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孔誕、儒家與中國文化——從教師節談起

欄目:演講訪談
發布時間:2010-05-13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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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厚

作者簡介:李澤厚,男,西曆一九三〇年生,二〇二一年卒,湖南長沙人。一九五五年畢業(ye) 於(yu) 北京大學哲學係。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美國科羅拉多學院榮譽人文學博士。德國圖賓根大學、美國密西根大學、威斯康辛大學等多所大學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批判哲學的批判》《美的曆程》《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國現代思想史論》《美學四講》《浮生論學》《世紀新夢》《論語新讀》《己卯五說》等。

 

時間:2006年9月28日
地點:北京王府井李澤厚寓所 

  

予沉(以下簡稱沉):李先生,您好。

李澤厚(以下簡稱李):你好。

沉:潘公凱老師問您好。

李:也向他問好。

沉:十二月中旬,潘老師準備在上海舉辦“中國美術百年之路”的文獻大展,同時有一個主題為“中國美術現代轉型”的國際研討會,如果您能去……

李:我是門外漢啊。

沉:您說過哲學家提供視角的啊。

李:我是一切活動,研討會、演講,統統不參加。

沉:其實您什麽話都不用說,就坐在那兒就成了。

李:哈哈哈,我就是不願意坐在那兒,除非某種特殊情況。我這個人最怕約束。

沉:這樣啊。不過潘老師真是很希望您能去。

李:潘確實是很好的人。這個到時候再說吧。

沉:好。那麽這次呢,我們可以就一些熱點問題談一下,聽聽您的看法。我想,您回國後也了解到一些情況吧。

李:熱點問題我了解得不多。我知道的就是兩個事,一個是“超男”易中天,還有一個是新建圓明園,我就知道這兩個事。還有什麽?

沉:您看,今天就是一般認為的孔子誕辰日了。您還沒回國的時候,電話上跟您提到過呼籲定孔子誕辰為教師節的聯署活動,這個活動海內外很多學者都表示了支持,包括湯一介、龐樸、餘敦康等先生,以及林毓生、劉述先、杜維明等先生。喏,這是倡議書和名單。其實發起這個活動的一些朋友,一直很希望您也能夠簽名支持的。

李:這個事情我不發表意見。我不簽名。老實說,這個活動意義何在?我不清楚。盡管前麵都是大名人,老中青都有,洋洋大觀,有點像《甲申宣言》,其中有好些我的熟人和朋友,但我還是不簽吧。

沉:大概您覺得還不一定是孔子的誕辰日期是否考證確實的問題吧。

李:是啊。但我們說的這些沒必要錄下來。

沉:哦,不不,錄吧,您隨便談談,有什麽關係。

李:反正我覺得這個意義我不清楚,至於孔子到底是哪天生日,那也說不清楚。

沉:這個活動的意義,至少有一個文化認同的問題在裏麵。

李:認同?老實講,我覺得不在乎這個。

沉:但如果其他方麵的工作一時不好開展的話,能在這個方麵有所突破也不錯啊……您看政府現在不是也在全世界搞孔子學院嗎?

李:是啊,我沒有反對啊。我不反對搞這些活動嘛。但是要我參加,我當然沒那麽大積極性了。我認為這些不是關鍵問題。到底有多大意義?我不敢說沒意義,但是這些意義對我來說,我不清楚。就是這樣。我覺得有更多更重要的事。

沉:更多更重要的?您舉個例。

李:這不需要舉嘛。

沉:那就像傳統節慶日立為法定節假日,比如清明、端午、中秋,等等,這些活動您覺得也跟這個差不多嘍。

李:對,差不多。我始終還是老觀點,隻要中國真正強大起來,這些都不重要。我還是這個老觀點,盡管你們很多人不讚成。比如說國學,我不反對搞國學,但國學這概念到底是什麽,我就不清楚。錢穆二、三十年代說過,國學這概念以前沒有,以後是否成立也難說。因為,國學的概念本來是相對西方的學術來說的,現在有了中國文化史、中國文獻學、中國學術史、中國思想史、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等等,在這些之外,國學到底是什麽,還有什麽可以叫國學的?當然,可以說有論語學,它既不屬於文學,也不屬於哲學,等等,那就叫論語學好了。孟子學,也可以。這些關於典籍的學問都可以包括在古典文獻學中。所以我不知道國學到底何所指。我對概念不清楚的東西,要先考慮一下。

沉:當然是。但孔子誕辰定為教師節的這個建議,可能還有一些跟國際接軌的想法在裏麵吧。一些國家和地區,比如馬來西亞、台灣地區、香港和澳門特別行政區,教師節都定在孔子誕辰,還有一些國家將孔子誕辰定為慶祝日。

李:馬來西亞、台灣地區,等等,它們的教師節是哪一天,是不是確實定在孔子誕辰。如果是,那跟它們接軌也沒什麽不可以,我並不反對。現在我們教師節是哪一天,我也不清楚,是多少號?

沉:九月十號。

李:說實話,我對這個教師節也不太重視。當然這也反映出一個情況,正因為社會上不太重視教師,所以才有教師節。以前尊師重道的時候,根本不需要什麽教師節,所以這是很悲哀的事情。當然對教師的地位,在社會上、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有一定提升。定教師節也許有點好處,但是微乎其微。要在社會地位和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有實際的提升,那才是切實的。所以光靠定個教師節,解決不了什麽問題。

沉:是的。其實對於這個活動本身,社會上和知識界也有很多不同意見,網絡上的爭論很激烈。有的老先生不僅覺得這一活動是多事,甚至認為連九月十號的教師節都不需要,因為教師有什麽理由從各行各業中特殊出來呢。這一看法當然可以討論,但是定孔誕為教師節,確實隻是很局部的工作。而且這些年來,教育改革本身就很失敗……

李:我覺得現在更有意義的工作是研究一下教改到底該怎麽走。這可比搞一個教師節、定一下教師節的日期要重要得多。大家關注的重心應該在這裏,好好討論一下教育到底怎麽搞。還有包括上海那個孟母堂的事情,孟母堂的確反映了社會上的某些傾向,現在教育體製不好,人們不滿意,那麽有沒有權利自己去另外找一條教育之路呢?應該有這種權利,我覺得。

沉:但將孟母堂定為違規辦學並對其叫停的理由有一條就是,這屬於社會力量辦學,孟母堂不具備這種資格,所以要求停止。

李:那什麽叫資格呢?以前封建王朝時辦私塾,國民黨時期也沒有禁止私塾嘛。根據什麽說人家不具備辦學的資格呢?隻要有實際效果,家長願意送去,這有什麽不可以?家長絕不會讓他(她)的小孩受壞的教育嘛,家長總是愛護小孩的。家長願意送去,不就表明這個學校的存在是有意義的嗎?盡管它有各種缺點,可以批評它,使它改進,為什麽不允許它存在呢。而且我還聽說,孟母堂裏不僅背中文經典、詩詞,還要背莎士比亞,那很不錯嘛。那為什麽一定要製止它呢。現在搞得全國教材一定要統一,這就是個問題。以前沒有什麽統一教材的,學校有權力決定使用什麽教材,這裏麵有競爭,對教學有好處,大家在效果上比嘛。順便說一句,我認為高校的統一招考就是荒唐的災難,隻給千千萬萬的考生一次機會,這裏麵偶然性那麽大,就決定他們的未來,這太不公平了,而以前不是這樣一次性的。我覺得這些問題更為重要,是切切實實關係到整個下一代教育的具體問題。與其去爭一個教師節,不如把力量用在這些方麵的討論和爭論上。看來很不容易,不容易也得去做,而且做好了意義就很大,作用就很大。我對改教師節日期的活動興趣不大,原因就在這裏。我認為,就是在教育領域裏麵,也有比這個意義重要得多的事情值得關注和努力。

沉:確實如您所說,教師節定這麽一個節,容易搞成一個虛的架子,尤其現在教改失敗,尊師重道之風早已不如以前。學校裏是搞行政的說了算,說得不好聽,教師隻不過受雇傭的高級打工人員,學生才是上帝。所以再在教師節上做文章,把孔子也扯進來,弄不好會增加學生們對孔子和儒學的反感。

李:對啊。我沒有興趣。今天在電視上看,到處都在祭孔,台灣也來人,這樣大張旗鼓,很大程度是出於政治考慮,到底有多大社會意義、文化意義、心理意義,我懷疑。

沉:您還是不看重叫什麽名字,名義上怎麽合適,等等,是吧。

李:我注重實質問題。我這人是這樣,不喜歡那些虛假的東西。

沉:再看吧,這個事情。不少人認為把孔子誕辰上升為教師節,有很多說不過去的地方。但孔子誕辰其實是可以單獨成為一個節慶日的,不一定非要設為教師節。就叫孔誕日,或中華民族的聖誕日,這都可以吧。似乎一直以來,都不乏將孔子誕辰定為聖誕日的呼聲。

李:那也不成。再搞一個像西方聖誕節的中國聖誕節,那是搞不成的。

沉:為什麽不可以呢?

李:習俗的形成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什麽人能決定的問題。

沉:但孔子兩千年來都被尊奉為聖人,是至聖先師啊。中國的聖就是孔子,不是耶穌。儒家經典才是中國名符其實的聖經呐。其實在香港、台灣,所謂聖誕就叫耶誕的,那才是它的本名。

李:但沒有形成這麽一個節嘛。人為去造能成功嗎?當年我一直反對所謂世界語,當時不是進步人士都很支持嗎,我是一直懷疑的。我認為語言是曆史沉積的,不能人為地製造一種日常語言。

沉:現在好像隻有幾千人在用吧。

李:越來越少了。王浩跟我說,相信世界語的人是智商有問題。哈哈哈,我不敢說這個話。這是私下聊天時講的。要便於世界各國各民族的人學習,世界語確實好學,所以三十年代有一大批人在推行這個。

沉:中國學習和提倡世界語的人裏,巴老是著名的一位。

李:中國還少,全世界有大批進步人士在搞,但沒成功。聖誕節是人家一千多年裏紮根在生活裏的,就像春節幾千年來在中國人的生活中一樣。

沉:國民黨曾經提出廢除春節的。

李:結果呢,廢不掉嘛。

沉:但孔子誕辰定為聖誕節,這應該還是合乎人們心理習慣的吧,孔子是中華文化的聖人,兩千年來都是至聖先師。

李:魯迅講得很清楚,在老百姓心裏麵沒有什麽孔子的,他信關公、媽祖、灶王爺、土地公、財神爺、觀音菩薩,他們比孔子地位重要得多。孔子畢竟不是神嘛。魯迅講得很現實。你看哪個老百姓去拜孔廟。

沉:現在有些地方想把孔廟搞成高考之前考生去求拜的場所,孔子成為文昌帝君之類的神,主管學子的文運、科名。

李:假如這樣搞,我就不是不反對了,我反對這樣搞。

沉:這本身跟孔子沒關係。

李:孔子不是神,他不認為自己是神,為什麽要神化他。那不是漢代的素王嗎?隻有政治上的意義。沒有政治上的這種要求,搞這些做什麽。

沉:所以很多人的擔心就在於,孔子思想不僅僅是倫理學、教育思想,還有相應的政治哲學,關涉到製度、組織等方麵,如果把他這樣尊起來並落實為一定製度安排的話,就會對現在的自由人構成精神上和製度上的壓迫。您覺得這種看如何?

李:老實講,搞不成的。我覺得如果現在有人要這麽樣搞,就讓他搞去,肯定失敗,即使有某種勢力支持,也搞不成。袁世凱時代不搞過嗎?

沉:對於建儒教您也是類似態度?

李:也搞不成。不信再過三十年看。我快死了,但那時候你們還活著,你們看吧,肯定是搞不成的。

沉:三十年都活不到?

李:哈哈哈,難道我還能活到那個時候,我活到一百多歲?絕對不可能。有人很奇怪,說你怎麽把藏書都送人。我講,我估計很多書都看不了,想看也看不了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不怕講死。人總想活下去,但也總是要死的。對這一點有清醒意識,很好。海德格爾不是說要前行到死亡裏去嗎?我是活學活用海德格爾,哈哈。

沉:唉,您倒這麽開心。不過,我小的時候,覺得一個人活到八十歲,簡直是很罕見的事情,但現在您看,到處都是高壽的人。所以啊……

李:這就是我講的科技的進步對人類生活的改變。

沉:哈哈哈,又回到您的吃飯哲學了。

李:對啊,我又拉回到我的老問題了。沒有科技發展,人能活到這麽長久嗎?不可能嘛。你看以前的傳染病,那是要死人的,現在傳染病死的人極少了。幾十年前,那肺結核死人不得了,我叔父母都死於肺結核,才三四十歲,林徽音也是肺結核死的。在那時,肺結核就等於現在的癌症。

沉:天花,麻風,吸血蟲,那時都很厲害的。“華佗無奈小蟲何”,“萬戶蕭疏鬼唱歌”啊。

李:是啊,肺結核就更普遍了。確實是科技的進步改變了這一切。所以有人大罵科技時,我就說,沒有科技,你還活不到這麽大來罵科技呢。

沉:但另一方麵,科技的進步、社會的發展尤其是市場化和信息化又在侵蝕著人心中的神聖感、敬畏感。

李:那沒辦法。我講過,社會的進步總會帶來負麵的因素和影響,所以我一直講曆史與倫理的二律悖反。我覺得深刻把握住這個二律悖反,一方麵興高采烈,另方麵悲天憫人,了解、體會和對待這個二律悖反,是很重要的。

沉:確實很重要。它對現象給出了一個描述……

李:不僅如此,裏麵有很深刻的東西。就是人存在的這種悲劇性。

沉:人的存在是悲劇性的,努力在悲觀中去建立樂觀,更是一種悲壯。這沒問題。但是怎麽改變這種相悖的局麵呢?怎麽解決它呢?所謂曆史與倫理的二律悖反,它描述了現象,但沒有提供解決之道啊。

李:那就是我一再講的“度”的把握。要在時代的情境中,把握各種因素中的那個活的度。矛盾的時候,要想一方吞掉一方常常不可能,隻會激化而導致更大的災難,隻能在中間尋找一個比較合適的度,一個適當的比例和節奏,而且這比例和節奏又是在不斷地變化著的,所以我經常講“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沉:就是說要在摸索中去靈活地把握。

李:對,這就是實用理性。

沉:實用理性和實用主義的區別,你以前曾談過。至於您所說的適當的比例和節奏,我注意到在您那篇文章《漫說康有為》裏,特別強調這種必然和偶然之間各種因素的搭配、協調。

李:我七十年代提出這是曆史學最重要的問題,也就是怎麽樣把必然和偶然的關係說清楚,在什麽意義上、多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必然或偶然,怎麽樣用一個結構去體現和把握。這樣去了解和闡釋曆史,才有意義。

沉:您對號稱必然的那些東西都持懷疑態度,那麽,在您的視野裏麵,難道沒有一個天下大勢所趨的這樣一個總的趨向嗎?

李:有啊,那就是我吃飯哲學所強調的,就是人活著,要活下去,最大可能地活得久、活得好。

沉:就是生生。

李:對啊,就是生生。所以中國思想好就好在這裏,就是強調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不像把亞當趕出伊甸園,受苦、折磨、贖罪。

沉:那種受苦當然有神聖性在裏麵,尤其耶穌的受難,盡管在孤絕無告中犧牲,仍不失掉信念與盼望,特別顯發出苦楚之愛的美好,這本身也是非常感人的。但在中國文化這裏,洋溢著的是生的快樂、充實和欣然,是平淡生活中的深沉感受和綿長意味。

李:所以我講,中國人是樂生、慶生,中國文化是樂感文化。這個樂感當然包括精神層麵,所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沉:是的,熱愛生活,就在生活中去發現、發掘、發揚生活之美。您在《論中華文化的源頭符號》那篇文章裏麵,一方麵講物質方麵的生殖、繁殖,還有與此相關的性愛上的愉悅,以及交流、交往的需要;然後精神上呢,它是一種自由感的獲得,不再受到物質有限的束縛,精神自由了,開始尋求生命的意義,發掘生活本身的滋味。它整個是一種人生、生活、生命,從裏麵去開掘出存在的意義。

李:那篇文章可以在網上發一下。知道的人很少。這篇文章我自己蠻看重的。

沉:您提出的三個源頭符號——魚、龍、漢字,其中魚和龍在您的解釋框架裏還是有一個傳遞關係,先是魚,有母係氏族的意味,大地啊、繁殖啊,等等;到龍的時候就強調權威/秩序,有一種令人恐怖、畏懼的特點,並能保障人們在穩定的秩序中各得其所,同時呢,又對個人構成壓抑,但人們又需要這個東西。從您這個解釋裏麵,感覺到有一種曆史前進中的……

李:這是曆史與邏輯的統一,雖然我不讚成到處套用這個統一。

沉:漢字係統又把這個框架強固化,積澱在人的心理結構裏麵,並特別發展出注重實用效能和情感表達的方麵。那麽儒家放在您的這個解釋框架裏麵,可能既有從魚這個源頭來的那種生生的意味,又有龍的那種對秩序/權威的強調。

李:禮就是秩序,禮別異嘛。上下左右、尊卑高下,維護秩序就形成權威。

沉:孔子就是把這些東西內化了,使得它跟人的心理要求融合起來,成為植根於人之自然需要的文化表達。這篇文章我覺得在《原道》上刊發挺好的,《原道》不在乎是否發過,隻要文章好。

李:這篇文章你們要發也可以。不過老實講,《原道》實在是看的人太少。我的書至少印一萬冊,你們才印五千冊,太少了,太不像話了。我倒希望在網上發一下,網上看的人會多一些。這文章我自己認為重要,但論述得很不充分。

沉:這當然沒問題。不過為什麽單單把龍,而不是同樣有代表性的鳳、麟麟、龜等等提出來講呢?

李:因為我認為這三個符號,是從遠古到今天、從上層到下層,一直在使用。其它的沒有這樣普遍和長久。

沉:可能隻是零星使用,或在某個階層、階段有代表性。

李:對,不像這幾個,上下階層、古今階段,一直沒斷過。這三個符號也恰恰說明中國文明為什麽有這麽強的生命力。

沉:龜呢不太美觀。

李:倒不在於是否美觀,我覺得龍就並不美觀。

沉:說到魚,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些畫,有的漁港豐收,那魚又大又肥。

李:那是大躍進的農民畫,把大白菜畫得很巨大,麥穗壯實得不得了,我倒欣賞那些畫。現在年畫上還有很多“年年有魚(餘)”的。那麽久,從仰韶一直到現在,六千多年。像魚這種符號,在別的文化裏也有,但沒達到這麽久遠普遍。漢字更是這樣,這是中國特有的符號。

沉:漢字係統您講到是文字範導語言,這正是它的獨特性,使得它不會跟著語言、語音而變化。但現在有個問題,隨著進入網絡世界,很多年輕人的口語甚至書麵語都有很多網絡上來的新造詞匯,書麵語甚至可以跟口頭語基本一致。

李:現在是這樣。我講過,漢語是以文字為基礎來結合口語,但還是文字控製語言,而不是語言控製文字。像香港報刊用廣東話寫下來的一些東西,我們就根本看不懂,那就是文字跟著語言走。

沉:就是擔心那樣發展下去,會變成另一套漢字係統。

李:那不可能,就是加一些詞匯。

沉:但網絡上有大量的用字母來表示意義的,比如純潔就叫CJ,這您不知道吧,嗬嗬。

李:那改變不了什麽。但將來惟一的可能就是被英語取代。

沉:漢語被英語取代?

李:對啊,我不是講過嘛,三百年後很可能通用的語言是英文。

沉:但漢語這樣龐大、複雜,自成一個生命係統,有那麽多人在使用,規模這樣大。不過,如果有兩三代人使用英語,用得比漢語還好還方便的話……

李:英語比漢語容易多了。

沉:但是漢語會更美吧,尤其與意境與字形相融合,那些古詩詞,不講遣詞用語如何精到、意境如何深遠美妙,單看那些字,就能得到畫一樣的美感。您不是也講到詩歌的韻律、對偶麽。

李:那沒辦法,世界上多少美的語言消亡了。

沉:印度就是使用的英語,但印度文明並未因此失去自主性。如果我們全民使用英語,您認為會不會跟印度一樣?

李:這當然是。我現在不承認世界公民,但將來會是那樣,不過這並不影響中國文化會對世界有很大貢獻,貢獻就是我講的那些方麵。

沉:這個貢獻當然沒問題,但我覺得不僅僅是一種貢獻了,那其實隻不過是“補充”的意思。我覺得應該是主流。但依您的觀點,就是認為那隻是對西方主流的一個補足。

李:那要問首先什麽叫主流,你想控製別人?

沉:這怎麽是控製呢,根本沒有那種硬性的控製可講,這是化於無形啊。人們終歸會認識到,孔子之道所標舉的生生才是常道。中國文明的生命力,就是從生物本能裏提升出來的,並且沒有脫離了生物本能、情感需要和經驗內容,所以它長久啊,和諧共存,是長久之道。

李:生生是和現實生活緊密相連的規律,是中國幾千走出來的路。今天要走出個樣子來,不走出效果,你高談孔子有什麽意思?你自己不走出一個樣子來,如何高喊我們文化了不起哦,世界第一哦,孔子救天下哦,那都是沒有用的。

沉:好吧,那就接著您的話說,我認為就算以後人類走的是一條生生和諧之路,而不是那樣衝突的、向外攫奪和充滿爭鬥的,但是仍然……

李:中國文化一個特點是包容,不斷吸收外來的文化元素。我一直認為,漢代十分重要,漢代是以陰陽五行為結構、骨幹,這是陰陽家的東西,儒家可以拿來作為骨幹,這就很了不起啊。現在完全可以這樣,天下的、世界的、大家的,都拿來充實和完善我們,把自己的路走出來。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漢儒我覺得很了不起,很有氣魄和創造精神。

沉:這我沒意見,我隻是想說,就算到那個時候,在政治和經濟實力上,我們不會被人家吃掉,但融合是你融到人家裏麵去了,而不是有你自己的本位。在這裏,我是要爭個中與西的本位,這種與國家根本利益、民族共同體相關連的文化本位上的中西之爭,是客觀存在的,並不能被古今之爭所掩蓋和淡化。中西之爭是底牌。

李:那你說說具體都在融些個什麽,哪些方麵有危險,比如資本?

沉:不僅是資本啊,還有精神信仰,比如基督教。這才是關係到文化基因的根本所在哩。

李:前天與人吃飯,有人說到地下教會這兩年有所減退。因為以前窮嘛,現在好起來了。中國人真正相信基督的很少,當然一定時期內還是會有發展。

沉:這個信眾結構實際上就是兩頭,下層的窮苦人受壓迫,他有一種精神寄托的需要,信了教,有了上帝的心理依靠,他可以堅強麵對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對待和命運。不過有很多迷信成份,而且大多有一種傳教的偏執,非要拉你入夥,動不動用詛咒、懲罰來恫嚇。另外,大都市中不少人信教就是一種時髦,似乎很有品味,洋派;還有就是高級知識分子,不少人也在精神上……

李:那些高級知識分子有幾個信的?

沉:有的是啊。

李:不是有、有、有的問題,這個要搞清楚嘛。你們年輕人情緒反應多。我就不相信精英裏麵有多大比例。而且所信的,包括我在美國認識的一些中國年輕學人信基督的,也仍然在精神上與西方人所信大不一樣。西方那種贖罪、拯救在中國信教的人心裏並不十分強烈。

沉:但在他們心目中耶穌畢竟比孔子要高。耶穌是神,孔子隻不過是人。

李:那無所謂嘛。孔子在六朝、唐代的時候,地位並不高嘛,這有什麽關係,沒關係嘛。毛時代掛的是馬恩列斯的畫像,不是掛的孔子,這沒有關係的。你們隻是看非常表麵的東西。掛馬列又怎麽了,也沒有把中國掛掉。梁武帝時候也這樣,佛祖遠高於孔子。所以我說沒關係。

沉:我想起以前問過餘敦康先生,現在傳教勢頭這麽猛,中國會不會像韓國那樣基督教化,餘先生說,傳吧,沒關係,如果中國真的基督教化了,變的將不是中國,而是基督教。看來確實應該有這種文化自信。

李:儒家恰恰有這種氣派。

沉:這樣講來,倒確實顯出儒家那種從容正大的精神了。

李:是啊,我覺得自己有真正的儒家精神。

沉:現在麵臨這種情況,很多儒者還是有點張皇失措。

李:氣度太小了。

沉:那搞教師節之類,您也覺得是反應過度,氣度不夠?

李:非常狹小。

沉:就是說,在對待傳統上不能局限於一些很局部、很表麵的問題,如聖賢誕辰、節慶日等等,不僅僅是在這些上麵做文章,而是要有一個更為根本和全局的把握,重點還在於適應新的時代條件,走出今天的路來。這也就是您所提的“轉換性創造”要強調的意思吧。

李:對。重要的是創造,但這創造又是一種轉換性的創造,不脫離傳統的根本精神。

沉:那可以說是移步換形而精神相通嘍。說到“轉換性創造”,我想到林毓生先生以前提出的“創造性轉化”。這兩個觀念之間有一些關係吧。您去海外十幾年,跟海外華人學者,像林先生、餘英時先生、杜維明先生他們,都有一些接觸,你們關係怎麽樣?

李:林毓生是我的老朋友,我九二年初就能去美國,並不容易,他出了不少力,我至今感謝。他某些自由主義的基本觀點,我也非常讚成,當然也有不同的地方。他批評過我的“西體中用”和“告別革命”,我把他所創造的“創造性轉化”一詞改成了“轉換性創造”,雖然說明了來源於他,但也強調兩者有很大不同。此外如他認為韋伯的悲觀比馬克思的樂觀要深刻,等等,我也不同意。我常說,君子和而不同,這話我對餘英時還當麵說過,因為我和餘也有好些不一致的地方,例如,對馬克思、康有為、魯迅等等。餘回答說,“我們和得很”。雍容大度,儒者氣象。我在美國,餘也幫過很多忙,我在一篇序文中曾正式表示過感謝。在海外華人學者中,我批評得最多的是杜維明,主要是反對他那“儒學三期說”,他沒幫過我什麽忙,但我對他個人毫無意見。聽說前幾年他還說過我的好話,這很難得。我很喜歡傅偉勳,可惜他早逝。至今我仍非常懷念,盡管我跟他交往並不多。我一向不大和人來往,其他的華人學者接觸極少,就談不上什麽了。當然,林順夫、許倬雲也是幫過我的忙的。我一直認為,學術觀點不同,仍然可以是朋友。我和趙宋光、錢廣華,幾十年都如此,觀點有差異、出入,也常常激烈爭論,但一直是好朋友。

沉:是的,和而不同,不容易。對了,剛才說到教育改革。上海的曆史教科書您注意到了吧,它吸收了年鑒學派的長時段理論,不再講什麽革命、階級鬥爭、壓迫與反抗之類,而是講海洋文明、草原文明、大陸文明,講人類的生活史,把以前意識形態強調的東西予以淡化。但網上看到很多反對意見,說它有對民族苦難與屈辱,抗爭和奮鬥,以及毛的作用,不僅是淡化,甚至是回避的態度。

李:這不妥,這些不能不講。主要是比例、份量問題,當然也不能老講或隻講革命史。

沉:因為要講全人類,要為全球化時代的人才培養服務,就不能多講那些殖民時代的東西,否則怎麽培養能為上海發展起積極作用的高級精英呢?

李:誰說的。海外好多高級精英都有很強的民族感情和熱情,所以前麵我說,教育到底要怎麽改,用什麽教材,如何才是好教材,這才是值得研究和討論的,這比定個教師節重要得多。我已經說服你了吧,我不簽名你不反對了吧。

沉:不是說不說服啊。其實定教師節本身也隻一個枝節問題,但如果連這都不講的話,那根本的方麵推動不了啊。

李:把細枝末節強調了,根本的東西就被遮蔽掉了。沒人禁止講教育的根本問題啊,為什麽要把細枝末節大講特講,把根本問題反而遮蔽掉呢。

沉:這哪裏是什麽大講特講,而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啊。不過前年餘敦康先生也談到傳統節慶、孔子誕辰,同樣認為這些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化戰略,怎麽樣在這個全球化時代立定腳跟,有一個宏觀的戰略,關於文化安全、文化自覺,要有一個全盤的思考。我很讚同餘先生的態度和看法。

李:什麽叫文化安全、文化自覺,這些概念我不清楚,也不大相信這些大概念,覺得還是太空泛。所以我還是講更為具體的經濟、法律、政治製度、公民社會等等,老喊“文化了不起”沒用處。

沉:但傳統節慶日對公民心理上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李:我可不承認搞幾個節日就能潛移默化。潛移默化主要還是在日常生活中。光靠過幾個節日,發幾篇文章,搞些儀式,就叫潛移默化?“好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是不是?這才叫潛移默化。一定要“細無聲”。大張其鼓、敲敲打打叫潛移默化嗎?

沉:但以前吧,您也知道,什麽愚人節、情人節,搞成一種風尚。這兩年似乎七夕也開始受到人們關注,雖然聲勢還趕不上情人節。

李:我不相信能夠超過情人節,但為什麽這兩年開始想起七夕?那是因為八十年代那股反傳統的極端思想開始退潮了。為什麽退?還是經濟的發展。現在不是《河殤》那時候了。二十多年來社會大有改變,真正起作用的還是經濟。為什麽我老講“體”是現實生活?因為這是最根本的,文化上那些都跟著這個走,至於什麽節啊、誕辰啊,更是細枝末節。我最希望的還是經濟和人們日常生活能夠迅速而健康地發展。

沉:這些當然是根源,您的“體”的說法,我理解就是根源,發生的源頭。那麽如果現在的經濟狀況跟八十年代一樣的話,傳統還是會被反嘍?

李:那當然。當時劉曉波那麽受歡迎,他的文章的確是洛陽紙貴,為什麽啊,符合了當時的現實條件。

沉:也合乎當時人們心理上的需求。

李:當時把一切都歸罪於文化,說我們文化上就錯了。我當時說那不對,現在看得更清楚了。

沉:您那時就預見到了?

李:是啊。那時我寫《中國古代思想史論》,講了中國文化很多好處。有人說你背叛了你自己,很多人認為我走向保守。那書是八五年出的。

沉:有的文章發在八二、八三年,二十多年過去,您還是堅持老觀點。

李:我的思想變化很小,一以貫之。

沉:近代以來我們民族的苦難與反抗,民族意誌的迸發,以及民族自豪感和凝聚力,等等,這些方麵您覺得還應該重視嗎?

李:當然應該重視了,這恰恰是生生的具體內容。中國經過這麽多曲折、苦難,一步步掙紮著走到現在,這並不亞於基督的受難啊。這怎麽能抹消呢?

沉:怎麽是不亞於呢?當然是遠遠過之!在虛無和悲觀中掙紮著、堅韌地建立起樂觀和希望,這樣的艱苦卓絕而充滿人間深情,可比一個自我犧牲要難得多,也比流著苦楚的愛的淚,無助中的告慰和擁抱什麽的,要成熟和健康得多。不過這個不說了,您肯定又會說應該謙遜點嘛。嗬嗬。還是說剛才那個,對於一百多年來走過的道路,不管有多少失誤、挫折,甚至走了不少冤枉路,都是應該正麵地來加以對待,並總結經驗和教訓,而不是把它淡化掉,甚至有意回避和抹消。

李:那是忘掉曆史。而中國的傳統恰恰是特別看重曆史。所以我講實用理性其實也就是曆史理性,它是要記錄曆史,總結經驗教訓以為後來者鑒。我講漢字產生於記錄曆史。

沉:您對漢字係統的這個講法我非常認同。漢字不是像一般認為的那樣是對語言的記錄和複寫,而是記錄事的,是事件、事情,雖然從結繩換成了書契,但仍然是圍繞著事而來的。您也說這不是考古學、文字學的觀點,隻是提供一個哲學家的視角,但我覺得很有道理。

李:漢字是名詞在先,動詞在後,很多語言是動詞在先,名詞在後。漢字係統首先要確定一個重要事件,而不是一般的動作。

沉:但漢字係統對事的描述又不是固化的,不是說是這個就一定是、一直是這個而不是那個,它是在具體的文本、語境裏麵隨著關係的改變而變化、調整的,所以特別強調功能和情境。

李:對,它就是對事件的記錄,大事大結,小事小結,又有各種編排,複雜而靈活。

沉:記得過來嗎,能有那麽多結的花樣?

李:具體不好說。不過我覺得河圖洛書可能就是一種結繩記事的總譜。

沉:那是有點兒像麻繩打的疙瘩。還有說到魚的符號,後起的陰陽魚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了。其實各大文明都有一些圖案崇拜,曼陀羅、十字、卍字、田字、井字、亞字,等等。對了,陰陽魚是不是跟腦電波有些類似啊,還有在特殊狀態中用天眼看到的宇宙混沌模型什麽的。

李:圖案很值得研究。但說到腦電波、開天眼之類,我認為毫不相幹。

沉:毫不相幹?這太絕對了點。看來您對於神秘的東西是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

李:我承認有神秘的東西,某些東西我們還不能夠理解和把握,這很正常。但我不認為這是什麽神和上帝在主宰。這些東西我們暫時不能理解,但不等於永遠認識不了。

沉:這種暫時不能為人所認知的神秘存在,可以看作是一種人格神嗎?

李:我不承認有意誌的人格神。我相信有某種力量,既是物質也是精神的,是無意誌的規律的總和。在這個意義上,我比較同意康德說的那個“物自體”,或者愛因斯坦講的宇宙。當然了,現在確實有很多東西和現象我們解釋不了,那沒關係,以前解釋不了的更多,人類畢竟在發展。不過你要注意,我發現你多少有些神秘主義傾向,對那些方麵有著特別的興趣。

沉:沒有吧。

李:不要不承認,確實如此嘛。老實說,我對那些東西的態度還是中國古來的傳統,存而不論,敬而遠之。活著,活下去並盡量活得開心、充實,實實在在、心安理得,我認為這是中國的一大傳統。所以我歸結為這八個字——衣食住行、性健壽娛。但對那些神秘的東西,我持開放的態度,不反對一部分人沉溺、陶醉於其中,追求那種神秘。

沉:有道理。圍繞著衣食住行、性健壽娛這些方麵,中國文化生發出了很多很豐富的內容,總之是要使身心健康、生活充實,悅心悅性、悅誌悅神。

李:所以我說中國文化具有審美性,它具有宗教的超越性和深厚內涵,但沒有否定現世、脫離現實的傾向,更沒有一神教的排他性。

沉:您把審美當然是放得很高了,不過這種審美似乎不能完全脫離感性的層麵。記得陳來先生的《有無之境》就在一個注釋中提到您講的審美精神、審美性,認為多少還是跟感性、生理聯係在一起,因此不能完全涵括“無”的境界。

李:其實審美在這裏絕不是隻有感性和生理意味,它容納了從世俗層麵到超越層麵、從生理享受到精神愉悅等諸多內容,是中國獨特的精神表達方式。其作用與西方的宗教等同,而涵蓋性更大。其來源與我一直講的巫史傳統有關,也與我講“魚”的源頭符號有關。至於真正的“無”的境界,最好是去自殺,隻要一天不死,就得穿衣吃飯,就沒法時時刻刻保持所謂“無”的境界。所以,禪宗才有“日日是好日”、“擔水砍柴,無非妙道”,並不唾棄和否定感性生活,一樣可以得到“空”、“無”的境界。這才是中國傳統,這是審美型,而非宗教型。

沉:您對自己提出的“巫史傳統”是非常重視的,還有“情本體”、“度的問題”應該是您這十年裏所提出的最重要的概念了。以前我倒想過,可以從巫史傳統這個概念出發,對以京劇為代表的中國戲曲藝術的特質作一個考察。中國戲曲既有史的箴誡、教化,又以詩樂舞綜合的方式表現出來,大藝術家在動靜相宜的表演過程中所獲得的體驗,頗類似於巫舞中的身心合一、形神互融,在動中去達成均衡的狀態。記得您以前提到五十年代看過梅的表演,印象很深。

李:梅的表演那是了不得,太美了。我看過梅的演出也不止一次。

沉:我記得有人回憶說五十年代到梅宅去,看到梅在生活中接應四方來賓,那麽多的人和事,那麽多的頭緒,梅卻非常從容體貼、絲毫都不亂,而且從任何方向看他,都非常美。那是一種文化的美。

李:生活中嘛,跟舞台上還是不一樣,我覺得還是舞台上美。

沉:我認真看過梅的多部戲曲影片和文獻紀錄片,他的表演確實有一種很大的美,感覺真是一種渾然啊,是莊肅和靜穆。

李:沒法說,就是覺得美得很,而且當時感覺是很震憾,印象太深了,幾十年都忘不了。他就那麽一個動作,袖子那樣一拂,手那樣一指,說不出來的好,恰到好處。太好了。

沉:研究梅的藝境的論著我也看過很多,有的論者說他到了那種境界,手這麽一指讓人想到漢隸中的某一筆,水袖那麽一揮讓人想到吳道子的畫。我想,這已經是成為中國文化的活載體了,盡管在觀念意識上他不一定有這個自覺,也沒有明確說出什麽大道理,但通過他身心合一、詩樂舞綜合的修習、浸潤和悟性提升、生活濡養,在舞台上甚至在生活中,他自然地表現出這樣的大美,成為中華文化精神的活的現身。

李:人在這裏,本身就成為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

沉:您對藝術的其他門類也有深入了解的,比如書法、繪畫、雕塑。《美的曆程》裏講到很多。

李:都是門外漢了。

沉:音樂呢?您喜歡哪位古典大師?

李:年輕時候喜歡貝多芬,現在喜歡莫紮特。

沉:這個變化是可以想像的,跟您對陶詩的高度推崇也具有某種程度的一致吧。那麽聲樂呢?您五十年代就看梅的演出,對那時候的藝術界應該挺熟悉的。我想,張權您一定知道。張先生是我最崇敬的聲樂藝術家,此外還有黃源尹、朱崇懋、臧玉琰。

李:張權我知道,她是位很老的聲樂藝術家了。不過聽得不多,黃、朱、臧幾位我不熟悉。我一直對藝術都是門外漢,也沒花太多精力在這上麵。

沉:嗯,您一直還是從大處著眼,提供視角、勾勒主線,顧不上對細處做過多的梳理了。這也是您的性情決定了的吧。

李:對,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但我也可以做細致的分析工作。

沉:好,就談到這兒吧,謝謝您。


(予沉按:訪談簡化版載於《南都周刊》2007年2月2日總第78期,標題為“高喊孔子救天下,那是沒有用的”。現將未刪節稿首發於儒學聯合論壇。文字內容係根據2006年9月28日訪談錄音整理,已經李先生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