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區平】先秦儒家倫理的兩種類型 ——兼論思孟五行說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0-12-01 01:50:55
標簽:五倫、儒家倫理、思孟五行說

先秦儒家倫(lun) 理的兩(liang) 種類型

——兼論思孟五行說

作者:賴區平(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博士後,博士畢業(ye) 於(yu) 中山大學哲學係,主要研究領域為(wei) 先秦儒學與(yu) 宋明儒學)

來源:《道德與(yu) 文明》,2020年第6期

 

摘要:先秦儒家倫(lun) 理有兩(liang) 種基本類型:君子倫(lun) 理與(yu) 民眾(zhong) 倫(lun) 理,二者都以五倫(lun) 的形式呈現,但針對不同的階層。相比於(yu) 常見的民眾(zhong) 五倫(lun) (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君子五倫(lun) (父子、君臣、朋友、師生、天人)有其獨特之處,它內(nei) 嵌於(yu) 一個(ge) 龐大的文明譜係中,與(yu) 人才、教育、心靈、政治尤其是德性(五德、五行)等方麵同構相對應,並在思想上有一個(ge) 從(cong) 形成到被遺忘的過程。對此問題的考察有助於(yu) 深化先秦思想研究,例如可對理解荀子批評思孟五行說公案的實質,以及思孟學派可能的回應,提供了一個(ge) 新的思路

 

關(guan) 鍵詞:儒家倫(lun) 理;五倫(lun) ;思孟五行說

 

一、引言

 

《孟子·滕文公上》載孟子言:

 

舜使益掌火……禹疏九河……後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yu) 禽獸(shou) 。聖人有憂之,使契為(wei) 司徒,教以人倫(lun) :父子有親(qin) ,君臣有義(yi)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此段本於(yu) 《尚書(shu) ·堯典》:“帝曰:‘俞,谘!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帝曰:‘棄,黎民阻饑,汝後稷,播時百穀。’帝曰:‘契,百姓不親(qin) ,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禹平水土,棄主稼穡,契布五教,皋陶掌刑,庶富教之事略備。其中,帝舜命契為(wei) 司徒,施行五種倫(lun) 常之教,《堯典》前麵也說到“慎徽五典,五典克從(cong) ”,五典、五品、五教之說相通,孟子解為(wei) “父子有親(qin) ,君臣有義(yi)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外,《禮記·中庸》也談到五種達道:“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除長幼、昆弟(兄弟)之說略有別,父子、君臣先後不同,五倫(lun) 之說基本相近。“《孟子》以仁、義(yi) 、禮、智為(wei) 四主德,後人將它擴展為(wei) ‘五倫(lun) 十教’,即‘君惠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yi) 婦順、朋友有信’,成為(wei) 中國倫(lun) 理學史上的普遍說法,規定了古代中國社會(hui) 基本倫(lun) 理關(guan) 係中雙方的德行規範。”[1](475)至於(yu) 五倫(lun) 、五教所針對的對象,即“百姓”,《尚書(shu) 》注家或解為(wei) 百官族姓、群臣,或解為(wei) 民眾(zhong) 。但就《孟子》的思想語脈而言,五倫(lun) 當就普通民眾(zhong) 而言,指人所應做到的最基礎的底線倫(lun) 理規範,這是一種民眾(zhong) 倫(lun) 理。

 

而《左傳(chuan) ·文公十八年》則說:“舜臣堯……舉(ju) 八元,使布五教於(yu) 四方,父義(yi) ,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內(nei) 平,外成……故《虞書(shu) 》數舜之功曰‘慎徽五典,五典克從(cong) ’,無違教也。”故不少解釋者也以此解《尚書(shu) 》。一般也認為(wei) 《左傳(chuan) 》之說更符合《尚書(shu) 》原義(yi) ,《孟子》之說乃後起。不過,這裏主要不是比較這兩(liang) 種不同的五倫(lun) 之說,而是進行另外一個(ge) 對比討論。本文所討論的儒家的兩(liang) 種基本倫(lun) 理類型或兩(liang) 種五倫(lun) ,它們(men) 同時見於(yu) 《孟子》這個(ge) 文本,並可在其他先秦典籍中找到線索。

 

按《孟子·盡心下》又載:

 

孟子曰:“口之於(yu) 味也,目之於(yu) 色也,耳之於(yu) 聲也,鼻之於(yu) 臭也,四肢之於(yu) 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yu) 父子也,義(yi) 之於(yu) 君臣也,禮之於(yu) 賓主也,智之於(yu) 賢者也,聖人之於(yu) 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自從(cong) 竹帛《五行》篇出土後,學界都同意這裏說的仁義(yi) 禮智聖,即《五行》說的“五行”,即《荀子》所批評的思孟五行說(詳後)。這裏主要提請關(guan) 注的是,相較於(yu) 前引《孟子·滕文公上》說到的五倫(lun) “父子、君臣、夫婦、長幼(兄弟)、朋友”,《孟子·盡心下》這段話裏提出了另外的五種倫(lun) 理關(guan) 係或曰五倫(lun) :父子、君臣、賓主、賢者、聖人與(yu) 天道。其中,賓與(yu) 主,近似朋友關(guan) 係,如孟子說“舜尚見帝,帝館甥於(yu) 貳室,亦饗舜,迭為(wei) 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孟子·萬(wan) 章下》),賓主也相互為(wei) 朋友;“智之於(yu) 賢者”則體(ti) 現知賢、尊賢之義(yi) ,尤其是以上敬下的尊賢,後文將論述其實質為(wei) 一種師生關(guan) 係;聖人與(yu) 天道,則屬天人關(guan) 係(天倫(lun) ),聖人能究天人之際,《五行》篇也明言及聖人是知天道的人。鑒於(yu) 孟子在這段話裏著重強調“君子”不謂命①,尤其是聖人知天道(乃至聖王受天命)並非普通民眾(zhong) 所可企及的,可以說這是針對君子而言的五倫(lun) ,不妨稱為(wei) 君子倫(lun) 理或士人倫(lun) 理。

 

君子倫(lun) 理和民眾(zhong) 倫(lun) 理,可謂先秦儒家倫(lun) 理(五倫(lun) )的兩(liang) 種基本類型。雖然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五倫(lun) (以及相應的仁、義(yi) 、禮、智、信五德)之說,在後世發生更大的影響,並更為(wei) 後世所熟悉;但在先秦,尤其是孔子已降,另一種針對士人君子的五倫(lun) (以及相應的仁、義(yi) 、禮、智、聖五行五德)之說,其影響也不容小覷。為(wei) 此,下麵將著重闡述君子倫(lun) 理意義(yi) 上的五倫(lun) ,以及與(yu) 之相應的德性結構,同時將此君子倫(lun) 理置於(yu) 整體(ti) 的文化譜係中來進一步加以把握,並力圖揭示其形成和衰落的這一段起伏曆程。

 

二、兩(liang) 種倫(lun) 理類型

 

對比有關(guan) 民眾(zhong) 的五種基本倫(lun) 理:父子、君臣、夫婦、兄弟(長幼)、朋友,和有關(guan) 君子的五種基本倫(lun) 理:父子、君臣、賓主(近於(yu) 朋友)、賢者、聖人與(yu) 天道,可知其中有三種倫(lun) 理是大致共同的:父子、君臣、朋友(賓主)。一般也指出,五種民眾(zhong) 倫(lun) 理體(ti) 現了家庭倫(lun) 理(父子、夫婦、兄弟)、社會(hui) 倫(lun) 理(朋友)、政治倫(lun) 理(君臣)這三個(ge) 範圍的倫(lun) 理關(guan) 係。其中,民眾(zhong) 倫(lun) 理鋪開了家庭關(guan) 係,還點出夫婦、兄弟二倫(lun) 。與(yu) 此相比,君子倫(lun) 理中則關(guan) 涉家庭倫(lun) 理(父子)、社會(hui) 倫(lun) 理(賓主、賢者)、政治倫(lun) 理(君臣,另也可加上賓主、賢者)以及天人之倫(lun) (聖人與(yu) 天道)這四種倫(lun) 理關(guan) 係。尤其是,突出賢者(師生)、聖人與(yu) 天道這兩(liang) 方麵,相應地,家庭倫(lun) 理主要列出父子一倫(lun) (在別處,通常也言及孝弟,合言父子、兄弟之倫(lun) ,但也未談及夫婦之倫(lun) )。

 

“知之於(yu) 賢者”,主要從(cong) 政教場域的知人、知賢來說,知賢是為(wei) 了舉(ju) 薦、學習(xi) 取益或師事之。根據《孟子》和《五行》,尊賢具體(ti) 包括王公之尊賢和士之尊賢兩(liang) 種情況:

 

晉平公之於(yu) 亥唐也,入雲(yun) 則入,坐雲(yun) 則坐,食雲(yun) 則食。雖疏食菜羹,未嚐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於(yu) 此而已矣。弗與(yu) 共天位也,弗與(yu) 治天職也,弗與(yu) 食天祿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孟子·萬(wan) 章下》)

 

胥儢儢達諸君子道,謂之賢。君子知而舉(ju) 之,謂之尊賢;知而事之,謂之尊賢者也。〈前,王公之尊賢者也;〉後,士之尊賢者也。(郭店竹簡《五行》)

 

“士之尊賢”,包括“事其大夫之賢者”(《論語·衛靈公》),隻是在身心言行方麵表示尊重,交些“束脩”作為(wei) 學費,並沒有在爵位、食祿方麵對其有所助益,這是純粹意義(yi) 上的師生關(guan) 係;王公之尊賢,則除了一般的尊重,更有舉(ju) 薦、爵位、食祿等實質性的襄助(換言之,交了更多學費),這可以說是以君臣關(guan) 係為(wei) 基礎而進一步形成的師生關(guan) 係。區分二者,主要應是從(cong) 君臣關(guan) 係中分離出師生關(guan) 係,作為(wei) 獨立的一環。

 

子思、孟子尤其注重區別師生與(yu) 君臣兩(liang) 倫(lun) ,有時還同時分別君臣、朋友、君臣三倫(lun) 。哪怕是君臣,在特定情形下,也可轉化為(wei) 師生或朋友關(guan) 係。如果僅(jin) 僅(jin) 論君臣之位,充分彰顯尊卑關(guan) 係,士人在這方麵處於(yu) 下風,即所謂“微也”(《孟子•離婁下》);朋友關(guan) 係則是對等的;師生關(guan) 係也蘊含尊卑或上下關(guan) 係,而有德有才的士人賢者則可由此而處上風。戰國之時,“此乃得士則昌,失士則亡之秋”(《孔叢(cong) 子·居衛》),故子思自高自貴乃至有傲世之心,孟子也主張“說大人,則藐之”(《孟子·盡心下》),二人都極重視師生、朋友之倫(lun) ,重視尊賢之義(yi) ,如《中庸》論及“為(wei) 天下有九經”,“修身”之後就是“尊賢”,迥異於(yu) 孔子“事君盡禮,人以為(wei) 諂也”(《論語·八佾》)之感慨②。

 

費惠公曰:“吾於(yu) 子思,則師之矣;吾於(yu) 顏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為(wei) 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舜尚見帝,帝館甥於(yu) 貳室,亦饗舜,迭為(wei) 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yi) 一也。(《孟子·萬(wan) 章下》)

 

孟子……曰:“為(wei) 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wei) 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yu) 子思,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雲(yun) 乎,豈曰友之雲(yun) 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yu) 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yu) 我友?’千乘之君求與(yu) 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yu) ?”(《孟子·萬(wan) 章下》)

 

根據前一章,尊賢似乎不僅(jin) 可就“師之”而言,也可就“友之”而言;但根據後一章,則至少子思、孟子並不以友自居,而是以師自居,即更重師生之倫(lun) 。無論如何,尊賢之義(yi) ,更多重在“師事之”的方麵。“禮之於(yu) 賓主”,賓主關(guan) 係近於(yu) 朋友之倫(lun) ;而“知之於(yu) 賢者”,仍著重就師生之倫(lun) 而言。

 

尤值得注意的是,民眾(zhong) 倫(lun) 理均為(wei) 人倫(lun) 關(guan) 係,君子倫(lun) 理則除人倫(lun) 關(guan) 係,還包含天人關(guan) 係。這個(ge) 區別有深層意義(yi) 。首先,君子倫(lun) 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由此或許可以說,雖然民眾(zhong) 、君子五倫(lun) 中有三倫(lun) 相同,但一般而言,二者的倫(lun) 理和德性要求是不同的:與(yu) 民眾(zhong) 倫(lun) 理相對應的德性是基礎層次的,與(yu) 君子倫(lun) 理相對應的德性是更高層次的。其次,即使僅(jin) 就形式方麵而言,也可由此推知:何以有的地方隻說四種倫(lun) 理(四倫(lun) )?何以《易傳(chuan) 》《左傳(chuan) 》《孟子》出現了四德或四端(四心)之類四分法?顯然,它們(men) 正對應於(yu) 君子倫(lun) 理中除天人之倫(lun) 外的四種基本人倫(lun) :父子、君臣、朋友、師生,而與(yu) 民眾(zhong) 倫(lun) 理無關(guan) 。因為(wei) 就民眾(zhong) 五倫(lun) 而言,顯然難以說明為(wei) 何舍除某一倫(lun) 而隻說其他四倫(lun) 。由此來看,後世學者用民眾(zhong) 五倫(lun) 中除朋友之倫(lun) 外的其他四倫(lun) ,來對應四德、四端等四分結構,很可能是一種誤置。更合適的方式是,以君子五倫(lun) 中除天人之倫(lun) 外的其他四倫(lun) 來對應。

 

三、君子倫(lun) 理及其所在的文明譜係

 

根據考察,《論語·先進》說的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意指五種政教人才或能力。其中德行科含二義(yi) :作為(wei) 基礎性德行的孝弟,作為(wei) 統攝性德行的明德、聖德;言語科有外交辭令、機智善辯之才;政事科有富國強兵、正當裁斷之才;文學科有熟諳典章、禮儀(yi) 文飾之才。進一步,四科並非孤立分類,而是形成了一個(ge) 從(cong) 政治到教育、學術、心靈、倫(lun) 理、德性等方麵有內(nei) 在同構性的四科式文明譜係。君子的五種基本倫(lun) 理也內(nei) 嵌於(yu) 一個(ge) 龐大的文明譜係中。

 

《論語》首篇第七章載: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yu) 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論語·學而》)

 

“賢賢易色”,也有解者認為(wei) 當指夫婦之倫(lun) 。單就一句來看,的確不易判斷。但如考慮整個(ge) 語境,則解為(wei) 尊賢人當更合理。首先,前四句每句前半談及人倫(lun) ,後半涉及自己身體(ti) 或其部分:色,力,身,言。其意為(wei) ,人倫(lun) 的力量可以駕馭身體(ti) 的力量,控製自家的身體(ti) 行為(wei) ,以服務於(yu) 人倫(lun) 需求。就此來看,色也應是自家身體(ti) 的部分,即麵色(如“色思溫”),而非好色之色(他人的色相)。這樣,易色當指改易麵色,而非輕視美色;相應地,賢賢易色也非指重婦之德而輕婦之色,而是指:尊重賢者而溫恭改色,不要怠慢驕人、給人臉色看。其次,關(guan) 鍵仍在於(yu) 區別兩(liang) 種類型的倫(lun) 理:君子倫(lun) 理和民眾(zhong) 倫(lun) 理。前麵說到,從(cong) 民眾(zhong) 五倫(lun) (包括夫婦之倫(lun) )中除開某一倫(lun) 來談四倫(lun) ,需要更多論據支持;而從(cong) 君子五倫(lun) 中除開天人之倫(lun) 來談其餘(yu) 四倫(lun) ,則理由頗為(wei) 充分。在子夏看來,檢視一個(ge) 人是否已“學”的四種標準,是麵對賢者、父母、君、朋友四者時能否盡其基本職分,身上的四種倫(lun) 理力量是否足以馴服身體(ti) ,這四者正是君子倫(lun) 理中的四倫(lun) 。與(yu) 《論語》中的四科、四教相對應,此或可稱為(wei) “四學”。

 

雖然《論語》一書(shu) 編排未必皆有深意,但前四章的兩(liang) 兩(liang) 安排,不得不令人推想其別有用意:

 

子曰:“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le) 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有子曰:“其為(wei) 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luan) 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wei) 仁之本與(yu) !”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wei) 人謀而不忠乎?與(yu) 朋友交而不信乎?傳(chuan) 不習(xi) 乎?”(以上均見《論語·學而》)

 

“學而時習(xi) 之”,是跟從(cong) 老師賢者學習(xi) ;而“傳(chuan) 不習(xi) 乎”,無論指“受之於(yu) 師”還是指“傳(chuan) 之於(yu) 徒”,都相關(guan) 於(yu) 師徒。“人不知而不慍”,顯然與(yu) 《論語》中隨處可見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論語·學而》末章)、“問知。子曰:‘知人。’”(《論語·顏淵》)等說相通,都有關(guan) 於(yu) 從(cong) 政,有君知臣、知人善任之意。“人不知”之“人”,即“為(wei) 人謀而不忠”之“人”,當指君長,均指向從(cong) 政,涉及君臣關(guan) 係。

 

由此來看,首章言子曰“學而時習(xi) 之、有朋自遠方來、人不知而不慍”,分別相關(guan) 於(yu) 師生、朋友、君臣之倫(lun) ;次章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wei) 仁之本”,則牽涉父子(兄弟)之倫(lun) 、家庭人倫(lun) :合而觀之,即是父子、君臣、朋友、師生四種基本人倫(lun) 。第四章曾子三省“為(wei) 人謀而不忠乎、與(yu) 朋友交而不信乎、傳(chuan) 不習(xi) 乎”,相關(guan) 於(yu) 君臣、朋友、師生之倫(lun) ;第三章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跟“德、德行”一樣,“仁”也至少有多層含義(yi) (孝弟力行為(wei) 基本義(yi) ,總領眾(zhong) 德為(wei) 深層義(yi) ),而“巧言令色”與(yu) 孝弟實德相對的意味也可見:所以這兩(liang) 章合起來看,也表征了父子、君臣、朋友、師生四種基本人倫(lun) 。可見,《論語》開篇第一、二章合起來提及四種基本人倫(lun) ,第三、四章合起來又重複說了一次,第七章則再次總說四倫(lun) 。

 

《論語·述而》載:“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四教與(yu) 四科相對應:文即文學,行特指德行之本亦即孝弟(為(wei) 仁之本),忠指向政事(為(wei) 人謀),信指向言語(與(yu) 朋友交)。四科對應於(yu) 四教“文、行、忠、信”。其中,跟特指孝弟的“行”一樣,“忠、信”二者也側(ce) 重點出作為(wei) 四科基礎的倫(lun) 理關(guan) 係,三者分別指向父子(兄弟)、君臣、朋友之倫(lun) ;而“文、文學”則關(guan) 聯及學於(yu) 師、學於(yu) 賢者(文獻之“獻”)。合起來看,四科、四教的底色即是四種基本倫(lun) 理關(guan) 係:君臣、父子、朋友、師生,四者構成四科、四教的倫(lun) 理基礎。如果考慮到德行科之二義(yi) ,還有統攝領導能力,即承天而來的明德、聖德或天德,那麽(me) 這正好對應於(yu) 第五倫(lun) :聖人與(yu) 天道的天人之倫(lun) 。在倫(lun) 理、德性方麵,孔門師徒的教學大綱何以如此高度一致?這樣來看,曾子的三省也非隨意,而可能極有秩序。如果不是偶然撞著,那麽(me) 這種教學方案和修身安排必有深意。

 

綜上,可見在《論語》《孟子》中,除了一般教導民眾(zhong) 的倫(lun) 理之外,至少還有另外一種類型的基本倫(lun) 理,即教導士人、君子的四倫(lun) ,如果加上聖人知天道、達天德的天人之倫(lun) ,則為(wei) 五倫(lun) 。二者都可以以五倫(lun) 的形式表現出來,但分別針對民眾(zhong) 和君子(士人)這兩(liang) 類不同階層、有不同生活方式和性情誌向的人。

 

四、五倫(lun) 與(yu) 五德

 

根據上述,《孟子》“仁之於(yu) 父子”以下一段,體(ti) 現了父子、君臣、朋友、師生、天人五倫(lun) 與(yu) 五德相對應。五德即思孟的五行,也見於(yu) 《中庸》(“唯天下至聖,為(wei) 能聰明睿知”以下一段)和竹帛《五行》。尤其是,《五行》說“聖人知天道也……見賢人,明也。見而知之,智也”,同於(yu) 《孟子》所說“智之於(yu) 賢者也,聖人之於(yu) 天道也”,可見智、聖之德相關(guan) 於(yu) 賢者(師生)、天人之倫(lun) 。

 

當然,倫(lun) 理與(yu) 德性雖大致對應,但細究起來,仍有複雜之處。例如根據四科與(yu) 四倫(lun) 的對應,言語科的言辨智德對應朋友之倫(lun) ,文學科的禮德對應師生之倫(lun) ;而《中庸》《孟子》談仁義(yi) 禮智聖五德,君臣主於(yu) 義(yi) 、朋友主於(yu) 禮。這樣來看,君臣之倫(lun) 可對應於(yu) 忠、義(yi) 二德,朋友之倫(lun) 對應信、智(知)、禮三德,師生之倫(lun) 對應禮、智二德。在《論語》和思孟的不同德性體(ti) 係裏,何以有此不同?

 

對此可以考慮,即使是同一德性,例如“智”,也有不同層次的表現:四科說中言語科的知,則是較高級的,深知其所以賢,乃至自身也秉有其所知之賢,是一種高深的智慧;五行說中的智,是較初級的知賢,其本人不一定有相應的賢,故而向其學習(xi) 、以上敬下,所謂“好學近乎知”(《中庸》),由此來看,“智之於(yu) 賢者”之智還不能說真正的智德,在此師生關(guan) 係(知賢、尊賢)中,與(yu) 其說強調君長在位者的智慧,不如說更看重君長的謙讓好學、尊賢敬師,而這恰是禮德。就朋友倫(lun) 理而言,朋友賓主相接固然需要禮,但朋友關(guan) 係伸縮範圍大,可以如“四海之內(nei) 皆兄弟”那樣說“普天之下皆朋友”,並且朋友交往具有對等性,而在五德係統中,智德可謂形式上最具有平等色彩的德性了,這裏憑靠的是天地間公共的道理和言辨說服。就此而言,朋友之倫(lun) 主於(yu) 智德。此外,由於(yu) 倫(lun) 理必定是特殊的、基於(yu) 不同角色地位,但同一種倫(lun) 理未必隻要求一種德性就能完滿實現,而必須需要多種德性配合,四科說和五行說由同一種倫(lun) 理引出不同德性,或由不同的倫(lun) 理引出同一種德性,理論上也無不可。而德性有兩(liang) 方麵,既有特殊化的,也有普遍化的。從(cong) 具體(ti) 特殊的倫(lun) 理,生發或推擴出普遍的德性,這是倫(lun) 理與(yu) 德性形成對應的最終目標所在。因此,不妨從(cong) 家族類似的角度來看這種對應,即這是一種大方向上的對應。當然,這並不妨礙談論某種倫(lun) 理對應某種主導德性,如君子五倫(lun) 分別主於(yu) 五德(五行):父子之倫(lun) 主於(yu) 仁(孝弟),君臣之倫(lun) 主於(yu) 義(yi) (忠),朋友之倫(lun) 主於(yu) 智(信),師生之倫(lun) 主於(yu) 禮,天人之倫(lun) 主於(yu) 聖。

 

五、重思思孟五行說與(yu) 荀子的批評

 

由此,也可豐(feng) 富對《荀子》所言“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的理解。按《荀子·非十二子》言: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誌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chuan) 之,以為(wei) 仲尼、子遊為(wei) 茲(zi) 厚於(yu) 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這個(ge) “子思唱之,孟軻和之”的五行說,長期以來使人困惑,乃至有認為(wei) 荀子是誤評,錯將鄒衍當成孟子了③。因《五行》篇的出土,人們(men) 才明白這是指仁義(yi) 禮智聖“五行”。盡管如此,《五行》也不過證實荀子所批評的東(dong) 西是存在的。這隻是將問題擺明了,甚至連問題也仍然沒搞清:荀子批評思孟“五行”,到底批評的是什麽(me) ?如學者所說,如果隻是批評仁義(yi) 禮智聖五德,那麽(me) 五者都是儒家之所推崇,荀子也不例外,其批評實在難以理解[2][3](298)。因此,誠如廖名春先生所言:“盡管人們(men) 做出了種種努力,思孟五行說也仍然還是一個(ge) 沒有完全解開的迷。”[4](209)進而,他也另為(wei) 新解,認為(wei) 思孟五行說“非單純地指仁義(yi) 禮智聖五種德行,而是指仁義(yi) 禮智聖這五種德行出於(yu) 人性的性善論”[4](219),即批評五行說實則是批評性善論。此解自有其道理,但似稍嫌迂曲。如果荀子要批評性善論,大可像在別處那樣直接批評,何必繞彎?況且,自來都認為(wei) 性善論乃孟子首倡④,從(cong) 未聽說性善論是“子思唱之”。今試根據此處所論再作思考。荀子確實批評思孟五行說,但關(guan) 鍵還在於(yu) ,荀子到底批評五行說的什麽(me) ?但即使確定這個(ge) ,問題也還沒解決(jue) 。更重要的是思考,這種批評是否合理?而對此,思孟學派又能作何回應?

 

荀子批評思孟“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無類……無說……無解”。而《五行》篇分經文、說文兩(liang) 部分,陳來先生對“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一句加以落實,認為(wei) 《五行》經部為(wei) 子思所作、說部為(wei) 孟子所作[5](96-109)。這樣一來,為(wei) 何又說五行說是“無說、無解”呢?筆者認為(wei) ,荀子批評思孟五行說,但不是批評其各個(ge) 部分或要素,並非拒斥這五種德,而是批評五行(五德)說的整體(ti) 結構,包括:(1)為(wei) 什麽(me) 是“五”種德?即從(cong) 結構或數目上懷疑,儒家的基本德行或德性何以恰恰是五種?(2)為(wei) 什麽(me) 是“這”五種基本德行,為(wei) 何不能是其他德目?(3)為(wei) 什麽(me) 這五種德行的內(nei) 在結構或先後順序呈現為(wei) 這樣的形式?關(guan) 於(yu) 最後一點,郭店竹簡《五行》經文強調聖智之德,而馬王堆帛書(shu) 《五行》說文部分則推重仁義(yi) 之德[5](142—143)。可見子思與(yu) 孟子兩(liang) 人五行說的重點,也有差別或演變。

 

如上所論,思孟的五行說,在五種具體(ti) 的德目方麵,確有別於(yu) 孔子及其門徒之說。但是,五行之說並非無所依據,而確實是“案往舊造說”的。這個(ge) “往舊”,被認為(wei) 是指五行之說本於(yu) 《尚書(shu) ·洪範》的“五事”[6][4](217)。筆者認為(wei) ,如果荀子確實如此理解,那五行說確實極為(wei) 無類、無說、無解。但從(cong) 思孟方麵來看,則首先,五行之說在結構上對應君子的五種基本倫(lun) 理;其次,五行、五倫(lun) 又隸屬於(yu) 並參與(yu) 構成了包含教育、人才、倫(lun) 理、德性、心靈、官製等方麵具有內(nei) 在同構性的文明譜係,因此立足於(yu) 更深厚的背景根基;最後,這種結構對應和文明譜係,至少早在孔子及子夏等門徒那裏就已確立。根據以上三點,雖然五行的命名及其德目順序出於(yu) 思孟,但其思想內(nei) 核和整體(ti) 結構仍出於(yu) 孔門。子思恐怕正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說:“此真先君子之言也。”

 

這樣一來,難道在荀子那裏,已經遺失了這個(ge) 文化譜係結構了嗎?這也促使我們(men) 思考,君子的五倫(lun) 和五行、五德(及其簡化形式:四行、四德、四端)等,在思想文化史上是怎樣被逐漸淹沒和遺忘的?確實,直到上世紀後期《五行》篇的出土,人們(men) 才重新注意到這一五德結構。更進一步說,具有“四科結構”的整個(ge) 文明譜係,在某些方麵保持著,但也在某些方麵漸漸被遺忘,這是如何發生的?又意味著什麽(me) ?這些是值得進一步深究的問題。循此思路,或可為(wei) 思考先秦思想文化諸多基本問題,提供一個(ge) 新的視角。

 

注釋
 
①梁濤先生敏銳地注意到此點,參梁濤:《統合孟荀的新視角——從君子儒學與庶民儒學看》,《哲學動態》2019年第10期,第35頁。
 
②當然,另一方麵,私門招生授徒,其首要代表即為孔子,後世以孔子為萬世師表,今日多有呼籲孔誕為教師節,故表彰師生之倫以孔子為代表,實為允當。
 
③關於思孟五行說研究的簡評,參廖名春:《〈荀子〉新探》,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07—209頁。
 
④如公都子列舉幾種人性論,最後說:“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孟子·告子上》)觀其語氣,也以孟子為性善論之首倡者,故質疑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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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趙光賢.新五行說商榷[J].文史.198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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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廖名春.《荀子》新探[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
 
[5]陳來.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
 
[6]李學勤.帛書《五行》與《尚書·洪範》[J].學術月刊.1986,(11).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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