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龍】從“有同聽焉”到“聞而知之”——論孟子哲學中的“聽”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4-01-30 12: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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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cong) “有同聽焉”到“聞而知之”——論孟子哲學中的“聽”

作者:伍龍(上海師範大學哲學與(yu) 法政學院)

來源:《中國哲學史》2023年第6期


摘    要:立足於(yu) 一般經驗性的“聽”,孟子認為(wei) 個(ge) 體(ti) 在“聽”上有“同聽”的趨向,節製對某些“聲”的偏愛,個(ge) 體(ti) 得以通由“聽”培塑自身德性。“聽”同時與(yu) 國家治理相關(guan) ,廣泛聽取各方意見成為(wei) 了製定正確決(jue) 策的重要前提。在這一過程中,君主歸正“聽”上的一些偏好,理性判別和積極聽納有價(jia) 值的意見,使其不斷向聖王邁進。由“聽”而“聞”,“聞”在孟子的某些表述中,呈現為(wei) 一種進階式的“聽”,其與(yu) 為(wei) 政,禮樂(le) 以及行為(wei) 均存在關(guan) 聯。這既彰顯著“聽”的作用,又最終落實於(yu) “聞而知之”。這促使個(ge) 體(ti) 在踐行“聽”的過程中,不斷成聖。以上論述涉及“聽”的倫(lun) 理學、政治哲學與(yu) 實踐哲學等多重內(nei) 涵,展現出孟子哲學中“聽”豐(feng) 富的哲學意蘊。

 

 

孟子注重“聽”的意義(yi) 和價(jia) 值。《孟子》中關(guan) 於(yu) “聽”的論述,涉及個(ge) 體(ti) 修身與(yu) 政治治理。既可理解為(wei) 認知意義(yi) 上的“聽聞”,也可理解為(wei) 政治實踐中的“聽從(cong) ”“服從(cong) ”,或“聽取”等。從(cong) 關(guan) 聯個(ge) 體(ti) 修身的角度出發,“聽”在成就理想人格的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從(cong) 政治治理的層麵來看,“聽”又幫助政治決(jue) 策者逐步走向“聖王”。這同時證顯了“聽”與(yu) “聖”(聖)的關(guan) 聯。


一、耳之於(yu) 聲,有同聽焉

 

從(cong) 一般意義(yi) 上看,“聽”首先展現為(wei) 一種經驗性的聆聽行為(wei) 。在踐行“聽”的過程中,主體(ti) 在內(nei) 容的喜好、取舍等方麵,呈現某種共通性。《孟子》書(shu) 中記載: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yu) ?”王笑而不言。曰:“為(wei) 肥甘不足於(yu) 口與(yu) ?輕暖不足於(yu) 體(ti) 與(yu) ?抑為(wei) 采色不足視與(yu) 目與(yu) ?聲音不足聽於(yu) 耳與(yu) ?便嬖不足使令於(yu) 前與(yu) ?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wei) 是哉?”曰:“否。吾不為(wei) 是也。”(《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見到齊宣王,向他請問內(nei) 心最為(wei) 期待的,想要實現的理想和抱負是什麽(me) ?王笑而不語。在這樣的情況下,孟子說了一段話,從(cong) 滋味、冷暖、視覺、聽覺,阿諛奉承之言等方麵予以揣測。這其中涉及到“聽”,即“聲音不足聽於(yu) 耳與(yu) ?”單從(cong) 本意來看,似乎是在客觀地問:“是為(wei) 了美妙的音樂(le) 不夠聽?”【1】但若放在整個(ge) 語境中考察,則不難看到,這裏涉及的包括聽覺在內(nei) 的味覺、觸覺、視覺等,均帶有一定貶義(yi) 。即這樣的“聽”僅(jin) 僅(jin) 隻是滿足自然欲望的“聽”,其在“聽”上因與(yu) 個(ge) 體(ti) 的自然性相聯係,從(cong) 而存在放縱自我“聽欲”的可能。由此一來,所聽之聲,也可能是類似於(yu) “鄭聲”那樣的靡靡之音。這些內(nei) 在含義(yi) ,從(cong) 後麵與(yu) “便嬖”的對舉(ju) 中便可看出。

 

從(cong) 這一理解出發反觀“聲音不足聽於(yu) 耳”,其中涉及的“聽”是常見的經驗性的聽。但與(yu) 一般的“聽”又有不同的是,此處具體(ti) 呈現為(wei) 一種放縱的“聽”,偏重於(yu) 自然性的一麵。於(yu) 是,這裏的意思便可理解為(wei) :難道這樣的聲音還不足以滿足你“聽”的欲望嗎?此外,這裏的“聲”也不僅(jin) 僅(jin) 是普通意義(yi) 上的聲音,而具體(ti) 展現為(wei) 一種不符合禮儀(yi) 規範的“聲”。放縱地“聽”這樣的“聲”,顯然是不合乎禮的。

 

從(cong) 具體(ti) 的語境來理解這句話,自然是孟子的欲擒故縱。“孟子雖心知王意而故問者,欲令王自道,遂緣以陳之。”【2】。但當我們(men) 立足於(yu) 上述分析,從(cong) 一般意義(yi) 上來考察此處的“聽”與(yu) “聲”的關(guan) 係時,則不難發現,孟子在從(cong) 反麵提醒君主應在“聽”上,克製自己的欲望,節製自己對於(yu) “聲音”的放縱聆聽。進言之,君主應於(yu) “聽”的層麵,實現由“聽”克製自己某些不合禮法的行為(wei) ,如此才能更好地踐行“聽”,正確地迎來“聲”,並由“聽”規約自己的自然性,促使其不斷向社會(hui) 性歸正。唯有如此,才能稱得上是一位賢德的君主。這同時也彰顯了“聽”在個(ge) 體(ti) 塑德,成賢成聖過程中發揮的作用。

 

從(cong) 人的自然性出發,個(ge) 體(ti) 對於(yu) “聲音”在聽欲上的放縱,或對“聲”的某些偏好,是人性中的某種共同傾(qing) 向。具而言之,人人都喜歡聽好聽的話,偏愛聽美妙的音樂(le) 。沒有人對於(yu) “忠言”,一開始就能自然而快樂(le) 地接受,即便是聖人,聽聞了“善言”而能“拜之”(《孟子·公孫醜(chou) 上》),也是在“聽”的過程中完善自身的德性,克製自然欲望才得以逐步實現的。這即是說,個(ge) 體(ti) 在自然性上,容易在“聽”的踐行中對“聲音”有所放縱,乃是聽者在“聽”上的相通之處。“故曰:口之於(yu) 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yu) 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yu) 色也,有同美焉。”(《孟子·告子上》)孟子認為(wei) ,與(yu) 口之於(yu) 味有同樣的嗜好一樣,耳朵之於(yu) 聲亦有相同的聽覺偏向。從(cong) 聽之層麵的自然性出發,這便是耳朵都喜歡優(you) 美的音樂(le) ,喜歡聽悅耳、順耳的內(nei) 容。這一看法,至少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首先,“聲”作為(wei) “聽”之對象,在這裏並不僅(jin) 僅(jin) 隻是指一般的聲音。換言之,這裏所謂的“同聽”並不僅(jin) 僅(jin) 隻表現為(wei) ,個(ge) 體(ti) 在聽覺上對客觀聲響的一般吸納。如若不然,原文中的並舉(ju) 便不成立,因為(wei) 味覺是“耆”,視覺是“美”。所以,此處“聽”之於(yu) 耳的“聲”,也應是美妙之聲,或廣義(yi) 上任何悅耳的內(nei) 容。由此,以上表述便呈現為(wei) :聽者之於(yu) 美妙聲音的追尋是相同的,這如同味覺嗜好美味的食物,視覺追尋具有美感的事物一樣。

 

但不可否認的是,個(ge) 體(ti) 對於(yu) 美妙聲音的追尋,需建立在聽聲的基礎之上。“聽”作為(wei) 一種帶有主觀意願的行為(wei) ,雖在聽者踐行的過程中,受到主體(ti) 偏好的影響,但對於(yu) “聽”到的聲音的吸納,以及判斷還是有共通之處的,即人們(men) 對嘈雜的噪音都會(hui) 予以排斥,而對於(yu) 和諧、美妙的音樂(le) ,均表示喜愛。這就涉及到第二個(ge) 值得留意的點:這裏的“同”不僅(jin) 可以理解為(wei) “相同”,而且可以理解為(wei) “相通”“共同”。

 

所謂“相通”乃是說明,在“聽”這件事上,人的聽覺具有相通性,即聽到的聲音,雖然在進入到人的認知過程後,難免帶有主觀性,但也不能否認其有客觀性的一麵,並且這一客觀性一直存在,構成了個(ge) 體(ti) 之間能在“聽”上予以交流的前提。這種“相通”乃是植根於(yu) 個(ge) 體(ti) 經驗和感受的相通性。否則,一味看重和強調“聽”的主觀性,最後反而容易消弭“聽”的意義(yi) 和價(jia) 值。而當這裏的“同”被理解為(wei) “共同”時,一方麵是指個(ge) 體(ti) 之於(yu) 聲所具有的聽的能力,是一種人們(men) 的共同能力;另一方麵,個(ge) 體(ti) 之於(yu) 悅耳之聲的追尋,是共同的,是聽者的一致追求。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出發,則不難看到,“共同”和“相通”之間有一致性,即這種“共同”的情節,源自於(yu) 聽者對聲之感受的相通性。荀子以人之情感作為(wei) 切入點,看到“樂(le) ”給人帶來的快樂(le) ,是人情所不能免除的共通需求,可以幫助我們(men) 理解這一相通性。“夫樂(le) 者,樂(le) 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荀子·樂(le) 論》)對於(yu) 美妙之聲在聽上的共通偏愛,一定意義(yi) 上基於(yu) 人對於(yu) 情感的相似需求。

 

無論如何,這裏的“聽”都表現為(wei) 一種經驗性的聽的行為(wei) ,在正確地予以踐行後,聽能幫助我們(men) 更好地迎來聽之對象——聲。在日常生活中,經驗性的聽能使聽者先由聽獲得相關(guan) 的內(nei) 容,實現最為(wei) 普通的聽的行為(wei) 。但這是起點,卻非終點。在《孟子》一書(shu) 中,這種“聽”將在一般經驗性行為(wei) 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展現其所具有的政治哲學意蘊。在這一過程中,個(ge) 體(ti) 進一步由“聽”不斷成就理想的人格狀態,這同時彰顯了“聽”的倫(lun) 理之維。


二、諫行言聽與(yu) 勿聽

 

在《孟子》中,除了上述“聽”的含義(yi) 外,有時“聽”還可被詮釋為(wei) “聽從(cong) ”“服從(cong) ”或者“聽取”,這一意義(yi) 上的“聽”在政治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從(cong) “聽從(cong) ”“服從(cong) ”的意義(yi) 出發,“聽”大體(ti) 展現為(wei) 下位之人聽從(cong) 上位之人命令的過程。從(cong) “聽取”的意義(yi) 出發,“聽”具體(ti) 展開在君主積極認真地聽取臣子正確意見的行為(wei) 中。與(yu) 此同時,對於(yu) 一些不符合聽取標準的內(nei) 容,予以自覺地排斥和摒除,是為(wei) 政者應具備的品質。這促使聽者在“勿聽”的過程中,不斷修養(yang) 自身,提高自我的道德判斷力與(yu) 政治判別力。

 

孟子曾引孔子的話說“君薨,聽於(yu) 塚(zhong) 宰”(《孟子·滕文公上》)。這來源於(yu) 《論語》中孔子回答子張的話。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yu) 塚(zhong) 宰三年。”(《論語·憲問》)君主去世了,其子行三年之喪(sang) 是作為(wei) 兒(er) 子之於(yu) 父親(qin) 的喪(sang) 禮。這一禮儀(yi) ,從(cong) 天子到庶人皆是如此,沒有差別。所以在新君服喪(sang) 的過程中,各官員應各司其職,而國家則聽從(cong) “塚(zhong) 宰”的安排,即將國家治理的重任暫且交給宰相。顯然,“聽”在此處展現為(wei) 聽從(cong) ,服從(cong) 之意,是下位之人需聽從(cong) 上位之人的安排。

 

但這裏的“聽”尚有兩(liang) 點值得留意。首先,《荀子》中也提到“聽”有聽從(cong) 、服從(cong) 之意,但其更多地是在臣子之於(yu) 君主的意義(yi) 上使用的。“恭敬而遜,聽從(cong) 而敏,不敢有以私決(jue) 擇也,不敢有以私取與(yu) 也,以順上為(wei) 誌,是事聖君之義(yi) 也。”(《荀子·臣道》)而《孟子》則將“聽”的這一意義(yi) 推廣為(wei) 下位之人聽從(cong) 上位之人。第二,“聽”如果做聽從(cong) ,服從(cong) 來理解,則這種行為(wei) 的展開並不以“位”為(wei) 標準,而是以“德”為(wei) 依據,即之所以聽從(cong) “塚(zhong) 宰”,不僅(jin) 是因為(wei) 其為(wei) 宰相的緣故,而且因為(wei) 其自身的品德值得君主將國家的治理托付於(yu) 他,值得其他的臣子服從(cong) 於(yu) 他的管理。這在《孟子》舉(ju) 例伊尹和太甲的事例中,得以體(ti) 現。“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於(yu) 桐處仁。遷義(yi) 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複歸於(yu) 亳。”(《孟子·萬(wan) 章上》)太甲是商湯之子,應為(wei) 國君,但伊尹覺得太甲不遵從(cong) 商湯之道,而將其放逐,讓其悔過。待三年之後,認為(wei) 太甲真得改過自新,便親(qin) 自迎接,將其迎回國都。臣子並沒有一味地服從(cong) 於(yu) 君主,而是君主“聽伊尹之訓己也”。伊尹作為(wei) 臣子,何以能讓太甲這一未來的君主聽從(cong) 自己的訓誡呢?這是因為(wei) 在德性和才能上,伊尹高於(yu) 太甲。

 

孟子用“聽”來表達聽從(cong) 、服從(cong) 的意思,且以德性作為(wei) 展開這一意義(yi) 的基礎,即“位”的上下固然與(yu) 這一意義(yi) 上的“聽”相關(guan) ,但其更為(wei) 看重的是內(nei) 在之“德”的高下。即便位在下,而德在上,也可能出現君主聽從(cong) 臣子的情況。這與(yu) 《荀子》不同,雖然荀子也強調在“聽”上要有君臣之間的互動,但臣之於(yu) 君是“聽從(cong) 、服從(cong) ”,君之於(yu) 臣則是“聽取”。

 

從(cong) 實質層麵看,這一觀點和孟子一貫主張的仁政思想有關(guan) 。在孟子看來,“民為(wei) 貴,社稷次之,君為(wei) 輕。”(《孟子·盡心下》)一切以百姓的利益為(wei) 重。誰能讓百姓安寧,國家安定,便應該聽誰的。“位”的禮儀(yi) 固然重要,但相比於(yu) 此,百姓的安危,國家的穩定更重要。而後者以統治者,上位者的德性作為(wei) 基本保障。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孟子的“聽”便顯示出它的特點:與(yu) 孔子在《論語》中所提到,與(yu) 國家治理、案件辦理密切相關(guan) 的“聽”不同;也有別於(yu) 荀子,較多地強調臣子之於(yu) 君主的聽從(cong) 、服從(cong) ,孟子更多地將德性作為(wei) 誰聽從(cong) 誰的標準。這一點,在《孟子》文本中,當“聽”被理解為(wei) “聽取”之意時,表現得更為(wei) 明顯:

 

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萬(wan) 章下》)

 

在這段對話中,孟子可以說盡顯有德之人在麵對權貴時,以德為(wei) 基、堅持氣節而不低頭的氣概。君主有大的過錯,作為(wei) 臣子,若反複勸誡,依然不聽取,那麽(me) 就要換一位君主。從(cong) 一般意義(yi) 上說,雖然臣子相對國君來說,居於(yu) 下位,但如果某一君主不聽臣子的正確意見,且反複勸誡,依然執迷不悟,便可以更換國君。按照禮的一般規定,臣子本不應說出這樣的話,但如太甲要聽從(cong) 伊尹的訓誡一樣,孟子在這裏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臣子並非一味聽從(cong) 君主,要視情況而定。君主雖高高在上,但臣子也可通過意見的提出,幫助君主反省自身。否則,將有易位的風險。“貴戚之卿,小過非不諫也,但必大過而不聽,乃可易位。”【3】可見,孟子雖也注重禮,但相比而言,他更看重仁德。這與(yu) 其主張並重視“仁政”密不可分。孟子“不把君主看做是絕對的,如果君主不能保民,不能推行仁政,便可易位,甚至誅之,殺之。”【4】

 

齊宣王聽後,便“勃然變乎色”。對此,孟子的回答體(ti) 現了其思維的全麵與(yu) 辯證。雖然強調“仁政”,強調德性的重要性,但孟子也不會(hui) 一味用“德”來壓製“禮”,更加不會(hui) 自持“德”高,而不把君主放在眼裏。不然,其是否是有德之人,也值得懷疑。所以,當麵對齊宣王的“勃然變乎色”時,孟子的回答很巧妙:因為(wei) 王問我,我不得不認真回答。但說話要看對象,孟子正確的觀念也要遇到善於(yu) 聽納的人,才能碰出火花,得以踐行。

 

孟子雖強調“德”的重要性,但也不會(hui) 完全忽視“禮”的規定。“聽”表達為(wei) “聽取”,是以“德”為(wei) 基礎,以“位”為(wei) 輔助,然而“禮”的規定乃是框架和背景。懂得在這一背景下適時地調整言語表達的張弛,從(cong) 而促使“聽”的行為(wei) 真正實現,讓君主真得能聽從(cong) 自己的意見,才是大智慧。如此一來,才能確保“聽”的價(jia) 值和意義(yi) 的落實。以此為(wei) 出發點,踐行的主體(ti) “聽”還是“不聽”,其產(chan) 生的結果也會(hui) 截然不同:

 

(孟子)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yu) 民;有故而去,則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yu) 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裏。今也為(wei) 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yu) 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yu) 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裏。此之謂寇讎。”(《孟子·梁惠王上》)

 

首先,不難看到,在這裏“聽”或“不聽”與(yu) 產(chan) 生的結果緊密關(guan) 聯,從(cong) 而展現“聽”在政治治理中的作用與(yu) 價(jia) 值,而這一結果又具體(ti) 展現為(wei) “民心”的聚合與(yu) 渙散。若能“聽”,則君上的恩澤遍及百姓,民心則聚。反之,則百姓得不到君上的恩澤,民心便散。對於(yu) “民心”的重要性,先秦儒家一向重視,孔子對“足兵”“足食”“民信”的論述便是顯證。當然,這裏不僅(jin) 將“聽”的結果與(yu) 民心的聚散聯係起來,彰顯“聽”的重要性,而且還放置於(yu) 君臣的關(guan) 係中來展現。君主唯有積極聽取臣子正確的勸告,才能實現自身的賢明與(yu) 國家的富強。事實上,讓臣子為(wei) 君上服孝,就是告知君主如何俘獲臣子之心。由此可見,“聽”在獲取民心和臣心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隻是,後者(臣心)是通過“聽”直接獲得,而前者(民心)是通由臣心,在君主正確踐行國家治理的過程中,間接獲得的。

 

從(cong) 結果來看,君主在聽取臣子意見的過程中,正不斷由“聽”走向賢明的狀態。基於(yu) “聽”的自然趨向,君主相較於(yu) 逆耳的忠言,更喜歡聽誇讚、奉承的言論。所以,君主實際上是通過“聽”不斷踐行著“聽”之層麵的自我修持,將“好聽”的自然性慢慢向耐心聽取臣子意見的社會(hui) 性歸正。對於(yu) 普通個(ge) 體(ti) ,也可能存在上述問題,即從(cong) 自然性出發,偏好於(yu) 誇讚、奉承的言辭,而對於(yu) 勸誡總是與(yu) “耳”相逆。個(ge) 體(ti) 也可通過“聽”,在積極吸取正確意見的同時,不斷修習(xi) 自我之德性,提升精神境界,向理想人格邁進。

 

如果說上麵是從(cong) 肯定意義(yi) 彰顯“聽”在成就理想人格的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的話,那麽(me) ,《孟子》還以“勿聽”這一否定性的表述,證顯“聽”在這一過程中的意義(yi) 和價(jia) 值:

 

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wei) 民父母。(《孟子·離婁上》)

 

孟子的民本思想是其仁政理想的重要內(nei) 容,而這一思想的展開,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便是君主的“勿聽”。簡而言之,“勿聽”乃是要求君主不要輕易聽信周圍臣子的一麵之辭,而要將聽聞交於(yu) 天下百姓,即廣泛聽取百姓的呼聲。讓君主明白真正的天下“非天子個(ge) 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之人或天下之民的天下”5。但要實現這樣的治理效果,僅(jin) 僅(jin) 聽取是不夠的,還需在此基礎上加以審查。所以,一方麵,孟子曾引述《尚書(shu) 》中的話:“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shu) ·泰誓》)強調要將聆聽的對象進一步擴大化;另一方麵,“耳聽為(wei) 虛,眼見為(wei) 實”,個(ge) 體(ti) 要將耳之所聽和實際考察予以結合,才能確證自己的判斷。這也內(nei) 在地要求“聖王”應以上述“聽”的行為(wei) 來確保自己正確的決(jue) 斷與(yu) 聖明的品質。

 

需說明的是,如前所述,我們(men) 說君上應積極聽取大臣的意見,反複勸阻,依然不聽取,則不是更換君主,便是憤然離去。這是強調,在君臣關(guan) 係之中展開“聽”的行為(wei) 時,君主應積極聽取臣子正確的意見,甚至勸誡。但是,當這一關(guan) 係擴展到天下的範圍,涉及君主、臣子以及百姓的時候,則應擴大聽取的對象,即應以天下為(wei) 對象,廣泛聽取百姓的呼聲。相比於(yu) 禮賢下士的品德,這裏強調的是君主應以百姓為(wei) 重,內(nei) 蘊的是孟子“民為(wei) 貴”(《孟子·盡心下》)的政治哲學。

 

以這一思想為(wei) 基礎,君主所做的一切判斷,就不再是個(ge) 體(ti) 的私人判斷,而是之於(yu) 天下的公斷,是代表了百姓呼聲的決(jue) 斷。所以,才有“國人殺之”之說。值得注意的是,首先,這裏的“國人殺之”,建立在君主“勿聽”左右、大夫的基礎上,即君主通過消極的不聽,將“聽”的對象下放,同時擴大“聽”的範圍,從(cong) 而得以實現。其次,這樣的“勿聽”源自於(yu) 君主對擁有權力的自覺約束。明白作為(wei) 一個(ge) 賢明的君主,不能獨斷專(zhuan) 聽,不能隻聽周圍親(qin) 近人的意見,而應將“聽”之對象和範圍擴大。並在這一過程中,吸納更多的意見和建議,使自己的決(jue) 斷能代表天下百姓的呼聲,從(cong) 而保障其決(jue) 策的正確性。實質上,這樣的“勿聽”其實是在消極層麵,幫助君主通由“聽”不斷走向聖明的狀態。“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孟子·萬(wan) 章下》)這裏提到的“耳不聽惡聲”,與(yu) “勿聽”所表達的意思具有內(nei) 在一致性。兩(liang) 者都表現出耳既是接收正確之聲的渠道,也是拒斥錯誤之聲的工具。與(yu) 前麵的“勿聽”相聯係,左右、大夫的意見,雖算不上惡聲,但其與(yu) “惡聲”有相通之處:都具有某些不合理性,可能導致偏聽偏信。具而言之,惡聲是一種負麵之聲,前麵所提及的來自於(yu) 君主周圍的諸多意見,也非全都具有正麵價(jia) 值。隻是“惡聲”的表述,使其不合理性展現得更為(wei) 明顯。由此看來,“耳不聽惡聲”其實就是一種對“惡聲”的“勿聽”。

 

但是,我們(men) 也發現了其中細微的分別:“勿聽”的施動者是君主,故而要由君主來完成,所以“勿聽”的主動性似乎表現得非常直接和鮮明。“耳不聽惡聲”則帶有某種被動性,是“惡聲”來了,以“耳”予以拒斥,排斥,進而不聽。這種被動性當然是從(cong) “耳”的角度來說的。如果進一步考察,它又和“勿聽”在主動性上有一致性,即“耳”之拒斥根本上是心之拒斥,是個(ge) 體(ti) 運用理性的能力,對聲予以判斷,做出對認為(wei) 的惡聲予以排斥的決(jue) 定。所以,從(cong) “耳”接收聲的角度來說,以“不聽”拒斥惡聲,是惡聲到來後被拒斥;從(cong) 運用“耳”拒斥惡聲的主體(ti) ——人的角度來說,人的參與(yu) 又顯示出“耳”在拒斥過程中的主動性。前者與(yu) “勿聽”相區別,後者與(yu) “勿聽”相貫通。

 

無論如何,“耳不聽惡聲”都表現出與(yu) “勿聽”相通的一麵:是對“惡聲”的一種自覺不聽。這是主體(ti) 對聲進行的自覺而理性的判斷,並在此基礎上,對不可,不應聽的內(nei) 容,予以自覺拒斥的行為(wei) 。如果說上麵的“勿聽”更多地體(ti) 現為(wei) 君主通過對“聽”之內(nei) 容予以自覺排斥,從(cong) 而走向聖明的狀態。那麽(me) ,這裏的“不聽惡聲”,則可以看作是一般個(ge) 體(ti) 在拒斥惡聲的過程中,提高自身的理性能力,並對判斷的標準不斷體(ti) 認、明確,從(cong) 而邁向聖明的境地。


三、聞而知之

 

在《論語》中“聽”與(yu) “聞”有著密切關(guan) 聯。在某些情況下,“聞”是一種進階式的“聽”。6這種用法,同樣出現在《孟子》中。“聞”被多次提及,且與(yu) “聽”關(guan) 係密切。通過對《孟子》中“聞”的考察,我們(men) 可以進一步探尋孟子對“聽”的看法。這也彰顯了“聽”的哲學意蘊,特別體(ti) 現出“聽”與(yu) “聖”(聖)的內(nei) 在關(guan) 係。

 

首先,與(yu) “政”相關(guan) 的信息,基本都通過“聞”的方式獲得。這裏值得追問的是,為(wei) 什麽(me) 是“聞”而非其他?其次,在國家治理的過程中,對於(yu) 正確的意見,賢明的君主均善於(yu) 聽聞,並通過“聽”積極地予以接受和采納。立足於(yu) 他者的視角來看,聞其所行之樂(le) ,便可知其政治治理如何。一方麵,君主要善於(yu) 通由“聽”廣泛吸納相關(guan) 意見;另一方麵,又要將聽到的意見有效地付諸於(yu) 行動。唯有如此,才能落實意見的作用和價(jia) 值,否則僅(jin) 僅(jin) 停留於(yu) 聽,而與(yu) 行分離,會(hui) 使得“聽”的意義(yi) 和價(jia) 值落空。在廣泛聽取相關(guan) 意見,並將所聽到的付諸於(yu) 行動的過程中,君主自身也不斷提升政治治理水平,向著賢明狀態甚至聖王邁進。


(一)聞與(yu) 政

 

在《孟子》中,我們(men) 常會(hui) 見到“吾聞之”或者“吾嚐聞之”的字眼。這裏的“聞”與(yu) “聽”關(guan) 聯,但並非一般意義(yi) 上的“聽”,而是在經驗性“聽”的基礎上,加入了理性判別能力的、進階式的“聽”。7由此出發,在《孟子》那裏,“政”的到來常與(yu) “聞”相關(guan) 。

 

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wei) 聖人氓。(《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王曰:“王政可得聞與(yu) ?”《孟子·梁惠王下》

 

不僅(jin) 是孟子,而且是君主,對有關(guan) 政的信息,均以“聞”的方式獲得。那麽(me) ,“政”何以可“聞”?為(wei) 什麽(me) 這裏將“聞”與(yu) “政”會(hui) 關(guan) 聯在一起?

 

“聞”是聽聞,也是見聞。從(cong) 前一種意義(yi) 上說,個(ge) 體(ti) 通過聽獲得相關(guan) 的政治信息。聽聞相比於(yu) 見聞而言,其範圍更廣泛。一般來說,“見”的主體(ti) 必親(qin) 見,最少要出現在所言說的對象麵前,才能算見。對於(yu) 君主的政治實踐,以及相關(guan) 情況,個(ge) 體(ti) 無法直接參與(yu) ,也無法親(qin) 臨(lin) 於(yu) 前,於(yu) 是通過“聞”即聽聞的方式予以獲得,便是主要途徑。口耳相傳(chuan) ,雖相較於(yu) 實見來說,可能會(hui) 有錯訛的可能,但卻是孔子、孟子等古聖先賢獲得相關(guan) 的國家政治信息,常用的路徑。

 

要而言之,口耳相傳(chuan) 的聽聞之“聞”相比於(yu) 眼見為(wei) 實的見聞之“聞”,更具傳(chuan) 播性。所以,才會(hui) 有遠者來的情況。“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wei) 氓。”(《孟子·滕文公上》)遠方的人,也能通由“聞”獲得相關(guan) 的信息,做出判斷,雖遠而來。

 

不僅(jin) 因為(wei) “聞”不太受地域的限製,傳(chuan) 播比較迅速,而且,如前所述,“聞”相比於(yu) 一般意義(yi) 的“聽”,加入了理性判斷,呈現為(wei) 進階式的聽。所以從(cong) 這一角度來說,“聞政”、“聞君行仁政”,就不僅(jin) 是聽到,而且是對這樣的消息做出理性判斷,並在此基礎上,對得到的信息作出真偽(wei) 的判別。也正如此,才能避免“耳聽為(wei) 虛”的發生。僅(jin) 僅(jin) 隻是“聞”君主實行聖人之政,怎麽(me) 能判定他便是聖人。因為(wei) 個(ge) 體(ti) 不僅(jin) 聽到此事,而且在聽的基礎上,對這一消息的真假做出判斷,並在確認後方才得到“亦聖人”的結論,進而有了“遠者來”的情況。從(cong) 這個(ge) 角度,我們(men) 也許可以更好地理解“聞政”這一表述。


(二)聞與(yu) 禮樂(le)

 

“聞”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還體(ti) 現在與(yu) “禮樂(le) ”的關(guan) 聯上。通過“聞樂(le) ”,“聞”在政治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孟子引用“子貢”的話,提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le) 而知其德。”(《孟子·公孫醜(chou) 上》)通由“禮”能知曉國家治理的狀態。聽聞其演奏的“樂(le) ”,便能知曉其德性如何,到了何種層次。“禮”和“樂(le) ”本密不可分,見禮與(yu) 聞樂(le) 亦無法截然分離。一個(ge) 國家的政治狀態和該國是否以德治天下,存在密切關(guan) 聯。所以,通過“聞樂(le) ”可以“知德”,其實質上是,通過“聞樂(le) ”知曉這個(ge) 國家在治理過程中,其治國之德如何,即“德治”達到了何種程度。需要注意是,子貢在這裏將禮、樂(le) 並舉(ju) ,將見、聞並舉(ju) ,一方麵凸顯“聞”作為(wei) 一種“聽”的存在方式,與(yu) “見”相對;另一方麵,也體(ti) 現出“德”應放在國家治理層麵來理解,而不僅(jin) 限於(yu) 個(ge) 體(ti) 的德性層麵。

 

在“聞”的過程中,能通過“聞樂(le) ”而知“德治”如何,這在體(ti) 現出“聞”與(yu) “樂(le) ”關(guan) 聯的同時,彰顯著“聞”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而在子貢看來,通由“聞樂(le) ”而了解“德治”,乃是“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孟子·公孫醜(chou) 上》)這是百世以來,不曾違背的道理,既映證了“聞”的作用,又彰顯出“聽”與(yu) “德”的關(guan) 聯。

 

禹,聞善言則拜。(《孟子·公孫醜(chou) 上》)

 

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jue) 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孟子·盡心上》)

 

大禹聽到善言,便會(hui) 拜謝。事實上,真正聖明的君主善於(yu) 聽取多方麵的意見,並積極獲取與(yu) 采納“善言”,且心存感恩。進言之,善於(yu) 察納雅言,乃是禹所以成為(wei) 聖王的原因之一。可見,善於(yu) 聽取意見,並對此懷抱感恩之心,是成聖的重要條件之一,也是聖者的重要品質之一。

 

舜與(yu) 禹一樣,當聽到一句好話,看見一件好事,從(cong) 中獲得的力量就像決(jue) 口的江河,洶浦澎湃,無人能擋。可見,舜對善言也是喜愛有加。但應看到的是,這些善言需通由“聞”獲得。一方麵,“聞”是獲得善言的手段,善言通過進階式的“聽”方能被吸納、迎來;另一方麵,“聞”是積極地迎來,是對善言的“迫不及待”的吸納。這裏再次證顯,積極聽取善言是聖者必備的品質。在吸取善言的過程中,君主才能在廣泛采納正確意見的基礎上,做出英明決(jue) 策。


(三)聞與(yu) 行

 

當然,如果僅(jin) 僅(jin) 隻是停留於(yu) 聽聞的層麵,而無法將聽到的內(nei) 容付諸於(yu) 實踐,那麽(me) ,即便聽到再多的善言,也無濟於(yu) 事,因為(wei) 聞與(yu) 行彼此分離。這便內(nei) 在地要求,一個(ge) 聖明的君主,應在廣泛聽取意見,製定正確的政治決(jue) 策後,將其付諸於(yu) 實踐,如此才能落實“聽”的作用和價(jia) 值。

 

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yu) 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wei) 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離婁上》)

 

雖有“仁德”之心,且聽聞了仁德,但百姓並不因此而獲得這種仁德帶來的實際好處,這很大可能是因為(wei) ,君主沒有將先王之道具體(ti) 落實於(yu) 政治實踐中,從(cong) 而讓百姓得到實實在在的利益。如此一來,善德便不足以處理國家政務,法令也不足以發揮它的效用。從(cong) 最後的結論出發,我們(men) 可以追問,為(wei) 什麽(me) 會(hui) 出現這樣的情況?因為(wei) 好的品德與(yu) 法令,隻停留在理論或製度的層麵,沒有將其貫徹於(yu) 實際的政治生活。

 

“仁聞”必須要與(yu) 百姓的實際生活相聯係,讓這一仁德仁心,真正為(wei) 百姓所感受、收獲,才能發揮其實際效用。孔子所言:“聞義(yi) 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也就是憂愁所聞之事與(yu) 所踐之行的分離。由耳迎來的內(nei) 容,應積極貫徹於(yu) 實際生活,唯有如此才能將知與(yu) 行連接,所聽之內(nei) 容,方能發揮作用。當然,這需要在“聽”的基礎上“聞”,有一個(ge) 對其進行理性判別和取舍的過程。

 

“聞”與(yu) “行”的關(guan) 聯表現為(wei) “聽”與(yu) “行”的聯係,內(nei) 蘊著將所聽聞與(yu) 所踐行主動予以聯接,將聽聞的積極轉化為(wei) 實際行動。這一點在《孟子》對“聞道”的理解中也可窺見一斑。

 

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yu) 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cang) 稟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yang) 也,惡得賢?(《孟子·滕文公上》)

 

滕君看似是一位賢君,但尚未“聞道”,關(guan) 鍵即在於(yu) 他將“聞道”與(yu) “踐行”予以分離。真正的賢者應與(yu) 百姓一起耕種而食。從(cong) 寬泛的意義(yi) 上來理解,這裏主要指賢明的君主應與(yu) 百姓同甘共苦,而非君主和百姓真要一起在田間勞作。反觀滕公,府庫中有充足的糧食,這是通過剝奪百姓的食物來自我享樂(le) ,自然算不上賢明。

 

從(cong) 這一觀點出發反觀“聞道”,便會(hui) 發現“聞道”在這裏內(nei) 蘊了“踐道”的維度。在孟子看來,要真正做到“聞道”,還必須在“聞”的基礎上,對“道”予以實踐,放於(yu) 實際生活中去踐行。如果僅(jin) 僅(jin) 隻是對“道”予以聽聞,還不足以言“聞道”。由此便也不難理解,為(wei) 什麽(me) 古人常用“聞”來接續“道”,表達對“道”的體(ti) 認、把握與(yu) 獲得。可見,這裏也內(nei) 蘊著另一個(ge) 要求,即對於(yu) “道”,不僅(jin) 要“聞”而且要“行”。甚至可以說,“聞道”之“聞”本身就蘊含了“行”的維度。這再次證顯,“聞”作為(wei) 一種進階式的“聽”,要真正發揮作用,必須要將聽聞的內(nei) 容付諸於(yu) 實踐。


(四)聞而知之為(wei) 聖

 

當我們(men) 立足孟子有關(guan) “聽”的內(nei) 容,進而關(guan) 注“聽”與(yu) “聖”(聖)的關(guan) 係時,便不難理解孟子為(wei) 什麽(me) 會(hui) 認為(wei) “聞而知之為(wei) 聖”?由上所述,這裏的“知”不僅(jin) 涉及個(ge) 體(ti) 自身的修為(wei) ,而且涉及政治治理。前者關(guan) 聯成聖的問題,後者涉及聖王的問題。聞與(yu) 禮樂(le) 的關(guan) 係,兼顧了這兩(liang) 個(ge) 方麵:禮樂(le) 既指向個(ge) 體(ti) 的修身,成就聖人的理想人格;也關(guan) 聯國家治理,促使君主邁向聖王的狀態。而聞與(yu) 行的關(guan) 聯,使得我們(men) 從(cong) 知行合一的角度,對“知”作廣義(yi) 的理解。這即是說,此處的“知”應是“納行入知”的知,而非知行相分的知。如此一來,知便在行中被不斷理解,同時,主體(ti) 也得以踐行和不斷完善自己的知,由此才能成聖,才能契合孟子所說的“聞而知之為(wei) 聖”。

 

由堯舜至於(yu) 湯,五百有餘(yu) 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yu) 文王,五百有餘(yu) 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yu) 孔子,五百有餘(yu) 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孟子·盡心下》)

 

這裏涉及的“湯”“文王”“孔子”都是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中公認的聖者,前兩(liang) 位還是聖王。雖然“聖”作為(wei) 一種人格狀態,在當下已消弭或退場,但培塑理想人格,卻是人們(men) 始終不渝的追求。這一“追求”具體(ti) 展現為(wei) 一種精神上不斷提高,境界上孜孜以求的過程。這裏的“聖”被視為(wei) 一種至高的理想人格,對於(yu) “聖”的追求與(yu) 達成,在當今社會(hui) 便自然轉化為(wei) 對理想人格的追尋。從(cong) 這一理解出發,要達到這一人格狀態,“聞”是一種路徑。

 

首先,古代的聖王之道,像禹、皋陶,或伊尹、萊朱等人,是“見而知之”的,但相較而言,湯、文王、孔子等人則是“聞而知之”。與(yu) “見”的當下性不同,五百年前的聖王之道,可以通由“聞”迎來。如前所述,“聞”可以超越時間的限製,衝(chong) 破地域的阻隔。通由“聽聞”,以及口耳相傳(chuan) ,上古聖王之道,得以在“聞”中到來。而這樣的“聞”不是被動聽取,而是在聽的基礎上,加入了理性的判斷和分別,才得以被聽者接受,消化,並付諸實踐的。所以,對於(yu) 湯、文王、孔子,他們(men) 能“聞而知之”。

 

其次,“聞”的到來是撲麵而來,無有間隙。“撲麵而來”是指天下至道是麵向著主體(ti) 直接到來。在這一過程中,個(ge) 體(ti) 得以通過“聞”,無有間隙地直麵聽聞的對象,同時超越時間、空間的限製。如此一來,個(ge) 體(ti) 得以在拒斥分割的基礎上,麵對整全、統一的聖王之道。因為(wei) 聽聞,所以無形,也非具體(ti) 的文字表述,而是以口耳直接迎來的至道。口耳相傳(chuan) 固然有可能失真,但因為(wei) 加入了理性的判別,且以聽者的在場為(wei) 前提,聖王之道以“聞”迎來,便具有了可行性與(yu) 可信度。

 

此外,聖王無需“實見”,而是通過“聞”得以“知”。聖王之道從(cong) 久遠的過去,通由“聞”迎來,它不失整全性與(yu) 真實性。但迎來後,聖者通由“聞”便能“知”,這“知”不是簡單的知曉,而是融會(hui) 貫通,是如前所說的“納行入知”之“知”。不僅(jin) 對聖王之道予以理解、體(ti) 認、把握,而且能在實際過程中靈活運用,具體(ti) 踐行。這與(yu) “聞”的特質密不可分,即“聞道”不僅(jin) 是聽聞道,而且要將其放之於(yu) 實際生活中踐行,真正發揮“道”之於(yu) 天下的作用。

 

由“聽”到“聞”,“聞”呈現為(wei) 一種進階式的“聽”。它要求聽者對聽到的內(nei) 容予以理性的認知,自覺的判斷等等,這能幫助我們(men) 更好地體(ti) 認聽的內(nei) 容及其蘊含的深意。除此之外,迫不及待的“聞”,並在此基礎上的“多聞”,都能幫助君主不斷完善自己的政治決(jue) 策,讓其更好地邁向聖明的狀態。“聞”與(yu) “行”的聯係,將“踐行”內(nei) 蘊於(yu) “聞”的意義(yi) 中,這提醒我們(men) :“聞”不僅(jin) 是聽聞,還有“行”的維度。“聞”內(nei) 在地要求我們(men) 將聽到的付諸於(yu) 實踐。這內(nei) 在契合了儒家哲學思想“總是強調實踐智慧必須化為(wei) 實踐的行動,達到知行合一的境界”【8】的特點。

 

當我們(men) 立足於(yu) “聞”的多重意蘊,反觀“聞而知之”的時候,便不能簡單地將其理解為(wei) ,聖王或聖人因為(wei) 無法見,便隻能對聖王之道予以“聞”,或者對“聞”本身作神秘主義(yi) 的解讀。“就思維方式而言,儒家論成‘聖’之道,尤其強調以‘聽’蘊涵視覺之意義(yi) 。”【9】同時,“知”也不能僅(jin) 僅(jin) 隻理解為(wei) 知曉,因為(wei) 聖人不僅(jin) 僅(jin) 知曉聖王之道,而且在此基礎上,將其運用於(yu) 政治實踐。“聞而知之”何以可能,其與(yu) “聞”的內(nei) 在特質,以及孟子對“聞”的理解有關(guan) 。換言之,正是因為(wei) “聞”的特質,聖者才能通由“聞”對聖王之道,予以體(ti) 認、把握,並靈活運用。以“聖”與(yu) “聖王”的成就為(wei) 旨歸,我們(men) 似乎也可以通由“聽”(“聞”),從(cong) 新的視角理解這一則作為(wei) 《孟子》全篇收尾的原因。


四、結語

 

孟子所理解的“聽”,首先是通由“聽”修自身德性。在某些情況下,需告誡自己“勿聽”。悅耳之聲展現出“耳”之於(yu) 聲的自然性,這之於(yu) 個(ge) 體(ti) 來說具有普遍性。正是在對好聽的本性予以克製,加以歸正的過程中,個(ge) 體(ti) 方能通由“聽”修身,從(cong) 而不斷提高自身德性。君主在政治實踐過程中,也涉及到“聽”的環節。君主一方麵廣泛聽取相關(guan) 意見,並在此基礎上對所聽的內(nei) 容予以判斷和選取,並積極促使“聽”向“行”轉化,做出英明的政治決(jue) 策。同時,告誡自己“勿聽”某些負麵價(jia) 值的內(nei) 容,進而正確對待臣子的諫言,做到“諫言行聽”。

 

在孟子的一些表述中,“聽”與(yu) “聞”存在密切關(guan) 聯,“聞”乃是一種進階式的聽,其與(yu) 政、禮樂(le) 和行均存在密切關(guan) 聯。個(ge) 體(ti) 以如此之“聞”麵對道,接續道,踐行道,並在此基礎上對“道”達到“知”,即通曉和靈活運用的地步,乃是聖王的內(nei) 在要求。“聞而知之”的“聖”在孟子這裏,是通由“聞”能達到通曉先王之道的人。從(cong) “聞而知之”本身來說,它既可以是一種隻通由聞,便知之的狀態,也可以是源自“聞”自身的特質。在後一個(ge) 意義(yi) 上,乃是要求個(ge) 體(ti) 在成就理想人格的過程中,不僅(jin) 要聞,而且要將這種聽聞引向深入:由聞而知,由聞而行。這對當下個(ge) 體(ti) 不斷提升道德境界,完善人格狀態,也具有啟發和借鑒意義(yi) 。


注釋
 
1 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7年,第20頁。
 
2 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2013年,第89頁。
 
3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8年,第330頁。
 
4 梁濤:《孟子解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5頁。
 
5 楊國榮:《儒家政治哲學的多重麵向——以孟子為中心的思考》,《浙江學刊》2002年第5期。
 
6 具體可參見拙作《論〈論語〉中“聽”的哲學意蘊》,《哲學動態》2021年第12期。
 
7 這一點與《論語》中多次表述的“子聞之”有相通之處。孔子亦有很多關於“聽”的論述和思想,需單獨研究,此處不贅。具體也可參見拙文《論“聽”與“道”的關係——以先秦為中心的考察》,《思想與文化》2017年下半年刊。
 
8 陳來:《儒學美德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第333頁。
 
9 李景林:《教化的哲學》,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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