明的良知之說已經將“神聖天職之教”講得十分周洽了,但學者卻要立門戶,創新說,反而使正學益荒,人心愈惑。由此,王陽明告誡曰:“一有求勝之心,則已亡其學問之本,而又何以論學為(wei) 哉?”(《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一《答徐成之》)

 

一言以蔽之,有為(wei) 於(yu) “神聖天職之教”是一個(ge) 學者之為(wei) 學者的必要條件,而與(yu) 其專(zhuan) 業(ye) 無關(guan) 。

 

既然一個(ge) 學者的必要條件是有為(wei) 於(yu) “神聖天職之教”,則他所從(cong) 事的研究中任何結論不得與(yu) 此相抵觸。由此,我們(men) 可論學術自由的限度。自西學東(dong) 漸以來,學術自由即被人鼓吹。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提出“思想自由,兼容並包”[12]以後,學術自由更是被捧為(wei) 圭臬,學術似乎有可以懷疑一切思想,突破一切價(jia) 值的自由。然而,這是對學術自由極大的誤解。學術研究,如果作為(wei) 一門專(zhuan) 業(ye) 的知識來看,它依然屬於(yu) “職業(ye) 技藝之學”。我們(men) 說過,一個(ge) 學者的必要條件是有為(wei) 於(yu) “神聖天職之教”,他所從(cong) 事的研究中任何結論不得與(yu) 此相抵觸。這樣看來,學術研究盡管可以自由,但這種自由不是無限的,它不能突破“神聖天職之教”。也就是說,一個(ge) 學者如果還是學者的話,他必須為(wei) 人倫(lun) 教化負責,如果連這個(ge) 也被突破或否定了,那他就沒有擔當起這個(ge) 責任,因而也就不是學者了。這也是“神聖天職之教”高於(yu) “職業(ye) 技藝之學”的所在。作為(wei) “職業(ye) 技藝之學”的學術思想,可以允許研究者之間相互的討論、詰難、懷疑,乃至否定,但作為(wei) “神聖天職之教”的人倫(lun) 教化卻很少有討論的必要,詰難的可能,更難被懷疑和否定,因為(wei) 那是人類良知的體(ti) 現,是對人類高貴與(yu) 尊嚴(yan) 的守護。除非一個(ge) 人連人類高貴與(yu) 尊嚴(yan) 的也不去守護了,自願把自己下滑為(wei) 禽獸(shou) ,從(cong) 而否定一切價(jia) 值,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一個(ge) 人還想守護人類高貴與(yu) 尊嚴(yan) ,那麽(me) ,作為(wei) “神聖天職之教”的人倫(lun) 教化就不能被突破,這是定然不可移易的。這也是學術自由的限度,這是一個(ge) 大學的職業(ye) 底線,一個(ge) 學者的倫(lun) 理底線。

 

五、結語

 

上麵所論述的幾個(ge) 問題環環相扣,一氣嗬成,都是由張校長那句話所引申出來的。張校長那句話未必直接含有這些問題,張校長自身可能也未必意識到這些問題,但這些問題卻是張校長那句話的必然引申,這是淬曆先哲之言的內(nei) 涵透視、師法往聖之道的大義(yi) 發揚。這不是訓詁,也不是考據,而是“以意逆誌”的開權顯實,精神證會(hui) 。如果我們(men) 真能正視其中的問題並善加體(ti) 會(hui) ,那麽(me) ,一定有益於(yu) 大學精神的開發、學者道德的守衛。

 

注釋:

 

[①]羅旭:《“我們(men) 現在先不談創新”——中南大學校長張堯學談綜合改革》,《光明日報》2014年8月24日。

 

[②]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0頁。

 

[③]同上,第221頁。

 

[④]格雷納:《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與(yu) 作用》,梁誌學譯,劉小楓主編:《二十世紀西方宗教哲學文選》,上海三聯書(shu) 店1991年版,第169頁。

 

[⑤]繆勒:《宗教學導論》,陳觀勝、李培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1頁。

 

[⑥]杜威:《道德教育原理》,王承緒等譯,浙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65也。

 

[⑦]喬(qiao) 治•麥克林:《傳(chuan) 統與(yu) 超越》,幹春鬆、楊風崗譯,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98-99頁。

 

[⑧]傑弗瑞·戈比:《你生命中的休閑》,康箏譯,雲(yun) 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1頁。

 

[⑨]Pieper,J.1952.Leisure-The basis of culture.New York,NY:New American Library,P.43.

 

[⑩]張祥浩編:《文化意識宇宙的探索——唐君毅新儒學論著輯要》,中國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04頁。

 

[11]據《皇朝文獻通考》卷七十三載:“(康熙)二十五年,頒發禦書(shu) ‘學達性天’四字匾額於(yu) 宋儒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邵雍、朱熹祠堂及白鹿洞書(shu) 院、嶽麓書(shu) 院,並頒《日講解義(yi) 經史》諸書(shu) 。”這是“學達性天”四字的最早出現。但就其教育精神而言,則與(yu) 孔子“下學而上達”、宋明儒之“天人性命之學”一脈相承。因此,這四個(ge) 字是中國傳(chuan) 統教育的精髓或根本精神。

 

[12]蔡元培:《致<公言報>函並達林琴南君函》,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三卷,中華書(shu) 局1984年版,第267-2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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