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萬裏】《蜀石經集存》序

欄目:書評讀感
發布時間:2024-01-21 10:28:00
標簽:

《蜀石經集存》序

作者:虞萬(wan) 裏

來源:《蜀石經集存》序言

 

 

 

漢、魏、唐、蜀、北宋、南宋和清代的七朝石經,雖然都以碑石爲載體(ti) ,但其文本、字體(ti) 、經傳(chuan) 、碑式,與(yu) 鐫刻時的標準文本、通行字體(ti) 、書(shu) 寫(xie) 閱讀習(xi) 慣相應,都有一定的變化,形成各自的特色。孟蜀廣政石經的特點,一是帖式形態的小型碑石,與(yu) 漢、魏、唐大型碑石不同;二是經傳(chuan) 並刻,以經文大字、注文雙行小字麵目呈現,亦與(yu) 漢、魏、唐石經的單刻經文不同。帖式形態便於(yu) 椎拓裝訂和翻閱,經傳(chuan) 並刻則便於(yu) 亟速理解經文。這種石刻形態,並非一蹴而就,它是在充分吸取前代閱讀習(xi) 慣和文本書(shu) 寫(xie) 形態逐漸變化和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基礎上形成的。回溯前三種石經的形製和與(yu) 之相應的經學文本形態的變化和發展,可以深刻地理解蜀石經的特點。

 

熹平石經刊刻時,紙張已經發明,然經典文本的書(shu) 寫(xie) 仍處於(yu) 簡帛階段。簡牘書(shu) 寫(xie) 經典起源很早,延續時間卻很長。漢末經師鄭玄晚年注釋《三禮》時,所見所取文本仍都是簡牘;與(yu) 其年代相先後,熹平石經刊刻之偶發起因是有人刮削改寫(xie) 蘭(lan) 台簡牘文字以合私家文本,是其所取所據文本亦爲簡牘,可以互證。現今出土的戰國、秦漢儒家簡牘長度一般多在漢尺一尺(二十三點五厘米),長者達四十多厘米,一簡字數或多或少。漢製規定書(shu) 寫(xie) 經典用二尺四寸簡,武威《儀(yi) 禮》漢簡長度在五十五厘米左右,與(yu) 漢製相符。漢簡《儀(yi) 禮》每簡字數由六十多字到一百二十字不等,雖有編線四道,但文字卻通欄直下,唯編線處空開不書(shu) 。推而廣之到所有儒家簡牘,一律直書(shu) 到底。稍前於(yu) 《儀(yi) 禮》簡的馬王堆帛書(shu) 《周易》等也是通欄直下。從(cong) 某種視角而言,漢石經是書(shu) 寫(xie) 經典標準簡牘形製的直接投射,所以,熹平石經雖高二米有餘(yu) ,仍是每行七十多字通欄直下,顯示出簡牘時代的常規書(shu) 寫(xie) 形態。用二尺四寸簡牘書(shu) 寫(xie) 經典,字大而疏者約容六十餘(yu) 字,小而密者可達一百多字,將之置於(yu) 當時的幾案,允在頭不必上下過大移動而視線可以掃視、閱讀的範圍內(nei) 。但若將字形放大到八分,翻刻到通高二米多、寬一米許的石碑上,矗立於(yu) 太學前,碑式整體(ti) 雖尚屬勻稱,而抄錄、摹寫(xie) 必須抬頭觀頂端之字,下蹲看基石之文,存在一定的不便。這種不便受製於(yu) 諸多的曆史因素,是時代的局限。

 

 

 

六七十年後曹魏鐫刻三體(ti) 石經時,紙張是否已普及到可以隨意書(shu) 寫(xie) 所有經典,尚不敢斷言。魏武帝曹操和魯肅“手不釋卷”之“卷”,是簡牘、絹帛還是紙張,現也無法指實。但石經以古、篆、隸三種字體(ti) 書(shu) 寫(xie) 經文二十字,形成六十字一行,是殘石呈現的實際形態。溯其成因,碑石高廣與(yu) 熹平碑式近似,兩(liang) 種石經並立於(yu) 太學講堂之前,容易導致思維趨同。因此,無論經典的書(shu) 寫(xie) 是否已用紙張,可能都無法改變三體(ti) 石經直行而下的鐫刻樣式。其有限變化,即一行中字數的多少——漢魏石經每行相差十多字,很可能取決(jue) 於(yu) 古文和篆體(ti) 字形狹長的緣故。漢魏石經的碑式文本,可供士子校覈、摹寫(xie) 、抄錄,卻不便於(yu) 影拓後展讀學習(xi) ,故《隋誌》所載一字石經、三字石經多少卷,似乎已是經剪裁割裱後的卷帙,而具體(ti) 卻很難質指。

 

紙張的稍稍普及,當在曹操和魯肅之後數十年,左思的長篇巨製《三都賦》寫(xie) 成之際,皇甫謐作序以高其聲價(jia) ,文士競相傳(chuan) 抄,造成洛陽紙貴。紙貴須從(cong) 兩(liang) 方麵看,一是文章高妙,值得抄讀摹寫(xie) ,於(yu) 是抄寫(xie) 者衆,二是西晉時紙張確實還不如後世易製易得。兩(liang) 晉時書(shu) 寫(xie) 紙張的高廣尺寸,當然因地因時因具體(ti) 情況而無法劃一。現今流傳(chuan) 的敦煌儒家經籍寫(xie) 卷,有的殘損嚴(yan) 重,有的不標示尺寸。相對而言,書(shu) 寫(xie) 工整的敦煌佛經寫(xie) 卷大致高度都在二十五厘米上下(波動於(yu) 二十四至二十七厘米之間),偶有窄至二十厘米,寬至三十厘米者。書(shu) 寫(xie) 工整的佛經一般每行多容寫(xie) 十七字左右,而相對草率的儒家經典如伯二五二九《毛詩故訓傳(chuan) 》,抄寫(xie) 率爾,每行二十一至二十八字不等,抄得較爲工整的如伯二五三〇《周易注》,則每行基本控製在十五字,也有十三至十四字者。伯二五二三《春秋左氏傳(chuan) 集解》每行十四至十七字不等。所以唐代的寫(xie) 卷高度和每行容字似當以佛經經卷爲基準。高度不超過三十厘米的紙張,是窄於(yu) 古代書(shu) 案的寬度,而每行以十七字爲基準而稍有上下增減,既是成人手肘上下移動書(shu) 寫(xie) 的距離,也與(yu) 書(shu) 者目測距離控製限度相應。

 

唐石經矗立於(yu) 西安碑林已近一千二百年,今實測其碑高二一〇厘米,文字書(shu) 寫(xie) 高度約二〇二厘米。上下分爲八欄,每欄高二三至二三點五厘米,每字高二厘米,寬一點八厘米,字距一厘米。每碑寬度不一,大致在九十一到九十四厘米左右。唐石經處於(yu) 紙張已經普及,書(shu) 冊(ce) 製度已經形成的大和(文獻中太和、大和並出,本文一律改爲大和)、開成間,其文本依仿六朝以來盛行的書(shu) 冊(ce) 和寫(xie) 卷形態,分層橫行,從(cong) 右至左書(shu) 刻,應是情理之必然。唐石經碑式清人王昶和魏錫曾等都有過記載,侯金滿經實地考察和深入研究,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又有更深的認識,並作出明晰的描述:唐石經整碑分成八欄,每行平均十字,碑式布局以經典的篇卷爲單位,即每卷(篇)字數以每行十字橫書(shu) 而得出一卷(篇)之總行數,而後將一卷(篇)總行數依整碑所分八欄平分,得出每卷(篇)在整碑所占行數,從(cong) 右至左橫書(shu) 鐫刻。每卷(篇)字數多寡不一,故其在上下八欄的碑石上所占行數也不相同。由於(yu) 每碑碑石寬度恒定在九十一至九十四厘米左右,一般容三十五到三十七行,最多不超過三十九行,故按照經典篇序依次書(shu) 寫(xie) 鐫刻,就會(hui) 產(chan) 生某一卷(篇)文字由上一碑橫跨到下一碑的情況。又因某些經卷文字過多,因此亦出現橫跨兩(liang) 碑、三碑的現象。他推測這種分層橫書(shu) 跨碑形式,與(yu) 中古的書(shu) 冊(ce) 製度有密切關(guan) 係。(侯金滿《唐石經碑式與(yu) 中古書(shu) 冊(ce) 製度關(guan) 係探微》,《文獻》2021年,第4期)從(cong) 唐石經分層橫書(shu) 的碑式形態,可以推測當時的影拓技術已經成熟,因一經椎拓,即可黏連成旋風裝,極便翻閱研習(xi) 。當然,這種鐫刻形態與(yu) 帖式刻石孰先孰後,尚須有更多的實物來證實。蜀石經確是明顯的帖式刻石,盡管它與(yu) 叢(cong) 帖的興(xing) 起與(yu) 先後關(guan) 係也需要進一步研究。

 

 


 

據王天然研究,蜀石經“原石書(shu) 刻部分長約九十厘米,縱高約三十厘米,計入四邊留白則整石約長一米、縱高約半米”,“蜀石經《毛詩》原石一麵約容三十七行,大字滿行十四字,小字滿行二十字左右,單排布局,雙麵書(shu) 刻”。(王天然《蜀石經形製謭識》,《文史》,2019年,第三輯,中華書(shu) 局)與(yu) 唐石經相較,蜀石經縱高三十厘米,每行大字十四字,一字亦在兩(liang) 厘米左右,可見唐、蜀石經同樣作爲石刻碑版,閱讀、觀賞須有一定距離,故字形大小相仿。唐石經每行十字,蜀石經每行十四字,殆因唐石經整碑高大,蜀石經碑式相對矮小,閱讀時站立距離須有遠近差別,故行容字數略有多少;且蜀石經還夾有雙行傳(chuan) 注小字,故大字不宜過密過小。這樣推測,是基於(yu) 與(yu) 中古寫(xie) 卷每行十七字比較而得。我們(men) 閱讀寫(xie) 卷距離,一般要近於(yu) 觀賞碑刻的距離,對象近,視線控製力強,字形不妨略小,對象遠,視線控製力弱,字形必須略大。結合五代北宋版刻而言,每行在二十一二字左右,這是書(shu) 卷可以隨意湊近閱讀,字形允許更小一些的緣故。如果這種推測有一定道理,則唐、蜀石經字體(ti) 大小和每行容字多少都是當時策劃者和工匠深思熟慮而定出的碑式。唐石經每欄上下相距僅(jin) 二厘米左右,而蜀石經則約近十厘米,此則因唐石經整碑要容納八欄,沒有多餘(yu) 的空間,而蜀石經單欄橫行,就美觀起見,也須上下留足邊框。

 

四種石經碑式沿革變化如上,而文本之衍化則更爲複雜。

 

先秦儒家經典文本,在秦漢之交時,先後由篆文轉寫(xie) 成隸書(shu) ,轉寫(xie) 過程中不免產(chan) 生誤認或錯寫(xie) ,流傳(chuan) 過程中更增磨滅與(yu) 殘泐因素。逮及孔壁和山巖屋壁之六國古文寫(xie) 本顯世,校覈隸書(shu) 今文本,可以看出很多因誤認、磨滅和殘泐而造成的錯譌與(yu) 經師牽強附會(hui) 的說解,劉歆、班固謂“後世經傳(chuan) 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yi) ,而務碎義(yi) 逃難,便詞巧說”,當即指此而言。六國古文固然可以校正今文經本的某些錯譌和臆說,但因其字體(ti) 奇形多變,難以辨認,同樣帶來很多識讀上的困難,以致經師仍不得不揣度文義(yi) ,用自己方域中同音和近音來推求與(yu) 文義(yi) 相合的古文正字,此一過程就經師主觀層麵而言是“漢讀”,從(cong) 字與(yu) 字造成對應、構成異文的客觀而言則是“通假”。不同的漢讀和通假形成不同的文本,不同的經師爲自己的漢讀文本所作的解說即是不同的師說。經師各以不同的學說傳(chuan) 授,形成漢代的師法和家法,最終導致五經博士的增立。各師法間師說和文本憑借官學逐漸固定,但在經義(yi) 上互有歧義(yi) 甚至相左,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通經致用政策和策略的施行,於(yu) 是需要召開石渠閣和白虎觀會(hui) 議來統一經義(yi) 。石渠閣和白虎觀兩(liang) 會(hui) 雖在某些經義(yi) 上取得官方的一種傾(qing) 向性意見,卻並未消弭各家文本的異同,所以才會(hui) 有削改蘭(lan) 台簡牘文字之舉(ju) 。熹平石經選擇七經中一家作爲主要文本,而將同一經的其他家法文本異文經校勘後刊於(yu) 碑陰,使無論研習(xi) 哪一家師法的人都有一個(ge) 可依憑的標準文本。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熹平石經之刊刻,是漢代今文經本在皇權指導下走向統一的第一步,它是在十四博士和官學外的衆多家法上進一步確立了以申培《魯詩》、梁丘《易》、歐陽《尚書(shu) 》、大戴《禮》、嚴(yan) 彭祖《春秋公羊》爲主的今文本係統。可惜的是,隨著劉漢與(yu) 曹魏政權的興(xing) 替,經學也由今文經轉向古文經。剛刊立不久的熹平石經轉眼成爲明日黃花,被三體(ti) 石經替代。三體(ti) 石經以古文、篆文和隸書(shu) 三種文字刊刻,其古文的來源一直有爭(zheng) 論,其實,不僅(jin) 古文的來源需要檢討,連篆文和隸書(shu) 文本的選取也必須追溯,它是古文本的篆隸對應轉寫(xie) ,還是另有一種用篆隸書(shu) 寫(xie) 的古文經文本的配合?隻是出土殘石有限,暫時無法比較研討。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曹魏既然刊立古文經,必然是依據當時官學經師公認的、有目共睹的古文經文本。

 

今古文經學的興(xing) 替,導致今文經文本的逐漸散佚甚至失傳(chuan) 。但盡管文本先後散佚、失傳(chuan) ,其文本中的某些語詞、文字仍會(hui) 被無意混入或有意替代到通行的古文經文本中。因爲魏晉以後雖然古文經盛行,但今、古文經的對立已泯滅消解。紙張的漸行普及,原來裹糧從(cong) 師的讀書(shu) 形式也相對改變,除在官學中求學,個(ge) 人也可通過日益普及的傳(chuan) 抄文本獨自學習(xi) 。無論是國學師受還是個(ge) 人研讀,經師和學生都可能根據所能見到的今古文經本選擇適合於(yu) 自己對經典理解的文字作解,這並非是篡改經文,而是改有所本,即有前代經師文本依據。作出這種判斷的證據是,《毛詩》在東(dong) 漢中後期開始盛行,字形由隸轉楷,至兩(liang) 晉以後幾乎獨行天下。隋唐間陸德明《經典釋文》收錄《毛詩》音義(yi) 者十七家,錄存近一千組異文。這些異文除楷書(shu) 點畫之異外,有用毛傳(chuan) 傳(chuan) 文替代而產(chan) 生的異文,有用鄭箋箋文替代而產(chan) 生的異文,也有用王肅注文替代而產(chan) 生的異文,有的異文竟和《韓詩》相同,證明擇取三家《詩》文字入《毛詩》之情況確實存在。顏之推《書(shu) 證》篇列舉(ju) 河北本、江南本、江南舊本、俗本,以及《釋文》和《五經正義(yi) 》所舉(ju) 官本、定本等異同,可以想見民間隨手所抄,信手而改,不斷產(chan) 生異本,而官方則不斷校勘,努力規範,冀望形成統一文本的曆史境況。進入唐代,顏師古有定本,孔穎達有正義(yi) 本。但孔氏《正義(yi) 》單行,不與(yu) 所疏文本合一,故《正義(yi) 》仍然無法規整官本和民間文本。開元、幹元、貞元三朝都曾校勘經典,大曆間張參校勘後書(shu) 於(yu) 國子監講論堂東(dong) 西廂,寶曆時齊皞、韋公肅再校而書(shu) 於(yu) 木版,至鄭覃於(yu) 大和初年重新校勘,而後書(shu) 丹刻成開成石經。鄭覃所校,其取舍不必一定符合漢魏經師文本,但應是代表唐代官方校勘的,從(cong) 顏、孔之後,曆經張參、齊皞、韋公肅已還的“定本”。這個(ge) 定本的經文在大和和大和以前寫(xie) 本散佚殆盡的前提下,無疑成爲嚴(yan) 可均所說的“古本之終,今本之祖”。

 

唐石經作爲“古本之終”略如前說,其作爲“今本之祖”,首先要辨析的就是後唐長興(xing) 年間由馮(feng) 道、李愚發起刊刻的九經印版——即北宋國子監版的藍本,與(yu) 孟蜀刊刻的廣政石經之關(guan) 係,以及兩(liang) 者的祖本問題。因爲長興(xing) 九經印版刊刻時間在前,廣政石經的鐫刻過程在後,從(cong) 有竣工記載的廣政七年(944)一直到北宋末年方始刻成。所以一般論蜀石經者,多先述長興(xing) 刻本刊刻過程,接敘蜀石經的刊刻,給人的印象是,蜀石經是依據長興(xing) 刊本而刻。此當略予辨證。

 

刊版九經始刻於(yu) 長興(xing) 三年(932),據《冊(ce) 府元龜》和《五代會(hui) 要》所記,它的經文是以“西京石經本”——即“今本之祖”的唐石經爲底本,注文則是請研習(xi) 專(zhuan) 經的博士儒徒將寫(xie) 本上的注文勾稽移置到相應的經文下。其注文文本來源史書(shu) 缺載。長興(xing) 版九經中《周禮》刊成於(yu) 後周廣順三年(953),所附刻的《九經字樣》刊成於(yu) 後晉開運三年(946),可知前後長達二十餘(yu) 年。蜀石經係蜀相毋昭裔捐俸金所刻,其所據文本,曾宏父《石刻鋪敘》“孝經一冊(ce) 二卷”下記雲(yun) :“孟蜀廣政七年三月二日右仆射毋昭裔以雍京石本校勘。”所謂“雍京石本”,當然是開成石經,以開成石經作爲校勘本,可見原本與(yu) 長興(xing) 版取開成石經經文雕版者不同。長興(xing) 版是開成石經原文,而蜀石經僅(jin) 是以開成石經校勘。開成石經是鄭覃在大和本基礎上校勘後上石鐫刻,蜀石經無論取何種寫(xie) 本爲底本,其在取開成石經拓本校勘過程必有去取,兩(liang) 者不會(hui) 完全相同,這或許就是晁公武校勘後有三百二科之異的緣故。

 

蜀石經經文與(yu) 長興(xing) 版來源略異,已可證兩(liang) 者無承襲關(guan) 係。若再從(cong) 政治和地理上考慮,五代割據的政治形勢,各自爲政,且從(cong) 後唐的洛陽到孟蜀的成都,相去遙遙一千多公裏,不可能洛陽刻成一經,傳(chuan) 送到成都再翻版上石。當然,從(cong) 時間上看,長興(xing) 雕版在前,廣政刻石在後,蜀石經鐫刻經傳(chuan) 受到長興(xing) 刊版的影響不無可能。毋昭裔年輕時借《文選》遭受白眼,其刊刻《文選》《白帖》之類亦在情理中,而捐資刊刻九經經傳(chuan) 這種浩大工程,很可能是長興(xing) 刊版的消息在十多年中傳(chuan) 到了成都。筆者曾經這樣思考,蜀石經最先刻成的是《孝經》《論語》《爾雅》三經,時在廣政七年三月至七月。此三書(shu) 是蒙學必讀,符合毋昭裔發願讓天下讀書(shu) 人有書(shu) 讀的初衷,也與(yu) 刊刻《文選》《白帖》相應。其《周易》刻成於(yu) 廣政十四年(951),前此數年長興(xing) 版《九經字樣》刻成,馮(feng) 道、李愚的九經計劃已昭然若揭,若消息傳(chuan) 到成都,自會(hui) 激起毋昭裔更大的宏願,索性將三經外其他諸經一並續刻以成一功,此雖屬推測,卻不無可能。

 

無論蜀石經之鐫刻是否受到長興(xing) 刊本的影響,所要確定的是,蜀石經的注文從(cong) 何處得來?回溯唐石經及其前身,張參校勘九經書(shu) 於(yu) 泥壁,齊皞、韋公肅校勘書(shu) 於(yu) 木板,都隻是經文,無注文。但從(cong) 陸德明《經典釋文》所載分析,六朝到唐初,廣泛流傳(chuan) 的儒家經典多已是漢魏經師傳(chuan) 注合一之本。敦煌殘卷所出,亦以經傳(chuan) 、經注合一本爲多,偶有單經本,大多爲民間讀書(shu) 人抄書(shu) 自用。再就孔穎達、賈公彥等所作《正義(yi) 》分析,既解經文,亦解傳(chuan) 注,顯示出六朝“義(yi) 疏”體(ti) 盛行之後,經典與(yu) 漢魏經師的傳(chuan) 注常態下已不再分開。所以,唐石經雖隻鐫刻經文,其每經大題下仍注明漢魏經師的姓名,如《易》“王弼注”“韓康伯注”、《書(shu) 》“孔傳(chuan) ”、《詩》“鄭氏箋”、《周禮》《儀(yi) 禮》“鄭氏注”。《禮記》雖將《禦刪定禮記月令》置第一,題“集賢院學士尚書(shu) 左仆射兼右相吏部尚書(shu) 修國史上柱國晉國公林甫等奉勑注”,而《曲禮》以下仍標“鄭氏注”,幫助由張參到鄭覃所校勘的九經也是經傳(chuan) 合注本,隻是鐫刻石經時,取經文書(shu) 丹上石。由此可證張參、齊皞和鄭覃校本都是一脈相承的經傳(chuan) 合一本,亦即大和寫(xie) 本必定是經傳(chuan) 合一本。唐石經刊成於(yu) 開成二年(837),下距朱溫移易唐祚尚有六七十年之久。盡管文宗之後唐朝一直在走向衰敗,但舉(ju) 世矚目的大工程石經刊成後拓本頒布各地自在情理之中。至於(yu) 張參、齊皞、鄭覃在相繼校勘寫(xie) 本時,是否對傳(chuan) 注文字進行校勘,或雖校勘而不經意,今難以推測。但經他們(men) 校勘後的大和寫(xie) 本在此後的數十年中會(hui) 傳(chuan) 播開來,至少各路藩鎮和地方政府能夠獲得的機率很大,當然在傳(chuan) 抄過程中也不免走樣。退一步言,即使地處西南邊陲的成都當時未獲得大和經傳(chuan) 寫(xie) 本,爲了鐫刻石經工程,從(cong) 各種渠道去尋覓,也在情理之中。成都離長安近而離洛陽遠,所以從(cong) 民間渠道獲得可能要比官方交涉更簡捷。

 

當然,經傳(chuan) 合一本既從(cong) 隋唐以來都已傳(chuan) 遍各地,偏西的成都地區原來就有也完全可能。但北宋趙抃於(yu) 治平元年(1064)出知成都,作《成都記》,謂毋昭裔“依大和舊本令張德釗書(shu) ”,紹興(xing) 年間的席益作《府學石經堂圖籍記》,說毋昭裔是“按雍都舊本九經”,趙氏、席氏都親(qin) 見蜀石經,深知蜀石經爲經傳(chuan) 合一本,“雍京石本”是不附傳(chuan) 注的經文本,如果趙氏“大和舊本”、席氏“雍都舊本”僅(jin) 指不附經文的“雍京石本”,至少詞義(yi) 上無法包容毋昭裔所刻的經傳(chuan) 合編的蜀石經。又因由長興(xing) 本經補刻、翻刻的北宋國子監本是來源於(yu) 雍京石本即唐石經,是宋人的一種常識,所以趙、席兩(liang) 人都用一“舊”字,點明毋氏所用是大和寫(xie) 本而不是石本,大和舊本、雍都舊本是經注合一寫(xie) 本,而不是隻有經文的“雍京石本”。晁公武說“蜀人之立石”,“而能盡用大和本,固已可嘉”。晁氏親(qin) 與(yu) 石經之事,固是明白人,他不用“雍京石本”或“石經”一詞,而用“大和本”,假如他的大和本是指石經本,與(yu) 長興(xing) 本所據相同,毋氏的舉(ju) 措也就不那麽(me) “可嘉”了。王應麟也說:“偽(wei) 蜀相母昭裔取唐大和本琢石於(yu) 成都學官,與(yu) 後唐板本不無小異。”王氏後文即舉(ju) 晁公武《石經考異》三百二科和張的《石經注文考異》四十卷。在近五十餘(yu) 萬(wan) 字中有二百三十個(ge) 異文,隻能是“小異”,而注文的異文可以達四十卷之多,真的“不無小異”。可見王應麟說毋昭裔所取的“大和本”確實是指經傳(chuan) 、經注合一的大和舊寫(xie) 本,即趙氏、席氏之“大和舊本”和“雍都舊本”,亦即由張參到鄭覃一脈相承的校本。毋氏取大和舊本,校以“雍京石本”,或改或不改,所以和完全取開成石經爲底本的長興(xing) 雕版本有差異。如果毋昭裔直接取開成石經經文上石,曾宏父就不可能記其“以雍京石本校勘”,晁公武明知其用開成石經經文,則與(yu) 長興(xing) 監本所取相同,再組織人員去校勘兩(liang) 者異同,盡管也有意義(yi) ,但意義(yi) 似乎不大,因爲校出的異同也就是兩(liang) 者在摹寫(xie) 上石刊刻過程中與(yu) 唐石經的差異,且無法判定是非。再進一步追究,晁氏之時,唐石經的拓本取用方便,他何以不直接取唐石經拓本去校蜀石經和長興(xing) 監本,以直接顯示兩(liang) 者與(yu) 唐石經的異同是非?其之所以要以蜀石經校長興(xing) 版,正因爲蜀石經用大和舊寫(xie) 本,是唐石經的母本,可以追溯雍京石本以前的文字樣貌。所以雍都舊本九經、大和本,都是指鄭覃據以校勘上石的大和舊寫(xie) 本。

 

由上所述,蜀石經是毋昭裔取大和時經傳(chuan) 合一的寫(xie) 本,校以開成石經經文,爲避免開成石經分欄跨碑寫(xie) 刻的紛亂(luan) ,采取了單欄帖式的形態刊刻。但由於(yu) 沒有成立一個(ge) 機構有序的專(zhuan) 門管理,校勘、書(shu) 寫(xie) 不精,以致頗多紕繆。

 

 

 

蜀石經殘石(現藏四川博物院)

 

蜀石經單欄橫書(shu) ,經傳(chuan) 兼刻,所以累累千餘(yu) 石,宋代曾爲專(zhuan) 辟石經室以儲(chu) 。晁公武之後,曾宏父、趙希弁都曾專(zhuan) 門述及。及入元之袁桷有詩說“草堂舊詠迷陳跡,石室殘經臥落暉”,則元初石經已圮毀堆積,任餘(yu) 暉斜照而無人顧及,入明而石不見存,並拓本亦希覯。後人對如此體(ti) 量的蜀石經之亡佚,有過各種推測,錢大昕認爲亡於(yu) 蒙元破蜀陷城,近代因清乾隆時福康安修城,掘城址曾獲殘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拆除城垣時又發現殘石若幹,故馬衡認爲是修築城垣時以爲石料。王天然認爲修築城墻發掘所得殘石數量過少,與(yu) 成千塊碑石差距太大,指出應考察兩(liang) 宋成都府學的舊址,可能曾就地掩埋。筆者認爲三種推測都有可能,並不矛盾。蒙元入主中原,世祖於(yu) 至元十五年(1278)四月庚辰,曾聽許衡建議,“遣使至杭州等處取在官書(shu) 籍版刻至京師”,有輕便的版片,就不必去搬運笨重的石片。推想戰亂(luan) 之際,鐵蹄踐踏,石經被推倒摧毀,累累如石丘,故袁桷能親(qin) 見其堆臥在斜陽之下。既然石經已淩亂(luan) 堆積,無法椎拓利用,而修城需要石料,取而用之,就像北魏馮(feng) 熙、常伯夫先後爲洛州刺史,毀漢魏石經“以修建浮圖精舍”一樣,上下千載,心理相同。石材始終是修築的基礎材料,築城是利在民衆,取用廢棄的石經更屬理所當然。至於(yu) 發掘所得太少,或當年築城所取不多,則尋找、探勘成都府學舊址,便成爲研究石經者的一種冀望。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寫(xie) 於(yu) 馬一浮書(shu) 院

 

(本文見於(yu)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蜀石經集存》,引用請以正式出版物爲準)

 

 

 

 

 

《蜀石經集存》

虞萬(wan) 裏主編,王天然編著

 

責任編輯:近複

 

微信公眾號

伟德线上平台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