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製的合法性與(yu) 習(xi) 慣法——讀姚中秋《國史綱目》片劄

作者：蔣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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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二月十六日庚戌

           耶穌2015年4月4日

中國政治之本質，不外“周製”與(yu) “秦製”兩(liang) 大製度與(yu) 傳(chuan) 統。中國曆史五千祀之演進，亦不過周秦二製之消長迭用。今人言國史，動必稱“封建專(zhuan) 製”。殊不知“封建”與(yu) “專(zhuan) 製”判然兩(liang) 極，迥不相涉，分屬周製與(yu) 秦製兩(liang) 大傳(chuan) 統。而“封建”之周製，恰恰保障自由，解構專(zhuan) 製。國人於(yu) 華夏文明之鄙薄與(yu) 誣妄，歧出百年，曆迄於(yu) 今。

中國政治曆史，當分二製五代。二製曰周製，曰秦製。五代曰唐虞夏商之共主製時代，曰西周春秋之封建製時代，曰戰國之王權製時代，曰秦朝之（絕對）皇權製時代，曰由漢迄清之（相對）皇權製時代。其中，第一二代總為(wei) 周製時代，第三四代總為(wei) 秦製時代，第五代則為(wei) 周秦混合製時代。

周製時代

一：唐虞夏商之共主製時代

家國天下之封建共同體(ti)

五帝三王皆封建，而盛備於(yu) 隆周。周製，即經典封建製。唐虞夏商四代乃封建製之原初階段，雖有共主，製猶鬆散粗疏，徑可謂共主製-原始封建製。

堯舜力行封建，致力於(yu) 華夏共同體(ti) 之凝成。黃帝其時，雖已為(wei) 華夏諸侯尊為(wei) 天下共主——天子，然其詳不可得而聞。降及帝堯，“克明俊德，以親(qin) 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wan) 邦”（《堯典》），始明確構建一“九族（家）——百姓（國）——萬(wan) 邦（天下）”層層封建的共同體(ti) 秩序。

文明之初，地廣人稀，人類生產(chan) 力與(yu) 組織力底下，無力構造後世的大一統國家與(yu) 集權中央政府，故惟以部族狀態分散聚居。帝堯之勳烈，即在繼黃帝為(wei) 天下部族鬆散聯合之共主後，大大加強了華夏文明共同體(ti) ——天下之凝聚聯係。

“族”者，乃其時最小最基礎之共同體(ti) 單元，一血緣地緣共同體(ti) 。帝堯欲凝造華夏共同體(ti) 之天下，自當由內(nei) 及外，從(cong) 高至卑，於(yu) 己之親(qin) 族始。親(qin) 睦九族即是。“九族”者，古文經以為(wei) 自高祖至於(yu) 玄孫為(wei) 同姓之九族，今文經以為(wei) 父四母三妻二為(wei) 異姓之九族。縱向橫向，合而觀之，即一由血親(qin) 姻親(qin) 聚合而成之親(qin) 戚共同體(ti) ，是人類最原初亦最穩固的以情感為(wei) 紐帶進行之聚合。此不但是華夏共同體(ti) 之初基，亦是整個(ge) 封建宗法、儒家文明賴以為(wei) 係之礎柱——恩愛流湊，會(hui) 聚宗族。

“百姓”者，即“百官族姓”、“群臣弟子”。《左傳(chuan) 》雲(yun) ：“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隱公八年》）《尚書(shu) 正義(yi) 》孔疏雲(yun) ：“謂建立有德以為(wei) 公卿，因其所生之地而賜之以為(wei) 其姓，令其收斂族親(qin) ，自為(wei) 宗主。”（《堯典》）宗族是最基礎的共同體(ti) 單元，構建於(yu) 宗族之上者即部族——“姓”。伊祁姓之陶唐氏，姚姓之有虞氏，即是眾(zhong) 多宗族（九族）聚合而成之部族。部族之合成，已超越了宗族自然恩愛之情所能維係，而需新的聯結手段——封建：因生賜姓，即分封土地而命賜族姓。封人者即為(wei) 共主，受封者即為(wei) 諸侯。諸侯在朝即為(wei) 百官公卿輔弼共主，諸侯在野即為(wei) 百國酋長治理部族。百姓部族中沒有哪一個(ge) 擁有壓倒性的優(you) 勢力量，但諸侯皆共同承認帝堯天子之君的地位而為(wei) 其臣，君臣、群臣之間亦相互承認其權利與(yu) 義(yi) 務。是以百姓昭明，萬(wan) 邦協和——天下百族萬(wan) 民和諧各得其序。此即華夏共同體(ti) 封建秩序之肇造：部族共同體(ti) 們(men) 相互承認其既有勢力與(yu) 統治現實，以由下而上的承認之封建聯合為(wei) 更高層級之天下共同體(ti) 。

由初級共同體(ti) “九族”（一家宗族），至於(yu) 中級共同體(ti) “百姓”（百國部族），至於(yu) 終極共同體(ti) “萬(wan) 邦”（萬(wan) 民天下），帝堯初步構建了華夏共同體(ti) 的三級封建秩序：家——國——天下。唐虞禪讓，舜繼其功；大禹治水，啟家天下。至於(yu) 《禹貢》，置九州，定五服，封建秩序的策命朝貢體(ti) 係進一步確立，安排由上而下的自覺之封建。曆夏迄商汔千餘(yu) 年，華夏共同體(ti) 都在持續生長中。

然封建製之再躍遷，終須有待於(yu) 周人之崛起。

二：西周春秋之封建製時代

夏商所封建者曰方國，共主方國之間關(guan) 係尚屬粗疏鬆散，而周亦本一商之方國。惟自文王受命，武王伐紂，周革殷命，封建天下，而經典封建製始極其輝煌，華夏共同體(ti) 乃盡其偉(wei) 大。

孟津之誓，諸侯業(ye) 八百。周人天命既膺，《史記》則雲(yun) “武王成康所封數百”（《漢興(xing) 以來諸侯王年表》），《漢書(shu) 》雲(yun) “封國八百”（《諸侯王表》），可見其時諸侯之眾(zhong) ，力量之钜。周革殷命，絕非徒恃周人一族之力所能克就，而是聯盟百國萬(wan) 邦諸侯方國共成其事。伐紂之師中，諸侯兵力亦占相當之比重。見於(yu) 史記者，即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八大方國。故武王雖為(wei) 討商聯盟之盟主，實亦諸侯，猶非天子，其事必與(yu) 嶽牧侯伯與(yu) 國盟友共之而不得專(zhuan) 。名依實立，勢隨理貞。是無絕對之力量，即無絕對之權力，更無由集權與(yu) 專(zhuan) 斷。故周人之得天下，以諸侯；治天下，與(yu) 諸侯。必欲安頓周室與(yu) 諸侯之關(guan) 係，則勢不得不封建。而封建之要義(yi) ，即在於(yu) 分權與(yu) 共治：華夏共同體(ti) 之治理權，次第由周王之天下（王畿）、諸侯之國（國都）、卿大夫之家（采邑）三級封建體(ti) 層層分配，君臣共治。武王周公兩(liang) 度大行封建，“兄弟之國十有五人，姬姓之國四十人”（《左傳(chuan) 》），餘(yu) 皆異姓諸侯。中國經典封建製之共和性質，即顯於(yu) 沈湮夏商千年後華夏公天下性質之昭暲複生；而周製之洪範偉(wei) 業(ye) ，亦由此鑄造。然則何以致之？周人之封建所以遠邁前代，周德之曆數所以獨享八百，文明輝耀遺澤於(yu) 今；深究其因，當在二端，即其天命觀念之革新與(yu) 禮樂(le) 製度之隆作。

1、周殷革命之天命公共觀與(yu) 革命合法論

“昊天上帝”乃華夏共同體(ti) 邃古以來天道信仰所敬奉者，曆代世俗政權之超越合法性無不源於(yu) 此天之授權——天命。黃帝既為(wei) 天子，合符諸侯，置監萬(wan) 國，“鬼神山川封禪”（《五帝本紀》）天地，明己受命於(yu) 天、共主天下之合法性。舜繼堯位，“肆類於(yu) 上帝，禋於(yu) 六宗，望於(yu) 山川，遍於(yu) 群神”（《舜典》），“上帝”一詞首次明確出現於(yu) 華夏聖經。禹繼舜位，亦祗承“天之曆數”（《大禹謨》）。是早在公天下時代，天道信仰確立已久。政權合法性天命之轉移，在於(yu) 王王共和之禪讓；世俗治理者君德之上配，係乎聖聖心法之傳(chuan) 授。此時之天命，深具公共性，不限於(yu) 一家一姓，惟有德者得道受命。至於(yu) 天下為(wei) 家，天私一姓，夏商代傳(chuan) ，歲逾千載，在上者久假不還，在下者彌失莫討。故桀有比日之譏，紂發有命之誖，天命之私有化日甚一日。以至於(yu) 殷人自以為(wei) 上帝之子（《詩·長發》：“帝立子生商。”），上帝即其祖先神；天命永在殷人，殷人永掌政權，儼(yan) 然“選民”心態——而公天下時代之天命轉移觀念遂焉湮沒。

至於(yu) 周商革命，勢複劇變。“天命靡常”（《詩·文王》）、“唯德是輔”（《蔡仲之命》），“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泰誓》）。周人革命與(yu) 封建之丕烈懋庸，端在其超越層麵以德配天之理念與(yu) 世俗層麵宗法禮樂(le) 之製度兩(liang) 大創舉(ju) 。為(wei) 打破殷人於(yu) 天命與(yu) 政權之壟斷，為(wei) 自己的革命與(yu) 建政提供合法性，周人回複公天下時代之禪讓共和精神，極力突顯天命之轉移性與(yu) 公共性，並構建了一條“君德——民意——天命”的政權合法性證明邏輯，進而令周人構建的經典封建製深合共和精神。它雖無現代民主政治的民主程序——選舉(ju) ，但它與(yu) 之一樣，將政權合法性建諸民意。隻不過在前現代政教合一的古典時代，政權沒有技術手段通過直接的人民選舉(ju) 以證明其合法性，而隻能通過間接的人民認同——天下歸往（民意合法性）——以證明其合法性。民意既至，天命（超越合法性）隨之。因“民之所欲，天必從(cong) 之”，“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泰誓》）。天本為(wei) 民作君，故天命必隨民意之轉移而轉移。超越合法性基於(yu) 民意合法性，天命民意名二實一。而為(wei) 君者所以致天命、得天下，皆在於(yu) “德”而已矣。斯與(yu) 今日民主選舉(ju) 之思想實質別無二致：政權之歸屬取決(jue) 於(yu) 政治共同體(ti) 成員之認同與(yu) 治理者本人之賢能，而與(yu) 血統無關(guan) 。此去日式天皇統治“萬(wan) 世一係”之政治理念不啻萬(wan) 裏，而正亦周製所以深具共和精神者。雖然政權建立之後，政權的內(nei) 部轉移仍以血統世襲方式（當時曆史條件下唯一穩定可行的方式）進行，然周人天命觀之最大革新，即在於(yu) 重新確認了政權的外部轉移之合法方式——革命，亦即重新確立了天命與(yu) 政權之公共性。後世嬴秦狼心野望，妄除諡法，悖稱始皇，極力壟斷權力，覬欲傳(chuan) 世無窮，正是秦製於(yu) 周製之絕大反動與(yu) 倒退。酷毒癑禍，遺痼於(yu) 今。幸“天下為(wei) 公”（《禮記·禮運》）“姓不再興(xing) ”（《國語·周語》）“國未不亡”（曹丕《終製》）諸公共性理念既久為(wei) 華夏共同體(ti) 所公認共識，雖民賊獨夫者不複敢夢“祚與(yu) 天齊”之僭妄。周製遺澤，於(yu) 今賴之。

一言以蔽之，周人天命觀之複古革新，即在複立“天命有德”（《皋陶謨》）之政權合法性觀念：回複堯舜公天下時代之共和精神，複明天命之公共性，並重新確立與(yu) 禪讓方式同樣合法的政權外部轉移之另一方式——革命。禪讓與(yu) 革命，皆始建君德，下孚民望，上膺天命，“參通天地人”，合法性具備，然後可以陟君位，建政權。此即周人通過天命複公共化與(yu) 革命複合法化之觀念革新所建立起來的政權合法性獲取途徑：“君德——民意——天命”的邏輯證明鏈條。民意、天命互為(wei) 充要條件，組成政權合法性的內(nei) 涵，共同確證一個(ge) 政權之合法。或缺或偽(wei) ，此政權即為(wei) 非法僭政，人民即有天賦之革命權以革其偽(wei) 命。因為(wei) “皇天無親(qin) ”（《蔡仲之命》），天是公共性質的，天命-政權亦是公共性質的，天下-華夏共同體(ti) 自然亦為(wei) 公共性質的，天下人皆有權共治之。此即周人革命建政之初周製-經典封建製已天然內(nei) 具的核心價(jia) 值——共和精神。

2、宗周宗法封建製之公共性政治秩序

天命惟德的天命公共觀與(yu) 革命合法論，乃周人革命建政之理論基礎。天命、政權、天下之公共性、轉移性、共治性，共致周人創製之精神內(nei) 核——共和：分權共治。社稷既立，宗廟當興(xing) 。宗周一代經典封建製即溶此偉(wei) 大血統以降，華夏共同體(ti) 之發展亦以躍遷，至於(yu) 鼎盛。而此周製之核心，即曰宗法禮樂(le) 。

“宗法”者，宗子繼承之法：轉親(qin) 親(qin) 為(wei) 尊尊，變兄弟為(wei) 君臣，別嫡庶，判公私。堯舜已來，宗族即為(wei) 華夏共同體(ti) 之基礎共同體(ti) 單元，以血緣情感之自然恩愛——“親(qin) 親(qin) ”相聯結，組成一個(ge) 熟人社會(hui) 。然此親(qin) 親(qin) 之法，甚為(wei) 局限，囿於(yu) 私親(qin) 之屬，而夏商已降華夏共同體(ti) 之擴展亦為(wei) 緩慢。殷道親(qin) 親(qin) ，兄終弟及，君權不尊，亂(luan) 比九世，方國疏離。至於(yu) 周人回複公天下之共和精神，創宗法人文之禮，轉親(qin) 親(qin) 為(wei) 尊尊，實現政治秩序之陌生化、公共化，而華夏共同體(ti) 乃為(wei) 迅速擴展。

所謂宗法，即《禮記·喪(sang) 服小記》所雲(yun) ：“別子為(wei) 祖，繼別為(wei) 宗。繼禰者為(wei) 小宗。”諸侯之眾(zhong) 子曰別子，別於(yu) 嫡長，不禰先君，封卿大夫，別為(wei) 小宗之始祖。別子之世世嫡長繼之又為(wei) 大宗，是為(wei) “繼別”；禰謂別子之眾(zhong) 子，眾(zhong) 子之嫡長繼禰又為(wei) 小宗，是為(wei) “繼禰”。大宗百世不遷，小宗五世則遷。此之謂宗法。宗法以禮別異：別子卑之使無權祭祀先君，嫡長尊之使繼位獨禰先君。新君獲得先君完整的治理權，眾(zhong) 子兄弟不得比君。絕兄弟之血親(qin) ，別君臣之尊卑，轉親(qin) 熟的私人關(guan) 係為(wei) 陌生化的公共關(guan) 係。

《禮記正義(yi) ·大傳(chuan) 》有雲(yun) ：“君有合族之道，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也。”鄭注雲(yun) ：君既為(wei) 君，“而族人皆臣也，不得以父兄子弟之親(qin) 自戚於(yu) 君”，“所以尊君別嫌也”。孔疏雲(yun) ：“明人君既尊，族人不以戚戚君，明君有絕宗之道也”，君“既管領族人，族人不得以其戚屬上戚於(yu) 君位，皆不得以父兄子弟之親(qin) 上親(qin) 君位也”，別子“不敢計己親(qin) 戚，與(yu) 君齒列，是尊君也。兄弟相屬，多有篡代之嫌，今遠自卑退，是別嫌疑也”。

概言之，宗法之別，即絕宗尊君：將私人的親(qin) 戚關(guan) 係轉化為(wei) 公共的君臣關(guan) 係。《白虎通義(yi) ·宗族》雲(yun) ：“宗者，尊也。”《禮記·曲禮》雲(yun) ：“夫禮者，所以定親(qin) 疏，決(jue) 嫌疑，別異同。”是宗法以“禮”別君臣之尊卑：君獨得繼先君之權，君獨行禰先君之禮；餘(yu) 皆臣下，無論親(qin) 疏。周人經典封建製中共和精神之所以彰顯，華夏共同體(ti) 之規模所以迅速擴展於(yu) 宗周一代，涵容諸多殊異陌生之族群於(yu) 一政治共同體(ti) 中，關(guan) 鍵皆在於(yu) 此偉(wei) 大製度——禮之安排：公共性的君臣關(guan) 係。此即《儀(yi) 禮注疏·喪(sang) 服》賈疏雲(yun) ：“君是絕宗之人，親(qin) 疏皆有臣道”，周室於(yu) 諸侯絕親(qin) 戚之私，同姓異姓皆平等為(wei) 其臣，一視同仁，一體(ti) 對待。公天下精神之複歸，即帶來天下規模之空前擴展——公共參與(yu) ，無私無限。沒有血緣關(guan) 係的陌生人部族樂(le) 於(yu) 積極參與(yu) 周人之天下，以其能夠得到與(yu) 周室功臣乃至親(qin) 戚一樣的對待：他們(men) 皆處於(yu) 公共性而非私人性的君臣關(guan) 係中。

“君者，群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君有合群之道。一族之中，合以親(qin) 親(qin) ；萬(wan) 族之上，合以尊尊。堯舜已來，家（宗族）國（部族）天下，皆以親(qin) 親(qin) ——恩愛之道合，故其規模終小。部族之間，既無血親(qin) ，終以疏遠。共主與(yu) 方國，亦但鬆散之聯合。至於(yu) 周人，親(qin) 親(qin) 一變而為(wei) 尊尊，天子諸侯以禮——公共性君臣關(guan) 係相合，遂乃迅速超越私親(qin) 拘囿，天下規模得以大為(wei) 擴展。故知周殷革命，實古今之劇變，而周人之政治智慧特為(wei) 卓犖。昔人既察之。《舉(ju) 賢良對策》雲(yun) ：“殷上敬，周上文。”《史記·梁孝王世家》雲(yun) ：“殷道親(qin) 親(qin) ，周道尊尊”，“殷道親(qin) 親(qin) 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殷道質，質者法天，親(qin) 其所親(qin) ，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尊者敬也，敬其本始，故立長子。周道，太子死，立適孫。殷道。太子死，立其弟。”《春秋公羊解詁》亦雲(yun) ：“質家親(qin) 親(qin) ，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孫。”是皆明周文而殷質，周尊尊而殷親(qin) 親(qin) 。周製宗法之禮，其核心嫡長子繼承製者，即所以別嫡庶之尊卑，絕兄弟之私望，成君臣之公心。

禮者，轉親(qin) 親(qin) 為(wei) 尊尊，別兄弟為(wei) 君臣，實現政治秩序之陌生化與(yu) 公共化。宗法製成為(wei) 了封建製的內(nei) 在支撐，二者共同組成了完整的周製：宗法封建製。華夏共同體(ti) 隨之超越親(qin) 戚部族之上而迅速擴展聯合。橫向空間而言，封建製法定了華夏共同體(ti) 治理權之分配格局：天子（王畿）——諸侯（國都）——卿大夫（采邑）——士（卿大夫家臣）。縱向時間而言，宗法製法定了華夏共同體(ti) 治理權之轉移方式：於(yu) 天下，則天子之嫡長繼天子為(wei) 大宗，宗子得禰先君祀七廟，而天子之眾(zhong) 子封諸侯別為(wei) 小宗；於(yu) 國，則諸侯之嫡長繼諸侯為(wei) 大宗，宗子得禰先君祀五廟，而諸侯之眾(zhong) 子封卿大夫別為(wei) 小宗；於(yu) 家，則卿大夫之嫡長繼卿大夫為(wei) 大宗，宗子祀三廟，而卿大夫之眾(zhong) 子為(wei) 士為(wei) 小宗；士則嫡長為(wei) 嫡士祀二廟，眾(zhong) 子為(wei) 官師祀一廟。別子為(wei) 祖另建宗統，嫡長禰君嗣襲君統，宗統與(yu) 君統分離，親(qin) 親(qin) 向尊尊轉化，“不以親(qin) 親(qin) 害尊尊”（《穀梁傳(chuan) ·文公二年》），血緣恩愛的聯結作用讓位於(yu) 公共法則——禮。如是，則實現了政治秩序中私人性親(qin) 戚關(guan) 係向公共性君臣關(guan) 係之質變，回複公天下時代之共和精神，成就華夏共同體(ti) 之躍遷發展，乃周製之至偉(wei) 處。周製封建之著庸，關(guan) 鍵即在周禮宗法之成功：以文易質，由私而公，以尊尊代親(qin) 親(qin) ，以嫡長繼承廢替兄終弟及，實現封建共同體(ti) 內(nei) 親(qin) 戚治理者之間的關(guan) 係由兄弟至君臣的公共性轉化，亦即完全實現了華夏共同體(ti) 政治治理秩序之公共化。

3、禮義(yi) 習(xi) 慣法

禮即習(xi) 慣法，法定了宗周一代之公共性政治治理秩序。宗法製作為(wei) 至關(guan) 重要的轉化器，通過禮實現了華夏共同體(ti) 從(cong) 共主時代部族血親(qin) 政治向封建時代公共政治之躍遷。

不同於(yu) 現代國家民主民治的民主政治，主權治權公在人民；亦異於(yu) 秦漢以降君主士治的君主政治，主權集於(yu) 君而治權共於(yu) 士大夫；周製-經典封建製乃係貴主貴治的貴族政治，主權治權均分配於(yu) 貴族階級中：主權由天子、諸侯兩(liang) 級分配，治權則直至卿大夫三級分配；上級“非禮”不得侵奪下級之權力——主權（君位）與(yu) 治權（封地）。“禮”在其中實際扮演了憲法角色：共同體(ti) 中所有成員——包括各級治理者與(yu) 受治者，無不受禮之法定。

孟德斯鳩《法意》以民主政治與(yu) 貴族政治同屬共和政體(ti) 。於(yu) 茲(zi) 言之，則二者皆內(nei) 具憲政共和精神。不過一則以“法”，一則以“禮”，充當“憲法”，實施“憲政”。所謂共和，即是權力（主權與(yu) 治權）之分配與(yu) 公共；所謂憲政，即是包括上至最高權力者（民主政治中最高治權者，貴族、君主政治中同時包括最高主權者）在內(nei) 的全體(ti) 共同體(ti) 成員皆在“禮”“法”規則的法定之下。

周人經典封建製之所以深具憲政共和精神，即在於(yu) 其內(nei) 核基礎——宗法製之禮的陌生化轉換作用：周製貴族政治建基於(yu) 血緣關(guan) 係，卻又用從(cong) 中鍛鍊而出的宗法規則超越了血緣關(guan) 係自身，邁向公共政治。而作為(wei) 周製-宗法封建製時代習(xi) 慣法之禮的根本規則，一言以蔽之，即“義(yi) ”。

《禮記正義(yi) ·喪(sang) 服四製》雲(yun) ：“門內(nei) 之治恩揜義(yi) ，門外之治義(yi) 斷恩”，“貴貴尊尊，義(yi) 之大者也”。孔疏雲(yun) ：“門外，謂朝廷之間。既仕公朝，當以公義(yi) 斷絕私恩”；貴貴者，“謂大夫之臣事大夫為(wei) 君者”，尊尊者，“謂天子諸侯之臣事天子諸侯為(wei) 君者”；“以義(yi) 斷恩，內(nei) 外如一”。

以尊尊之義(yi) 絕親(qin) 親(qin) 之恩，實現政治秩序之陌生化與(yu) 公共化，此即禮之大義(yi) 。雖然宗法製下治理權之分配仍以嫡庶親(qin) 疏為(wei) 依據，然權力未分之前，猶有兄弟之私恩；名分既定以後，但存君臣之公義(yi) ——治理者之關(guan) 係已然公共化，私人親(qin) 戚關(guan) 係已被隔絕於(yu) 公共政治秩序之外。事實上，宗法之禮本就包含了上公下私兩(liang) 套獨立並行的權力分配係統：卿大夫士的爵位與(yu) 采邑祿田的封地，此種下級封建共同體(ti) 中的私有性政治權力，依“宗統”親(qin) 親(qin) 之私恩的血緣規則自然轉移；而天子諸侯之君位此種上級封建共同體(ti) 中的公共性政治權力，則靠“君統”尊尊之公義(yi) 的普遍規則來人為(wei) 區隔於(yu) 宗統中的一切親(qin) 戚之上。故“以義(yi) 斷恩，內(nei) 外如一，雖複大夫與(yu) 王侯有異，而其臣敬不殊，故並雲(yun) ‘義(yi) 之大者也’”（接上孔疏）。於(yu) 大夫之私封，固純以血緣相襲，親(qin) 親(qin) 是也；於(yu) 王侯之公朝，則必以禮義(yi) 相別，尊尊是也。其關(guan) 鍵即在於(yu) 大夫、王侯權力性質之異：前者爵祿之世襲隻涉及私人領地之治理，但有治權；後者朝廷之組成更關(guan) 乎公共政治之行政，兼有主權——故朝廷中的君臣關(guan) 係必然是公共性的。治權可私主權不可私：擁有主權的政府中治理者間的關(guan) 係必然是公共性的。而隻有治權的卿大夫雖不同於(yu) 有主權之王侯，然一旦進入他們(men) 的公共性政治層域——王庭與(yu) 公庭，亦必以義(yi) 斷恩。貴貴尊尊，異名同實，皆不過謂以君臣之公正疏別代親(qin) 戚之私偏親(qin) 結而已。此即宗周宗法封建製時代之習(xi) 慣法——禮之規則：“‘大義(yi) 滅親(qin) ’，其是之謂乎！”（《左傳(chuan) ·隱公四年》）

言禮為(wei) 習(xi) 慣法，關(guan) 鍵在於(yu) 宗周時代，下至庶民，上至天子，無不循禮而行，依禮以治；雖南麵之君，非禮不得動。能夠約束各級以至最高權力者（主權者與(yu) 治權者），方能稱得上是憲法性規則。

“禮者別宜。”（《樂(le) 記》）宜者，義(yi) 也。以禮為(wei) 法，以義(yi) 為(wei) 則，彰君臣之公義(yi) ，絕親(qin) 戚之私恩，然後可以公平遐邇，共和天下。是用聖王有作，必敩效天地，興(xing) 行禮樂(le) ，製文立義(yi) ，垂憲定法。故《樂(le) 記》雲(yun) ：“禮者，天地之序也。”

此周製所以法天地而則之者也。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