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再林】中國哲學意義上“情”的三重意蘊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1-03-31 00:20:10
標簽:人我互欲、情本體、男女相感、身心一體

中國哲學意義(yi) 上“情”的三重意蘊

作者:張再林(西安電子科技大學特聘教授)

來源:《江蘇社會(hui) 科學》,2021年第2期

 

內(nei) 容提要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實質上是一種“情本體(ti) ”的哲學。通過對早自《周易》時期晚至明清的中國思想史的研究,我們(men) 發現,中國哲學意義(yi) 上的“情”可以概括為(wei) 三重意蘊,即“身心一體(ti) ”之情、“人我互欲”之情以及“男女相感”之情。這種情的三重意蘊的分析不僅(jin) 是一種層層遞進、環環相扣的哲理分析的結論,而且其中每一個(ge) 定義(yi) 都以一種邏輯與(yu) 曆史相統一的方式為(wei) 整個(ge) 中國哲學史必然的發展曆程所證明。

 

關(guan) 鍵詞:情本體(ti) ;身心一體(ti) ;人我互欲;男女相感

 

愛因斯坦寫(xie) 道:“人所能體(ti) 驗的最美和最深刻的東(dong) 西是充滿神秘的感情,這是宗教、藝術和科學中所有深刻追求的基礎。我認為(wei) ,體(ti) 驗不到這一切的人,即使不像一個(ge) 死人,也活得了無生趣。”[1]一個(ge) 以探索科學真理為(wei) 使命的西方大科學家對“情”的謳歌尚且如此,以“情在我輩”自居的中華民族對“情”的頂禮則更是可想而知了,乃至中國古人很早就把“道始於(yu) 情”[2]的銘文鐫刻在自己珍貴的竹簡上,乃至元好問的“問世間,情為(wei) 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一直為(wei) 中國文化的千古之問,乃至中國最偉(wei) 大的文學巨著恰恰是“教天下同哭這情字”“欲演出真情種”的《紅樓夢》,乃至今天哲學家把中國傳(chuan) 統哲學一言以蔽之稱為(wei) “情本體(ti) 論”。

 

那麽(me) ,這種中國人如此心儀(yi) 的“情”到底為(wei) 我們(men) 指向了何物?為(wei) 了回答這一問題,就不能不從(cong) 中國哲學意義(yi) 上“情”的三重意蘊談起。

 

一、“身心一體(ti) ”之為(wei) 情

 

長期以來,在由西方人所創立的心理學裏,情感問題似乎一直被視為(wei) 從(cong) 屬於(yu) 與(yu) 身無涉的純“心理”問題。然而,即使在唯心主義(yi) 長期統治的西方哲學裏,這一觀點能否成立也是值得認真推敲的。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裏指出,古希臘的亞(ya) 裏士多德已將“情”視為(wei) 亦心亦身的東(dong) 西,“從(cong) 一方麵看來,靈魂好像應該被認為(wei) 是可以脫離軀體(ti) 而獨立的,……但從(cong) 另一方麵看來,它也好像是不能脫離軀體(ti) 的,因為(wei) 在感情中,它是如此不可分地和軀體(ti) 聯在一起;感情顯得是物質化了的思維或概念”[3]。以“憤怒”為(wei) 例,“按照一個(ge) 觀點,例如‘憤怒’就會(hui) 被認作渴望報複或類似的東(dong) 西;按照另一觀點,憤怒就會(hui) 被當作人的心血上升或熱度上升;前者就是對憤怒的理性的觀點,後者則是對它的物質的觀點”[4]。

 

在現代哲學家海德格爾那裏,這種“情”的身心一體(ti) 性質更是得到高度肯定。這是因為(wei) ,對於(yu) 海德格爾來說,此在的基本機製就是此在的“去在”(Zusein),即“在世界中存在”。而“情緒”(Stimmung)的現身則是組建“此在”的“去在”的最原始方式之一。這意味著,不僅(jin) “此之存在在其‘它存在著’之中以情緒方式展開了”[5],而且這種“去存在”的情緒以其亦內(nei) 亦外、亦靈亦肉的方式而存在:“情緒襲來。它既不是從(cong) ‘外’也不是從(cong) ‘內(nei) ’到來的,而是作為(wei) 在世的方式從(cong) 這個(ge) 在世本身中升起來的。……情緒一向已經把在世界之中作為(wei) 整體(ti) 展開了,……有情緒並非首先關(guan) 係到靈魂上的東(dong) 西,它本身也絕不是一種在內(nei) 的狀態。”[6]一言以蔽之,海氏的情的存在亦為(wei) 一種身心一體(ti) 之存在。

 

如果說海德格爾關(guan) 於(yu) 情的身心一體(ti) 的論述由於(yu) 停留於(yu) 所謂“存在論”的分析,尚給人留下一種方枘圓鑿的嫌疑的話,那麽(me) ,梅洛-龐蒂的身體(ti) 現象學的推出則使情的身心一體(ti) 思想表露無遺。梅洛龐蒂認為(wei) ,一種“可見的”與(yu) “不可見的”相互交織的現象學邏輯決(jue) 定了,那種看似內(nei) 在的“情”恰恰內(nei) 外如一地體(ti) 現在外在的“情緒動作”之中。故他宣稱,我們(men) 應在“情緒動作”中尋找我們(men) 自己心意表達,即“語言的最初形態”,“人就是通過情緒動作把符合人的世界重迭在給出的世界上”[7],從(cong) 而得出,“憤怒”不是“藏在動作後麵的一個(ge) 心理事實”,而是“我在動作中看出憤怒,動作並沒有使我想到憤怒,動作就是憤怒本身”[8]。

 

在這裏,我們(men) 看到了古老中醫的那種“視其外應,以知內(nei) 藏”[9]之說的現代表述。耐人尋味的是,中醫不僅(jin) 如同梅洛-龐蒂為(wei) 我們(men) 推出了生命的身心一體(ti) 、表裏如一的“藏象”說,而且如同梅洛-龐蒂把這種身心一體(ti) 、表裏如一視為(wei) “情”的真正法則。由此就有了“七情,人之常情,動之則先自髒腑鬱發,外形於(yu) 肢體(ti) ,為(wei) 內(nei) 所因”[10]這一中醫的情的學說。而所謂心“在誌為(wei) 喜”、肝“在誌為(wei) 怒”、脾“在誌為(wei) 思”、肺“在誌為(wei) 憂”、腎“在誌為(wei) 恐”,則以一種內(nei) 外相應的方式,為(wei) 我們(men) 說明了不同的情如何因身而異地得以顯豁,得以勘破。

 

實際上,就“情”的理解而言,中醫理論與(yu) 中國哲學人性理論是一致的。故人們(men) 看到,一方麵,中國人性論常常把“性”視為(wei) 身心一體(ti) 、表裏如一的東(dong) 西。如《周易》言“美在其中,而暢於(yu) 四支,發於(yu) 事業(ye) ”[11],《孟子》謂“根心生色,睟麵盎背,施於(yu) 四體(ti) ,四體(ti) 不言而喻”[12],《大學》雲(yun) “誠於(yu) 中,形於(yu) 外”[13],《中庸》稱“性之德也,合內(nei) 外之道也”[14],王陽明曰“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15],劉宗周說“今人以一膜言心,而遺其耳目口鼻四肢皆備之心者,不知心者也”[16],王夫之指出“無目而心不辨色,無耳而心不知聲,無手足而心無能指使,一官失用,而心之靈已廢矣”[17]。而王夫之“內(nei) 生而外成者,性也”[18]這一命題提出,則上承中國古老的“天人合一”“天生人成”思想傳(chuan) 統,中接後理學反唯心主義(yi) 的思想旨趣,把中國式的“身心一體(ti) ”的人性理論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另一方麵,人們(men) 看到,中國古人又往往把這種身心一體(ti) 、表裏如一的“性”視為(wei) 與(yu) “情”互為(wei) 發明、相契為(wei) 一的東(dong) 西。以儒家為(wei) 例,儒家之所以如此重視“親(qin) 子之情”並以其為(wei) 自己立論的依據,就是因為(wei) 這種“親(qin) 子之情”恰恰體(ti) 現了惻隱之心與(yu) 血緣之身的妙合為(wei) 一。故早在荀子那裏,“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le) 藏焉,夫是之謂天情”[19]的命題已被提出。在漢儒那裏,這一命題又轉換成董仲舒所謂的“性情相與(yu) 為(wei) 一”[20]。在禪宗那裏,一種“心之所之,亦身之所之”的正念的提倡,必然導致所謂“情識而肆”的狂禪的興(xing) 起。在明儒那裏,劉宗周所謂的“利貞者性情也,即性言情也”[21]的推出又一次凸顯了“性”與(yu) “情”二者的不可分離。在王夫之那裏,這種“即性言情”再次受到頂禮。王夫之寫(xie) 道,“流於(yu) 情者猶性也”[22],“達情者以養(yang) 其性”[23]。顯然,船山的這一觀點不僅(jin) 是對孟子“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矣,乃所謂善也”[24]思想的呼應,不僅(jin) 是對後儒“性善情惡”主張的有力糾正,而且還從(cong) 中濫觴出他的“詩以道情”[25]的詩論,從(cong) 而使自己的思想最終回歸於(yu) 中國古老的美善合一的詩教傳(chuan) 統。

 

不無遺憾的是,隨著後來身心分離的佛學的大舉(ju) 入侵及其對宋明理學的影響,原儒所強調的情的身心一體(ti) 性質亦不可避免地日漸失落,而以“心”統“情”、以“理”易“情”業(ye) 已成為(wei) 中國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乃至今日這種“唯心化”的對情的解讀仍被人們(men) 視為(wei) 情的學說的至上圭臬。然而,20世紀90年代,郭店竹簡的出土,卻以一種一錘定音的方式,不僅(jin) 使中國古老的“情本體(ti) ”思想真切呈現,還使我們(men) 一睹塵封已久的情的“身心一體(ti) ”屬性的真正麵目。

 

也許,在中國思想史中,沒有哪一部文獻像郭店竹簡那樣對“情”給予如此高度的關(guan) 注了。所謂“道始於(yu) 情”[26],“禮生於(yu) 情”[27],“禮因人之情而為(wei) 之節文者也”[28],“文依物以情行之者”[29],“脂膚血氣之情,養(yang) 性命之正”[30],“苟以其情,雖過不惡;不以其情,雖難不貴。苟有其情,雖未之為(wei) ,斯人信之矣”[31],等等,無一不是對情的根本地位的光大彰顯,並從(cong) 中開出了人類最早的“唯情主義(yi) ”理論。

 

與(yu) 此同時,在郭店竹簡中,這種情又是以“身心一體(ti) ”為(wei) 其實質和內(nei) 容的。故竹簡中提出“形於(yu) 中,發於(yu) 色,其蕩也固矣”[32],“愛則玉色,玉色則形,形則仁”[33],“君子執誌必有夫皇皇之心,出言必有夫簡簡之信,賓客之禮必有夫齊齊之容,祭祀之禮必有夫齊齊之敬,居喪(sang) 必有夫戀戀之哀,君子身以為(wei) 主心”[34],“‘淑人君子,其儀(yi) 一也’。能為(wei) 一,然後能為(wei) 君子,慎其獨也”[35],等等。而竹簡中的“喜斯陶,陶斯奮,奮斯詠,詠斯搖,搖斯舞。舞,喜之終也。慍斯憂,憂斯戚,戚斯歎,歎斯辟,辟斯踴。踴,慍之終也”[36],則更是以一種意象剪輯的“蒙太奇”的方式,讓內(nei) 在的喜憂之情一步步地最終體(ti) 現在“手舞足蹈”的外在的身體(ti) 行為(wei) 動作上。明乎此,我們(men) 就不難理解為(wei) 什麽(me) 在竹簡這部大寫(xie) 的“情書(shu) ”之中“身心”這一會(hui) 意字成為(wei) 一字千金的核心字。明乎此,我們(men) 就不難理解為(wei) 什麽(me) 竹簡中提出“樂(le) ,禮之深澤也”[37],“有知禮而不知樂(le) 者,無知樂(le) 而不知禮者”[38],從(cong) 而明確堅持“樂(le) ”之優(you) 先論。這是因為(wei) “樂(le) (yuè)者,樂(le) 也”[39],而後一“樂(le) ”顯然既指心之精神之樂(le) ,又指身之生理之樂(le) ,由此才有了“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40]之說,故“樂(le) ”比“禮”更為(wei) 透徹、更為(wei) 深入地體(ti) 現了“身心一體(ti) ”的原則,也即“情”的原則。

 

二、“人我互欲”之為(wei) 情

 

一旦我們(men) 發現了情所內(nei) 蘊的身的維度,就必須審視身體(ti) 欲望了。在哲學史上,創立了唯意誌主義(yi) 並把欲望置於(yu) 哲學中心地位的叔本華無疑是提出“身本論”的第一人。他寫(xie) 道:“身體(ti) 對於(yu) 我們(men) 是直接的客體(ti) ,也就是這樣一種表象:由於(yu) 這表象自身連同它直接認識到的變化是走在因果律的運用之前的,從(cong) 而得以對因果律的運用提供最初的張本,它就成為(wei) 主體(ti) 在認識時的出發點了。”[41]為(wei) 此,他還指出,我們(men) 正是通過牙齒、食道發現了饑餓的欲望,正是通過生殖器發現了性的欲望。然而,由於(yu) 深受康德主體(ti) 性哲學的影響,叔本華的欲望僅(jin) 僅(jin) 停留於(yu) 自我的欲望,並未上升到交互主體(ti) 的欲望。正是這種唯我的欲望,使叔本華基於(yu) “欲壑難填”最終流於(yu) 禁欲主義(yi) ,並導致尼采從(cong) 唯我的欲望出發對“弱肉強食”的動物法則的無上鼓倡。

 

這樣,如何既能實現人自身的欲望又不失去人性的光芒,不啻成為(wei) 人性論問題中最為(wei) 棘手的懸案。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以《周易》“旁通說”為(wei) 代表的中國哲學又一次為(wei) 我們(men) 展示出自己的不同凡響。

 

本來,《周易》作為(wei) 教人如何“趨利避害”的一部書(shu) ,因其“虎視眈眈,其欲逐逐”[42]的主張,也是一部旨在追逐欲望、實現欲望的大著述。另一方麵,《周易》又不吝筆墨地談情,具有鮮明的以情為(wei) 宗的文化特征。所謂“六爻發揮,旁通情也”“利貞者,性情也”“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wan) 物之情”[43]情偽(wei) 相感而利害生”[44]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wei) ”[45]等等,無一不是對情的光大發明。

 

那麽(me) ,在《周易》裏,“欲”與(yu) “情”二者到底是什麽(me) 樣的關(guan) 係?麵對這一千古之謎,清代易學大師焦循從(cong) 《周易》的“六爻發揮,旁通情也”這一命題出發,以一種對旁通卦象的中切而深刻的解讀,為(wei) 我們(men) 徹底揭示了其中深深的隱秘。

 

焦循謂“全《易》之義(yi) ,惟在旁通”[46],並指出“若設卦而不旁通,何以為(wei) 吉利”[47]。在他看來,這種作為(wei) 《易》之精義(yi) 的“旁通”不僅(jin) 體(ti) 現在每一卦的“分卦”裏,而且還一以貫之地貫徹於(yu) 整個(ge) 《周易》的“互卦”係統裏。而他強調的無所不在的所謂“旁通”,一言以蔽之,也即其指出的“凡旁通之卦,一陰一陽,兩(liang) 兩(liang) 相孚”[48]。此處的“孚”,即焦循《易通釋》“孚”條下所謂的“以我之不足,受彼之有餘(yu) 。以我之有餘(yu) ,補彼之不足”[49]。或換言之,旁通之道也即《易傳(chuan) 》“一陰一陽之謂道”[50]這一陰陽相交互補之道。

 

於(yu) 是,正如《周易》堅持但凡陰陽相交者為(wei) 利為(wei) 吉那樣,旨在趨利避害的人的欲望亦如此。也就是說,人的欲望實現既不取決(jue) 於(yu) 我之欲,又不取決(jue) 於(yu) 非我的他欲,而是取決(jue) 於(yu) “既遂己欲,又遂人欲”這一人我欲望兩(liang) 兩(liang) 相孚的“互欲”。凡與(yu) 他人欲望能夠互欲的我之欲必遂,反之則必不遂。這種“遂”按照焦循的說法,也即《周易》主“吉”的“利”;而這種“不遂”,也即《周易》主“凶”的“不利”。在焦循看來,這種人我欲望兩(liang) 兩(liang) 相孚的“互欲”,也正是為(wei) 宣稱“六爻發揮,旁通情也”的《周易》所大力發明的“情”。故焦循指出,“情為(wei) 旁通”[51],“旁通而當,情也。不能旁通而位不當,偽(wei) 也”[52],“以利言之,乃知卦之吉。視乎情之旁通,旁通而當則吉,不當則凶”[53]。無疑,這種對《周易》的全新的解讀不僅(jin) “立象以盡意”地使象數易與(yu) 義(yi) 理易二者得以有機勾連,而且一掃“欲”與(yu) “情”之間的迷霧,使其內(nei) 在隱秘如如朗現,從(cong) 而也使《周易》當之無愧地成為(wei) 中國“情本體(ti) ”哲學的真正理論開山。

 

同時,這種對《周易》的全新解讀又是對儒學人性學說的正本清源。故焦循寫(xie) 道:“《易》道但教人旁通,彼此與(yu) 以情,己所不欲,則勿施於(yu) 人;已欲立達,則立人達人。此以情求,彼亦以情與(yu) 。自然保合太和,各正性命……孔子謂之忠恕,《大學》以為(wei) 絜矩。此實伏羲以來聖聖相傳(chuan) 之大經大法。”[54]焦循提出,“故深於(yu) 《易》者,莫如孟子也”[55]。值得稱道的是焦循對《周易》與(yu) 《孟子》的會(hui) 通。焦循認為(wei) ,孟子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中的“情”,恰恰就是焦循易學所極力闡明的那種人欲己欲乃可“互欲”之情。故他指出,“孟子性善之說,全本於(yu) 孔子之讚《易》,伏羲畫卦觀象,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wan) 物之情”[56],“情通,……故以情之可以為(wei) 善,而決(jue) 其性之神明也,乃性之神明”[57]。這樣,焦循的孟子既是性善論的孟子,又是情善論的孟子,這體(ti) 現了對後儒冥頑不化的性善情惡說的徹底撥亂(luan) 反正,並依此把“情”的旁通與(yu) 否明確視為(wei) 人與(yu) 動物之間真正的分水嶺。故焦循寫(xie) 道:“禽獸(shou) 之情,不能旁通,即不能利貞,故不可以為(wei) 善,情不可以為(wei) 善,此性所以不善。人之情則能旁通,即能利貞,故可以為(wei) 善,情可以為(wei) 善,此性所以善。”[58]易言之,在焦循學說裏,唯有“情”才是“人之所以異於(yu) 禽獸(shou) 者幾希”[59]的真正所指。

 

實際上,正如錢穆先生“裏堂論學極重戴東(dong) 原”[60]一語所言,焦循有關(guan) “情”的學說並非孤明獨發,不過是戴震思想繼承和發揚的產(chan) 物,是與(yu) 戴震“情”的觀點珠聯璧合的思想成果。為(wei) 了說明這一點,我們(men) 不妨解讀一下戴震《孟子字義(yi) 疏證》(連同《原善》)這一堪稱中國思想史裏程碑的代表作。

 

如果說焦循情的學說是一種“以《易》釋情”的學說,那麽(me) ,戴震情的學說則以“以仁釋情”為(wei) 其最大特色。然而,無論是焦循的《易》還是戴震的“仁”,其都是以“欲”為(wei) 根基、為(wei) 原型的。戴震謂,“出於(yu) 身者,無非道也”[61],“道者,居處、飲食、言動,自身而周於(yu) 身之所親(qin) ,無不該焉也”[62]。一旦肯定了身的地位,也就意味著肯定了“欲”的地位。正是由此出發,戴震提出“人與(yu) 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63],提出“由性之欲而語乎無失,是謂性之德”[64],提出“理者,存乎欲者也”[65]。也正是由此出發,戴震才強調“惻隱之心”出乎“懷生畏死”之欲,力辟老氏、釋氏的“無欲”,聲討宋儒的“存天理,滅人欲”,以至於(yu) 對所謂“理欲之辨”的批評業(ye) 已成為(wei) 其學說當仁不讓的主題。但是,必須強調指出的是,戴震心目中真正的欲,並非一己之私欲,而是一種遂己之欲亦遂人欲的“互欲”。故在《原善》中戴震寫(xie) 道,“遂己之欲,亦思遂人之欲,而仁不可勝用矣;快己之欲,忘人之欲,則私而不仁”,“欲不失之私則仁”[66]。同樣的表述亦出現在他的《孟子字義(yi) 疏證》裏。他寫(xie) 道:“人之生也,莫病於(yu) 無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於(yu) 戕人之生而不顧者,不仁也。”[67]與(yu) 焦循完全一致,戴震也認為(wei) ,這種既遂己欲又遂人欲的“互欲”,既是“仁”,也即人我一體(ti) 之“仁”,同時又指向了“情”,也即“以情絜情”之“情”。故戴震指出,“在己與(yu) 人皆謂之情”[68],聲稱“生養(yang) 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69],乃至所謂“通情遂欲”被他奉為(wei) 至上圭臬,乃至整個(ge) 仁學被他視為(wei) 一部地地道道為(wei) “情”正名的學說。

 

關(guan) 於(yu) 仁學的“反躬說”,戴震說,“聖人教之反躬,以己之加於(yu) 人,設人如是加於(yu) 己,而思躬受之情,譬之禹之行於(yu) 水,行其所無事”[70];關(guan) 於(yu) 仁學的“恕道說”,戴震說,“子貢問曰,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71];關(guan) 於(yu) 仁學的“絜矩說”,戴震說,“《大學》言治國平天下,不過曰所惡於(yu) 上,毋以使下,所惡於(yu) 下,毋以事上,……曰所不欲,曰所惡,不過人之常情,不言理而理盡於(yu) 此。惟以情絜情,故其於(yu) 事也,非心出一意見以處之”[72]。

 

這一切,最終就把我們(men) 導向了戴震那種卓爾不凡、一掃前見的“以情釋理”的學說。戴震雲(yun) ,“理也者,情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73],“在己與(yu) 人皆謂之情,無過情無不及情之謂理”[74],“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權之而分厘不爽謂之理”[75],“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無疪之謂理;今之言理也,離人之情欲求之,使人忍而不顧之謂理”[76],“苟舍情求理,其所謂理無非意見也,未有任其意見而不禍斯民者”[77]。

 

在這些勢如潮奔的堅持“合情必合理”的滔滔議論中,我們(men) 不僅(jin) 看到了它是對孔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78]、《大學》“好好色,惡惡臭”[79]、王陽明“隻好惡就盡了是非”[80]這一傳(chuan) 統經典思想的再現,還看到了它也是現代舍勒“愛感優(you) 先論”這一極其前沿觀點的先聲。就後者而言,它與(yu) 舍勒“愛感優(you) 先論”的區別僅(jin) 僅(jin) 在於(yu) ,舍勒“愛感優(you) 先論”更多是一種人物意向關(guan) 係的體(ti) 現,而戴震的“合情必合理”則更多是人我旁通關(guan) 係之彰顯。於(yu) 是,如何將心物關(guan) 係與(yu) 人我關(guan) 係有機地結為(wei) 一體(ti) ,就不能不成為(wei) “情”的理解的應有之義(yi) 。為(wei) 了解決(jue) 這一問題,就必然涉及“男女相感之為(wei) 情”這一情的終極性命題。

 

三、“男女相感”之為(wei) 情

 

不難看出,在本文裏,“身心一體(ti) 之為(wei) 情”更多地為(wei) 我們(men) 談論的是關(guan) 於(yu) 情的人與(yu) 自然的關(guan) 係(即人與(yu) 物的關(guan) 係),而“人我互欲之為(wei) 情”則更多地為(wei) 我們(men) 談論的是關(guan) 於(yu) 情的人與(yu) 人的關(guan) 係。此外,還有一種更為(wei) 全麵、更為(wei) 完整也更為(wei) 終極的關(guan) 於(yu) 情的關(guan) 係必須提及。這種關(guan) 係恰恰就是關(guan) 於(yu) 情的男女之間的關(guan) 係。這種關(guan) 係既體(ti) 現了人與(yu) 自然的關(guan) 係,又體(ti) 現了人與(yu) 人的關(guan) 係。關(guan) 於(yu) 這種雙重關(guan) 係,馬克思的論述最為(wei) 精辟。他指出,“人對人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guan) 係是男人對婦女的關(guan) 係。在這種自然的類關(guan) 係中,人對自然的關(guan) 係直接就是人對人的關(guan) 係,正像人對人的關(guan) 係直接就是人對自然的關(guan) 係,就是他自己的自然的規定。因此,這種關(guan) 係通過感性的形式,作為(wei) 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表現出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人來說成為(wei) 自然,或者自然在何種程度上成為(wei) 人具有的人的本質”[81]。也正是站在這一製高點上,馬克思認為(wei) 男女關(guan) 係因其自然人化、人化自然,是人性的至極體(ti) 現。正是基於(yu) 這種人性觀點,馬克思對那種作為(wei) 人性的無限墮落的賣淫現象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清算和批判。

 

無獨有偶,這種對男女關(guan) 係備極頂禮的觀點,同樣也在中國傳(chuan) 統哲學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ti) 現。為(wei) 此,不能不從(cong) 為(wei) 中國思想家所極力標舉(ju) 的《周易》的“鹹”卦談起。王夫之謂“鹹之為(wei) 道,固神化之極致也”[82],而“鹹”卦之所以為(wei) 中國古人極力標舉(ju) ,恰恰是因為(wei) 它為(wei) 我們(men) 指向了男女關(guan) 係。因其為(wei) “男下女”的卦象,荀子稱“易之鹹,見夫婦”[83],胡仲虎稱“《鹹》以少男下少女,又應之至者,故首下篇”[84],韓康伯稱“夫婦之象,莫美乎斯”[85]。王夫之曰,“卦以利用,則皆親(qin) 乎人之事,而唯鹹則近取諸身”[86],進而,有“身”則有“感”,故“鹹,感也”[87]。這種“感”既是“感性”“感觸”之感,又以其“有觸而必通”[88],乃此感彼應的“感應”“感通”之感。而“鹹”卦為(wei) 六十四卦中罕見的爻爻相應的卦正說明了這一點。尤值得注意的是,在“鹹”卦中,這種“感”既通向“感應”“感通”之感,又通向“觀其所感,而天地萬(wan) 物之情可見矣”[89]的“感情”之情。故陸伯載曰,“故觀其所感,而天地萬(wan) 物之情可見。情者,天地萬(wan) 物之真機也,非感,其何以見之哉”[90]。也正是從(cong) 這種“天地萬(wan) 物之真機”的“情”出發,王夫之提出“男女相感於(yu) 一旦,初不必有固結之情,而可合以終身”[91],而這種男女間不可思議的“一見鍾情”不正是陸氏那種“天機”的反映嗎?

 

在中國思想史上,這種被視為(wei) “天地萬(wan) 物之真機”的男女之至情,雖有司馬遷所謂“易基乾坤,詩始關(guan) 雎,書(shu) 美厘降,春秋譏不親(qin) 迎”[92]這一千古不滅之論,但隨著佛學、理學“祛身化”思潮的風靡而日益湮沒無聞,直到後理學身道重新崛起時,它才在中國思想史中以一種否定之否定的方式,在眾(zhong) 多大易精神複興(xing) 者那裏再次得以複明。在這方麵,被理學家視為(wei) “異端之尤”的李贄所做的貢獻尤值得一提。一方麵,李贄提出,“極而言之,天地一夫婦也”,“吾究物始,而見夫婦之為(wei) 造端也”,“夫厥初生人,惟是陰陽二氣,男女二命”[93]。李贄如《周易·序卦傳(chuan) 》所描述那樣,主張“夫婦,人之始也。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兄弟,有兄弟然後有上下”,“言夫婦則五常可知”[94],在《初潭集》中主張始於(yu) 夫婦終於(yu) 君臣的倫(lun) 理敘事秩序。這些主張是對長期持之甚堅的後儒五倫(lun) 觀的徹底顛覆。另一方麵,正如《周易》從(cong) 男女之倫(lun) 走向男女之情那樣,李贄亦以其對男女之情的前無古人的積極鼓倡而成為(wei) 大易思想的忠實傳(chuan) 人。故他宣稱的“縕化物,天下亦隻是一個(ge) 情”[95]若無此一點情,便是禽獸(shou) ”[96],他對為(wei) 道學家所側(ce) 目的卓文君私奔之舉(ju) 做出的“歸鳳求凰,安可誣也”[97]正獲身,非失身”[98]的驚世點評,他將表達男女自發之愛的《拜月》《西廂》視為(wei) 文學的“化工”之巔峰的觀點,以及他本人對“女觀音”梅澹然那種“生死如山不動塵”的心心相許之情,無不表明他不愧為(wei) 中國古代以《易》為(wei) 宗的一代“情聖”。

 

在這場複興(xing) 男女之情的“絕地反擊”中,明季李贄是如此,清季戴震、焦循亦不遑多讓,毫不遜色。從(cong) 一種“一陰一陽之謂道”而非理學“所以一陰一陽之謂道”出發,戴震宣稱“日月者,成象之男女也;山川者,成形之男女也;陰陽者,氣化之男女也;言陰陽於(yu) 一人之身,血氣之男女也”[99],使自己別開生麵地走向“唯男女說”,並給中國哲學重新打上極富“性感”的理論特色。這不僅(jin) 決(jue) 定了他像李贄那樣確立了“人之倫(lun) 類肇自男女夫婦”[100]的倫(lun) 理學,還使他提出了“父子之倫(lun) ,恩之盡也;昆弟之倫(lun) ,洽之盡也;君臣之倫(lun) ,恩比父子,然而敬之盡也;朋友之倫(lun) ,洽比昆弟,然而誼之盡也;夫婦一倫(lun) ,恩若父子,洽若昆弟,敬若君臣,誼若朋友,然而辨之盡也”[101]的觀點。這種極為(wei) 完備、不容置喙的男女之情的推出,既使中國古老而至極的“鹹”之道得以真正顯豁,又令長期以來人所公推的“孝悌為(wei) 本”的情的學說不能不黯然失色。人們(men) 看到,這種將情最終追本溯源於(yu) 男女之情的主張同樣也可見之於(yu) 焦循的學說。也就是說,焦循通過《易》的旁通卦所發現的“旁通之情”,既是人我“互欲”之情,又不失為(wei) 更為(wei) 根本的男女“互欲”之情。按焦循自己的表述,後者之所以成立,實源自所謂伏羲“因夫婦正五行”,“定人道,製嫁娶”[102]這一先民的活動。雖然這種“造端於(yu) 夫婦”之情“固無他高妙也”[103],但是在這種“夫婦之愚可以與(yu) 知”的卑之無甚高論裏,我們(men) 不是恰恰可以讀出“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的那種不可致詰的極致性的東(dong) 西嗎[104]?

 

關(guan) 於(yu) 這種男女之情不可致詰的極致性,王夫之的解讀最為(wei) 精辟。他釋《周易》“鹹”卦之“感”時指出:

 

人之所自始者,其混沌而開辟也。而其現以為(wei) 量、體(ti) 以為(wei) 性者,則唯陰陽之感。故溯乎父而天下之陽盡此,溯乎母而天下之陰盡此。父母之陰陽有定質,而性情俱不容已於(yu) 感以生,則天下之大始盡此矣。由身以上,父、祖、高、曾,以及乎綿邈不可知之祖,而皆感之以為(wei) 始;由身以下,子、孫、曾、玄,以及乎綿邈不可知之裔,而皆感之以為(wei) 始。故感者,終始之無窮,而要居其最始者也。[105]

 

易言之,王夫之認為(wei) ,男女相感及相感之情不過是生命生生不已的指稱,其已被賦予了終始無窮、出神入化的“內(nei) 在超越性”的稟性。唯其如此,才有了中國古人“問世間,情為(wei) 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之大哉問;唯其如此,才有了古代情詩中“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之常恨;唯其如此,才有了湯顯祖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yu) 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106],馮(feng) 夢龍所謂“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四大皆幻設,惟情不虛假”[“107]萬(wan) 物生於(yu) 情,死於(yu) 情,人與(yu) 萬(wan) 物中處一焉……人而無情,雖曰生人,吾直謂之死矣”[108]等等被反複申說的情的超越生死之論。故也唯其如此,我們(men) 才能在情人間的“驚鴻一瞥”中、“心有靈犀一點通”中,不僅(jin) 感受到那感天動地的“無物似情濃”,而且就像“速”之“鹹”卦直接著“久”之“恒”卦那樣,感受到“刹那即永恒”,生命的一分一秒就是它的一世一生,時間中的每一刹那即代表了亙(gen) 古的永恒。

 

“情深而文明”[109],這種至情論的大行其道必然迎來明清之際“唯情主義(yi) ”文學大潮的撲麵而來、滾滾而動。如果說,《西廂記》開啟了“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的愛情願景,其矛頭直指千古以來的固若金湯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麽(me) ,《牡丹亭》則以“人鬼情未了”的驚天地、泣鬼神的天下奇緣,使我們(men) 見證了湯顯祖所謂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這一情的生死相通。即使在馮(feng) 夢龍“三言”這種一脫“才子佳人”窠臼的市井文學裏,也讓你一睹男女愛情如何在一個(ge) “天下盡市道之交也”[110]的社會(hui) 語境下魅力之無窮。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裏,他為(wei) 我們(men) 描寫(xie) 了杜十娘這一竭其一生換來贖身之資的青樓女子如何以決(jue) 絕之姿怒棄負心郎,讓人們(men) 真切體(ti) 會(hui) 到什麽(me) 是“易求無價(jia) 寶,難得有心郎”;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裏,他為(wei) 我們(men) 講述了在人蛇名下一場百折千難的男女之戀,並且在一個(ge) 女人被妖魔化為(wei) “尤物”的社會(hui) 中,在“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法海”)的禮教統治下,這種男女之戀如何注定落得好夢難圓的下場;與(yu) 這種下場相反,在《賣油郎獨占花魁》裏,他為(wei) 我們(men) 敘寫(xie) 了一個(ge) 身世低微的賣油郎,如何以自己一往而深的脈脈之情、惻隱之心,在一個(ge) 極其勢利的風月場上,戰勝了勢在必得的情敵,贏得了千金難求的一代花魁的芳心,為(wei) 人間譜寫(xie) 出了回腸蕩氣的愛情篇章。

 

但是,無論是王實甫的《西廂記》,還是湯顯祖的《牡丹亭》,抑或是馮(feng) 夢龍的“三言”,相較於(yu) 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可說是“小巫見大巫”,其差距判若霄壤。唯有《紅樓夢》的推出,才使中國“唯情主義(yi) ”臻至壁立千仞的思想高度,《紅樓夢》是代表了中國“唯情主義(yi) ”的爍古震今的千古絕唱。

 

在這種“情”的千古絕唱裏,《紅樓夢》告訴我們(men) ,人類是從(cong) “情根峰”(“青梗峰”)被拋於(yu) 世,是“來自情天,去自情地”的,並且那種人所神往的所謂“太虛幻境”,是在“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於(yu) 是,“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故《紅樓夢》的“千紅一哭”哭的是情,《紅樓夢》的“萬(wan) 豔同悲”悲的是情,而“開辟鴻蒙,誰為(wei) 情種”這一驚世之問問的也是情。“作者發無量願,欲演出真情種”,其筆觸亦從(cong) 萬(wan) 眾(zhong) 仰視的千古聖賢轉向“百口嘲謗,萬(wan) 目睚眥”的不肖情種。再從(cong) 《紅樓夢》回目標題上看,所謂“賈寶玉初試雲(yun) 雨情”(第6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第19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第26回)、“癡情女情重愈斟情”(第29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第34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第36回)、“慧紫鵑情辭試寶玉”(第57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62回)等等,無不係於(yu) 情,乃至持《紅樓夢》乃“情書(shu) 也”觀點的紅學家“花月癡人”稱:“作是書(shu) 者,蓋生於(yu) 情,發於(yu) 情;鍾於(yu) 情,篤於(yu) 情;深於(yu) 情,戀於(yu) 情;……至極乎情,終不能忘乎情。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舉(ju) 一動,無在而不用其情。”[111]

 

也正是從(cong) 這種不無極致的“唯情主義(yi) ”出發,才有了黛玉為(wei) 報答寶玉的雨露之恩而傾(qing) 其一生的眼淚“還淚”的傳(chuan) 奇,才有了帶發修行的“檻外人”妙玉縱有千年的鐵門檻卻擋不住其苦覓知音的故事,才有了思慕柳二郎的烈女子尤三姐義(yi) 無反顧地以身殉情,才有了丫鬟鴛鴦對威逼利誘的所謂鴛鴦偶的以死抗爭(zheng) 。其中,最纏綿悱惻、最為(wei) 淒美的是“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的“悲金悼玉”這一敘事主線,它把堪稱“焚琴煮鶴”般的男女愛情悲劇推向了極致。之所以“悲金”,是由於(yu) 寶釵之於(yu) 寶玉雖有“金玉良緣”,卻因為(wei) 寶釵不幸身為(wei) 男性話語的傳(chuan) 聲筒而與(yu) 這一良緣實際上無緣;之所以“悼玉”,是由於(yu) 黛玉之於(yu) 寶玉雖有“木石前盟”,卻因為(wei) 黛玉從(cong) 不說男性話語的“混賬話”而使這一前盟隻能以瀟湘妃子無盡的淚水來兌(dui) 現。於(yu) 是乎,“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業(ye) 已成為(wei) 《紅樓夢》男女主人公插翅難逃的命運了。這也正是王國維所謂的“悲劇中的悲劇”。之所以是“悲劇中的悲劇”,恰恰因為(wei) 它是一種女性話語失語的悲劇,也即一種更為(wei) 深層、更為(wei) 根本的男女相感的“元話語”淪喪(sang) 的悲劇。

 

所以,我們(men) 可以毫不誇大地把《紅樓夢》稱為(wei) 人類又一部《聖經》。如果說西方《聖經》的偉(wei) 大在於(yu) 它使無家可歸的人類發現了大寫(xie) 的“你”的存在的話,那麽(me) 《紅樓夢》的偉(wei) 大則在於(yu) 它使無家可歸的人類最終發現了大寫(xie) 的“她”的身影;如果說西方《聖經》中來自神諭的最高啟示是告訴我們(men) 要“愛你的鄰人”的話,那麽(me) 《紅樓夢》中來自神諭的最高啟示則是告訴我們(men) 要“愛你的女人”。雖然二者都把人類之愛奉若神明,實際上二者對愛的理解卻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將愛主要訴諸人類的社會(hui) 性,後者則將愛主要訴諸人類的社會(hui) 性與(yu) 自然性之統一,其直溯“天人合一”這一潛伏千年的中華文化的大傳(chuan) 統。而《紅樓夢》的敘事起始於(yu) 上古文明的“女媧補天”,後者不正是這種“天人合一”傳(chuan) 統的最初的真正原型嗎?

 

注釋
 
[1]羅文英編:《心靈的棲居——名家美文》,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5頁。
 
[2]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頁。
 
[3][4]〔德〕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2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35頁,第336頁。
 
[5][6]〔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165頁,第168頁。
 
[7][8]〔法〕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薑誌輝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45頁,第240頁。
 
[9]李生紹、陳心智點校:《黃帝內經靈樞》,中醫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5頁。
 
[10]〔宋〕陳無擇:《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侯如豔校注,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頁。
 
[11]金永譯解:《周易》,重慶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頁。
 
[12]王財貴主編:《孟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38頁。
 
[13][14]韓維誌譯評:《大學中庸》,吉林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頁,第107頁。
 
[15]鄧艾民注:《傳習錄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80頁。
 
[16][21]〔清〕黃宗羲:《明儒學案》下,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609頁,第617頁。
 
[17]〔明〕王夫之:《船山全書》第2冊,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412頁。
 
[18][22]〔明〕王夫之:《船山全書》第3冊,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429頁,第429頁。
 
[19]〔唐〕楊瓊注,耿芸標校:《荀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99頁。
 
[20]曾振宇注說:《春秋繁露》,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67頁。
 
[23]〔明〕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冊,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924頁。
 
[24]王財貴主編:《孟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98頁。
 
[25]戴鴻森:《薑齋詩話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頁。
 
[26][27][28][29][30][31][32][33][34][35][36]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頁,第199頁,第181頁,第209頁,第149頁,第91頁,第138頁,第70頁,第92頁,第70頁,第90頁。
 
[37][38]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頁,第123頁。
 
[39]〔元〕陳澔注,金曉東校點:《禮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41頁。
 
[40]〔南宋〕朱熹集注:《論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3頁。
 
[41]〔德〕叔本華:《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石衝白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7頁。
 
[42][43][44][45][46]金永譯解:《周易》,重慶出版社2016年版,第177頁,第420頁,第429頁,第418頁,第410頁。
 
[47][48][49][50]〔清〕焦循:《易學三書·易章句》,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387頁,第313頁,第6頁,第553頁。
 
[51][52][53]〔清〕焦循:《易學三書·易章句》,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520頁,第344頁,第349頁。
 
[54]〔清〕焦循:《雕菰集》,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41頁。
 
[55]〔清〕焦循:《孟子正義》上卷,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21頁。
 
[56][57][58]〔清〕焦循:《孟子正義》下卷,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445頁,第445頁,第445頁。
 
[59]王財貴主編:《孟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41頁。
 
[60]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53頁。
 
[61][62][63][64][65][66][67][68][69]湯誌鈞校點:《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13頁,第314頁,第162頁,第334頁,第273頁,第347頁,第273頁,第266頁,第333頁。
 
[70][71][72][73][74][75][76][77]湯誌鈞校點:《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5頁,第269頁,第269頁,第265頁,第266頁,第323頁,第329頁,第269頁。
 
[78]〔南宋〕朱熹集注:《論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4頁。
 
[79]韓維誌譯評:《大學中庸》,吉林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頁。
 
[80]鄧艾民注:《傳習錄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39頁。
 
[81]〔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0頁。
 
[82]〔明〕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冊,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277頁。
 
[83]〔唐〕楊瓊注,耿芸標校:《荀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28頁。
 
[84][90]《李贄文集》第7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97頁,第102頁。
 
[85]〔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9頁。
 
[86][88][91]〔明〕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冊,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903頁,第278頁,第278頁。
 
[87][89]金永譯解:《周易》,重慶出版社2016年版,第199頁,第199頁。
 
[92]〔西漢〕司馬遷:《史記》,太白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頁。[93]陳仁仁:《焚書·續焚書校釋》,嶽麓書社2011年版,第158頁。
 
[94]《李贄文集·初潭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8頁。
 
[95][96]轉引自許蘇民:《李贄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4頁,第136頁。
 
[97][98]《李贄文集》第3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719頁,第718頁。
 
[99][100][101]湯誌鈞校點:《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4頁,第154頁,第347頁。
 
[102][103]〔清〕焦循:《易學三書·易圖略》,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93頁,第95頁。
 
[104]張再林:《焦循象數易中“互文”的符號學思想》,《社會科學輯刊》2010年第6期。
 
[105]〔明〕王夫之:《周易外傳》,九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105頁。
 
[106]徐朔方箋校:《湯顯祖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93頁。
 
[107][108]〔明〕馮夢龍:《情史》,嶽麓書社1986年版,第1—2頁,第879頁。
 
[109]〔元〕陳澔注,金曉東校點:《禮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41頁。
 
[110]陳仁仁:《焚書·續焚書校釋》,嶽麓書社2011年版,第585頁。
 
[111]轉引自賀信民:《紅情綠意——〈紅樓夢〉點麵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頁。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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