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林】“文宣王”之政治意涵芻議

欄目:快評熱議
發布時間:2015-04-02 15:5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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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晚林

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哲學係任教,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哲學與(yu) 曆史文化學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會(hui) 副會(hui) 長。著有有《徐複觀藝術詮釋體(ti) 係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ge) 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於(yu) 心性工夫之學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的開顯曆程——牟宗三精神哲學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於(yu) 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辦弘毅知行會(hui) ,宣揚儒學聖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文宣王”之政治意涵芻議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首發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二月十四日戊申

           耶穌2015年4月2日

 

 

 

我們(men) 知道,孔子在後世被尊為(wei) “大成至聖文宣王”,但實際上,孔子一生並未榮登王位,故又稱“素王”。那麽(me) ,後人為(wei) 什麽(me) 一直要把沒有當王的孔子尊為(wei) “王”呢?要理解這個(ge) 問題,須從(cong) 儒學政教合一之政治理想入手。

 

如果政治的目的隻是發展經濟、協調生產(chan) 、管理事務,那麽(me) ,政治就隻是一種技術或程序,很難成為(wei) 一種學問或文化,因為(wei) 隨著人類探索世界的經驗積累與(yu) 改進,發展經濟、協調生產(chan) 、管理事務總是處在變量之中。但如果政治的目的不但是完成邦國之善業(ye) ,更是成就一個(ge) 人的性德,那麽(me) ,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政治才是一種學問或文化,乃至是一種宗教。在此,現代政治學與(yu) 古典政治學(無論中西)呈現出了根本不同的價(jia) 值取向。

 

古典政治學基本上認為(wei) 政治是一種最根本的文化,乃至是一種最有實踐力的宗教。孔子說:“為(wei) 政以德,譬若北辰,居其所而眾(zhong) 星共之。”(《論語·為(wei) 政》)在孔子看來,為(wei) 政不但須以“德”為(wei) 根本手段,其他手段隻是暫時的或輔助性的;而且為(wei) 政更當以完成邦國之善業(ye) 和一個(ge) 人之性德為(wei) 目的,其餘(yu) 的目的都不是根本性的,隻有暫時的意義(yi) 。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講,政治因為(wei) 有了國家行政權力的支持,是一種最有實踐作用力的宗教。孔子周遊列國欲自售,棲棲如喪(sang) 家之犬,人們(men) 多以為(wei) 孔子政治抱負大,欲以其理念來治國,此固不錯。然若謹此來看孔子,則可謂以小失大也。孔子周遊列國欲自售,決(jue) 不隻是欲治國,而是想實現其心目中最有影響力的宗教。

 

在孔子時代,諸如後世那樣的專(zhuan) 門宗教尚未出現,政治當然是實踐宗教精神的最佳途徑。隻是到後來,統治者總不能實踐宗教精神,寄托於(yu) 政治來實踐宗教精神往往落空,於(yu) 是,宗教精神離析出來,退守到一個(ge) 獨立的領域,成為(wei) 了專(zhuan) 門的宗教。但須知,這一離析與(yu) 退守,使得宗教的影響力大大衰減。宗教精神隻是少數特出人士的追求,社會(hui) 庸眾(zhong) 則在政治的引導之下,隻知發展經濟、協調生產(chan) 、管理事務,而不知有宗教精神,即使略知一二,亦不能信,因為(wei) 政治不負責引導,自己又沒有這樣的覺悟力(亞(ya) 裏斯多德說:“人是政治的動物。”這表示人人都在政治中,如果由政治去引導人們(men) 的宗教精神,其作用當然是最大的。人稟天地之靈氣所生,天地精神即是人之性德,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講,人人本亦都在宗教中,但這是建立在個(ge) 人有高度的覺悟力基礎上的,個(ge) 人沒有這種覺悟力,宗教決(jue) 不能進入其人生。但人人都在政治中卻總可說,無論你有無覺悟力),是以宗教精神一輩子與(yu) 其無緣。可以說,專(zhuan) 業(ye) 性的宗教建立以後,固然使得社會(hui) 上依然有少數特出之士恪守宗教精神,留給人間一抹暉光,但紅日高照、朗朗乾坤已不再,因為(wei) 大部分庸眾(zhong) 卻在俗世中日漸沉淪。這是政治與(yu) 宗教分隔以後的必然結果。宗教固有淨土可守,但卻留給了政治太多的罪惡。

 

因此,孔子欲自售而周遊決(jue) 不能僅(jin) 僅(jin) 是看作一個(ge) 政治事件,而是一個(ge) 文化事件與(yu) 宗教事件。當然,孔子最終自售不成,回魯以後潛心著述教學,盡管依然在追求其宗教精神,但這種方式並不是其心目中的最佳方式,因為(wei) 其影響力是極其有限的。這也說明了為(wei) 什麽(me) 後儒為(wei) 了尊孔,一定要把孔子置於(yu) 文宣王的位置(素王),而不隻是至聖先師,因為(wei) 隻有文宣王才能真正實現孔子的宗教理想。宋明以後,儒者僅(jin) 以至聖先師看待孔子,殊不知,這正是儒學根本精神的喪(sang) 失,這也可以解釋宋以後,何以中國社會(hui) 每況愈下的根本原因了。晚清以來,又欲把孔子作為(wei) 教主建立專(zhuan) 業(ye) 性的儒教,而與(yu) 佛教、道教或基督教等視,這與(yu) 孔子最初的理想是極不協恰的。可以說,政教合一而由政治來實踐宗教理想,一直是古代中國的根本理念與(yu) 信條,堯舜禹文武周公作為(wei) 王者恪守此種理念與(yu) 信條,孔子作為(wei) 教者亦向往此種理念與(yu) 信條,到了作為(wei) 帝王師的董仲舒那裏,還是此種理念與(yu) 信條的鼓吹者。宋明以後,政治日壞,此種理念與(yu) 信條逐漸衰落,儒者遂開書(shu) 院以民間講學,期以轉化政治之暴戾之氣,這也是不得以的委屈。即使如此,真正有擔當的儒者,依然可抱有此種理念與(yu) 信條。如朱子,他在《大學章句序》中雲(yun) :

 

此古昔盛時所以治隆於(yu) 上,俗美於(yu) 下,而非後世之所能及也。及周之衰,賢聖之君不作,學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風俗頹敗。時則有若孔子之聖,而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於(yu) 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chuan) 之,以詔後世。

 

這就是講上古時代君師合一,治隆於(yu) 上,則教行於(yu) 下,是謂政教合一也。至孔子此風已不再,孔子非君位僅(jin) 師位,然其所行之教依然是君師之教,即政教合一之教。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wei) 政?”子曰:“書(shu) 雲(yun) :‘孝乎惟孝、友於(yu) 兄弟,施於(yu) 有政。’是亦為(wei) 政,奚其為(wei) 為(wei) 政?”(《論語·為(wei) 政》)

 

朱子為(wei) “四書(shu) ”作“章句集注”,亦是要紹述此政教合一之道。韓昌黎《原道》雲(yun) :

 

堯以是傳(chuan) 之舜,舜以是傳(chuan) 之禹,禹以是傳(chuan) 之湯,湯以是傳(chuan) 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chuan) 之孔子,孔子傳(chuan) 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chuan) 焉。

 

從(cong) 堯直至周公都是聖王為(wei) 政,當然是政教合一之道,孔孟既能紹明之,則亦是政教合一之道。韓昌黎名之曰“道統”。所謂道統就是政教合一之統。

 

牟宗三先生曾說:中國文化有源遠流長的道統與(yu) 學統,但唯一沒有開出政統,儒學的發展當是開出現代意義(yi) 的政統,並以所謂良知坎限開出民主與(yu) 科學。實際上,這完全是依據現代西方的民主政治為(wei) 參照,且全盤納入到儒家的學理之中,義(yi) 理似乎亦頗周全,但與(yu) 儒學的本義(yi) 是不符的。牟宗三本欲在歐風美雨中挺立儒學之道,實則於(yu) 不覺中消解了儒學之大義(yi) ,不但可惜,亦無見之過也。難怪蔣慶先生難之曰“變相西化”者也。孔子固然可以作為(wei) 儒教之教主,但他一定是王者式的教主,而不是像釋迦牟尼那樣,一定要從(cong) 政治中退守出來,隻是修身、盡德、悟道而為(wei) 教主。

 

故孔子一定是聖王合一之教主,而不隻是聖者式的教主。古希臘柏拉圖的哲學王,其實也是聖而王之教主。

 

隻有在某種必然性碰巧迫使當前被稱為(wei) 無用的那些極少數的未腐敗的哲學家,出來主管城邦(無論他們(men) 出於(yu) 自願與(yu) 否),並使得公民服從(cong) 他們(men) 管理時,或者,隻有在正當權的那些人的兒(er) 子,國王的兒(er) 子或當權者本人,國王本人,受到神的感化,真正愛上了真哲學時——隻有這時,無論城市,國家還是個(ge) 人才能達到完善。[1]

 

可以說,政教合一乃是人類最可欲的政治形態。政治不至於(yu) 政教合一之地,那麽(me) ,政治就永遠不會(hui) 有可靠的根據。卡西爾說:

 

在政治中,我們(men) 尚未發現牢固可靠的根據。這裏似乎沒有任何明白地建立起來的宇宙秩序;我們(men) 總是麵臨(lin) 著突然再次回到舊的混亂(luan) 狀態的威脅。我們(men) 正在建造雄偉(wei) 壯麗(li) 的大廈,但我們(men) 尚未能把它們(men) 的基礎確定下來。[2]

 

使人類之政治至於(yu) 政教合一之地,乃孔子尊為(wei) “文宣王”之政治意涵。明乎此,儒學中之以下兩(liang) 個(ge) 問題才得以解決(jue) :其一,民意與(yu) 天意的問題;其二,“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問題。

 

儒學依天命而治,但《尚書(shu) 》又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樣,天命似乎就下降下來而成為(wei) 了民意。但如果這樣,天命就被消解了,民意成為(wei) 了實體(ti) ,天命反而虛懸了。由此,與(yu) 西方現代民主政治就沒有如何區別了。但須知,天命永遠高於(yu) 民意,天命不需要民意的印證,但民意需要天命的護持。這是儒學不同於(yu) 民主政治的地方。所以,天命雖然體(ti) 現民意,但天命決(jue) 不就是民意。那麽(me) ,天命與(yu) 民意之間如何相交通呢?這就必須依賴聖王的出現,聖王是民意與(yu) 天命相交通的接點與(yu) 憑借。現代許多研究儒學的人隨便妄言民意即天意,不能正視其中聖王的作用與(yu) 意義(yi) ,從(cong) 而把儒學政教合一的理想完全解消為(wei) 世俗的民主政治,乃不思之過也。

 

子曰:“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又曰:“舉(ju) 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在古代,一個(ge) 賢明的君主以其自身的德行,確實可以引領庸眾(zhong) 自然向善。故“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風必偃”,並非虛懸。但拿到當今社會(hui) 來比照,即使君主率以正了,庸眾(zhong) 未必能歸趨而正,何也?現在是民主政治,講究個(ge) 人主義(yi) ,你率以正是你的事,我何必要向你那樣呢?我有我的意願與(yu) 想法。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在古代社會(hui) 能發生“政者,正也”的效果,而在當代社會(hui) 卻不能了呢?這裏的關(guan) 鍵問題在於(yu) 君主的位格發生了變化。在古代,王者是聖而王,王者有“王格”,有“聖格”,亦有“神格”,不隻是一個(ge) 管理世俗社會(hui) 的帝王,且具有天遣的神聖性。這樣,庸眾(zhong) 對於(yu) 王者的所作所為(wei) 易於(yu) 敬仰與(yu) 遵從(cong) 。但現代之君主,全無“聖格”與(yu) “神格”,隻有一個(ge) 寡頭的“王格”,說到底,隻是一個(ge) 位置較高的職業(ye) 崗位,無任何神聖性可言,庸眾(zhong) 當然不可能敬仰與(yu) 遵從(cong) 。因此,使王者兼具聖格乃至神格,乃“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根本保證。

 

現代民主政治的一個(ge) 基本特征就是政教分離,固有好處,但由此產(chan) 生了諸多弊端,其中兩(liang) 大痼疾為(wei) 害甚大:其一,雅言尊重民意,但無“教”之民意之合法性必須被質疑;其二,有“教”之統治者無法引領無“教”之民眾(zhong) 。要解決(jue) 這兩(liang) 大痼疾,必須回到政教合一之形態中。在中國,當正視孔子“文宣王”之偉(wei) 大內(nei) 涵,深挖其中的政治寶藏。

 

【注釋】

 

[1] 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shu) 館2002年,第251頁。

 

[2] 卡西爾:《國家的神話》,範進等譯,華夏出版社1990年版,第346頁。

 

責任編輯:葛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