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公羊學中的“功過相除計”
作者:王光輝(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古典書(shu) 院助教)
來源:《同濟大學學報(社會(hui) 科學版)》2016年第1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二月十七日丙午
耶穌2016年3月25日
摘要:公羊家認為(wei) ,《春秋》褒貶,皆以“功過相除計”。在實際運用中,可依時除計,也可在不同代際間除計。若“功過相除計”使用在《春秋》某條經文筆削之前,則會(hui) 產(chan) 生“諱”的筆法;若“功過相除計”使用在《春秋》某條經文筆削之後,則會(hui) 產(chan) 生“實與(yu) 而文不與(yu) ”的筆法。“功過相除計”,體(ti) 現《春秋》“躬自厚而薄責於(yu) 人”的恕道思想。同時,也為(wei) 恕道提供一底線。然“功過相除計”也有其偏頗之處,宋代程頤、胡安國對此有所修正。
關(guan) 鍵詞:計除為(wei) 賢者諱 實與(yu) 而文不與(yu) 恕道
“明天理,正人倫(lun) ,莫深於(yu) 《春秋》。”[①]《春秋》“明天理,正人倫(lun) ”,是通過對特定人物的具體(ti) 行為(wei) 或褒或貶,使得義(yi) 者勉力,不義(yi) 者恐懼的方式來完成的。褒貶的依據,來自於(yu) 人物行為(wei) 是否與(yu) “天理”、“人倫(lun) ”相符合。依照“天理”、“人倫(lun) ”對特定人物的具體(ti) 行為(wei) 或褒或貶,是一種當下的、直接的對應;還是一種綜合的、慎重的錯位,似乎是一個(ge) 極有意義(yi) 的課題。
隱公十一年,《左傳(chuan) 》對鄭莊公伐許,許服罪而舍之的行為(wei) 評價(jia) 是:“君子謂鄭莊公於(yu) 是乎有禮。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後嗣者也。許無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可謂知禮矣。”緊接著,對鄭莊公令卒及行間出豭與(yu) 雞,詛咒射殺潁考叔的行為(wei) 評價(jia) 是:“君子謂鄭莊公失政刑矣。政以治民,刑以正邪。既無德政,又無威刑,是以及邪。邪而詛之,將何益矣!”[②]
此兩(liang) 則評價(jia) ,一褒一貶,皆是對鄭莊公具體(ti) 行為(wei) 當下的、直接的判斷,而非綜合考慮其以前及以後的所作所為(wei) 。與(yu) 此相應,《公羊》學中,對具體(ti) 曆史事件的褒貶,則有一種綜合的考量在裏麵。亦即徐彥所言:“《春秋》褒貶,皆以功過相除計。”[③]下文,將詳細分析之。
一、功過相除計之分析
“功過相除計”,亦可稱之為(wei) 計其功,除其過。何休《春秋公羊經傳(chuan) 解詁》首次闡釋功過相除計,是在桓公十一年,“九月,宋人執鄭祭仲”條下:“君子以存國,除逐君之罪,雖不能防其難,罪不足而功有餘(yu) ,故得為(wei) 賢也。”[④]祭仲本犯有逐君立篡之罪,然《春秋》卻書(shu) 其字“仲”,褒而賢之。依何休的理解,此是因國重君輕,祭仲逐君立篡而保有鄭國。計其功除其過,過小而功大,故君子以為(wei) 賢。又,莊公十九年,“秋,公子結媵陳人之婦於(yu) 鄄,遂及齊侯、宋公盟”條下,何休曰:“公子結出竟,遭齊、宋欲深謀伐魯,故專(zhuan) 矯君命而與(yu) 之盟,除國家之難,全百姓之命,故善而詳錄之。”[⑤]按照《春秋》書(shu) 法,往媵不書(shu) 。此條反詳細記載公子結媵婦之事。何休的理解是,往媵途中,公子結專(zhuan) 矯君命與(yu) 齊、宋結盟,然使得國家、人民免受災難。專(zhuan) 矯君命罪輕,使國家、人民免受災難功大,故“善而詳錄之”。[⑥]
“功過相除計”在實際運用中,有兩(liang) 個(ge) 特點。其一,依時除計,即在不同階段折合某人的功過,作出褒貶不同的判斷。最明顯的例子,是對齊桓公霸業(ye) 的評價(jia) 。齊桓公為(wei) 約束諸侯,尊奉天子,於(yu) 莊公十三年,會(hui) 諸侯於(yu) 北杏。遂國因沒參加此次盟會(hui) ,齊桓公出兵遂國。《春秋》載:“夏,六月,齊人滅遂。”滅人之國為(wei) 大惡,依照《春秋》為(wei) 賢者諱的書(shu) 法,對齊桓公本不該用“滅”字。此處書(shu) “滅”,徐彥講:“桓公之立,雖有北杏之會(hui) ,前有篡逆滅譚之非,論其功不足,而惡有餘(yu) ,故不為(wei) 諱也。”[⑦]桓公於(yu) 此時,計其北杏之功,不足以除其篡逆、滅譚之罪,故不為(wei) 其諱而貶之。至莊公三十年,桓公取鄣邑,“時霸功足以除惡”,則辟取言降,《春秋》書(shu) 曰:“秋,七月,齊人降鄣。”[⑧]
其二,“功過相除計”可以發生在不同代際之間:父輩之功可以除己輩之過;己輩之功,父輩也可以得以分享。莊公三年,《春秋》書(shu) 曰:“夏,四月,葬宋莊公。”依《春秋》之例,凡國君篡立,若葬前無“立”、“入”之文,則在葬時不書(shu) 其葬以明其篡。宋莊公馮(feng) 即是篡國而立,然前不見“立”、“入”之文,後不見去其葬。原因在於(yu) :“其父繆公有讓國之善,故計其父功而除其篡罪。”[⑨]昭公二十年,《春秋》書(shu) 曰:“夏,曹公孫會(hui) 自鄸出奔宋。”按照《春秋》書(shu) 法,當書(shu) “曹公孫會(hui) 以鄸出奔宋。”用“以”字來表明公孫會(hui) 叛曹而投奔宋。然《春秋》去“以”用“自”,好似公孫會(hui) 從(cong) 鄸出奔。乃是因為(wei) 其父公子喜時有讓國之功,故以“喜時之讓,除會(hui) 之叛。”[⑩]與(yu) 此相應,己輩之功,父輩也可以得以分享。隱公七年,《春秋》書(shu) 曰:“滕侯卒。”滕本小國,於(yu) 所傳(chuan) 聞之世本不該記其卒。且此所卒之滕侯,無善事於(yu) 魯。然《春秋》卻書(shu) 其“侯”爵而褒之,乃是因“《春秋》王魯,讬隱公以為(wei) 始受命王,滕子先朝隱公,《春秋》褒之以禮,嗣子得以其禮祭,故稱侯見其義(yi) 。”[11]其子有先朝隱公之功,故褒之使其享有“侯”之等級禮祭。
由上分析可知,在《公羊》學中,對特定人物、事件之褒貶,有一種綜合的考量在其中。如齊桓公取鄣邑,若僅(jin) 僅(jin) 對此事作一直接當下的判斷,則應直書(shu) 其取鄣,以明其過;如宋莊公馮(feng) 篡國而立,則應不書(shu) 其葬,以明其惡。然通過功過相除計,使得鄣邑之人好似心悅誠服而降齊,宋莊公馮(feng) 迥然無罪。此與(yu) 事實情況,存在有明顯的“錯位”。而錯位產(chan) 生的原因,在於(yu) 《春秋》在書(shu) 寫(xie) 時,“諱”的筆法的運用。
二、功過相除計與(yu) 《春秋》為(wei) 賢者諱
《春秋》閔公元年,“冬,齊仲孫來。”《公羊傳(chuan) 》曰:“齊仲孫者何?公子慶父也。公子慶父,則曷為(wei) 謂之齊仲孫?係之齊也。曷為(wei) 係之齊?外之也。曷為(wei) 外之?《春秋》為(wei) 尊者諱,為(wei) 親(qin) 者諱,為(wei) 賢者諱。”[12]依清代學者孔廣森的解釋,為(wei) 尊者諱,主要是諱尊者之所屈,如魯公與(yu) 他國大夫會(hui) 盟,不稱公之類;為(wei) 親(qin) 者諱,主要是諱親(qin) 者之所痛,如魯公被弑而書(shu) 其薨之類;為(wei) 賢者諱,則主要是諱賢者之過。其曰:“諱與(yu) 譏之用一也,其事在譏之限,其人在尊、親(qin) 、賢之科,然後從(cong) 而諱之。”[13]孔廣森“其事在譏之限,其人在尊、親(qin) 、賢之科,然後從(cong) 而諱之”一語,可謂道破筆者所說的錯位:在本該“譏”的地方,卻諱而不譏。究其原因,在於(yu) “其人在尊、親(qin) 、賢之科”。若再細分“為(wei) 尊者諱,為(wei) 親(qin) 者諱,為(wei) 賢者諱”的區別,可以說:對尊者所受之委屈,對親(qin) 者所遭之隱痛,是無條件的“諱”;而對賢者之過的諱,則是以“功過相除計”為(wei) 前提條件。
《公羊傳(chuan) 》中,“為(wei) 尊者諱”出現一次,“為(wei) 親(qin) 者諱”出現一次,“為(wei) 賢者諱”出現五次。第一次出現“為(wei) 賢者諱”在莊公四年:“紀侯大去其國。”《公羊傳(chuan) 》曰:“大去者何?滅也。孰滅之?齊滅之。曷為(wei) 不言齊滅之?為(wei) 襄公諱也。《春秋》為(wei) 賢者諱,何賢乎襄公?複讎也。”[14]《公羊》學中,有“三科九旨”之說:譏與(yu) 貶絕,是輕重之旨。大體(ti) 而言,小惡譏之,大惡貶絕之。而絕比貶尤重。齊國與(yu) 紀國,同是薑姓。齊擅自滅之,其罪已重至合書(shu) 而絕之。然則其“亂(luan) 義(yi) 而不惡者,正已複讎除之。”[15]又僖公十七年:“夏,滅項。”《公羊傳(chuan) 》曰:“孰滅之?齊滅之。曷為(wei) 不言齊滅之?為(wei) 桓公諱也。《春秋》為(wei) 賢者諱,此滅人之國,何賢爾?君子之惡惡也疾始,善善也樂(le) 終。桓公嚐有繼絕存亡之功,故君子為(wei) 之諱也。”此段有意思的是《公羊傳(chuan) 》用一“嚐”字。僖公十七年,齊桓公於(yu) 功業(ye) 衰敗之際滅項國,人們(men) 擔心《春秋》因此而貶齊桓。《公羊傳(chuan) 》用一“嚐”字,盛讚齊桓曾經有過的繼絕存亡之功,足以彌補其滅項之過,覆其終身之惡。
不妨再舉(ju) 一例。僖公二十八年:“晉人執衛侯歸之於(yu) 京師。”《公羊傳(chuan) 》曰:“衛侯之罪何?殺叔武也。何以不書(shu) ?為(wei) 叔武諱也。《春秋》為(wei) 賢者諱,何賢乎叔武?讓國也。”在“何賢乎叔武”下,何休注雲(yun) :“據失兄意。”[16]遺憾的是,對何休此句話,徐彥、孔廣森、陳立等人均無疏解。若把此句話放入“功過相除計”的語境之中,或可找到一個(ge) 較為(wei) 貼近何休原意的注釋。《公羊傳(chuan) 》中,有兩(liang) 處句式用法相似:一次是隱公三年:“宋之禍,宣公為(wei) 之也”;一次是此年:“衛之禍,文公為(wei) 之也。”[17]晉文公因衛侯不供王事,即逐其出國,而立衛侯之弟叔武為(wei) 君。一方麵,晉文公逐衛侯失當;另一方麵,衛叔武應據理力爭(zheng) ,不應輕易即位。何休言叔武“失兄意”,意在點明“衛之禍”中,叔武也有過錯。隻是後來,其“為(wei) 踐土之會(hui) ,治反衛侯。”[18]君子以其有讓國之功,除其“失兄意”之過,故為(wei) 之諱。
由此可見,“諱”的書(shu) 法的運用,使得《公羊傳(chuan) 》對特定人物具體(ti) 行為(wei) 之褒貶,存在不一致之處。這種不一致,表現為(wei) 在看似貶絕的地方,反而賢而褒之;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書(shu) 法,同樣也體(ti) 現出此種不一致。隻不過恰恰與(yu) “諱”的書(shu) 法相反,其表現為(wei) 在看似應賢而褒之的地方,反而貶絕之。
三、功過相除計與(yu) 實與(yu) 而文不與(yu)
《春秋》僖公元年:“齊師、宋師、曹師次於(yu) 聶北,救邢。”《公羊傳(chuan) 》曰:“救不言次,此其言次何?不及事也。不及事者何?邢已亡矣。孰亡之?蓋狄滅之。曷為(wei) 不言狄滅之?為(wei) 桓公諱也。曷為(wei) 為(wei) 桓公諱?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相滅亡者,桓公不能救,則桓公恥之。曷為(wei) 先言次,而後言救?君也。君則其稱師何?不與(yu) 諸侯專(zhuan) 封也。曷為(wei) 不與(yu) ?實與(yu) ,而文不與(yu) 。文曷為(wei) 不與(yu) ?諸侯之義(yi) ,不得專(zhuan) 封也。諸侯之義(yi) 不得專(zhuan) 封,則其曰實與(yu) 之何?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相滅亡者,力能救之,則救之可也。”[19]
《公羊傳(chuan) 》對此條《春秋》經文的解釋,主要集中在三點:一,為(wei) 何言“次”;二、為(wei) 何先言“次”,後言“救”;為(wei) 何不稱齊侯、宋公、曹伯,而稱齊師、宋師、曹師。依《公羊傳(chuan) 》的理解,言“次”以明諸侯救邢緩慢,致使邢國被狄所滅。然狄滅邢不書(shu) 於(yu) 《春秋》,乃是為(wei) 齊桓公諱“恥”。先言次,後言救,以明帶領軍(jun) 隊的是諸侯。故不必如叔孫豹先言救,後言次以通君命。[20]諸侯帶領軍(jun) 隊,按照《春秋》“君將不言率師,書(shu) 其重者”[21]的筆法,當書(shu) “齊侯、宋公、曹伯次於(yu) 聶北,救邢”。而書(shu) 齊師、宋師、曹師,則是在文辭上不讚成齊桓公在無天子任命的情況下,專(zhuan) 封邢國。
就現實環境而言,邢國被狄所滅,齊桓公遷其於(yu) 陳儀(yi) ,並帥諸侯城而封之。齊桓此一行為(wei) ,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故《春秋》“實與(yu) ”之,之後不書(shu) “邢侯歸於(yu) 邢”。然“就理想世界而言,不得不維係之”[22]諸侯不得專(zhuan) 封之“經”。故《春秋》“文不與(yu) ”,沒諸侯而書(shu) “齊師、宋師、曹師”。這樣,就產(chan) 生了在看似應賢而褒之的地方,反而貶絕之的“錯位”。錯位產(chan) 生的原因,固然是由於(yu) 經與(yu) 權,理想與(yu) 現實的不協調。但經與(yu) 權,理想與(yu) 現實的不協調並非必然導致“實與(yu) 而文不與(yu) ”。“實與(yu) 而文不與(yu) ”想要確立,還需要“功過相除計”的加入。徐彥雲(yun) :“凡為(wei) 文實者,皆初以常事為(wei) 罪而貶之,然後計功除過。”[23]從(cong) 次序上講,先“文不與(yu) ”,然後計功除過,若功大於(yu) 過,則“實與(yu) ”之。“實與(yu) ”的表現方式不存在此條,而是在以後的書(shu) 寫(xie) 中委婉地表達出來。
若“功過相除計”使用在先,則不用“實與(yu) 而文不與(yu) ”。莊公四年,“紀侯大去其國。”《公羊傳(chuan) 》曰:“有明天子,則襄公得為(wei) 若行乎?曰:不得也。不得,則襄公曷為(wei) 為(wei) 之?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緣恩疾者可也。”[24]《公羊傳(chuan) 》此條與(yu) 上僖公元年“齊師、宋師、曹師次於(yu) 聶北,救邢”條相比,相同的地方在於(yu) 均有“上無天子,下無方伯”之語;不同的地方在於(yu) ,此條沒作“實與(yu) 而文不與(yu) ”解。依徐彥的解釋,“今此若作文實,經宜言齊師滅紀,或言齊人滅紀。《傳(chuan) 》曰:孰滅之?襄公滅之。曷為(wei) 不言襄公滅之?不與(yu) 諸侯擅滅,曷為(wei) 不與(yu) ?實與(yu) 而文不與(yu) 。文曷為(wei) 不與(yu) ?諸侯之義(yi) 不得擅滅。諸侯之義(yi) 不得擅滅,則其曰實與(yu) 之何?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緣恩疾者可。”[25]《春秋》書(shu) “紀侯大去其國”而不書(shu) “齊人滅紀”,原因在於(yu) “以複讎之義(yi) ,除滅人之惡。”[26]惡已除,遂不用“實與(yu) 而文不與(yu) ”。
綜上所述,《公羊傳(chuan) 》中,“天理”與(yu) “褒貶”之間的錯位,表現為(wei) 兩(liang) 個(ge) 方麵:其一,在本該貶絕之處反而褒揚之;其二,在本該褒揚之處反而貶絕之。錯位產(chan) 生的原因,來自於(yu) “諱”及“實與(yu) 而文不與(yu) ”筆法的運用。“諱”及“實與(yu) 而文不與(yu) ”筆法的運用,則又以“功過相除計”使用為(wei) 前提。《春秋》對某條經文的筆削,若“功過相除計”使用在筆削之前,就會(hui) 產(chan) 生“諱”的筆法;若“功過相除計”使用在筆削之後,就會(hui) 產(chan) 生“實與(yu) 而文不與(yu) ”的筆法。由此產(chan) 生的問題是:《公羊傳(chuan) 》費如此之苦心,揭示出此一錯位的目的何在?
四、《春秋》恕道
《公羊傳(chuan) 》哀公十四年:“其諸君子樂(le) 道堯舜之道與(yu) ?”徐彥疏雲(yun) :“言孔子之德合於(yu) 堯、舜,是以愛而慕之,乃作《春秋》,與(yu) 其誌相似也。”[27]聖王之德何如?董仲舒《春秋繁露》引世子的話,曰:“功及子孫,光輝百世,聖人之德,莫美於(yu) 恕。”[28]孔子的恕德,體(ti) 現在《春秋》中,為(wei) 詳內(nei) 而略外,躬自厚而薄責於(yu) 人。如“所傳(chuan) 聞之世,外離會(hui) 不書(shu) ,書(shu) 內(nei) 離會(hui) 者,《春秋》王魯,明當先自詳正,躬自厚而薄責於(yu) 人,故略外也”;[29]“內(nei) 逆女常書(shu) ,外逆女但疾始不常書(shu) 者,明當先自詳正,躬自厚而薄責於(yu) 人,故略外也”;[30]“外大惡書(shu) ,小惡不書(shu) ,於(yu) 內(nei) 大惡諱,小惡書(shu) 。於(yu) 內(nei) 大惡諱,於(yu) 外大惡書(shu) 者,明王者起當先自正,內(nei) 無大惡,然後乃可治諸夏大惡”;[31]“《春秋》之義(yi) ,詳內(nei) 而略外,是以外災例不錄”;[32]“乙巳,公子遂帥師入杞。日者,杞屬修禮朝魯,雖無禮,君子躬自厚而薄責於(yu) 人,不當乃入之,故錄責之”。[33]皆是“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之具體(ti) 體(ti) 現。[34]自厚,忠也;薄責於(yu) 人,恕也。
一方麵,《春秋》恕道,善善也長,惡惡也短,不以一過捐其功。故功過相除計,或為(wei) 之諱,或“實與(yu) 而文不與(yu) ”。另一方麵,《春秋》不妄恕人,功過相除計又為(wei) “恕”提供一底線。宣公十年:“齊人歸我濟西田。”《公羊傳(chuan) 》曰:“齊已取之矣,其言我何?言我者,未絕於(yu) 我也。曷為(wei) 未絕於(yu) 我?齊已言取之矣,其實未之齊也。”魯宣公本篡立,其為(wei) 得到齊國承認,以濟西田賄齊國。齊國取篡者賂,坐取邑罪,《春秋》於(yu) 此處當書(shu) “齊人來歸濟西田。”然“爾來十年仍不入已,見宣有禮,還複歸之。功過相除,可以減其初惡,是以《春秋》恕之,不複書(shu) 來,以除其過,故曰不當坐取邑耳。”[35]《春秋》恕之,是在“功過相除,可以減其初惡”的前提之下的。
以上所論功過相除計,有就權衡同一事件與(yu) 其結果之功過而論者:如祭仲逐君立篡有過,然結果存國有功;公子結矯君命與(yu) 齊、宋結盟有過,然結果除國家之難,全百姓之命有功。有就權衡不同事件之間功過而論者:如齊桓的繼絕存亡之功,除滅項之過;公子喜時的讓國,除公孫會(hui) 之過。無論是事件與(yu) 其結果,還是事件與(yu) 事件之間,其功過大小均容易判斷出來。但是,當某人的意誌與(yu) 事件有衝(chong) 突時,意誌與(yu) 事件,孰輕孰重?
定公十三年:“晉趙鞅歸於(yu) 晉。”《公羊傳(chuan) 》曰:“此叛也,其言歸何?以地正國也。其以地正國奈何?晉趙鞅取晉陽之甲,以逐荀寅與(yu) 士吉射。荀寅與(yu) 士吉射者曷為(wei) 者也?君側(ce) 之惡人也。此逐君側(ce) 之惡人,曷為(wei) 以叛言之?無君命也。”晉趙鞅在無君命的情況下奔晉陽,帥晉陽之兵以逐君側(ce) 之惡人荀寅與(yu) 士吉射。因無君命,《春秋》書(shu) 曰“晉趙鞅入於(yu) 晉陽以叛”以責之;探其意欲逐君側(ce) 之惡人,《春秋》書(shu) 曰“晉趙鞅歸於(yu) 晉”以除其罪。徐彥疏雲(yun) :“君子之人,探端知緒,但誅其意,若輕而難原;不誅其事,若重而可恕,以趙鞅意實非逆,但以持兵鄉(xiang) 國為(wei) 罪,是以《春秋》書(shu) 歸以舍之,故曰誅意不誅事也。”[36]意,輕而難原,即若動機不良,即便由此產(chan) 生的功勞再大,也難以除去其惡;事,重而可恕,即動機良好,即便由此產(chan) 生的錯誤再大,也容易除去其惡。所以,《春秋》恕趙鞅。此亦是因功過相除計。
五、餘(yu) 論:程頤、胡安國對功過相除計之補充
程頤認為(wei) ,功過相除計僅(jin) 適用由不正返正的行為(wei) 。《二程遺書(shu) 》載:“君實修《資治通鑒》,至唐事。正叔問曰:‘敢與(yu) 太宗、肅宗正簒名乎?’曰:‘然。’又曰:‘敢辯魏征之罪乎?’曰:‘何罪?’‘魏征事皇太子,太子死,遂忘戴天之仇而反事之,此王法所當誅。後世特以其後來立朝風節而掩其罪,有善有惡,安得相掩?’”[37]皇太子建成長,太宗幼。魏征在太子死後,改事太宗。雖有“立朝風節”之功,仍不能掩其“忘戴天之仇”之過。原因在於(yu) 其是由正及不正。又曰:“管仲之事,與(yu) 征異。齊侯死,公子皆出,小白長而當立,子糾少亦欲立,管仲奉子糾奔魯,小白入齊,既立,仲納子糾以抗小白。以少犯長,又所不當立,義(yi) 已不順,既而小白殺子糾,管仲以所事言之則可死,以義(yi) 言之則未可死。”[38]小白長,子糾幼(《左傳(chuan) 》、《史記》皆以小白幼,子糾長)。管仲在子糾死後,改事小白。後有相齊桓九合諸侯之功,故可除“易主”之過。原因在於(yu) 其是由不正返正。[39]
胡安國則強調,“事”與(yu) “意”發生衝(chong) 突時,“事”也應引起足夠的重視。《春秋》定公十三年:“晉趙鞅歸於(yu) 晉。”徐彥以意重事輕,《春秋》誅意不誅事,除趙鞅之罪。胡安國卻認為(wei) :“先儒或謂:‘言歸者,以地正國也。鞅取晉陽之甲,以逐君側(ce) 之惡人。’則其說誤矣。以地正國而可,是人主可得而脅,人臣擅興(xing) 無罪,以兵諫者,真愛其君也!使後世賊臣,稱兵向闕,以誅君側(ce) 為(wei) 名,而實欲脅君取國者,則此說啟之也,大失《春秋》之意矣。”[40]意誌難以捉摸,事件卻有跡可循。輕易地以功過相除計赦之,則亂(luan) 臣賊子必假此以興(xing) 亂(luan) 。誠如王應麟所言,其結果必將是“甚於(yu) 《詩》、《禮》發塚(zhong) 者也。”[41]
【參考文獻】
[①]王應麟:《困學紀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頁774。
[②]詳見杜預注,孔穎達正義(yi) :《春秋左傳(chuan) 正義(yi)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12月,頁146。
[③]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12月,頁176。
[④]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13。
[⑤]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85。
[⑥]同上。
[⑦]上引文參見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75-176。
[⑧]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211。
[⑨]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40。
[⑩]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588。
[11]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588。
[12]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223-224。
[13]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chuan) 通義(yi) 》〔M〕,《續修四庫全書(shu) 》129冊(ce)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59。
[14]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42-143。
[15]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45。
[16]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305。
[17]分別見: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49;頁305。
[18]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305。
[19]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232-233。
[20]襄公二十三年,“八月,叔孫豹帥師救晉,次於(yu) 雍渝。”《公羊傳(chuan) 》曰:“曷為(wei) 先言救而後言次?先通君命也。”同上,頁519-520。
[21]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56。
[22]李新霖:《春秋公羊傳(chuan) 要義(yi) 》〔M〕,台北:文津出版社,1989年,頁217。
[23]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45。
[24]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44。
[25]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45。
[26]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144。
[27]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721。
[28]蘇輿:《春秋繁露義(yi) 證》〔M〕,北京:中華書(shu) 局,2007年,頁161。
[29]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35。
[30]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39。
[31]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74。
[32]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493。
[33]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297。
[34]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shu) 局,2010年,頁72。
[35]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399。
[36]上述引文見: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M〕,頁668-669。
[37]程顥,程頤:《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1年,頁19。
[38]同上。
[39]詳細分析可參閱高瑞傑:《從(cong) 管、魏異同之爭(zheng) 論看宋儒的道義(yi) 觀——以程頤<春秋>學為(wei) 視角》〔J〕,《鵝湖月刊》第471期,2014年9月,頁30-43。
[40]胡安國:《春秋胡氏傳(chuan) 》〔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頁474。
[41]王應麟:《困學紀聞》〔M〕,頁777。
責任編輯:葛燦
伟德线上平台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伟德线上平台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