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林】家的重建與士風之清廉

欄目:思想探索
發布時間:2015-05-29 11:11:30
標簽:
張晚林

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哲學係任教,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哲學與(yu) 曆史文化學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會(hui) 副會(hui) 長。著有有《徐複觀藝術詮釋體(ti) 係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ge) 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於(yu) 心性工夫之學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的開顯曆程——牟宗三精神哲學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於(yu) 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辦弘毅知行會(hui) ,宣揚儒學聖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家的重建與(yu) 士風之清廉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首發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四月十二日乙巳

           耶穌2015年5月29日


 

最近,中紀委網站開設“家規”專(zhuan) 欄,意在強調家在養(yang) 成清廉士風中的作用。這種強調,固然凸顯了養(yang) 成良好士風的重要場所——家——的價(jia) 值與(yu) 意義(yi) ;但更值得強調的是,必須吸取傳(chuan) 統鄉(xiang) 村文化之積極因子,以重建現代家庭。不然,現代家庭不可能完成養(yang) 成良好士風的任務。

 

中國人很早就認識到家庭教育之於(yu) 政治的意義(yi) 。有子曰:

 

其為(wei) 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luan) 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wei) 仁之本與(yu) !(《論語·學而》)

 

一個(ge) 孝弟的人,在家不會(hui) 犯上,在外不會(hui) 作亂(luan) 。這樣的人對於(yu) 政治有很大的引領作用。故孔子引《尚書(shu) 》雲(yun) :“孝乎惟孝,友於(yu) 兄弟,施於(yu) 有政。”(《論語·為(wei) 政》)是以《大學》進一步總結之曰:“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yu) 國。”

 

既然家之於(yu) 政治之意義(yi) 如此重大,那麽(me) ,中國人曆來就重視家庭教育,也就不奇怪了,故中國家訓文化特別發達。可以說,正是這些存在於(yu) 民間的家訓文化,為(wei) 華夏民族培養(yang) 了一代又一代的仁人誌士、清官循吏,從(cong) 而維係正道而不衰,人道於(yu) 不墜。

 

然而,家庭教育之於(yu) 人,到底具有怎樣的作用呢?吾人不妨以顏之推的話作一概說:

 

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qin) ;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道,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鬥閱,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顏氏家訓·序致》)

 

的確,中國傳(chuan) 統家庭秉持“詩書(shu) 繼世,孝友傳(chuan) 家”的精神,不但為(wei) 政治之清明培養(yang) 了人才,而且為(wei) 社會(hui) 之和諧,民風之純正貢獻了水泥般的粘合作用。

 

我們(men) 現在弘揚“家規”,當然是希望重拾這種精神,從(cong) 而扭轉現代政治因形式性而帶來的無人性的幹枯與(yu) 無德行的暴戾。無論現代政治如何自由及民主,如果不能扭轉其形式性,則其幹枯與(yu) 暴戾總是不可免的。是之不可免,則社會(hui) 問題永遠在懸而未決(jue) 之中。要明乎此,我們(men) 必須解明現代民主政治的基本特征。

 

現代政治是一種科學,所謂科學就是以形式性的概念來規定對象,以邏輯的推演來確立規則,使對象盡可能地具備無代替的客觀性。在這裏,概念與(yu) 規則是惟一的工具與(yu) 手段。切就政治而言,現代民主政治就是把政治作為(wei) 一個(ge) 客觀對象,製造概念,確立規則,使政治具有可操作的客觀性,乃至可量化的計算性。例如,要確立領導人了,就製定一個(ge) 選舉(ju) 法;要發展教育了,就製定一個(ge) 教育法。等等。是以馬爾庫塞說:

 

當競選領袖和政治家在電視、電台和舞台上說出自由、完善這些偉(wei) 大的字眼的時候,這些字眼就變成了毫無意義(yi) 的聲音,它們(men) 隻有在宣傳(chuan) 、商業(ye) 、訓練和消遣中才能獲得意義(yi) 。理想與(yu) 現實同化到這種程度,說明理想已被超越。它被從(cong) 心靈、精神或內(nei) 心世界的高尚領域裏拽了出來,並被轉換為(wei) 操作性術語和問題。[①]

 

這樣,政治或社會(hui) 生活隻成為(wei) 了依法而行的程序,人生的圓融被這些程序所分割、拉空,以至於(yu) 吾人隻知道有程序而不知有人。於(yu) 是,政治之無人性的幹枯與(yu) 無德行的暴戾成矣。難怪卡希爾歎曰:“在政治中,我們(men) 尚未發現牢固可靠的根據。……我們(men) 正在建造雄偉(wei) 壯麗(li) 的大廈,但我們(men) 尚未能把它們(men) 的基礎確定下來。”[②]

 

中國傳(chuan) 統卻從(cong) 不這樣來看待政治。中國人把政治作為(wei) 人性之教的自然延伸,故《大學》有“修齊治平”之說,治國與(yu) 平天下是修身與(yu) 齊家的自然延伸。也正因為(wei) 如此,羅素才說:“與(yu) 其把中國視為(wei) 政治實體(ti) (political entity)還不如把它視為(wei) 文明實體(ti) (civilization entity)。”[③]政治實體(ti) 與(yu) 文明實體(ti) 奚辯?曰:前者依法之程序,後者尊人之德行。荀子曰:“聞修身,未聞為(wei) 國也。”(《荀子·君道》)正是中國傳(chuan) 統政治特征之彰明。這種政治要得以正常運行當然依賴“父子、夫婦、兄弟、君臣、朋友”這五倫(lun) 之教。五倫(lun) 之中,父子、夫婦、兄弟屬於(yu) 家庭中的關(guan) 係,而君臣、朋友屬於(yu) 政治或社會(hui) 中的關(guan) 係,但君臣關(guan) 係不過是父子關(guan) 係的延伸,朋友關(guan) 係不過是兄弟關(guan) 係的延伸。這樣,五倫(lun) 之教實際上皆可以在家庭中完成,故家訓與(yu) 家規之於(yu) 中國之重要性就可想而知了。

 

但問題是:吾人現在要重拾傳(chuan) 統家訓與(yu) 家規之精神可能嗎?進一步的問題是:現代家庭還是原來的家庭嗎?若是,就可能;若不是,則根本不可能。

 

吾人現在明明依然有家,依然有父子、夫婦、兄弟這些人倫(lun) 關(guan) 係,難道家還有什麽(me) 不同嗎?曰:有,其差別大矣。

 

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乃是以農(nong) 耕為(wei) 主導的宗法社會(hui) ,家庭就寄居在這樣的宗法社會(hui) 之中。這樣的家庭有鄉(xiang) 土之依賴性,鄉(xiang) 親(qin) 之穩定性,風俗之一貫性,宗法之賡續性。所有這些都成為(wei) 了家教的一部分,即使一個(ge) 人完全不識字,不知“四書(shu) 五經”為(wei) 何物,但在這裏卻依然可以得到完整的教養(yang) 。吾人隨便翻開一本古人之文集,即可見中國傳(chuan) 統家庭教育之於(yu) 人的性情陶冶之風力:

 

自吾為(wei) 婿,未嚐見其喜怒,唯見其慈祥恭謹,為(wei) 姑如婦。祭祀賔客,酒殽葅醢,靡不躬親(qin) ,滌濯致潔,調割致適,奉承薦獻,致其誠敬。其勤勞中饋,殆如一日,諸婦祈欲逸之而不可得。……然幽閑安詳,不動聲色,履之如素,亦使人有以安之。(《陸九淵集·黃夫人墓誌銘》)

 

有鄉(xiang) 土,有風俗,遂有鄉(xiang) 村婦女孝友恭謹、勤儉(jian) 持家之品行。

 

淳熙丁未,江西嵗旱,撫為(wei) 甚,撫五邑,金谿為(wei) 甚。倉(cang) 台、郡守,留意賑恤,別駕廖君實主之。廖知其說,莫善於(yu) 鄉(xiang) 得其人,莫不善於(yu) 吏與(yu) 其事。造廬問公計策,且屈公為(wei) 鄉(xiang) 官,於(yu) 是鄉(xiang) 之所得,多忠信之士,而吏不得製其權以牟利。明年,賑糶行,出粟受粟,舉(ju) 無異時之弊。裏閭熙熙,不知為(wei) 歉嵗,而俗更以善,公力為(wei) 多。(《陸九淵集·陸修職墓表》)

 

有鄉(xiang) 親(qin) ,有宗法,遂有裏閭鄉(xiang) 紳賑濟平民、移風易俗之政教。據史籍記載,宋江西陸氏,世居撫州金溪二百餘(yu) 年,為(wei) 世家大族。墓主人陸九皐(曾任修職郎)之所以有這樣的政績,這與(yu) 其世家之教是分不開的。

 

這裏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陸九皋所雲(yun) 之“莫善於(yu) 鄉(xiang) 得其人,莫不善於(yu) 吏與(yu) 其事”一句,其意乃雲(yun) :鄉(xiang) 村之治理更重要的是依賴德高望重的鄉(xiang) 紳,而不是當地執事之官吏。這意味著,傳(chuan) 統的宗法之治不但可以代替國家之政,且比之做得更好。“裏閭熙熙”即其明證。這是教化大行、人性圓融之結果,不是純政治規則之明晰與(yu) 條例之公正就能促成的。

 

但是,吾人環顧一下當今蒼穹之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匆匆忙忙之人群,傳(chuan) 統之家庭還存在嗎?誠然,我們(men) 每個(ge) 人都有一個(ge) 家。

 

但在城市裏,這樣的家離析了鄉(xiang) 土與(yu) 鄉(xiang) 親(qin) ,沒有了風俗與(yu) 宗法,成為(wei) 了純粹寄居的場所。家隻是人們(men) 一起吃飯睡覺的地方,乃至吃飯睡覺要在家裏進行,必須先要預約。各式的商務住宅小區,雖人口眾(zhong) 多,且生活快捷方便,然多來自五湖四海,相互不認識亦不來往,每個(ge) 人都是熱鬧人群中的孤獨人。

 

在鄉(xiang) 村,盡管故土還在,但為(wei) 了致富夢,多數人進入城市務工,留下老弱病殘在家,所謂“空巢老人”、“留守兒(er) 童”都是其結果,家早已“空”了。如今的中國鄉(xiang) 村,荒草叢(cong) 生,鼠兔時出,一派凋零衰敗之象。隨著中國城鎮化的推進,傳(chuan) 統鄉(xiang) 村在地裏上似乎也要退出曆史舞台了。

 

可以說,無論城市還是鄉(xiang) 村,現在的家完全不是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家了。既然家已不存在了,家訓與(yu) 家規又如何進行呢?所以,吾人從(cong) 認識上覺得有必要弘揚傳(chuan) 統之家訓與(yu) 家規精神,固然是一大進步,但如果不進行家的重建,則這種美好的認知必然落空。因此,重建中國傳(chuan) 統的鄉(xiang) 村社會(hui) ,使人們(men) 於(yu) 故土中“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le) 其俗”(《老子》第八十章),重現宗法社會(hui) 之家訓與(yu) 家規,是中國社會(hui) 穩定,民風純正,士風清廉的有效保證。

 

要重建傳(chuan) 統鄉(xiang) 村社會(hui) ,必須從(cong) 經濟發展的快車道中停下來。何也?費孝通先生曾對比了中國傳(chuan) 統經濟模式與(yu) 西洋經濟模式之不同。中國傳(chuan) 統經濟模式名曰“匱乏經濟”,而西洋則為(wei) “豐(feng) 裕經濟”。前一種模式之於(yu) 人的影響是知足,後一種模式之於(yu) 人的影響是縱欲。他說:

 

匱乏經濟因為(wei) 資源有限,所以在位育的方式上是修己以順天,控製自己的欲望以應付有限的資源;在豐(feng) 裕經濟中則相反,是修天以順己,控製自然來應付自己的欲望。[④]

 

匱乏經濟造成了人類的貧窮,但豐(feng) 裕經濟卻使人類不安。那麽(me) ,二者孰之為(wei) 害更大,費孝通先生進一步說:

 

我們(men) 的傳(chuan) 統,固然使我們(men) 在近百年來迎合不上世界的新處境,使無數的人民蒙受窮困的災難,但是雖苦了自己,還沒有貽害別人。忽略技術的結果似乎沒有忽略社會(hui) 結構的弊病為(wei) 大。[⑤]

 

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人摒棄傳(chuan) 統,發誓要在技術上趕超西洋,由此而摧毀了中國固有的社會(hui) 結構,使傳(chuan) 統的家庭徹底崩塌,根植於(yu) 這種社會(hui) 結構的文化傳(chuan) 統亦沒落淪陷。這才是根本的問題。如今,國人趕超技術之惡果已經顯現,故西洋文化之於(yu) 人類的利益固多,但其惡果亦多,二者相較,孰更大,現在頗難預料。但如果人類的技術還在無限製的發展,則人類收獲的一定是惡果大於(yu) 利益。

 

因此,吾人當今弘揚傳(chuan) 統之家訓與(yu) 家規,不應限於(yu) 一種技術性的措施,而應從(cong) 整體(ti) 上著眼,重建傳(chuan) 統之鄉(xiang) 村社會(hui) 。如實說來,傳(chuan) 統文化的複興(xing) ,不是靠政治的宣傳(chuan) 布置,儒者的搖旗吶喊就可以實現的,其根本端賴鄉(xiang) 村社會(hui) 之重建。若是之不成,人們(men) 總是在西洋工業(ye) 文明豐(feng) 裕經濟之模式下競爭(zheng) 賽跑而停不下來,要養(yang) 成清廉的士風與(yu) 淳厚的民俗,隔靴搔癢,無濟於(yu) 事;削足適履,豈不難哉?!

 

【注釋】

 

[①]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47頁。

 

[②] 卡西爾:《國家的神話》,範進等譯,華夏出版社1990年版,第346頁。

 

[③] 羅素:《中國問題》,秦悅譯,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64頁。

 

[④] 費孝通:《中國社會(hui) 變遷中的文化結症》,《鄉(xiang) 土重建》,商務印書(shu) 館2012年版,第348頁。

 

[⑤] 費孝通:《中國社會(hui) 變遷中的文化結症》,《鄉(xiang) 土重建》,商務印書(shu) 館2012年版,第351頁。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