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chuan) 通讀入門之閔公元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七月十四日癸醜(chou)

          耶穌2024年8月17日

[春秋]元年春，王正月。

齊人救邢。

夏，六月，辛酉，葬我君莊公。

秋，八月，公及齊侯盟於(yu) 落（洛）姑。

季子來歸。

冬，齊仲孫來。

公元前661年，魯閔公元年。

魯國新君魯閔公即位。他是哀薑妹妹所生，名啟，《史記·魯周公世家》因為(wei) 避諱漢景帝劉啟的名諱，記載為(wei) “開”（注：開和啟意思相同），當時的年紀不過七八歲小孩，就是公子慶父和哀薑在弑殺般之後，推到前台的小傀儡而已。

春季，《春秋》有兩(liang) 條記錄。第一條記錄是“元年春，王正月。”有前麵魯隱公元年、魯桓公元年、魯莊公元年第一條記錄的解讀經驗，很容易看出來這條記錄的異常——這裏缺了“公即位”三個(ge) 字，暗示魯閔公這國君的位子來得有問題。《左傳(chuan) 》對此解讀如下：

元年春，不書(shu) 即位，亂(luan) 故也。

《春秋》此處之所以缺了“公即位”三個(ge) 字，是因為(wei) 魯國當時發生了內(nei) 亂(luan) ——隻是客觀陳述了一下事實，並沒有明顯的褒貶之意。

《榖梁傳(chuan) 》解讀說：

繼弑君不言即位，正也。親(qin) 之，非父也；尊之，非君也；繼之，如君父也者，受國焉爾。

魯閔公繼承了被弑殺的嗣君之位，所以《春秋》這裏沒有“公即位”三個(ge) 字，這是正確的。親(qin) 近被弑殺的嗣君，他不是魯閔公的父親(qin) ；尊重被弑殺的嗣君，他又不是真正的國君。但（魯閔公）繼承了他的位子，猶如繼承先君、父親(qin) 的位子，而成為(wei) 魯國之君。

雖然看似沒有臧否，但隱含的意思還是說魯閔公這個(ge) 位子就是來路不正，就是弑君上位的——即使當時魯閔公不過是個(ge) 小孩子，弑君一事純粹是公子慶父及哀薑一黨(dang) 所為(wei) ，這賬也記到了魯閔公的頭上。

讀到這裏，也就能理解上一節中針對子般去世的記錄，《榖梁傳(chuan) 》為(wei) 何會(hui) 說“子卒日，正也；不日，故也。有所見則日”了——所謂的“有所見”，其實就是指的《春秋》這裏缺少“公即位”三個(ge) 字。

《公羊傳(chuan) 》的解讀則更詳細了：

公何以不言即位？繼弒君不言即位。孰繼？繼子般也。孰弒子般？慶父也。殺公子牙，今將爾，季子不免。慶父弒君，何以不誅？將而不免遏惡也。既而不可及，因獄有所歸，不探其情而誅焉，親(qin) 親(qin) 之道也。惡乎歸獄？歸獄仆人鄧扈樂(le) 。曷為(wei) 歸獄仆人鄧扈樂(le) ？莊公存之時，樂(le) 曾淫於(yu) 宮中，子般執而鞭之。莊公死，慶父謂樂(le) 曰：“般之辱爾，國人莫不知，盍弒之矣？”使弒子般。然後誅鄧扈樂(le) 而歸獄焉，季子至而不變也。

認為(wei) 弑殺子般的凶手是鄧扈樂(le) ——即《左傳(chuan) 》提到的圉人犖。扈，也是指養(yang) 馬人，樂(le) 和犖讀音相近。“樂(le) 曾淫於(yu) 宮中”指的就是《左傳(chuan) 》提到的調戲女公子一事。從(cong) 前期的相關(guan) 解讀能看到，《公羊傳(chuan) 》一直秉持“繼弑君不言即位”的觀點。但在解讀魯桓公元年《春秋》為(wei) 何有“公即位”三個(ge) 字的時候，《公羊傳(chuan) 》也做了解釋，認為(wei) 就是夫子反諷。這裏，則是正常情況下《春秋》標準弑君即位的記錄。魯閔公繼承誰的位子呢？是子般的。那又是誰弑殺了子般？是慶父。當初公子友殺公子牙，是因為(wei) 他有（弑君政變）的企圖，所以不得不殺他。如今慶父已經弑殺了君主，為(wei) 何不誅殺他？因為(wei) 把有（弑君政變）企圖的人殺掉，是為(wei) 了避免發生這類惡事；已經弑君的人，則來不及遏止了。既然發生了來不及遏止了，那就等著法律製裁吧，不用再探究內(nei) 情，到時候直接依照律法處決(jue) ，這就是親(qin) 親(qin) 之道。（弑君的）罪名歸於(yu) 誰了？歸在了仆人鄧扈樂(le) 。為(wei) 何把罪名歸於(yu) 仆人鄧扈樂(le) ？當初魯莊公還在的時候，樂(le) 曾淫亂(luan) 宮中，子般因此鞭打了他。魯莊公死後，慶父對樂(le) 說：“般當初羞辱你，全國人都知道，你何不殺了他雪恥呢？”派他去弑殺了般。然後又歸罪於(yu) 樂(le) ，誅殺了他把案子了結了，公子友回到魯國也沒法再改變什麽(me) 了。

慶父利用鄧扈樂(le) 殺掉子般，然後讓其背鍋又誅殺了他，典型的兔死狗烹事件。

春季《春秋》記錄的第二件事是“齊人救邢。”呼應的就是《春秋》去年的最後一條記錄“狄伐邢”一事。這件事《公羊傳(chuan) 》沒有關(guan) 注，《榖梁傳(chuan) 》簡單解讀了一下：

善救邢也。

《春秋》記錄此事，是表彰嘉許齊國救邢國。

《左傳(chuan) 》則解釋的多一些：

狄人伐邢。管敬仲言於(yu) 齊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qin) 昵，不可棄也。宴安鴆毒，不可懷也。《詩》雲(yun) ：‘豈不懷歸，畏此簡書(shu) 。’簡書(shu) ，同惡相恤之謂也。請救邢以從(cong) 簡書(shu) 。”齊人救邢。

管敬仲，就是管仲。厭，是滿足的意思。諸夏，就是代指的中原文化圈裏的各諸侯國，與(yu) 夷狄對應區分，所謂“夷夏有別”就是此。我們(men) 今天說自己是“華夏子孫”就是取這個(ge) 意思。我個(ge) 人覺得之所以後世以“夏”作為(wei) 中華文化的正統，很大原因在於(yu) ，夏是中華傳(chuan) 統文化裏公認的中華民族先祖建立的第一個(ge) 王朝，後世商雖然號稱“革命”，但在法統上依然承認是沿襲了夏的傳(chuan) 承。此後的周人推翻商紂，秦統一六國乃至以此往下直至今日，始終都認為(wei) 對於(yu) 正統文化或者說文明，是一脈相承的，而根源就是夏。“宴安鴆毒”，即安逸享樂(le) 猶如毒藥會(hui) 讓人沉湎其中而失去鬥誌。懷，還是貪戀的意思。簡書(shu) ，就是盟書(shu) ，當時盟誓的誓詞寫(xie) 在竹簡上，故而謂之簡書(shu) 。“豈不懷歸，畏此簡書(shu) ”，顯然是以征人的口氣說的，意思說難道我們(men) 不想回家嗎？是因為(wei) 有簡書(shu) 盟誓在（所以必須救助友邦）。這兩(liang) 句詩出自《詩經·小雅·出車》，全詩就是講述戰士出征。

《左傳(chuan) 》這段意思說，狄人攻打邢國，管仲對齊桓公說：“戎狄就是豺狼，貪得無厭。華夏諸國是我們(men) 的親(qin) 人，不可以拋棄他們(men) 。貪圖享樂(le) 就像鴆毒，不可以放不下。《詩經》說：‘豈不懷歸，畏此簡書(shu) 。’簡書(shu) ，是約束盟誓的各方要一同對付敵人互相支援幫助。請您按照盟約派人救助邢國吧。”於(yu) 是齊國派人去救邢國。

夏季，《春秋》唯一的記錄是魯莊公的葬禮，“夏，六月，辛酉，葬我君莊公。”魯莊公去年八月去世，至此已經十個(ge) 月，顯然是下葬晚了。《公羊傳(chuan) 》沒關(guan) 注此事，但按此前《公羊傳(chuan) 》“過時而日，隱之也”的說法，說明這裏是有表達對魯莊公未及時下葬的哀痛之意。《榖梁傳(chuan) 》則解釋了一下關(guan) 於(yu) 魯莊公諡號的事情：

莊公葬而後舉(ju) 諡。諡，所以成德也，於(yu) 卒事乎加之矣。

魯莊公安葬之後，才給他加的諡號。諡號是用來表彰他的德行的，在人去世之後才追加。

《左傳(chuan) 》夏季的記錄也很簡單：

夏，六月，葬莊公，亂(luan) 故，是以緩。

因為(wei) 發生了一係列的變亂(luan) ，所以魯莊公安葬晚了。

秋季，《春秋》有兩(liang) 條記錄。第一條是魯閔公的一次外事活動，“秋，八月，公及齊侯盟於(yu) 落（洛）姑。”魯閔公和齊桓公會(hui) 麵地點，三傳(chuan) 引述《春秋》時寫(xie) 法不同，《左傳(chuan) 》是“落姑”，《公羊傳(chuan) 》和《榖梁傳(chuan) 》則是“洛姑”，同音不同字而已。具體(ti) 在哪有說在今天的山東(dong) 省平陰縣一帶，也有說在今天的山東(dong) 省博興(xing) 縣。按照當時的情勢，以及“及者，內(nei) 為(wei) 誌”的理論，這次會(hui) 麵應該是魯國主動發起——不過雖然台麵上是魯閔公出麵，但都能想到，一個(ge) 七八歲的小孩子怎麽(me) 可能與(yu) 齊桓公這個(ge) 姥爺輩的人物討論天下大事，顯然後麵應該是魯國的大夫們(men) 一手促成。這次會(hui) 麵記錄《公羊傳(chuan) 》未關(guan) 注，《榖梁傳(chuan) 》解釋了一下會(hui) 議的議題：

盟納季子也。

季子，就是公子友。這次會(hui) 麵是討論公子友回歸魯國一事——公子友此前在子般被弑殺後再次出奔陳國。應該是這個(ge) 時候魯國內(nei) 部對於(yu) 公子慶父一黨(dang) 不滿的聲音很大，局麵趨於(yu) 無法控製，呼籲公子友歸來穩定局勢的勢力占了主流，這次會(hui) 麵就是這一派政治勢力鬥爭(zheng) 促成的。

這次會(hui) 麵之後，公子友回歸魯國一事，得到了齊桓公的首肯。《春秋》秋季的第二條記錄就是這次會(hui) 麵的結果，“季子來歸。”公子友再回魯國，意味著得到了齊桓公的背書(shu) 保證，無論公子慶父如何不滿，至少表麵上他不能直接為(wei) 難公子友了，否則就意味著對齊桓公為(wei) 首的諸侯聯盟的挑釁。魯國內(nei) 部對此事也表現的很是歡喜，《公羊傳(chuan) 》解讀說：

其稱季子何？賢也。其言來歸何？喜之也。

《榖梁傳(chuan) 》的解讀也是這個(ge) 觀點：

其曰季子，貴之也。其曰來歸，喜之也。

都認為(wei) 《春秋》這裏沒有稱“公子友”而稱“季子”，是對公子友的嘉許，之所以說“來歸”，表示對這件事的歡喜——因為(wei) 如果不帶感情色彩的話，這條記錄應該類似“公子友歸”這樣才對。

《左傳(chuan) 》秋季的記錄如下：

秋，八月，公及齊侯盟於(yu) 落姑，請複季友也。齊侯許之，使召諸陳，公次於(yu) 郎以待之。“季子來歸”，嘉之也。

秋季八月，魯閔公和齊桓公在落姑會(hui) 盟，請齊桓公協助讓季友回到魯國。齊桓公同意了，派人前往陳國召公子友回魯，魯閔公帥軍(jun) 隊在郎等著迎接他。《春秋》記錄說“季子來歸”，是表示讚許此事。

魯國想公子友回來主持朝政，需要齊桓公的首肯，這也能理解，畢竟哀薑是齊國的公主，且此前慶父曾前往齊國溝通過魯國的事情，引發魯國內(nei) 亂(luan) 的主要人物多少都似乎跟齊國有點扯不清。這時候魯國顯然無法正麵跟齊國發生衝(chong) 突，所以隻能放低姿態。而齊桓公作為(wei) 諸侯盟主，理論上維護正義(yi) 是責無旁貸，所以為(wei) 了大義(yi) ，他也不應該放任魯國繼續混亂(luan) 甚至縱容及公開支持哀薑和公子慶父一黨(dang) 。這就使得齊桓公必須支持公子友的回歸——至少是表麵上和道義(yi) 上，他必須支持，因為(wei) 這是魯國的人心所向。

冬季，《春秋》隻有一條記錄，“冬，齊仲孫來。”有個(ge) 被《春秋》稱為(wei) “齊仲孫”的人來到了魯國。但對於(yu) 齊仲孫的真實身份，三傳(chuan) 出現了不同說法。《榖梁傳(chuan) 》的說法如下：

其曰齊仲孫，外之也。其不目而曰仲孫，疏之也。其言齊，以累桓也。

目，即指明的意思。《春秋》稱這個(ge) 人為(wei) “齊仲孫”，是把他當外人看待。不明確說他的名字而稱他為(wei) “仲孫”，是表示疏遠他。加上“齊”，是表示這個(ge) 人累及到了齊桓公。

是不是感覺雲(yun) 山霧罩的？好像是說這個(ge) 人本來應該是魯國人，但《春秋》故意把他說成外國人。但這個(ge) 人到底是誰，還是鬧不清楚。

這個(ge) 疑惑在《公羊傳(chuan) 》裏有答案：

齊仲孫者何？公子慶父也。公子慶父則曷為(wei) 謂之齊仲孫？係之齊也。曷為(wei) 係之齊？外之也。曷為(wei) 外之？《春秋》為(wei) 尊者諱，為(wei) 親(qin) 者諱，為(wei) 賢者諱。子女子曰：“以《春秋》為(wei) 《春秋》，齊無仲孫，其諸吾仲孫與(yu) ？”

子女子，應該是公羊派的先輩學者。這裏的“以《春秋》為(wei) 《春秋》”，就類似解讀魯莊公七年天琴座流星雨記錄的時候，《公羊傳(chuan) 》提出的那個(ge) “不修《春秋》”的概念。

《公羊傳(chuan) 》認為(wei) ，《春秋》這裏的“齊仲孫”就是公子慶父。之所以《春秋》這樣稱呼他，是因為(wei) 公子慶父跟齊國綁定了，所以《春秋》把他當外人看待。因為(wei) 《春秋》為(wei) 尊者諱，為(wei) 親(qin) 者諱，為(wei) 賢者諱。子女子評論此事說：“以過去的《春秋》記錄來修訂為(wei) 今天的《春秋》，齊國是沒有仲孫這個(ge) 人的，莫非說的是我們(men) 魯國的仲孫？”

也就是說，按照《公羊傳(chuan) 》和《榖梁傳(chuan) 》的觀點，《春秋》這裏的“齊仲孫”就是公子慶父，並且一致認為(wei) 《春秋》這裏是有意把他當齊國人來對待——因為(wei) 此前魯國內(nei) 亂(luan) 發生之後，公子慶父曾經去齊國，意圖獲得齊國的支持。

《左傳(chuan) 》冬季的記錄如下：

冬，齊仲孫湫（qiū）來省難。書(shu) 曰“仲孫”，亦嘉之也。

仲孫歸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公曰：“若之何而去之？”對曰：“難不已，將自斃，君其待之。”公曰：“魯可取乎？”對曰：“不可，猶秉周禮。周禮，所以本也。臣聞之，國將亡，本必先顛，而後枝葉從(cong) 之。魯不棄周禮，未可動也。君其務寧魯難而親(qin) 之。親(qin) 有禮，因重固，間攜貳，覆昏亂(luan) ，霸王之器也。”

晉侯作二軍(jun) ，公將上軍(jun) ，大子申生將下軍(jun) 。趙夙禦戎，畢萬(wan) 為(wei) 右，以滅耿、滅霍、滅魏。還，為(wei) 大子城曲沃。賜趙夙耿，賜畢萬(wan) 魏，以為(wei) 大夫。

士蒍曰：“大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為(wei) 之極，又焉得立。不如逃之，無使罪至。為(wei) 吳大伯，不亦可乎？猶有令名，與(yu) 其及也。且諺曰：‘心苟無瑕，何恤乎無家。’天若祚大子，其無晉乎。”

卜偃曰：“畢萬(wan) 之後必大。萬(wan) ，盈數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啟之矣。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wan) 民。今名之大，以從(cong) 盈數，其必有眾(zhong) 。”

初，畢萬(wan) 筮仕於(yu) 晉，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震為(wei) 土，車從(cong) 馬，足居之，兄長之，母覆之，眾(zhong) 歸之，六體(ti) 不易，合而能固，安而能殺。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孫，必複其始。”

第一段解釋“齊仲孫”的身份和來魯國的主要目的。冬天，齊國派仲孫湫來魯國慰問禍難，《春秋》之所以把他記做“仲孫”，是表示嘉許他這一行為(wei) ——說明《左傳(chuan) 》認為(wei) 《春秋》這裏的“齊仲孫”就是齊國使者仲孫湫。

第二段講述仲孫湫對魯國事件的預判，以及他給齊桓公提出的外交政策建議。仲孫回到齊國後，對齊桓公說：“不除去慶父，魯國的禍難是不會(hui) 結束的。”齊桓公說：“怎樣除掉他？”仲孫回答說：“災難不結束，他自己就會(hui) 自取滅亡的，您且等著看吧。”齊桓公說：“那我們(men) 可以乘亂(luan) 攻取魯國嗎？”仲孫回答說：“不可以，魯國到現在還秉持周的禮儀(yi) 。周禮，是立國之本。臣聽說，一個(ge) 國家將要滅亡，就像大樹一樣必定是本枝先倒下，而後枝葉才會(hui) 跟著枯萎。魯國沒有拋棄周禮，所以不能動。國君您還是想辦法安定魯國的動亂(luan) 而親(qin) 近魯國。親(qin) 近遵循周禮的國家，依靠安定穩固的國家，離間內(nei) 部不團結的國家，顛覆那些昏庸動亂(luan) 的國家，這樣才是可以稱霸的策略。”

從(cong) 這段記錄看，這位仲孫湫是非常有戰略眼光和預判能力的，尤其是他說的“親(qin) 有禮，因重固，間攜貳，覆昏亂(luan) ，霸王之器也”，這就是典型的外交戰略。仲孫湫對慶父和魯國情勢的預判，也留下一個(ge) 著名的典故，就是我們(men) 熟悉的“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結合三傳(chuan) 對於(yu) “齊仲孫”的解讀看，我猜《公羊傳(chuan) 》和《榖梁傳(chuan) 》之所以認為(wei) 這位“齊仲孫”是公子慶父，是因為(wei) 公子慶父死後的諡號是“共仲”，而他的後人就是仲孫氏，加之此前確實有慶父去齊國的記錄，所以這兩(liang) 派得出這樣的結論。

但是我個(ge) 人更傾(qing) 向於(yu) 《左傳(chuan) 》的解讀，即“齊仲孫”就是齊國派來魯國的使者仲孫湫。《公羊傳(chuan) 》和《榖梁傳(chuan) 》解讀為(wei) 公子慶父，應該是過度解讀走了歪路。

第三段講述晉國的軍(jun) 製改革。魯莊公十六年，《左傳(chuan) 》有過“王使虢公命曲沃伯以一軍(jun) 為(wei) 晉侯”的記錄，此時晉國以一軍(jun) 改二軍(jun) ，意味著晉獻公認為(wei) 晉國不是小國了，至少是個(ge) 中等諸侯國。趙夙，杜預的注釋說是趙衰的兄長，但也有說是趙衰父親(qin) 的，甚至還有說是趙衰祖父的。畢萬(wan) ，杜預注釋說是魏犫的祖父——此處需要提前說明的一點是，趙衰、魏犫都是晉文公時代的重臣。耿、霍、魏，是當時的姬姓小諸侯國，杜預注釋說“平陽皮氏縣東(dong) 南有耿鄉(xiang) 。永安縣東(dong) 北有霍大山。”則耿在今天的山西河津市一帶，霍即今天的山西霍州市一帶。

第一段意思說，晉獻公設置了二軍(jun) ，他自己掌管上軍(jun) ，大子申生掌管下軍(jun) 。趙夙為(wei) 他駕馭戎車，畢萬(wan) 作為(wei) 他的車右，率領軍(jun) 隊滅掉了耿、霍、魏。回來後，為(wei) 太子修了曲沃城。把耿賜給趙夙，魏賜給畢萬(wan) ，任命二人為(wei) 大夫。

第二段是士蒍對此次改革的評論和預判。士蒍提到的吳太伯的典故，之前提到周初分封情況的時候講過，具體(ti) 案例詳見《史記·吳太伯世家》。祚，是賜福的意思。

第二段意思說，士蒍說：“太子看來不能做儲(chu) 君了，分給他都城而讓他位列於(yu) 卿，這是已經先把他捧到了極致，又怎麽(me) 可能立為(wei) 儲(chu) 君？他最好還是逃到其他地方避禍去吧，這樣還不至於(yu) 將來給自己招致罪名。不如效仿當初的吳太伯，不是挺好嗎？至少能保持一個(ge) 好的名聲，比留下坐等罪名加身好得多。而且諺語說：‘內(nei) 心隻要坦蕩，又何必擔憂不會(hui) 有家。’上天若降福給太子，他就應該離開晉國。”

在《國語·晉語》裏，有一個(ge) 故事《獻公作二軍(jun) 以伐霍》，詳細講述了晉獻公作二軍(jun) 伐霍，引發士蒍警惕，前去勸諫但被晉獻公冷落，退出後斷定申生的太子之位不保，並建議申生效仿吳太伯出奔他國。與(yu) 《左傳(chuan) 》此處記錄相比，《國語·晉語》裏多出來關(guan) 於(yu) 士蒍的論斷傳(chuan) 到了申生的耳朵裏後申生反應的記錄。申生先對士蒍表達了感激之情，接著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說：“為(wei) 人子者，患不從(cong) ，不患無名；為(wei) 人臣者，患不勤，不患無祿。今我不才而得勤與(yu) 從(cong) ，又何求焉？焉能及吳太伯乎？”——這其實是申生對自己人生信條的闡述。申生後來的結局很悲慘，自縊而死。他並不愚蠢，也並非沒有機會(hui) 逃生，落得那樣的結局，在我們(men) 今天人的眼裏看來似乎很迂腐。但如果將《左傳(chuan) 》和《國語》關(guan) 於(yu) 申生的記錄結合起來看，我們(men) 會(hui) 更全麵的理解申生的性格和思維：申生更在乎的是道德上的完美，他做出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絕對要做一個(ge) 道德上無瑕疵的忠臣孝子”這一理念基礎上的，理解了這點，就能完全理解申生在麵對驪姬的構陷時候，一係列的舉(ju) 動了。他最後的死亡我們(men) 看來可惜，但就他自己而言其實是死得其所。申生這種人，可以說是有道德潔癖的，這既是他的優(you) 點也是他最大的短板。恰如《國語·晉語》裏《優(you) 施教驪姬遠太子》一段故事中，優(you) 施對申生的評價(jia) ，認為(wei) 申生“其為(wei) 人也，小心精潔，而大誌重，又不忍人。精潔易辱，重僨(fen) 可疾，不忍人，必自忍也。”申生這種人可以作為(wei) 道德上的楷模，但非常不適合從(cong) 政——之前的鄭昭公，多少也有點這樣的傾(qing) 向，所以最終的結局也不好。這也引出了一個(ge) 很有趣的悖論：中國的傳(chuan) 統文化裏，講究以德服人，尤其是對聖王天子而言，都恨不得這些君主是完美的道德化身，但真正道德上高潔於(yu) 同時代大多數人的——都無需達到道德完美的高度——卻往往都是政治鬥爭(zheng) 的失敗者，屈原的“眾(zhong) 人皆醉我獨醒”，何嚐不是這種無奈的反映。

第三段講述卜偃對畢萬(wan) 後代的預言。卜是官職，偃是名。盈數，在魯莊公十六年鄭厲公召回公父定叔的時候解釋過。“魏，大名也”的“魏”，有說本是“巍”，表示高大。

第三段意思說，卜偃說：“畢萬(wan) 的後人必定會(hui) 強大。萬(wan) ，是滿數；魏，是高大的名稱。如今國君把魏賞賜給畢萬(wan) ，這是老天給出的啟示。天子統治天下號稱‘兆民’，諸侯執掌一國號稱‘萬(wan) 民’。如今這個(ge) 封邑名稱又大，又伴隨著他的名字‘萬(wan) ’這個(ge) 滿數，將來必定會(hui) 得到很多民眾(zhong) 。”

敏感的人從(cong) 這位卜偃的這段話裏，其實已經能推測出後來的事情了——這位畢萬(wan) ，他的子孫後來就參與(yu) 三家分晉，成立了自己的國家，這個(ge) 國家就是以封地為(wei) 名，即後來戰國七雄之一魏國。

第四段，講述當初畢萬(wan) 占卜自己前途。這是《左傳(chuan) 》記錄的第二次精準預言未來的一卦。辛廖，就是給畢萬(wan) 占卜的人。這段意思說，當初，畢萬(wan) 想去晉國求取仕途，就此占卜吉凶，占卜的結果，本卦是“屯”，變卦為(wei) “比”。辛廖說：“這是很吉利的卦象。‘屯’表示堅固，‘比’表示進入，還能有比這更吉利的嗎？將來必定繁衍昌盛。‘震’為(wei) 土，有車馬跟從(cong) ，腳踏實地居住，兄長照顧他，母親(qin) 保護他，民眾(zhong) 歸順他，這六條不變，合在一起而堅固，安定而能攻殺他人，這是象征公侯的卦。（畢萬(wan) ）作為(wei) 公侯的子孫，一定會(hui) 恢複先祖的榮耀。”

有之前魯莊公二十二年敬仲完那著名一卦的解讀基礎，這段話相對比較好理解。屯卦六爻自下而上是初九、六二、六三、六四、九五、上六，如果拆成上下兩(liang) 卦，則下麵是震卦上麵是坎卦。比卦六爻自下而上是初六、六二、六三、六四、九五、上六，如果拆成上下兩(liang) 卦，則下麵是坤卦上麵是坎卦。兩(liang) 卦的區別就是最下麵的那一爻，按照“老變少不變”原則，可見得出的本卦屯卦中，其他爻都是少陽或者少陰，隻有最下麵那根陽爻初九，是老陽，所以變為(wei) 陰爻了。所以本卦屯卦中初九這一爻的爻辭，就是預測的主要依據。

下麵我就自己的理解，試著對這一次卜卦的過程做一個(ge) 解釋，說的未必對，一家之言僅(jin) 做參考。

屯卦，是周易第三卦，排在乾卦和坤卦之後，這個(ge) 位次已經讓我們(men) 能感受到屯卦非常吉利了。屯卦自身的卦辭是“屯，元亨，利貞。勿用有筱往。利建侯。”其初九爻的爻辭是“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雖然卦辭佶屈聱牙，但大致我們(men) 能看到比較突出的“利貞”“利居貞”“利建侯”，直覺就說明這一卦總體(ti) 是比較吉利的。屯卦一般認為(wei) 代表萬(wan) 物初生，事物初生的時候必然麵臨(lin) 一定的壓力，但是同時意味著將來前途無量。屯卦自身的卦辭“屯，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大致意思說，屯卦，預示著開始、通順、有利、守正道，此時不要急於(yu) 冒進，將來一定會(hui) 有很好的結果（注：“利建侯”，也可以理解成利於(yu) 成為(wei) 王侯）。

屯卦初九爻的爻辭“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一句中，磐桓，本意是指麵臨(lin) 一定的壓力暫時無法突破，也意味著初生的事物堅韌不拔的生命力——所以辛廖才有“屯固”一說。整句爻辭的大致意思說，事物初生狀態，麵臨(lin) 一定的壓力，尚未到出頭的時候，但隻要堅持正確的方向，將來一定會(hui) 有好的結果。所以這一卦雖然是吉兆，但最終的吉兆要應驗在未來，即後輩的身上。

比卦上麵的坎象征水，下麵的坤象征土地，自然狀態下水在土地上，則不可能與(yu) 土地分開，所以這一卦有相互親(qin) 近、緊密靠近的意思，故而辛廖才有“比入”一說。這一卦自身的卦辭是“比，吉。原筮，元永貞，無咎。不寧方來，後夫凶。”大致意思說，比卦，表示吉祥。這一卦占筮的最初預兆，是表示開始的時候就永守正道，不會(hui) 有害處。本來不安寧順從(cong) 的方國也來歸順（注：方，指方國），一直不肯來親(qin) 近的（注：後夫，我覺得是後來者的意思）則會(hui) 有不吉利的事情發生——言下之意別人都會(hui) 主動歸順投靠，這顯然是眾(zhong) 望所歸的意思，而且人丁興(xing) 旺，所以才有“吉孰大焉？其必蕃昌”一說。

屯卦變為(wei) 比卦，兩(liang) 卦的上半部分都是坎卦不變，隻是下半部分的震卦變成了坤卦。坤象征大地，所以有“震為(wei) 土”一說，即由震卦變成代表土的坤卦。震又代表車，坤又代表馬，所以有“車從(cong) 馬”一說。震還代表足，所以有“足居之”一說。又代表長男，所以有“兄長之”一說。坤卦為(wei) 陰，象征母親(qin) ，所以有“母覆之”一說。又因象征大地，所以包羅萬(wan) 象，萬(wan) 物生長都離不開大地，故而有“眾(zhong) 歸之”一說。六體(ti) ，指一卦的六爻。不易，是不再變化的意思。六體(ti) 不易，杜預注釋說“初一爻變，有此六義(yi) ，不可易也。”似乎就是指前麵提到的“震為(wei) 土，車從(cong) 馬，足居之，兄長之，母複之，眾(zhong) 歸之”等六事。不易，即不可以改變之意。

合而能固，就是前麵說的“屯固比入”。比卦象征融合、融入，屯卦象征堅固穩固。安而能殺，說的是坤卦和震卦，坤是大地，象征沉穩安定，震是雷霆，象征殺伐。能同時具備這些特征能力的，隻有公侯這類的人物，所以說是“公侯之卦也”。

畢萬(wan) 的先祖，據說是畢公高。畢公高是周武王的弟弟，受封於(yu) 畢（注：有說在今天的陝西鹹陽，鹹陽今天還有一個(ge) 地方叫畢原，據說就是當初畢公高的封地。又有說畢是在今天的陝西西安。其實西安和鹹陽曆史上本來就長期是一回事），所以這裏才有“公侯之子孫，必複其始”一說。

畢萬(wan) 的這段曆史，在《史記·晉世家》和《史記·魏世家》也都有記錄，按照《史記·魏世家》的說法，畢國雖然分封的早，但中間應該是滅國絕封了，具體(ti) 原因不詳。畢萬(wan) 雖有高貴的先祖，但在他的時候家族已經衰落到中下層，《左傳(chuan) 》在後麵的魯定公二年講述趙鞅趙簡子伐鄭，作戰前動員講話時曾拿畢萬(wan) 的事跡鼓勵將士，說“畢萬(wan) ，匹夫也，七戰皆獲，有馬百乘，死於(yu) 牖下。”充分說明畢萬(wan) 發跡之前身份並不尊貴。但這個(ge) 家族在畢萬(wan) 手裏確實再次崛起。

拋卻《史記·魏世家》不說，單看《左傳(chuan) 》的這段記錄，雖然說得神乎其神，但是我讀完之後，反而產(chan) 生了一個(ge) 疑惑：要麽(me) 就是真的我們(men) 的先祖太厲害了，這算卦算的太準了，否則這段文字看起來太像是給三家分晉造輿論了。三家分晉是在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這時候距離孔子去世76年。一般認為(wei) 左丘明和孔子是同時代的人，而且有孔子稱讚他的記錄，則他年紀跟孔子應該相差不大，即使他比孔子小，如果他要活到三家分晉之後，理論上他應該至少比孔子多活76歲，如果在此之前他還具備了一定的名聲能讓孔子知曉並且稱讚，則他不可能是個(ge) 小孩子，也就是說至少是二十歲左右就出名了，那意味著三家分晉的時候他也快百歲了……以當時的情況而言，這種可能性太低了，而且如果他真的長壽如斯，史書(shu) 中不會(hui) 對他的生卒年沒有確切的記錄——但實際上今天所有掌握的資料，隻能讓很多學者得出一個(ge) 左丘明跟孔子差不多是同時代的人這一個(ge) 籠統的說法。

所以，有以下幾種可能：要麽(me) 《左傳(chuan) 》是後人所做，假托左丘明之名；要麽(me) 《左傳(chuan) 》是左丘明所做，但後人在裏麵加進去了不少私貨——例如這段記錄；要麽(me) 《左傳(chuan) 》是左丘明所做，後人也沒有夾帶私貨，左丘明本人也不見得就活到了三家分晉時代。但是我們(men) 的老祖先確實太厲害了，占卜的水平確實太高了，總是準確的預知到了未來的事情——例如敬仲完那一卦，例如畢萬(wan) 這一卦。我個(ge) 人比較傾(qing) 向於(yu) 第二種。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三家分晉，也是一個(ge) 劃時代的事件，所以後來司馬光著《資治通鑒》就是以這一年這件事為(wei) 開篇——恰如孔子的《春秋》選擇魯隱公元年作為(wei) 開篇一樣，都是認為(wei) 這一年有著重大的象征意義(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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