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雅琳】何為現代女性的“合理安頓”——兼與蔣慶先生商榷

欄目:儒家與女性
發布時間:2015-08-20 21: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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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wei) 現代女性的“合理安頓”

——兼與(yu) 蔣慶先生商榷

作者:羅雅琳(北京大學中文係碩士研究生)

來源:先進輯刊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七月初六日丁卯

           耶穌2015年8月19日

 

 

 

  

 

日劇《喪(sang) 失名字的女神》海報

 

(媽媽們(men) )在考試當日叫來消防車、擅自打電話取消別人的合格資格、向校方曝光不為(wei) 人知的家庭情況,每年都會(hui) 發生類似的事件。

——日劇《喪(sang) 失名字的女神》

 

上半年,一位充滿母愛的巨蟹座室友向我極力推薦了一部日劇《Mother Game》。聽說是親(qin) 子題材,我起初並未太感興(xing) 趣。可當發現它的全名叫『マザー・ゲーム~彼女の階級~』(《母親(qin) 遊戲:她們(men) 的階級》)(下文簡稱《她們(men) 》)時,我頓時兩(liang) 眼冒光。種族、性別、階級的文化研究“三字經”,它的片名裏居然占了兩(liang) 個(ge) ,免不了心癢要拿來解剖一番。認真看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一集集追完。故事講的是,因為(wei) 托兒(er) 所學位爆滿,開便當店的單親(qin) 媽媽浦原希子誤入貴族學校小水滴幼兒(er) 園。這個(ge) 幼兒(er) 園擁有極高的名牌小學升學率,因而為(wei) 名流社會(hui) 家庭所青睞。(注:日本小學分三種:公立、國立、私立。公立不用考試,國立和私立需要考試,尤其是一些名牌大學的附屬小學,因為(wei) 擁有極高的直升幾率,競爭(zheng) 尤為(wei) 激烈)上學第一天,穿衛衣騎自行車送孩子上學的浦原希子就震驚地發現,幼兒(er) 園的其他媽媽們(men) 清一色穿套裝、拎名牌包、開名車接送孩子,與(yu) 她這位沒錢的單身母親(qin) 幾乎不在同一個(ge) 世界。其中尤以三位(家庭財力最雄厚的)媽媽最為(wei) 顯赫,她們(men) 占據小水滴幼兒(er) 園的等級排位前三名,由高到低分別是:小彬的媽媽、日本地產(chan) 巨頭的女繼承人小田寺球繪,優(you) 輝的媽媽、高級私人醫院的少夫人矢野聰子,梨香的媽媽、辭職帶孩子的廣告公司前王牌銷售後藤綠。盡管一開始希子與(yu) 她們(men) 格格不入,但隨著劇情推進,她的直爽、熱心和堅強逐漸征服其他媽媽,她們(men) 互相幫助、解決(jue) 育兒(er) 過程中的種種問題,隨著孩子從(cong) 幼兒(er) 園畢業(ye) ,媽媽們(men) 也完成了自身的成長。

 

  

 

《母親(qin) 遊戲:她們(men) 的階級》海報

 

點開《她們(men) 》的豆瓣電影頁麵,底下的短評不斷提示我它與(yu) 另一部2011年日劇《喪(sang) 失名字的女神》(名前をなくした女神)(下文簡稱《喪(sang) 失》)的相似之處。同時,大家也對《她們(men) 》中的媽媽過於(yu) 和諧友愛、不如《喪(sang) 失》中“撕得好”而深表惋惜。帶著好奇,我又看起了《喪(sang) 失》。如果說,《她們(men) 》最具風格性的特色,在於(yu) 采用一種近乎《小時代》的方式渲染貴族媽媽們(men) 的寶馬車、凱莉包、chaumet首飾、豪華別墅,以及與(yu) 之配套的、嚴(yan) 肅的中產(chan) 階級行為(wei) 規範,從(cong) 而與(yu) 穿著樸素、舉(ju) 止活潑的希子形成對比。那麽(me) ,《喪(sang) 失》則在一個(ge) 階級邊界相對模糊的幼兒(er) 園中,將“媽媽友”們(men) 的氛圍拍出了恐怖片的氣質。《喪(sang) 失》第一集,在外來者健太媽媽秋山侑子滿心歡喜地展望新生活之時,畫麵立刻轉為(wei) 黑白,同時響起冷酷的畫外音:“這裏並不是充滿幸福的樂(le) 園,而是一個(ge) 束縛著母親(qin) 們(men) 的地獄般的世界”。

 

母親(qin) 們(men) 的勾心鬥角構成了《她們(men) 》的主要情節,所謂“喪(sang) 失名字的女神”,說的是母親(qin) 們(men) 一方麵在幼兒(er) 園裏彼此稱呼XX媽媽而非自己的真名,另一方麵被對孩子的責任牢牢束縛,從(cong) 而在象征和實質的兩(liang) 個(ge) 層麵都喪(sang) 失了自我。育兒(er) 成為(wei) 她們(men) 唯一獲得主體(ti) 感、尊嚴(yan) 感的場所,這個(ge) 場所無疑將產(chan) 生出霍布斯筆下“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zheng) ”:為(wei) 了孩子之間的比拚,母親(qin) 之間長期地保持著“人所共知的戰鬥意圖”和“實際的戰鬥”。這就是本文一開篇提到的,“在考試當日叫來消防車、擅自打電話取消別人的合格資格、向校方曝光不為(wei) 人知的家庭情況、每年都會(hui) 發生類似的事件”。同時,孩子們(men) 也成為(wei) 犧牲品,因為(wei) 所有的母親(qin) 都相信他們(men) 比別人強,而事實往往並非如此。

 

《她們(men) 》和《喪(sang) 失》講述的是同一個(ge) 時段:從(cong) 幼兒(er) 園最後一年開學到小學入學考試成績揭曉。日本的名牌小學擁有極高的直升名牌中學、大學幾率,一旦躋身其中,便被視為(wei) 已經踏入了未來精英階層的門檻。因此,把小學入學考試發榜設定為(wei) 這兩(liang) 部育兒(er) 劇終點,和民間傳(chuan) 奇的結局往往是男女主角的婚禮其實是一個(ge) 道理,它們(men) 都講述了階層形成的過程。這兩(liang) 類故事中喜聞樂(le) 見的結局,要麽(me) 是較高階層如何順利在下一代中完成了本階層的再生產(chan) ,要麽(me) 是較低階層如何進入較高階層。日本的小學競爭(zheng) 比中國更殘酷,小學入學考試不僅(jin) 要考察成績(因此需要上額外的英語和體(ti) 育輔導班),還要考察家庭背景和行為(wei) 規範。這也就意味著打破階層界限更為(wei) 艱難。父母的學曆、職業(ye) 、收入被直接納入私立小學招生的考察範圍,因此《她們(men) 》和《喪(sang) 失》中都有平民母親(qin) 偽(wei) 裝成貴婦、使孩子能夠融入較高階層的例子,她們(men) 也都因無力負擔孩子的教育費用而成為(wei) 陪酒女。事實上,更多的平民孩子因為(wei) 無法負擔課外輔導的費用而選擇進入不用考試的公立小學。

 

  

  

 

《她們(men) 的階級》劇照,穿衛衣的女主角和穿高級套裝的貴婦媽媽們(men)

 

另一重壓力來自於(yu) 對家庭作為(wei) 社會(hui) 基本單位的極端強調,以及對母親(qin) 在家庭教育中的絕對角色的強調。《喪(sang) 失》幾乎成為(wei) 一部對主婦的教化劇,它強調在孩子成長中母親(qin) 的示範作用和“天職”問題。到結尾,老師說出“能保護孩子們(men) 的,隻有在座的各位母親(qin) ”時,讓人忍不住出一身冷汗。日劇中的家庭往往角色分工明確,男主外女主內(nei) ,並強調孩子是否優(you) 秀與(yu) 母親(qin) 是否用心培育直接相關(guan) 。近年來的一係列日劇,則著重反映母親(qin) 在家庭中的壓抑,2014年大熱的日劇《晝顏:工作日下午3點的戀人們(men) 》即是一例,《喪(sang) 失》和《她們(men) 》亦是如此。給出的解決(jue) 之道,《喪(sang) 失》是重新強調家庭中各人的角色與(yu) 責任,《晝顏》則反其道而行之,讓不幸福的主婦們(men) 在工作日下午三點(家務已經做完、丈夫還未下班、孩子尚未下課的自由時間)出軌,通過婚外情轉移家庭製度的壓抑。

 

  

 

《晝顏》台詞

 

《晝顏》和《喪(sang) 失》給出的解決(jue) 辦法,都沒有對家庭製度下的性別關(guan) 係做出真正的反思。《晝顏》中出軌的利佳子說,為(wei) 什麽(me) 可以每天溫柔地笑、毫無怨言幹家務和照顧孩子、一臉歡天喜地的給在外花天酒地的丈夫熨西裝、忍受丈夫說“是我掙錢養(yang) 家”的高高在上,隻不過是因為(wei) 在外麵有了對自己很溫柔的情人。這是一種飲鴆止渴般的解決(jue) 之道。《喪(sang) 失》強調丈夫要理解妻子為(wei) 家庭的付出,但仍然把“對內(nei) ”事務完全分配給妻子。最後一集中,孩子們(men) 升入小學,幼兒(er) 園媽媽友們(men) 暫時和解,全片卻結束在小學裏響起爆炸聲,同時配有畫外音“歡迎來到新媽媽友的世界”。矛盾不過是暫時緩和,母親(qin) 之間的新戰爭(zheng) 再一次打響。在這樣的競爭(zheng) 中,女性隻能掙紮如何“活下去”,而無法“活得好”,孩子們(men) 也是如此。

 

如何“活得好”?鑒於(yu) 這個(ge) 問題的關(guan) 懷對象不止女性,我嚐試從(cong) 一種女性主義(yi) 之外的角度進行討論。之所以采取這種討論方式,是因為(wei) 前幾天剛好讀到蔣慶先生的一篇文章:《隻有儒家能安頓現代女性》。在這篇文章中, 他希望從(cong) 社會(hui) 整體(ti) 安排的角度給女性以“合理的安頓”。他認為(wei) ,西方理性主義(yi) 的婚姻觀認為(wei) 男女都要遵守同一個(ge) 理,走上了抽象看待“人”的歧途。而儒家的婚姻觀則關(guan) 注具體(ti) 的人,認為(wei) “男要遵從(cong) 男的理,女要遵從(cong) 女的理,男女夫妻各自都要按照自己在社會(hui) 關(guan) 係中的不同名分生活”。蔣先生一文激起千層浪,尤其是“男要遵從(cong) 男的理,女要遵從(cong) 女的理”這一點,引發不少對其“性別本質主義(yi) ”的批評。經受“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的共和國精神洗禮的大多數當代人,對這一點自然難以接受。但如果嚐試理解蔣慶先生的邏輯,他此處提及的“普遍/具體(ti) ”關(guan) 係或可引人深思。如果說,今天“新左派”對於(yu) “中國道路”的探討,意味著反抗一種普遍主義(yi) 話語的壓迫,通過對“特殊性”的強調,恢複多樣文化、價(jia) 值與(yu) 生活世界的正當性。那麽(me) ,在同樣的意義(yi) 上,我們(men) 也需反思“男女都一樣”中對於(yu) 具體(ti) 性、特殊性的忽視。但關(guan) 鍵的問題在於(yu) ,什麽(me) 才是“具體(ti) ”,什麽(me) 才是“順自然而然”?性別本質主義(yi) 的錯誤,不是在於(yu) 它劃分出男性與(yu) 女性的差異(我們(men) 必須承認人與(yu) 人的差異始終存在),而是在於(yu) 它其實是一種普遍性的規劃,違背了真正的“自然”。反對“普遍”的“個(ge) 人”,不等於(yu) 隻能強調男性的“特殊”和女性的特殊,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蔣慶先生和80年代的“女性寫(xie) 作”可能陷入了同樣的誤區。

 

亞(ya) 裏士多德有教誨:“人是一個(ge) 社會(hui) 的動物。”人的政治倫(lun) 理生活是對人之完整生命本性的成全。個(ge) 人在城邦中的幸福生活建立在共同生活的基礎之上,這是一種以情感相通和感覺相連為(wei) 特征的、具有豐(feng) 富的實質內(nei) 容的共同倫(lun) 理生活。其途徑,一是依靠人作為(wei) “講道理的動物”建立起具有正義(yi) 和善的內(nei) 涵的倫(lun) 理生活,二則是通過友愛,形成人與(yu) 人對彼此存在的關(guan) 切和感受。《喪(sang) 失》和《她們(men) 》之所以呈現出暗黑與(yu) 治愈兩(liang) 種不同的色調,最顯著的差別在於(yu) 女主角。《她們(men) 》中的女主角浦原希子有些“愛管閑事”,她在劇中有一句名言“恕我直言”。以這句話作為(wei) 開端,她為(wei) 後藤綠抵擋丈夫的粗暴,替矢野聰子在婆婆麵前申辯,批評小田寺球繪的丈夫不負責任,這些挺身而出的時刻成為(wei) 其他女性生活的光明轉折點。相比之下,《喪(sang) 失》中的女主角秋山侑太不僅(jin) 不能為(wei) 其他媽媽解決(jue) 問題,即使是自己和孩子遇上委屈,也不過是默默忍讓以求周全。希子的“恕我直言”代表著一種“講道理”的能力,借此,她得以打破家庭之“私”的壁壘,從(cong) 而將正義(yi) 和善從(cong) 個(ge) 人擴展至更大範圍的共同體(ti) ,從(cong) 內(nei) 在準則擴展為(wei) 人們(men) 共同生活的尺度,因而成為(wei) 全劇最具有力量感的人物。

 

  

 

前麵已經說到,《喪(sang) 失》將幼兒(er) 園媽媽友的世界描繪為(wei) “一個(ge) 束縛著母親(qin) 們(men) 的地獄般的世界”。事實上,地獄這個(ge) 意象在《她們(men) 》當中也出現過,第一集中由紀告訴“小燕子”般剛剛闖入小水滴幼兒(er) 園的希子:在這裏,要是與(yu) 那三個(ge) 人為(wei) 敵的話,是要下地獄的。那麽(me) ,《她們(men) 》靠什麽(me) 擺脫了“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zheng) ”?答案是友愛。這當然不是抽象地說無產(chan) 階級和資產(chan) 階級做朋友,平民和土豪做朋友。而是說,媽媽們(men) 在共同撫育孩子的過程中感受到彼此的痛苦和歡樂(le) 息息相通,從(cong) 而在友愛的基礎上使共同的幸福生活成為(wei) 可能。《喪(sang) 失》和《她們(men) 》都反複強調了人的寂寞感受,在被緊緊限製於(yu) 家庭和幼兒(er) 園的媽媽們(men) 而言,生活更是寂寞。因此,《她們(men) 》在全劇結尾強調:“但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無論處於(yu) 何種黑暗之中,請伸出手看看,那裏有著和你抱著同樣煩惱的人”。友愛的作用,在於(yu) “建立人與(yu) 人之間生活的團結,特別是共同生活的基礎,即使在不平等的人之間的友愛,也通過某種平等來縮小人與(yu) 人之間的差距”(李猛:《自然社會(hui) 》,第58頁)“階級”始終是一種區隔,一種現代社會(hui) 的分化原則。但分化並不是“階級”視野的目的所在,重要的是變化與(yu) 更新,是打破不合理的位置安排,讓每一個(ge) 人都有自己達致幸福的手段和條件。《喪(sang) 失》不斷教導我們(men) ,人最重要的是接受自己。這是為(wei) 克服人與(yu) 人的戰爭(zheng) 狀態端出了一碗心靈雞湯。接受自己原有位置,當然不會(hui) 爭(zheng) 鬥,但變化也就無從(cong) 談起。《喪(sang) 失》的結尾,想讓女兒(er) 可以變得特別的羅羅媽媽終於(yu) “接受自己”,帶著羅羅從(cong) 東(dong) 京撤回農(nong) 村,過上“快樂(le) 的田園生活”。給天資與(yu) 其他小孩並未顯現出明顯差異、甚至有著特別表演才能的羅羅安排這樣的結局,不得不讓人覺得“反動透頂”。相比之下,《她們(men) 》則展現出好的教育理念能讓所有人實現自我的上行:小水滴幼兒(er) 園裏的孩子們(men) 最後不是根據出身進入不同學校,而是每個(ge) 人都獲得足夠的發展,進入最適合自己的位置。

 

接下來的問題是,為(wei) 何女性如此容易地陷入“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zheng) ?日本的媽媽劇和中國的宮鬥劇都是如此。其原因絕非女性天性,而或許在於(yu) 女性的逼仄生存空間和單一的價(jia) 值評估標準——霍布斯有言:“任何兩(liang) 個(ge) 人如果想取得同一東(dong) 西而又不能同時享用時,彼此就會(hui) 成為(wei) 仇敵”。可以想到的一種解決(jue) 之道,是為(wei) 女性提供更多元的生活選擇。因此,《她們(men) 》的結局非常值得讚賞,它不是像《喪(sang) 失》中那樣把脫軌者拽回家庭的軌道,而是讓女強人後藤綠、家庭主婦矢野聰子、單親(qin) 媽媽浦原希子都找到自己最合適的生活形態。她們(men) 的幸福,不是得自對家庭製度的循規蹈矩,而是因為(wei) 她們(men) 本身的德性(職場精英、優(you) 秀主婦、手藝精湛的便當店主)足以獲得幸福。這正是1998版《新華字典》上那個(ge) 例句所展示的生活圖景:“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men) 都有光明的前途”。這在今天聽起來像是一種反諷,但讓處於(yu) 社會(hui) 各個(ge) 位置的人都有“光明的前途”,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嗎?

 

蔣慶先生在《隻有儒家能安頓現代女性》一文中指出,“儒家是根據女性的自然屬性和社會(hui) 屬性來給女性以合理的安頓,使女性在‘婦道’與(yu) ‘婦禮’中獲得屬於(yu) 自己的生命意義(yi) 與(yu) 存在價(jia) 值”。前半句確有其道理,女性也好,“人”也好,其“合理安頓”確實需要建立在與(yu) 其自然屬性和社會(hui) 屬性的吻合之上。郭象注《莊子·逍遙遊》時說的“各以得性為(wei) 至,自盡為(wei) 極也”,說的也是這樣的道理。但接下來,蔣慶先生寫(xie) 道:“做好女兒(er) 、好母親(qin) 、好妻子是女性的自然屬性與(yu) 家庭屬性的必然要求,是衡量中國女性生命意義(yi) 的最基本的價(jia) 值依托”,女性的“自然屬性和社會(hui) 屬性”立馬被改寫(xie) 為(wei) “自然屬性與(yu) 家庭屬性”,而女性對其“社會(hui) 屬性”的“盡其性”,就被窄化為(wei) 對家庭的義(yi) 務。為(wei) 何女性的家庭義(yi) 務必須要以家務勞動、養(yang) 育孩子、孝敬父母公婆的形態完成,先略去不論。單單就將女性的社會(hui) 屬性限定為(wei) 家庭屬性這一點,其中就有著危險的忽略。它將使女性(一半人口)失去在更為(wei) 廣闊的共同體(ti) 中生活的能力和學習(xi) 如何共同生活的機會(hui) (事實上她們(men) 又無法不共同生活),爭(zheng) 鬥和怨妒在所難免。《喪(sang) 失》正是對其後果的展現,《晝顏》則是對家庭製度的一次詛咒。在古代這一問題並不明顯,是因為(wei) 身、家、國、天下之間有著必然的聯係,女性尚能在對家的服務中感知到與(yu) 更大共同體(ti) 之間的關(guan) 係。一個(ge) 典型的例子是《宋史》中的蘇軾之母:“(蘇軾)生十年,父洵遊學四方,母程氏親(qin) 授以書(shu) ,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dong) 漢《範滂傳(chuan) 》,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wei) 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wei) 滂,吾顧不能為(wei) 滂母邪?’”(《宋史·蘇軾傳(chuan) 》)。而在家與(yu) 國之間關(guan) 係已經近乎斷裂的今天,就更不能重提讓女性恪守家庭之道的老調。否則,無法通過交流探索如何在共同體(ti) 中生活的她們(men) ,不僅(jin) 其自身的社會(hui) 性本性無法得到成全,更將使共同體(ti) 的混亂(luan) 與(yu) 分裂無可避免。

 

因此,現代女性之“合理安頓”不能通過回到家庭,同樣地,男性與(yu) 女性的關(guan) 係也不能隻放在家庭的單一維度中進行考察。正相反,隻有跳出家庭與(yu) “私”的限製,才能在社會(hui) 學和倫(lun) 理學的雙重層麵解決(jue) 女性的“合理安頓”問題。女性主義(yi) 學者凱琳·薩克斯在《重新解讀恩格斯——婦女、生產(chan) 組織和私有製》一文中,對恩格斯提出的私有製和階級是性別壓迫的根本條件提出了補充看法。她指出,男女的社會(hui) 及家庭地位與(yu) 他(她)們(men) 有無社會(hui) 性成人身份有關(guan) 。婦女進行家務性勞動、男人從(cong) 事交換性社會(hui) 勞動的兩(liang) 分製度安排,其實是一種巧妙的統治策略。之所以這麽(me) 做,是因為(wei) 男性能承受更重的剝削,而作為(wei) 補償(chang) ,男性被分配以社會(hui) 性成人的身份和對女性的占有權。女性由於(yu) 無法參加公眾(zhong) 社會(hui) 勞動,因而無法獲取社會(hui) 性成人的身份,從(cong) 而也無法參與(yu) 決(jue) 策政治、解決(jue) 糾紛的成人權利。這些都是平等社會(hui) 裏成年人的責任,女性便因此失去了與(yu) 男性的平等位置。而另一方麵,女性擁有“社會(hui) 性成人”的身份不隻是為(wei) 了“男女平權”,還是為(wei) 了共同學習(xi) 在人與(yu) 人之間建立同情共感,並在此基礎上交流、協商,形成共同的倫(lun) 理生活——“友愛需要時間,需要形成共同的道德。正如俗話所說,隻有一塊兒(er) 吃夠了鹹鹽,人們(men) 才能夠相知”(亞(ya) 裏士多德:《尼各馬可倫(lun) 理學》,1156b25-26)60年代美國女權運動有一個(ge) 著名口號:“個(ge) 人的即政治的”。這個(ge) 口號的含義(yi) ,一方麵是提示我們(men) ,貌似“合理”的性別安排後有著人為(wei) 安排的治理和規訓,女性問題的發露,需要她們(men) 具有將私人的困擾上升為(wei) 公共議題的覺悟,這便是從(cong) “私”到“公”;而另一方麵,它也是一個(ge) 從(cong) “個(ge) ”到“共”的過程,擺脫原子狀的個(ge) 人形態,在共同的(城邦的)生活中實現對人們(men) 完整本性的成全,從(cong) 而實現真正的幸福生活。

 

  

 

電影《青春之歌》劇照,最中間是林道靜和江華

 

蔣慶先生文中提到,當代中國女性生命信仰茫然,是因為(wei) “全職的家庭婦女現在已經很少了,再加上西方男女平等觀對中國女性的影響,許多女性不自覺地都把參加社會(hui) 公共生活取得職業(ye) 或事業(ye) 的成功看作是自己最基本的價(jia) 值依托與(yu) 成就感、歸屬感所在,甚至看作是最根本的生命意義(yi) 與(yu) 存在價(jia) 值。這樣的話,就背離了女性的自然屬性與(yu) 家庭屬性,女性就不再是女性了,而是與(yu) 男性沒有區別了。”這一判斷,似乎是忽略了共和國的女性解放史。所謂當下女性在職業(ye) 與(yu) 家庭角色之間的茫然,不是因為(wei) 家庭重要性降低(當下社會(hui) 中的家庭角色比起50-70年代反而是加強了),而是50-70年代女性社會(hui) 化的那一套理念和支撐其的社會(hui) 養(yang) 育體(ti) 係消失的結果。《她們(men) 》的拍攝,有著對於(yu) 日本職業(ye) 女性增多這一現象的關(guan) 懷。職業(ye) 女性無法全職帶孩子,因此需要將孩子送入托兒(er) 所(與(yu) 托兒(er) 所相對的是幼兒(er) 園,需要母親(qin) 投入更多的精力)。《她們(men) 》每一集的開頭都是浦原希子與(yu) 區政府保育科職員的對話,托兒(er) 所空位遠遠不夠,希子無奈之下才將孩子送入小水滴幼兒(er) 園。而在最後一集中,小水滴幼兒(er) 園園長決(jue) 定不再隻招收全職母親(qin) 的孩子,而是開放一半名額給職業(ye) 女性,此外,返回職場的後藤綠也決(jue) 定開辦一家支持職業(ye) 女性育兒(er) 的公司。事實上,中國的50-70年代,也是通過辦托兒(er) 所和食堂的辦法,將女性從(cong) 家庭中解放出來,成為(wei) “社會(hui) 性成人”,李雙雙就是典型的例子。

 

描寫(xie) 50-70年代兩(liang) 性關(guan) 係的最經典作品,其實是《青春之歌》。《青春之歌》中,江華在向林道靜“示愛”時說的是:“咱倆(lia) 的關(guan) 係,可以比同誌的關(guan) 係更進一步嗎?”這句話是頗有意味的。賀桂梅老師在《“可見的女性”如何可能》一文中指出,江華和林道靜的關(guan) 係體(ti) 現出共同政治信仰能包納私人的欲望與(yu) 情感的可能,它提出的問題是:革命秩序如何展示更“好”的性別關(guan) 係?江華和林道靜是現實的家庭關(guan) 係,也是革命同誌的關(guan) 係。如果要將革命年代的理想與(yu) 亞(ya) 裏士多德的教誨對接的話,或許我們(men) 可以大膽地將“革命友誼”與(yu) 亞(ya) 氏的“友愛”對等。在最理想的狀態下,人們(men) 之所以能結成“革命友誼”,不是因為(wei) 他們(men) 的出身、性別上相似,而在於(yu) 他們(men) 德性上近似,具有相同的高尚品質。通過“革命友誼”,中國革命有效地實現了多種身份政治的聯合和動員,基於(yu) 品質高低“友愛”成為(wei) 連結人群的一個(ge) 最大公約數。而當性別關(guan) 係問題納入了“友愛”的維度,則或許可以跳出在這一問題上男女對對方的指責和站在一己立場的規訓,找到相互理解、重建共識的結合點。這樣的做法,才是基於(yu) 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hui) 屬性”,實現男女兩(liang) 性真正的“合理安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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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慶】隻有儒家能安頓現代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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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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