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林】論作為圓教文本的《中庸》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1-11-11 00:34:07
標簽:《中庸》、佛教徒、圓教、理學家、確證
張晚林

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哲學係任教,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哲學與(yu) 曆史文化學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會(hui) 副會(hui) 長。著有有《徐複觀藝術詮釋體(ti) 係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ge) 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於(yu) 心性工夫之學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的開顯曆程——牟宗三精神哲學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於(yu) 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辦弘毅知行會(hui) ,宣揚儒學聖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論作為(wei) 圓教文本的《中庸》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陽明學研究》第六輯

 

內(nei) 容提要:曆史上的佛教徒之重視作為(wei) 儒家經典文獻的《中庸》,就是因為(wei) 《中庸》之義(yi) 理可以會(hui) 通佛教之圓修境界,也就是說,至少北宋早期的佛教徒是把《中庸》作為(wei) 一種圓教文本來認知的。這種認知直接影響了二程、朱子等理學家,最後由朱子完成了以“四書(shu) ”為(wei) 主要文本的圓教教化體(ti) 係。同時,“小人之中庸也”這一章,更能凸顯《中庸》作為(wei) 圓教文本之內(nei) 涵。《中庸》作為(wei) 圓教文本,其所以為(wei) “圓”主要體(ti) 現在:確證人、社會(hui) 、世界萬(wan) 物作為(wei) 一種宗教性的圓滿存在。

 

關(guan) 鍵詞:《中庸》 圓教 佛教徒 理學家 確證

 

一、佛教徒對於(yu) 《中庸》圓教之認知

 

我們(men) 知道,《中庸》與(yu) 《大學》一樣,最早均見於(yu) 小戴《禮記》,分別為(wei) 其中的第三十一篇與(yu) 第四十二篇。由此可知,《中庸》與(yu) 《大學》隻是《禮記》中的篇目之一,淹沒在浩繁的《禮記》四十九篇之中。那麽(me) ,是什麽(me) 機緣使得《中庸》與(yu) 《大學》在宋代的時候,地位突飛猛進、急劇上升,既而與(yu) 《論語》、《孟子》分簽並架而被尊為(wei) “四書(shu) ”的呢?筆者認為(wei) ,這與(yu) 佛教徒對《中庸》圓教義(yi) 理的認知與(yu) 開發不無關(guan) 係。子思可謂儒學圓教弘規之確立者,是以唐君毅在論《中庸》時說:“此種綜述而貫通之論,亦固屬終教之形態,而非始教之形態也”。[①]終教即是圓教,若教未“圓”,則如何可“終”焉?!

 

小戴《禮記》成書(shu) 以後,至東(dong) 漢鄭玄為(wei) 之作注,《中庸》作為(wei) 其中的一篇,自然也在注解之列,但並無特別的地位。鄭玄注《中庸》之篇目雲(yun) :“以其記中和之為(wei) 用也。庸,用也。孔子之孫子思作之,以昭明聖祖之德也。”顯然,鄭玄是在純粹禮學的立場來解釋“中庸”二字的,蓋基於(yu) 《論語?0?1學而》“禮之用,和為(wei) 貴”而來也。唐孔穎達依鄭玄之注而作《禮記正義(yi) 》,且然鄭玄對《中庸》篇目之解釋。由此可見,無論是鄭玄還是孔穎達,都是在禮學的範疇之內(nei) 理解《中庸》的,與(yu) 宋明所理解的天人性命之教相差甚遠,既如此,則《中庸》就自然沒有必要從(cong) 《禮記》眾(zhong) 禮學篇什中單獨拿出來的必要。但鄭玄作注給《禮記》帶來的好處是,使得它的地位上升,到了魏文帝時,《禮記》與(yu) 《周禮》、《儀(yi) 禮》一起並立為(wei) 學官,這在整個(ge) 漢代都是沒有的事。至東(dong) 晉元帝時期,鄭注《禮記》置博士,而《周禮》、《儀(yi) 禮》則沒有置博士。迨及有唐,把“詩、書(shu) 、禮、易、春秋”,合稱“五經”,孔穎達為(wei) 之“正義(yi) ”而刊行《五經正義(yi) 》,使得《禮記》進一步上升為(wei) “經”的地位。《禮記》上升為(wei) “經”,《中庸》的地位自然隨之上升,可能會(hui) 受到更多人的關(guan) 注,但《中庸》自身的地位依然沒有從(cong) 整部《禮記》中凸顯出來。

 

南朝宋時期的著名隱逸人物戴顒(公元377-441年),不但著有《逍遙論》,還專(zhuan) 門把《中庸》從(cong) 《禮記》中抽出來而為(wei) 之作注,這是文人獨立重視《中庸》的開始。戴顒固以孝稱著(《宋書(shu) ?0?1隱逸傳(chuan) 》謂其“顒年十六,遭父憂,幾於(yu) 毀滅,因此長抱羸患。以父不仕,複修其業(ye) 。父善琴書(shu) ,顒並傳(chuan) 之,凡諸音律,皆能揮手”。),且《中庸》以多處論及孝,但顯然,孝並非是戴顒特別要給《中庸》作注的原因,因為(wei) 《禮記》中論孝的篇什比比也,何必獨鍾情於(yu) 《中庸》。戴顒之重視《中庸》並為(wei) 之作注,肯定是認為(wei) 《中庸》所體(ti) 現出來的終極境界與(yu) 道家所向往的“逍遙”境界類似。無有獨偶,南北朝時期,不但道家人物重視《中庸》,佛教人物也開始重視《中庸》了。梁武帝蕭衍作為(wei) 帝王,自然不能輕視儒學,因為(wei) 這是治國之根本大道,但從(cong) 個(ge) 人的立場看,他似乎更迷戀佛教,曾數度出家。梁武帝曾著有《中庸講疏》一篇。與(yu) 戴顒的《中庸注》一樣,雖然俱在後世遺失不見,其具體(ti) 內(nei) 容無從(cong) 知曉,但應該是從(cong) 境界上體(ti) 現儒佛之會(hui) 通。

 

佛道人物之重視《中庸》,對於(yu) 我們(men) 理解《中庸》的思想有特別的意義(yi) ,因為(wei) 佛道乃出世之品格,多講境界之圓修,而儒家則是入世的品格,多講綱常禮法之治。佛道人物之注解《中庸》,闡釋其大義(yi) ,說明儒學也是可以臻於(yu) 圓修之境的。實際上,這種認知在宋代初期得到了確證。北宋時期有兩(liang) 位佛教大師——智圓與(yu) 契嵩,不但非常重視《中庸》,而且其作品流傳(chuan) 了下來。智圓自號“中庸子”,著有《中庸子傳(chuan) 》上中下三篇;契嵩則著有《中庸解》五篇。

 

智圓(公元976-1022年),字無外,自號中庸子。智圓在世時間為(wei) 北宋初期,乃佛教浸盛,儒學式微之時代,智圓則是由佛教高僧自覺回歸儒學的第一人。在智圓看來,儒道釋三家,若從(cong) 其最高境界看,應該是相通而不違的,故其曰:“釋道儒宗,其旨本融,守株則塞,忘筌乃通。”(《閑居編》卷十六《三笑圖讚》)又曰:“平生宗釋複宗儒,竭慮研精四體(ti) 枯。莫待歸全寂無語,始知諸法本來無。”(《閑居編》卷三十七《挽歌詞》)很有趣的是,智圓這種三教本融的思想,明確地體(ti) 現在他的名字號中。智圓,代表佛教之最高境界;無外,代表道家之最高境界;中庸,當然是代表儒家的最高境界,故其曰:“中庸之德,人鮮久矣。而能以中庸自號,履而行之者,難矣哉!世或之詐,吾取詐焉。”(《閑居編》卷十九《中庸子傳(chuan) 》下)很顯然,他是希望通過他的名字號來說明三者是圓融合一的。具體(ti) 落實到儒家那裏,那麽(me) ,這種最高境界就是由子思的《中庸》來完成的,也就是說,《中庸》是一個(ge) 圓教文本。下麵,我們(men) 將進一步依據智圓的論述,來看看《中庸》作為(wei) 圓教文本究竟是如何“圓”的。智圓在《中庸子傳(chuan) 》上中說:

 

或者避席曰:儒之明中庸也,吾聞之於(yu) 《中庸》篇矣,釋之明中庸,未之聞也,子姑為(wei) 我說之。中庸子曰:居,吾語汝!釋之言中庸者,龍樹所謂中道義(yi) 也。曰:其義(yi) 何邪?曰:夫諸法雲(yun) 雲(yun) ,一心所變,心無狀也,法豈有哉!亡之彌存,性本具也;存之彌亡,體(ti) 非有也;非亡非存,中道著也。此三者派之而不可分,混之而不可同,充十方而非廣,亙(gen) 三世而非深,渾渾爾,灝灝爾。(《閑居編》卷十九)

 

依智圓的看法,龍樹的中道義(yi) 與(yu) 中庸表現的是同一圓滿境界。龍樹在其著名的《中論》中,闡發了他的非有非無的中道圓教。《中論?0?1觀因緣品第一》雲(yun) :

 

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能說是因緣,善滅諸戲論。我稽首禮佛,諸說中第一。

 

這著名的“八不偈”意味著:對於(yu) 現象世界,隻有緣起緣生,此緣起緣生一線到底,並沒有獨立自存的事物之生與(yu) 滅。同樣,“常”、“斷”,“一”、“異”,“來”、“出”俱沒有,此即是八“不”。[②]知此因緣一線到底後,則此八者皆是戲論,俱可滅也。龍樹認為(wei) ,佛教首先端明乎此,是為(wei) “中”也。除“八不偈”之外,還有“三是偈”:

 

眾(zhong) 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wei) 是假名,亦是中道義(yi) 。(《中論?0?1觀四諦品第二十四》)

 

正如牟宗三所理解的,“空是抒義(yi) 字,並非實體(ti) 字”。[③]也就是說,世界上並非有一個(ge) “空”放在那裏,“空”隻是描述緣生法的無自性而已。這樣,對於(yu) “三是偈”,牟宗三理解為(wei) :“眾(zhong) 因緣所生的一切法,我說它們(men) 就是空,同時亦是假名,因而這亦就是中道義(yi) 。同一‘緣生法’主語,就其義(yi) 而言,說空,就其事為(wei) 而言,說假名(說有)。空有不離,同在一緣起法上呈現,名為(wei) 中道。”[④]但龍樹如此講中道義(yi) ,並非就是為(wei) 了講現象界的緣起法,而是要通過此而證聖者的涅槃境界。故龍樹曰:“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yi) 。不得第一義(yi) ,則不得涅槃。”(《中論?0?1觀四諦品第二十四》)這意味著,涅槃並非是離開緣起法之現象世界而別有一番境界,涅槃就在緣起世界之中。故龍樹又曰:“涅槃與(yu) 世間,無有少分別。世間與(yu) 涅槃,亦無少分別。涅槃之實際,及與(yu) 世間際,如是二際者,無毫厘差別。”(《中論?0?1觀涅槃品第二十五》)求涅槃並非是要遠離世間,恰恰是要棲居在世間。這樣,印順在總結龍樹的中道義(yi) 時說:

 

世間的生死,是性空緣起,出世的生死解脫,也是性空緣起。所不同的,在能不能理解性空,能理解到的,就是悟入出世法,不能理解到的,就是墮入世間法。[⑤]

 

張祥龍以海德格爾的“同等原初”來說明這種中道義(yi) 。他說:

 

涅槃不是與(yu) 存有相對的完全寂滅,而是人可以經曆,而且在某個(ge) 意義(yi) 上必然經曆的活生生的境況。這就是緣起性空的世間。這種結論與(yu) 海德格爾所說的緣在從(cong) 根底上就“在世界之中”,以及緣在的在世的不真正切身的存在狀態與(yu) 真正切身的存在狀態的“同等原初”等看法很有相通之處。[⑥]

 

世間與(yu) 涅槃並無區別,同等原初,這裏的關(guan) 鍵問題是:覺悟不覺悟,能覺悟緣起性空,自然可證涅槃,否則,就永遠在世間的生死海中不能解脫。世間與(yu) 涅槃不即亦不離,這就是圓教之所以為(wei) “圓”的意思;若涅槃須離世間絕塵而去,就是“隔離”之教而非圓教。龍樹的《中論》就明顯地體(ti) 現了佛教的那種“圓”,而智圓以《中庸》與(yu) 《中論》相比類,顯然,在智圓看來,《中庸》亦是一種圓教形態。

 

我們(men) 現在再來看另一位佛教人物契嵩。契嵩生於(yu) 公元1007年,死於(yu) 公元1072年,與(yu) 當時的儒學宗師歐陽修的生卒年正同。契嵩生活的時代與(yu) 智圓迥異,智圓之時代,佛教興(xing) 盛而儒學式微,但契嵩之時代,則儒學漸盛,且士大夫多辟佛,故契嵩特站出來,說明儒佛是可以相通的,他這方麵的著作主要是《輔教篇》與(yu) 《中庸解》。《中庸解》蓋亦是創發其中的圓教大義(yi) 。其曰:

 

夫中庸也者,不為(wei) 也,不器也,明於(yu) 日月而不可睹也,幽於(yu) 鬼神而不可測也(“測”或作“無”)。唯君子也,故能以中庸全;唯小人也,故能以中庸變。全之者為(wei) 善,則無所不至也;變之者為(wei) 不善,則亦無所不至也。(《鐔津文集》卷第四)

 

契嵩所說的“不為(wei) ”、“不器”就是性德之圓妙境界。契嵩在《廣原教》篇中雲(yun) :

 

妙,有妙,有大妙;中,有事中,有理中。夫事中也者,萬(wan) 事之製中者也;理中也者,性理之至正者也。夫妙也者,妙之者也;大妙也者,妙之又妙者也。妙者,百家者皆言而未始及其大妙也;大妙者,唯吾聖人推之極乎眾(zhong) 妙者也。夫事中者,百家者皆然,吾亦然矣;理中者,百家者雖預中而未始至中,唯吾聖人正其中以驗其無不中也。(《鐔津文集》卷第二)

 

契嵩認為(wei) ,“中”有事中,有理中;事中是為(wei) 的結果,而理中則是性理之正,這是圓修的結果。隻有理中,才能至於(yu) 大妙之境界,《中庸》所說的“中”應為(wei) 性理之大妙境界,而決(jue) 非事為(wei) 之中。契嵩還進一步把“中庸”與(yu) 《尚書(shu) ?0?1洪範》中的“皇極”相比較,並認為(wei) ,“皇極,教也;中庸,道也。道也者,出萬(wan) 物,入萬(wan) 物,故以道為(wei) 中也”(《鐔津文集》卷第四《中庸解》)。我們(men) 知道,孔安國之《洪範傳(chuan) 》雲(yun) :“皇,大;極,中也。”這意味著,“皇極”乃大中之至教,故陸象山進一步釋之曰:“皇,大也;極,中也。洪範九疇,五居其中,故謂之極。是極之大,充塞宇宙,天地以此而位,萬(wan) 物以此而育。古先聖王皇建其極,故能參天地讚化育。”(《陸九淵集》卷二十三《荊門軍(jun) 上元設防講義(yi) 》)這也完全是以《中庸》之義(yi) 詮釋皇極大中之至教。皇極以大中言,故謂之至教;中庸以道也,實則亦不過是大中至教之圓妙境界也,實可謂之圓教。

 

智圓與(yu) 契嵩之重視《中庸》,不過是認為(wei) 《中庸》所說之境界與(yu) 佛教之圓修境界相契合,這就說明了謂《中庸》乃為(wei) 一圓教文本是有曆史依據的。佛教人物對《中庸》的這種認定,實影響了二程及朱子對於(yu) 《中庸》的看法,因此,餘(yu) 英時“假定《中庸》在北宋是從(cong) 釋家回流而重入儒門的”[⑦],這並非無據的想象。《中庸》由釋家回流至儒門,不隻是使得宋代儒者提升了《中庸》的地位,最終與(yu) 《大學》、《論語》、《孟子》組成“四書(shu) ”的教化係統,更重要的是,佛教人物對《中庸》圓教義(yi) 理的闡發,使得宋代儒者且最後由朱子完成了“四書(shu) 學”的建構,而《中庸》就意味著“四書(shu) 學”的完成,因其已臻於(yu) 圓教之理境矣。

 

二、理學家對於(yu) 《中庸》圓教的認知

 

由此,我們(men) 再來看看宋代儒者特別是朱子對於(yu) 《中庸》的理解。

 

《中庸》之書(shu) 難看。中間說鬼說神,都無理會(hui) 。學者須是見得個(ge) 道理了,方可看此書(shu) ,將來印證。(《朱子語類》卷六十二)

 

圓教文本本境界渾融,機鋒隱秘,若不能開機鋒而體(ti) 境界,則自然難懂,乃至一頭霧水。朱子說“學者須是見得個(ge) 道理”,就是讓我們(men) 認知到《中庸》乃是一個(ge) 圓教文本,非秩序整嚴(yan) 之漸教文本也。所以,朱子又曰:“《中庸》多說無形影,如鬼神,如‘天地參’等類,說得高;說下學處少,說上達處多。”(《朱子語類》卷六十二)《中庸》所說的“天地參”、“萬(wan) 物育”、“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俱是就上達處說,即圓教之為(wei) 圓處說。但圓教之為(wei) 圓乃境界之渾融,此是上達之完成處,若不能開決(jue) 那隱秘之機鋒,則於(yu) 此境界之渾融常茫茫然而不知所雲(yun) 。由此,我們(men) 須進一步去理解“中”字。許慎《說文解字》釋“中”雲(yun) :“中,內(nei) 也。從(cong) 口Ι。下上通也。”很明顯,“中”有上下通達的意思。在《中庸》裏,“上”以“中”表示,“下”以“庸”表示,或者以“時中”表示。二者相互通達而圓成,“有中必有庸,有庸必有中,兩(liang) 個(ge) 少不得。”(《朱子語類》卷六十二)但二者又有差異,“中”是縱向的,“庸”是橫向的,故朱子曰:“中則直上直下,庸是平常不差異。中如一物豎置之,常如一物橫置之。唯中而後常,不中則不能常。”(《朱子語類》卷六十二)在朱子看來,若不能有縱向的“中”的開辟,便不能有橫向的“庸”的圓成。故當有人問:“‘中庸’二字孰重”時,朱子的回答是:“庸是定理,有中而後有庸。”(《朱子語類》卷六十二)顯然,“中”是動力因,“庸”是生成因。朱子又曰:

 

讀書(shu) 先須看大綱,又看幾多間架。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此是大綱。夫婦所知所能,與(yu) 聖人不知不能處,此類是間架。(《朱子語類》卷六十二)

 

“大綱”就是“中”,乃隱微而不顯者,此須從(cong) “天命之謂性”處理解。“間架”就是“庸”,乃擺出來之可見者。這個(ge) 擺出來的“庸”亦可謂“時中”,《中庸》雲(yun)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時中”裏的“時”並非是一個(ge) 時間概念,而是一個(ge) 境域概念。境域性的時間概念雖然來自海德格爾,但《中庸》之“時中”的確與(yu) 此可以相通。海德格爾的時間概念並非是流俗的“將來”、“過去”與(yu) “當前”之含義(yi) ,也不是“主觀的”和“客觀的”,或“內(nei) 在的”和“超越的”時間概念[⑧],而是與(yu) 先行的決(jue) 斷相關(guan) ,而先行的決(jue) 斷乃是讓人最切身的存在來到自身的決(jue) 斷。這樣,海德格爾給時間性的內(nei) 涵就是:

 

此在本真地從(cong) 將來而是曾在。先行達乎最極端的最本己的可能性就是有所領會(hui) 地回到最本己的曾在來。隻有當此在是將來的,它才能本真地曾在。曾在以某種方式源自將來。[⑨]

 

時間性意味著人的存在的構成境域,而這個(ge) 構成境域是由人的先行決(jue) 斷而牽引著的將來而到時的“此”。時間性就是由人之先行決(jue) 斷所貫穿的人之存在的動態過程,每一個(ge) 具體(ti) 的此在之“此”,就稱之為(wei) “時”。

 

《中庸》所說的“時中”亦可作如是之理解。“時”即是“此”,即一個(ge) 具體(ti) 的境域,而每一個(ge) 具體(ti) 的境域都有“中”貫穿於(yu) 其中。故朱子曰:

 

他所以名篇者,本是取“時中”之“中”。然所以能時中者,蓋有那未發之中在。所以先開說未發之中,然後又說“君子之時中”。(《朱子語類》卷六十二)

 

“時中”裏必有“未發之中”在,方稱之為(wei) “時中”,方是君子之所為(wei) 。“時”中必有“中”方其為(wei) “時”,“中”必在“時”中方成其為(wei) “中”。由此,即可在庸常之中透見高明,凡俗之中顯露神聖,此與(yu) 智圓、契嵩所說之世間與(yu) 涅槃不即不離同一主旨也,是以可稱之為(wei) 圓教。故楊龜山曰:

 

《中庸》為(wei) 書(shu) ,微極乎性命之際,幽盡乎鬼神之情,廣大精微,罔不畢舉(ju) 。……世之學者,智不足以及此,而妄意聖人之微言,故物我異觀,天人殊歸,而髙明中庸之學始兩(liang) 致矣。謂“髙明者,所以處己而同乎天;中庸者,所以應物而同乎人”,則聖人之處己者常過乎中,而與(yu) 夫不及者無以異也。為(wei) 是說者,又烏(wu) 足與(yu) 議聖學哉?[⑩]

 

這一段話的意思是,《中庸》本是圓教,物我天人會(hui) 歸於(yu) 一,高明即是中庸。但世人常不知此,以為(wei) 高明者才同於(yu) 天,而中庸者隻是現象世界的人為(wei) 。由此,天人兩(liang) 隔。是此,則《中庸》作為(wei) 圓教的本旨頓失,烏(wu) 足以知《中庸》也哉?

 

正因為(wei) 《中庸》所表之義(yi) 理為(wei) 圓教,所以才引用孔子“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之論,因為(wei) 作為(wei) 圓教的“中庸”,俗眾(zhong) 自然是不容易達到的。又引孔子之言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我們(men) 知道,程子曾曰:“不偏之謂中。”但什麽(me) 是“不偏”呢?一般多從(cong) 人之行為(wei) 去理解,即“中庸”就是行為(wei) 上的中正不偏,但若“中庸”隻是如此,孔子怎麽(me) 會(hui) 說它比“均國家”、“辭爵祿”、“蹈白刃”更難呢?由此可見,“中庸”一定是一種圓教。故朱子曰:“曆選前聖之書(shu) ,所以提挈綱維,開示蘊奧,未有若是之明且盡者也。”(《中庸章句序》)

 

三、從(cong) “小人之中庸也”之詮釋看《中庸》作為(wei) 圓教

 

《中庸》所引下麵這段話,更能證明“中庸”是一種圓教。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這段話在文字上有爭(zheng) 論,就是“小人之中庸也”這一句。對於(yu) 這一句,東(dong) 漢鄭玄注《禮記》時,不認為(wei) 有問題,但稍後的王肅傳(chuan) 本《禮記》,則認為(wei) 這一句少了一個(ge) “反”字,故此句應為(wei) “小人之反中庸也”。宋之程伊川基本認同王肅的說法,“小人更有甚中庸?脫一‘反’字。小人不主於(yu) 義(yi) 理,則無忌憚,無忌憚所以反中庸也”。[11]但是不是《中庸》原本真的有“反”字,而在流傳(chuan) 之過程中錯簡缺漏了呢?朱子認為(wei) ,無“反”字亦是可通的,他說:

 

“小人之中庸”,王肅、程子悉加“反”字,蓋迭上文之語。然諸說皆謂小人實反中庸,而不自知其為(wei) 非,乃敢自以為(wei) 中庸,而居之不疑,如漢之胡廣,唐之呂溫、柳宗元者,則其所謂中庸,是乃所以無忌憚也。如此則不須增字,而理亦通矣。[12]

 

這就是說,若從(cong) 事為(wei) 上看,小人也可以達到中庸,但其達到中庸純粹是外在經驗上的,並無內(nei) 在的神聖性貫穿於(yu) 其中,故事純技術上的作為(wei) ,是以謂之無忌憚也。如此看來,小人之這種中庸,恰恰是反中庸的。是以沈清臣曰:“反中庸者,小人之常也,然又樂(le) 聞君子時中之說,乃同乎流俗,合乎汙世,時尚縱橫則為(wei) 蘇秦,時尚刑名則為(wei) 申韓,時尚虛無則為(wei) 黃老,竊時中之名而流入於(yu) 無忌憚,此所以謂小人之中庸也。”[13]此即意味著,小人把“時中”給庸俗化經驗上的世事洞察與(yu) 人情練達,由此而恰恰走向了反“時中”與(yu) 反中庸。從(cong) 沈清臣這段話來看,其實他是不認為(wei) 掉了一個(ge) “反”字的,因為(wei) 小人之中庸,自身即是反中庸的,並不需要特地加一個(ge) “反”字來凸顯。

 

不過,朱子又認為(wei) ,從(cong) 文勢的角度看,似乎加一個(ge) “反”字更好。他說:

 

小人之情狀,固有若此者矣,但以文勢考之,則恐未然。蓋論一篇之通體(ti) ,則此章乃引夫子所言之首章,且當略舉(ju) 大端,以明別君子小人之趣向,未當遽及此意之隱微也。若論一章之語脈,則上文方言君子中庸而小人反之,其下且當平解兩(liang) 句之義(yi) 以盡其意,不應偏解上句而不解下句,又遽別解他說也。故疑王肅所傳(chuan) 之本為(wei) 得其正,而未必肅之所增,程子從(cong) 之,亦不為(wei) 無所據而臆決(jue) 也。諸說皆從(cong) 鄭本,雖非本文之意,然所以發明小人之情狀,則亦曲盡其妙,而足以警乎鄉(xiang) 願亂(luan) 德之奸矣。[14]

 

“小人之情狀,固有若此者矣”,這是說,“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這句話足以描述小人上述所說之情狀,無需加一“反”字。但從(cong) 文勢之平衡與(yu) 對稱上看,似乎應有一個(ge) “反”。孔子這段話之前兩(liang) 句是主旨,表明君子得基本特征是“中庸”,而小人的基本特征是“反中庸”。後四句之前兩(liang) 句是解釋為(wei) 什麽(me) 君子是“中庸”,因為(wei) 君子能夠“時中”,那麽(me) ,依此推之,後四句之後兩(liang) 句當解釋小人之“反中庸”,因為(wei) 小人“無忌憚”。朱子依據文勢如此類推,認為(wei) 王肅應屬正傳(chuan) ,“反”字非其妄增之也,而程子從(cong) 其說亦非臆斷也。但朱子又反過來說,若從(cong) 鄭玄所傳(chuan) 無“反”字,似乎更能曲盡小人“鄉(xiang) 願亂(luan) 德之奸”,亦不失其為(wei) 正義(yi) 也。

 

朱子的意思很清楚,從(cong) 文勢上看,應該有一“反”字,但從(cong) 表小人亂(luan) 德而“反中庸”的主旨來看,解釋之句中似乎不要“反”字似更佳。其實,還有很多儒者認為(wei) 並不需要這個(ge) “反”字。呂東(dong) 萊曰:

 

如《中庸》說“君子之中庸,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小人而無忌憚”,人說“小人中庸”欠一“反”字,亦不消著“反”字。蓋小人自認無忌憚為(wei) 中庸,如後世莊老之徒,亦子莫之學,如說不死不生,如說義(yi) 利之間,皆是不得時中之義(yi) ,止於(yu) 兩(liang) 事中間求其中,如何會(hui) 識得中?[15]

 

呂東(dong) 萊的意思是,從(cong) 事為(wei) 上求其“中”,必至於(yu) 無忌憚。而從(cong) 事為(wei) 上求其“中”,正小人以鄉(xiang) 願眩人耳目之強項,是以小人亦必有“中庸”,然小人愈有此“中庸”,愈無忌憚,適足成“反中庸”矣,雖不明言其“反”,而其“反”之實已朗然也,故不須疊床架屋再加一“反”字。倪正甫曰:

 

“小人之中庸”,無反字,《正義(yi) 》為(wei) 小人“亦自以為(wei) 中庸”,得之矣,王肅添反字,非也。忌者,有所疑也;憚者,有所畏也。人惟有所疑忌,故不肯為(wei) 不善;有所畏憚,故不敢為(wei) 不善。小人托中庸以自便,借中庸以文奸,曰吾亦中耳,我亦庸耳,何為(wei) 不可?此之謂無忌憚也。無忌憚與(yu) 戒謹恐懼相反,唯其無忌,是以不戒謹;惟其無憚;是以不恐懼。何謂無忌憚?因孔子聖之時,於(yu) 是借以為(wei) 說仕於(yu) 不可仕之時,如漢末假儒者之說,以仕於(yu) 莽朝,以幹利祿;如孟子有“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之說,於(yu) 是借以自便,如鄉(xiang) 原之“言不顧行,行不顧言”,作偽(wei) 欺世,故曰“無忌憚”。[16]

 

這是明確表示,正本不應有一“反”字,王肅本反是誤傳(chuan) 。因為(wei) 小人往往假借“中庸”之名而飾其實,文其奸,然無論其如何文飾,總難掩其“無忌憚”之實也。

 

我們(men) 現在再綜合衡論一下,到底應該有“反”字,還是沒有“反”字呢?若原文為(wei) “小人之反中庸也”,那麽(me) ,“反”一定是建立在有所認知的基礎上,即小人一定是認知到了“中庸”是什麽(me) 以後,他們(men) 才開始反。但若“中庸”是事為(wei) 上的“不偏”,則小人正欲借此飾其實而文其奸,焉能去反之?但若“中庸”是上述所說的圓教,則小人根本達不到這個(ge) 境界,於(yu) 此根本茫然,何反之有?因此,小人一說“中庸”,總是落在事為(wei) 上講,而“中庸”一旦落在事為(wei) 上,恰恰就是“反中庸”。所以,“反”並非是“反對”之“反”,而是事為(wei) 上的“中庸”所體(ti) 現出來的結果。也就是說,寡頭的事為(wei) 上的“中庸”本身即是“反”,“反”什麽(me) ?反君子圓教之“中庸”。沈叔晦曰:“‘小人反中庸’,反不是倍,計較揣度,用私意以為(wei) 之,此之謂反。”[17]很明顯,隻要是在經驗世界計較揣度,最後以私意為(wei) 之,那麽(me) ,一定就是“反中庸”。這裏的“反中庸”是以“非反”的方式“反”那個(ge) 圓教之“中庸”,也就是說,小人以事為(wei) 之“中庸”否定了那個(ge) 圓教之“中庸”。事為(wei) 之“中庸”,在君子看來就是“無忌憚”。小人文奸飾非,“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孟子·盡心下》),看上去戒懼謹慎而忌憚多多也。這樣看來,原文正本不應有一“反”字。因此,有君子之中庸,有小人之中庸。君子之中庸是圓教,而小人之中庸是事為(wei) 上的計較揣度,但二者並非是層級或類別上的不同,而是根本背反的。嚴(yan) 格來講,小人之中庸並不能名之曰“中庸”,隻能謂之計較揣度,但小人常自以為(wei) 是“中庸”,且居之甚信,其結果必“反中庸”。因此,子思以“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對照,無非是要凸顯“中庸”是一種圓教,一旦在此把持不住而下滑,即落入“反中庸”的境地當中,故我們(men) 於(yu) 此不可以不戒懼謹慎也。又,朱子曰:“君子而處不得中者有之,小人而不至於(yu) 無忌憚者亦有之。惟其反中庸,則方是其無忌憚也。”(《朱子語類》卷六十三)君子在事為(wei) 上固有不得“中”的時候,但神聖性總是在茲(zi) 念茲(zi) ,故不會(hui) 無忌憚而反中庸;小人在事為(wei) 上固有不無忌憚的時候,但因為(wei) 神聖性之執守,故隨時可能無忌憚而反中庸。

 

但《中庸》之所以為(wei) 圓教,乃因為(wei) “中庸”是“時中”,而“時中”意味著上下通達的境域的開顯。“上”乃是“盡精微”之神聖,“下”乃是“致廣大”之庸常,二者不即不離,故謂之“圓”。若在上的“盡精微”之神聖不下貫至於(yu) 在下的“致廣大”之庸常,則在上者孤懸而偏枯,蹈空而不實;若在下的“致廣大”之庸常不上達至於(yu) 在上的“盡精微”,則在下者物化而膠固,低俗而虛幻。因此,章太炎下麵這段話是非常沒有見地的:

 

若說實話,《大學》、《中庸》,隻是《禮記》中間的兩(liang) 篇,也隻是尋常話,並沒有甚麽(me) 高深玄妙的道理,又不能當作切實的修身書(shu) ,隻要還歸《禮記》,也不必單行了。[18]

 

把《大學》、《中庸》還歸於(yu) 《禮記》繁複之篇什中,完全抹殺了以朱子為(wei) 首的宋明儒建構“四書(shu) 學”,而以《中庸》為(wei) 圓教、為(wei) 歸宿的大旨與(yu) 高義(yi) ,而儒學之為(wei) 宗教義(yi) ,亦隨之而淹沒,此誠“夏蟲不可以語冰”之論也。同時必須指出的是,我們(men) 由智圓、契嵩對於(yu) 《中庸》之認知與(yu) 反省,而比照佛教之義(yi) 理,而謂《中庸》為(wei) 圓教,但《中庸》與(yu) 佛教特別是龍樹之《中論》之間畢竟尚有區別。龍樹之《中論》乃人之般若智淩虛覺照的結果,其開的境域是“識”之圓境,故《中論》是“識”之圓教,而其神聖性與(yu) 宗教性不實,僅(jin) 以“識”之圓顯其神聖性與(yu) 宗教性;但子思之《中庸》乃形上之體(ti) 下貫通達之結果,其所生成的是神聖圓境,故《中庸》是真正宗教意義(yi) 上的圓教,因神聖之形上之體(ti) 貫穿於(yu) 其中也。真正的神聖性與(yu) 宗教性必因“體(ti) ”而立,不可隻在“用”上顯。《中庸》屬於(yu) 前者,而《中論》屬於(yu) 後者,二者之大較,不可不辯也。

 

四、《中庸》作為(wei) 圓教之基本內(nei) 涵

 

《中庸》的這種圓教義(yi) 理形態,就體(ti) 現在其第一章中: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le) 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wan) 物育焉。

 

上述一段文字,朱子《中庸章句》引楊氏之言曰:“所謂一篇之體(ti) 要是也。”可以說,這段文字乃《中庸》之經文,其餘(yu) 的可謂注經之傳(chuan) 文。此段經文的前三句有四個(ge) 關(guan) 鍵詞:天、性、道、教,四者之間的關(guan) 係應該是:天→性→道←教(修性或養(yang) 性)。“修道”就是讓“道”表現出來,這是從(cong) 結果而言;不過,表現這種結果有兩(liang) 條路線:一條是聖人之路線,聖人性體(ti) 自足,故其率性而為(wei) ,即是“道”,故在聖人那裏無所謂“修”。另一條是常人之路線,常人資性駁雜,故須養(yang) 性、修性,而後才能表現“道”,故“教”即修性、養(yang) 性以表現“道”之謂也。總之,這四個(ge) 關(guan) 鍵詞中,“道”才是最終的指向與(yu) 落腳點,隻有“道”表現出來的時候,才可稱之為(wei) 圓教,或者說,“道”的到來,保證了圓教之到來,或者說,道=圓教。我們(men) 不妨來看先儒對“道”的解釋。程明道曰:“道之外無物,物之外無道,是天地之間無適而非道也。”又曰:“一物不該,非中也;一事不為(wei) ,非中也;一息不存,非中也。何哉?為(wei) 其偏而已矣。故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二程遺書(shu) 》卷四)程明道的意思在於(yu) 說明:道與(yu) 物是相互通達與(yu) 確證的。若有一物外於(yu) 道,則此物不可謂之物;若有道中缺一物,則此道不可謂之道。又,黃演山(公元1044-1130年)曰:“道之無不在也,雖稊稗瓦甓之間,無不在也;道之不可須臾離也,雖躇步跐蹈之間,不可離也。惟其無不在,故不可須臾離。”[19]此即表示,道之不可須臾離,意味著道是世界的確證者,隻有道之靈顯才能保證世界的到來,一旦道闕如,則世界隱退,根本沒有到來。正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認為(wei) 《中庸》所說的道乃是圓教,即道確證了世界之存在,一事一物之存在。但道隻是“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之境界,故道是世界的確證者是從(cong) 果上說;若從(cong) 因上講,確證之動力來自哪裏呢?即因上的確證者是誰呢?答案就是:惟有人才有確證之動力,才是確證之完成者。故朱子曰:

 

所謂道也,是乃天下人物之所共由,充塞天地,貫徹古今,而取諸至近,則常不外乎吾之一心。循之則治,失之則亂(luan) ,蓋無須臾之頃可得而暫離也。(《四書(shu) 或問·<中庸>或問》)

 

道雖然是天下人物之所共由,充塞天地,貫徹古今,即道確證了世界之為(wei) 世界的到來,但這個(ge) 確證之動力,卻來自於(yu) 吾人之一心。而心性貫通,心從(cong) 動態之力量說,性從(cong) 靜態之存有說。世界之為(wei) 世界的確證來自吾人之一心,而心之動力來自哪裏,故又須進一步深掘人性。所謂深掘人性,就是要確證人的到來,即世界之為(wei) 世界的到來首先要確證人之為(wei) 人的到來。這是《中庸》作為(wei) 圓教必須首先解決(jue) 的問題。論述至此,我們(men) 可以進一步來分析這段經文所隱藏之基本內(nei) 涵了。

 

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這一段話從(cong) 天→性→教→道之線索,來為(wei) 道進行形上的奠基,且這樣的道是世界之為(wei) 世界的確證者,故不可須臾離也。

 

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道確證世界之為(wei) 世界,但人是唯一的具有動力的覺知者,道隻有在人那裏才能靈現出來,因此,人才是世界之為(wei) 世界最終的確證者。但人之作為(wei) 世界最終之確證者,必須通過慎獨之工夫而通達絕對體(ti) ——天。

 

三、“喜怒哀樂(le) 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wan) 物育焉。”隻有人與(yu) 絕對體(ti) 通達以後,才謂之“中”,有了這個(ge) “中”,再發用出來,才是“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即表示“中”是確證世界之為(wei) 世界的最終根據。到“和”這裏,世界之為(wei) 世界之確證得以完成,亦即是圓教得以完成,故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wan) 物育焉”。

 

基於(yu) 上述三種內(nei) 涵,《中庸》整篇文章主要論述三個(ge) 主題:

 

其一,人為(wei) 什麽(me) 能成為(wei) 世界之為(wei) 世界的最終確證者。人的確證之動力即來自於(yu) 人對“天”之回應,這就是“慎獨”。

 

其二,人自身及其社會(hui) 之確證。人自身的確證就是人要成為(wei) 君子乃至聖人,社會(hui) 的確證就是政治須行王道。

 

其三,世界萬(wan) 物之確證。世界萬(wan) 物的確證就是“天地位焉,萬(wan) 物育焉”。

 

必須指出的是,所謂“確證”並非指一般意義(yi) 的證明,而是指世界萬(wan) 物與(yu) 絕對體(ti) 貫通,從(cong) 而成為(wei) 一種宗教性的圓滿存在。這意味著,凡未與(yu) 絕對體(ti) 貫通之存在,俱是純物質性的偶然之存在,其存在性隨之可以消亡,故其存在並未得到確證,因其無價(jia) 值貫通其間故也。當然,因為(wei) 篇幅之關(guan) 係,這部分內(nei) 容隻能另文論之也。

 

注釋:
 
[①]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頁。
 
[②]印順釋之曰:“若一切法是實在的常爾的獨存的,那甲乙兩者發生關係時,你說他是一還是異?異呢,彼此獨立,沒有關係可談。一呢,就不應分為甲乙。若說亦一亦異,或者非一非異,那又是自語相違。”黃夏年編:《印順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頁。
 
[③]牟宗三:《現象與物自身》,台灣學生書局1984年版,第371頁。
 
[④]牟宗三:《現象與物自身》,台灣學生書局1984年版,第371頁。
 
[⑤]黃夏年編:《印順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1頁。
 
[⑥]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231頁。
 
[⑦]餘英時:《朱熹的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86頁。
 
[⑧]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慶譯,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387頁。
 
[⑨]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慶譯,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386頁。
 
[⑩]楊少涵校理、(宋)衛湜撰:《中庸集說》,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11]楊少涵校理、(宋)衛湜撰:《中庸集說》,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46頁。
 
[12]楊少涵校理、(宋)衛湜撰:《中庸集說》,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49-50頁。胡廣(公元91-172年),東漢時期重臣。《後漢書》本傳謂其“性溫柔謹素,常遜言恭色。達練事體,明解朝章。雖無謇直之風,屢有補闕之益。故京師諺曰:‘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但範曄卻在傳讚中雲:“胡公庸庸,飾情恭貌。朝章雖理,據正或橈。“呂溫(公元771-811年)、柳宗元(公元773-819年)俱因中唐權臣王叔文(公元753-806年)而得高官,亦因”永貞革新“失敗而俱遭貶謫。《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一十之史論雲:”貞元、太和之間,以文學聳動搢紳之伍者,宗元、禹錫而已。其巧麗淵博,屬辭比事,誠一代之宏才。如俾之詠歌帝載,黼藻王言,足以平揖古賢,氣吞時輩。而蹈道不謹,昵比小人,自致流離,前隳素業。故君子群而不黨,戒懼慎獨,正為此也。“又,同傳之史讚雲:”天地經綸,無出斯文。愈、翱揮翰,語切典墳。犧雞斷尾,害馬敗群。僻塗自噬,劉、柳諸君。“這大概是朱子斥胡廣、呂溫、柳宗元為小人之曆史依據。
 
[13]楊少涵校理、(宋)衛湜撰:《中庸集說》,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53頁。
 
[14]楊少涵校理、(宋)衛湜撰:《中庸集說》,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50頁。
 
[15]楊少涵校理、(宋)衛湜撰:《中庸集說》,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頁。
 
[16]楊少涵校理、(宋)衛湜撰:《中庸集說》,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頁。
 
[17]楊少涵校理、(宋)衛湜撰:《中庸集說》,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頁。
 
[18]章念馳編訂:《章太炎演講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2頁。
 
[19]楊少涵校理、(宋)衛湜撰:《中庸集說》,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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