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chuan) 通讀入門之隱公元年（1）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四月廿七日戊戌

          耶穌2024年6月3日

[春秋]元年春，王正月。

《春秋》開篇僅(jin) 此六個(ge) 字，但需要解決(jue) 的問題很多很多。

既然《春秋》是一部編年體(ti) 史書(shu) ，就得確定時間坐標，這個(ge) 時間坐標一開始就給出來了——元年——隻要明確了這個(ge) “元年”是哪一年，就能明確後麵記載的每件事都何時發生。中國古代改朝換代新君即位甚至國家有大事發生，有改年號的習(xi) 慣，俗稱“改元”。元年就是改年後的第一年。《春秋》開篇的這個(ge) “元年”，到底是中國曆史上的哪個(ge) 元年？

有人覺得既然《春秋》是魯國史，那這個(ge) 元年就是魯國的開國元年吧？

還真不是。

《春秋》是魯國史，但嚴(yan) 格說，是魯國的某一段曆史。按史書(shu) 記載，西周剛推翻商朝不久，周武王就去世了，即位的周成王年幼，所以周公旦輔政。周公的兄弟管叔、蔡叔對周公心懷不滿，於(yu) 是聯合紂王的兒(er) 子武庚發動叛亂(luan) 。有一個(ge) 之前分封的小國奄國（注：大致在今天的山東(dong) 曲阜一帶），跟隨武庚一起叛亂(luan) 。周公果斷起兵平叛，叛亂(luan) 結束後，周成王就把奄國的故土分給了周公旦，但剛剛經曆了管蔡之亂(luan) ，周公要輔佐周成王，無法赴任，就派長子伯禽代為(wei) 赴任。周公最早的封地是“魯”，所以就沿用了魯的稱號。伯禽成為(wei) 魯國首任國君。因此從(cong) 血緣關(guan) 係上講，魯國是周王室最親(qin) 近的宗室之一。

《春秋》並不是從(cong) 伯禽受封開始講，而是從(cong) 魯隱公時代講起。《春秋》開篇的“元年”就是魯隱公元年，這一年是公元前722年。按《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在魯隱公之前，魯國從(cong) 伯禽開始，曆經魯考公、魯煬公、魯幽公、魯魏公、魯厲公、魯獻公、魯真公、魯武公、魯懿公、魯孝公、魯惠公等國君（注：其中魯懿公和魯孝公之間還有一段時間是魯懿公哥哥的兒(er) 子伯禦為(wei) 君，但伯禦是弑殺魯懿公上位，後被周宣王討伐殺掉，所以不被周王室承認），魯隱公就是魯惠公的兒(er) 子。

我覺得，《春秋》之所以不從(cong) 魯國開國講起，某種程度上恰好說明了《春秋》的側(ce) 重點並非“記史”。孔子做《春秋》是為(wei) 了借著事情來闡發他的“道”，因此甄別選擇一段最有助於(yu) 他闡發自己思想的曆史就行。但《春秋》為(wei) 何要選擇魯隱公元年講起？後世許多人認為(wei) ，孔子的這個(ge) 選擇應該是有深意的。有一種觀點認為(wei) 《春秋》雖然是寫(xie) 魯國，但實際上是寫(xie) 孔子對周王朝或者說對周公製定的禮義(yi) 製度的認知，而魯隱公時代期恰好是周王朝的轉折點，周王朝走向衰敗的同時，周公那一套禮製也日益式微，孔子的主張和理想也開始被現實粉碎，這種失望帶給他精神上的打擊是巨大的。所以孔子選擇了具有轉折意義(yi) 的魯隱公時代，作為(wei) 《春秋》的開端。

為(wei) 什麽(me) 說魯隱公時代是周王朝的轉折點呢？這就需要簡單梳理一下周王朝的曆史。周分西周和東(dong) 周，以傳(chuan) 說中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導致戎人攻入鎬京作為(wei) 西周滅亡標誌，這一年是公元前771年。西周滅亡後，諸侯擁立了太子宜臼即位史稱周平王。司馬遷在《史記·周本紀》裏有這樣一段記載：

平王立，東(dong) 遷於(yu) 雒邑，辟戎寇。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強並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

這段話很值得逐字逐句解讀一下。

“平王立，東(dong) 遷於(yu) 雒邑，辟戎寇”——周平王即位後，將國都遷到了雒邑——即今天的洛陽。因為(wei) 雒邑在周原來都城鎬京的東(dong) 麵，所以稱周平王東(dong) 遷雒邑後的這段周朝為(wei) “東(dong) 周”。按這裏記載，遷都主要為(wei) 了躲避戎人侵襲。

“平王之時，周室衰微”——從(cong) 周平王時候開始，周王室日益衰微。我理解這個(ge) 衰微，不僅(jin) 僅(jin) 指的軍(jun) 事經濟等方麵的衰落，更重要的，應該是指周王室——或者說周王本人——政治影響力衰微。此前雖然分封天下，但周王是天下的共主，是最高統治者，諸侯都要聽從(cong) 他。從(cong) 周平王時代開始，發生了變化。

“諸侯強並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這是對周室衰微的解釋之一。“諸侯強並弱”即強大的諸侯開始吞並弱小的諸侯。我們(men) 今天覺得春秋戰國不就是打打打嗎，大國吞並小國很正常啊，這裏為(wei) 什麽(me) 說諸侯強並弱就是“周室衰微”的表現呢？因為(wei) 之前諸侯不論大小，都由周王室分封，不管封地多少，名義(yi) 上是平等的——雖然等級上可能有五等爵位製的區別。諸侯隻有經過周王的分封，才能得到大家認可，這是當時法理製度對諸侯的約束。在這種製度約束下，強大的諸侯一旦擅自吞並弱小的國家，就是對周王室權威的挑釁，周王可以號召其他諸侯國起兵討伐，最終可能把這個(ge) 挑事的諸侯國給滅了，所以得不償(chang) 失。因此在這之前，諸侯之間發生戰爭(zheng) ，一般都是出於(yu) 某種原因，由周王下令其中的一方去攻打另一方。但從(cong) 周平王時代開始，諸侯之間的戰爭(zheng) 開始發生變化，大國吞並小國變得隨意起來了——放在以前，這是不可能的。

“齊、楚、秦、晉始大”是周室衰微的表現之二。我覺得這句話應該不是說齊、楚、秦、晉這些諸侯國是從(cong) 那個(ge) 時候才開始變得強大起來。因為(wei) 若僅(jin) 論國力，齊、楚、晉在此之前就已經都是大諸侯國。這裏的“大”，應該是指“自大”，這句話意思應該說齊、楚、秦、晉這些諸侯也是從(cong) 那時候開始變得自大起來——言下之意不再遵循過去的禮製。

“政由方伯”是周室衰微的表現之三。伯，通“霸”，方伯，就是諸侯領袖。“政由方伯”意味著天下事不再是周王說了算了，強大的諸侯開始按照自己意願行事，甚至左右了王室政事。所以，就能理解為(wei) 什麽(me) 後來齊桓公要打著“尊王攘夷”的口號了，中國的傳(chuan) 統一直是喊什麽(me) 說明缺什麽(me) ，能喊出“尊王”，說明王已經很久不被大家尊重了。

司馬遷在《史記·周本紀》裏講完上述這段話後，跟著立刻來了這麽(me) 一句：

四十九年，魯隱公即位。

作為(wei) 專(zhuan) 門記錄周王朝曆史的一篇文字，周平王在位前麵四十八年一筆帶過，後麵的周平王五十年和五十一年一共也隻說了“五十一年，平王崩”這一句 。可憐的周平王，長達五十一年稱王的曆史裏，作為(wei) 主角的他，隻有在死的那一年才被特意提了一下。不是主角的魯隱公，反倒在這期間被特意點了出來，為(wei) 什麽(me) ?

因為(wei) 魯隱公的即位，是《春秋》的開端，是周王朝的轉折點。

如果純粹從(cong) 地理空間維度看問題，周平王東(dong) 遷，是西周東(dong) 周的轉折點。如果純粹從(cong) 時間維度看問題，周平王東(dong) 遷時，魯國國君還是魯孝公。即使魯孝公在周平王東(dong) 遷後不久就去世了（注：周平王東(dong) 遷是公元前770年，魯孝公去世是公元前769年），從(cong) 時間維度上講，經曆周平王時代最長的魯國國君是魯惠公。他在位時間是從(cong) 周平王三年（公元前768年）到周平王四十八年（公元前723年）。若僅(jin) 從(cong) 周平王在位時間角度而言，應該說魯惠公時期才是周王朝的轉折點，《春秋》似乎應該從(cong) 魯惠公元年講起來才更合理。

這個(ge) 矛盾，似乎可以從(cong) 儒家對於(yu) “天下”的理解上得到解釋。儒家的“天下”，不是一個(ge) 單純的空間概念或者時間概念，更多是一個(ge) 文化概念。儒家的“夷夏之別”，“別”在文化上。你認同我們(men) 的文化理念，哪怕你是出身在異國他鄉(xiang) ，我們(men) 也認為(wei) 你跟我們(men) 是一家人。你不認同我們(men) 的文化理念，哪怕在一個(ge) 屋簷下，咱們(men) 也不是一類人。最典型的是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顧炎武的一段話：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yu) 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yi) 充塞，而至於(yu) 率獸(shou) 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正是基於(yu) 儒家更重視文化傳(chuan) 承是否斷絕，所以才能解釋“為(wei) 什麽(me) 魯隱公時期是周王朝的轉折點”——因為(wei) 周幽王導致西周滅亡後，周平王東(dong) 遷，在人們(men) 看來，意味著經曆了一次險些滅亡的危機後，周王朝政權又重新恢複正常，同時意味著周公製定的禮製得到繼承。如果周王朝能就此複興(xing) 、周公的禮製得到發揚光大，周平王就是中興(xing) 之主，曆史地位會(hui) 高很多很多。

但，很遺憾，事實證明周平王不是中興(xing) 之主。在他即位後的幾十年，周王朝並未實現複興(xing) ，不僅(jin) 如此，還出現了“諸侯強並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這些完全不符合傳(chuan) 統禮製的事情，這種禮崩樂(le) 壞在儒家看來比亡國影響更大。從(cong) 對周平王充滿希望，到幾十年後，漸漸失望，再到魯隱公時代，周遊列國所見所聞幾十年起起伏伏的閱曆，讓孔子可能對複興(xing) 周禮已經徹底絕望了。因此，我覺得，從(cong) 儒家的史觀出發，從(cong) 文化傳(chuan) 承角度而言，魯隱公時期——即周平王末年——是儒家對周禮文化複興(xing) 從(cong) 希望到失望的時代，從(cong) 這個(ge) 角度而言，周平王末年或者說魯隱公時期，確實是周王朝的轉折點——更準確的說，是周公確立的、被孔子及後世儒家所尊崇的那套禮製文化的轉折點。所以，孔子選擇了魯隱公元年，作為(wei) 《春秋》的開端——當然，這隻是我個(ge) 人的猜測，至於(yu) 是不是這樣，隻有孔夫子知道了。

再回到《春秋》正文。元，本意是開始。“元年”，即改元的第一年，改元後表示新時代開始了。“春”，就是春天的意思。“王正月”的“王”，指的是周王，而非魯國的國君——從(cong) 禮法角度而言，那個(ge) 時候能被稱為(wei) “王”的，隻能是周王。什麽(me) 楚莊王、齊宣王之類，這些“王”的稱號，實際上是僭越禮法後自己給自己加的，按照周禮，這是胡作非為(wei) ，算不得數。

為(wei) 何要強調是周王的正月呢？因為(wei) 古人對曆法很重視，改朝換代之後，必定要頒布新的曆法。在農(nong) 耕社會(hui) ，曆法對農(nong) 業(ye) 具有重要指導意義(yi) ，從(cong) 而影響整個(ge) 國家的運轉。製定曆法需要一定的天文學基礎，天文學在古代有特殊含義(yi) ，天文觀測是朝廷才能安排專(zhuan) 業(ye) 人才從(cong) 事的職業(ye) 。根據天文觀測結果製定的曆法，隻有最高統治者才能頒布天下遵照執行，某種程度上，有“君權神授”含義(yi) ，所以，改朝換代之後頒布新曆法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既有實際意義(yi) ，又有象征意義(yi) 。

要確定曆法，最基礎的就是要確定正月從(cong) 什麽(me) 時候開始。這個(ge) 問題要展開講，涉及到比較複雜的天文學知識。隻需簡單知道，古人最終確定以冬至這一天，作為(wei) 校驗一年時間的標準。一般的觀點，認為(wei) 夏朝的時候，規定冬至月後的第二個(ge) 月——即今天農(nong) 曆的正月為(wei) 正月。到了商朝，不知是因為(wei) 時間推移星象運轉導致原來的曆法已經不符合實際了，還是因為(wei) 改朝換代的政治需要，規定冬至月後的第一個(ge) 月——即今天農(nong) 曆的十二月為(wei) 正月。到了周朝，又規定冬至的那個(ge) 月——即今天農(nong) 曆的十一月就是正月。

過去如果一方臣服了另一方，就要用對方的曆法，記事時也要采用對方的紀年。用誰的曆法，就叫奉誰為(wei) 正朔——意思就是承認誰才是合法政權。《春秋》這裏強調“王正月”，說明魯隱公元年的開端是周曆正月。之所以強調“王正月”，說明當時還有其他紀年的曆法——事實也是如此，如宋國是前朝後裔，所以周王朝名義(yi) 上不把宋國當諸侯，而是客客氣氣當客人平等看待，允許宋國祭祀曆代的殷商祖先，宋國用的就是商朝的曆法。“王正月”，說明《春秋》——或者說魯國——用的周王室頒布的曆法，奉周王室為(wei) 正朔。

那麽(me) ，《春秋》“元年春，王正月”這六個(ge) 字，對應到《左傳(chuan) 》《公羊傳(chuan) 》《榖梁傳(chuan) 》裏，又有什麽(me) 不同的闡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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