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chuan) 通讀入門之莊公二十二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七月初三日壬寅

          耶穌2024年8月6日

[春秋]二十二年，春，王正月，肆大眚（省）。

癸醜(chou) ，葬我小君文薑。

陳人殺其公子禦寇。

夏，五月。

秋，七月，丙申，及齊高傒盟於(yu) 防。

冬，公如齊納幣。

魯莊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72年。

春季，《春秋》記錄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三傳(chuan) 在引述《春秋》原經時略有差異，《左傳(chuan) 》和《榖梁傳(chuan) 》都為(wei) “二十二年，春，王正月，肆大眚（shěng）。”《公羊傳(chuan) 》則為(wei) “二十二年，春，王正月，肆大省。”

《榖梁傳(chuan) 》解釋如下：

肆，失也。眚，災也。災紀也，失故也，為(wei) 嫌天子之葬也。

肆，就是赦免的意思。眚，就是有災害的意思。有災害，有赦免就要有原因，可能是天子同意魯國因為(wei) 葬禮的事（而進行赦免）吧。

這裏的“葬”，指的就是安葬文薑一事。按照這段話的意思推測，魯國要安葬文薑，魯莊公因而舉(ju) 行了大赦——古代一般遇到重大的事情會(hui) 進行大赦，以表示統治者的仁慈，但我覺得，這種做法對真正被罪犯傷(shang) 害過的受害者而言不公平。

《公羊傳(chuan) 》的注解如下：

肆者何？跌也。大省者何？災省也。肆大省何以書(shu) ？譏。何譏爾？譏始忌省也。

有人認為(wei) 《公羊傳(chuan) 》這裏的“跌”，還是《榖梁傳(chuan) 》裏的“失也”；“省”則通“眚”；災省，原意是災難的意思，這裏引申為(wei) 罪過。所以認為(wei) “肆大省”的意思，還是說赦免大的罪過。並認為(wei) 夫子之所以記錄此事是表示譏諷。譏諷什麽(me) 呢？譏諷忌諱說有罪。

《左傳(chuan) 》雖然對這條記錄沒有做解釋，但杜預注解了一句：

無《傳(chuan) 》。赦有罪也。《易》稱赦國宥罪，《書(shu) 》稱肆眚圍鄭，皆放赦罪人，蕩滌眾(zhong) 故，以新其心。有時而用之，非製所常。

杜預的這個(ge) 注釋，是學者傳(chuan) 統對“肆大眚”的看法。按照這個(ge) 觀點，肆是寬恕赦免的意思；眚，是罪過的意思。肆大眚，就是大赦有罪之人的意思。這是特例，偶爾才有。

春季，《春秋》的第二條記錄是“癸醜(chou) ，葬我小君文薑。”這是《春秋》第一條標準格式的國君夫人下葬記錄。《公羊傳(chuan) 》解釋了一句：

文薑者何？莊公之母也。

《榖梁傳(chuan) 》解讀如下：

小君，非君也。其曰君，何也？以其為(wei) 公配，可以言小君也。

“小君”並不是國君，為(wei) 何這裏稱其為(wei) “君”？因為(wei) 她是國君的配偶，所以這裏說是“小君”。

春季，《春秋》的第三條記錄是“陳人殺其公子禦寇。”公子禦寇，杜預注釋說是當時陳國國君陳宣公的太子。

《公羊傳(chuan) 》對此事未關(guan) 注，《榖梁傳(chuan) 》則解釋了一下：

言公子而不言大夫，公子未命為(wei) 大夫也。其曰公子，何也？公子之重，視大夫，命以執公子。

之所以《春秋》在這裏稱他為(wei) “公子”而不是“大夫”，是因為(wei) 此時他還沒有被任命為(wei) 大夫（注：即隻有諸侯之子的私人身份，而不具備國家大夫的公職身份），稱呼“公子”說明什麽(me) 呢？公子的重要程度視同於(yu) 大夫，冊(ce) 封為(wei) 大夫可以執公子之禮。

《左傳(chuan) 》春季的記錄如下：

二十二年春，陳人殺其大子禦寇，陳公子完與(yu) 顓孫奔齊。顓孫自齊來奔。

齊侯使敬仲為(wei) 卿。辭曰：“羈旅之臣，幸若獲宥，及於(yu) 寬政，赦其不閑於(yu) 教訓而免於(yu) 罪戾，弛於(yu) 負擔，君之惠也，所獲多矣。敢辱高位，以速官謗。請以死告。《詩》雲(yun) ：‘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使為(wei) 工正。

飲桓公酒，樂(le) 。公曰：“以火繼之。”辭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不敢。”君子曰：“酒以成禮，不繼以淫，義(yi) 也。以君成禮，弗納於(yu) 淫，仁也。”

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謂‘鳳皇於(yu) 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於(yu) 薑。五世其昌，並於(yu) 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yu) 京。’”

陳厲公，蔡出也。故蔡人殺五父而立之，生敬仲。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之“否”（pǐ）。曰：“是謂‘觀國之光，利用賓於(yu) 王。’代陳有國乎？不在此，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光，遠而自他有耀者也。坤，土也。巽，風也。乾，天也。風為(wei) 天於(yu) 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於(yu) 是乎居土上，故曰：‘觀國之光，利用賓於(yu) 王。’庭實旅百，奉之以玉帛，天地之美具焉，故曰：‘利用賓於(yu) 王。’猶有觀焉，故曰其在後乎。風行而著於(yu) 土，故曰其在異國乎。若在異國，必薑姓也。薑，大嶽之後也。山嶽則配天，物莫能兩(liang) 大，陳衰，此其昌乎。”及陳之初亡也，陳桓子始大於(yu) 齊。其後亡也，成子得政。

第一段，對應的就是《春秋》記錄的“陳人殺其公子禦寇。”因為(wei) 禦寇被殺，導致陳國的公子完和顓孫倆(lia) 人出奔避禍。公子完的父親(qin) ，就是陳國此前的國君陳厲公陳佗。這兩(liang) 位一開始都選擇出奔了齊國，但是到齊國之後，顓孫又轉而投奔了魯國。公子完來齊之後，改稱田氏（注：據說是因為(wei) 漢語古音裏陳和田發音相同），死後被諡敬仲，其後人就以田為(wei) 姓——所謂的“田氏代齊”的田氏，就是他的後代。而出逃到魯國的顓孫的後代，就是今天孫姓的重要來源。這兩(liang) 個(ge) 人之所以在禦寇被殺後出逃，大概率是因為(wei) 倆(lia) 人跟禦寇一向關(guan) 係很好，受到禦寇事件的牽連。

第二段講述公子完在齊國的遭遇。齊桓公想任命公子完為(wei) 卿——當時慣例，一般都會(hui) 優(you) 待別國的避難貴族。但給出卿這樣的職位則屬於(yu) 超級優(you) 待了，也許因為(wei) 公子完的身份地位，甚至還包括他的才能、人品、名氣等因素，當然，也許是齊桓公想試探一下他。陳完辭謝之詞說得非常優(you) 美，不卑不亢，也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學和素養(yang) 。雖然是逃難，但以“羈旅之臣”自稱，雖然此時有點窘迫，但並不認為(wei) 自己是犯了罪畏罪出逃，隻是暫時客居他鄉(xiang) 而已。“不閑於(yu) 教訓”的閑通嫻。“弛於(yu) 負擔”的弛，即放寬、放下的意思。“以速官謗”的速是招致、招來的意思；官謗，是因為(wei) 不稱職受到官員的職責彈劾。他引用的《詩經》裏“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這幾句，意思是是說遠遠看見了迎接我的車馬，帶著招聘我的弓（注：古代聘士時以弓作為(wei) 禮品），我難道不想去嗎？怕的是去之後我不稱職而被朋友們(men) 譏諷嘲笑啊！——當時貴族階層之間往來答辭，流行引用詩句，以顯示文采修養(yang) 。但引用的詩句未必都是後來《詩經》中的作品，有些作品並未錄入我們(men) 今天看到的《詩經》，例如陳完引用的這幾句詩，在現存的《詩經》中就並無記載。

第二段意思說，齊桓公想任命陳完為(wei) 卿，他辭謝說：“我一個(ge) 客居在別國的小臣，若能有幸獲得寬恕，在齊國寬大的政令下得以偷生，赦免我因不熟悉政令引發的罪責，讓我能放下負擔，國君您給我的恩惠已經很多了。又怎敢忝居高位，給自己招來非議呢？謹以死辭謝您的好意。《詩經》說‘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於(yu) 是齊桓公就任命他為(wei) 工正（注：負責管理工匠們(men) 的官員）。

第三段通過一件小事來展現陳完的品德。有一次他跟齊桓公喝酒，大家都很快樂(le) 。天都黑了，齊桓公就說：“點上燈火我們(men) 繼續。”陳完辭謝說：“微臣隻知道白天陪您喝酒，不知道晚上也還要陪您喝酒。我不敢這樣做。”——其實是委婉勸諫齊桓公縱酒過度。君子因此評論說：“酒是用來成就禮儀(yi) 的，但不能過分飲酒，這是義(yi) 。與(yu) 君主飲酒，成就禮儀(yi) ，但不使君主過分飲酒，這就是仁。”

第四段，開始講述神奇的一卦——按《左傳(chuan) 》記載，應該說是神奇的兩(liang) 卦。懿氏，杜預認為(wei) 是陳國的大夫，但《史記》認為(wei) 是齊國的大夫。懿氏妻子卜辭裏說的鳳凰，是傳(chuan) 說中的神鳥，雄者為(wei) 鳳雌者為(wei) 凰。“鳳凰於(yu) 飛”比喻結為(wei) 夫妻；“和鳴鏘鏘”是表示鳳凰相伴飛舞的過程中發出愉悅的鳴叫，形容夫妻關(guan) 係融洽生活幸福；“有媯之後”即媯姓的後代——陳國就是媯姓——其實就是指的陳完；“將育於(yu) 薑”即將在薑氏的土地上生育繁衍——齊國就是薑姓；“五世其昌，並於(yu) 正卿”意思是經曆五代之後這個(ge) 家族會(hui) 興(xing) 旺發達，有人會(hui) 身居正卿這樣顯赫的官位；“八世之後，莫之與(yu) 京”的京本意是都城，這裏可以理解為(wei) “與(yu) ……一樣顯貴”，沒有人能與(yu) 他平起平坐，則意味著在八世之後，這個(ge) 家族要有人成為(wei) 國君。

第四段意思說，當初，懿氏想要把女兒(er) 嫁給敬仲為(wei) 妻。懿氏的妻子就此占卜了一卦，說：“是個(ge) 吉兆。所謂‘鳳皇於(yu) 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於(yu) 薑。五世其昌，並於(yu) 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yu) 京’”。

第五段先講述陳厲公的事情，此前已在魯桓公五年和六年講過，不再贅述。然後說了周太史給敬仲算的一卦。筮，是用蓍草占卜。周太史說的觀、否、坤、巽、乾等都是卦名。陳桓子、成子都是敬仲完的後人。我們(men) 先把這段記錄說完，再討論一些細節。

陳厲公的兒(er) 子敬仲出生後，還是小孩子時，恰好周王室有一位擅長《周易》的太史來見陳厲公，陳厲公就請這位太史為(wei) 孩子占卜，得出的是“觀”卦變為(wei) “否”卦。於(yu) 是這位太史說：“這是所謂的‘觀國之光，利用賓於(yu) 王’，意味著這孩子將來恐怕要取代陳而享有國家。不在陳國，應該是在別的國家；不在他身上應驗，那就應該是應驗在他子孫身上。光，是從(cong) 遠處別的東(dong) 西照耀過來的。‘坤’卦，象征土地。‘巽’卦，象征風。‘乾’卦，象征天。風從(cong) 天起而在土之上，就形成了山。有山上的物產(chan) ，而且有天上的光芒照耀，就可以在土地上居住，因此說：‘觀國之光，利用賓於(yu) 王。’庭院中擺滿了很多禮物，人們(men) 進奉了玉帛，天地之間美好的東(dong) 西一應俱全，因此說：‘利用賓於(yu) 王。’還要等待觀賞，所以說最終應驗在後代身上。風吹著最後落到了地上，因此說要應驗在別的國家。若在別的國家，必定是薑姓之國。薑，是太嶽後代。山嶽才配得上天。但事物不可能兩(liang) 全其美。陳國到時候就得衰亡了，他的後代才能昌盛。”等到陳國第一次滅亡的時候，陳桓子在齊國強大起來。後來陳國再次滅亡，田成子終於(yu) 執掌了齊國大權。

說完這段記錄的大致意思，再來分析這神奇的一卦。我記得二十來年前在天涯，有一位ID名為(wei) “好熊熊逸”的大神寫(xie) 過幾個(ge) 神貼，其中一個(ge) 帖子名叫《周易江湖》，裏麵有一章專(zhuan) 門講這一卦，講得非常詳細，有興(xing) 趣的可以去搜索一下。我個(ge) 人對於(yu) 周易沒什麽(me) 研究，所以這裏隻能簡單說說這一卦的大致意思——很多還是轉自這位熊逸大神的講解，在此謹向熊逸老師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我們(men) 一提到卦，就想到八卦。傳(chuan) 說八卦是伏羲所創，按照後人對伏羲——或者說易學——思想的闡述，認為(wei) 宇宙間所有的事物都有著對立的兩(liang) 方麵，而這兩(liang) 方麵總是在不停運動並且呈此消彼長狀態，即對立統一的相結合。伏羲把事物這種互相對立的兩(liang) 種狀態分別命名為(wei) 陽和陰，並發明了兩(liang) 個(ge) 符號——稱為(wei) 爻——來表示陽和陰。一根連著的橫線為(wei) 陽爻，一根中間斷開的橫線為(wei) 陰爻。不過陽又分為(wei) 少陽和老陽，陰又分為(wei) 少陰和老陰。但僅(jin) 從(cong) 卦象上看，例如看到的是一根連著的橫線，隻能看出是陽爻，具體(ti) 是少陽還是老陽看不出來，隻有清楚知道得出這一爻的過程的人——譬如具體(ti) 占卜者——才能知道。

任取三根這樣的橫線排列組合就成為(wei) 一卦，三爻成一卦，因為(wei) 每一爻有陰、陽兩(liang) 種可能，所以這樣的排列組合一共可以得出八種不同的排列組合，合稱八卦，分別稱為(wei) 乾、坤、艮、震、坎、兌(dui) 、離、巽，並對應到宇宙間的萬(wan) 事萬(wan) 物——雖然每一卦象有一個(ge) 基本的對應事物，例如我們(men) 熟悉的乾為(wei) 天、坤為(wei) 地、艮為(wei) 山、震為(wei) 雷、坎為(wei) 水、兌(dui) 為(wei) 沼澤、離為(wei) 火、巽為(wei) 風——但具體(ti) 哪一卦對應哪種事物，並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要根據具體(ti) 情況具體(ti) 分析——其實我個(ge) 人感覺，也許八卦是原始時代人們(men) 記事的符號，類似後來的文字作用一樣，隻是後人在此基礎上做了很多發揮闡釋，導致越來越神秘了吧。

八卦傳(chuan) 到周文王時，周文王對其做了進一步的改進，他在八卦的基礎上，又取其中兩(liang) 卦組合成一個(ge) 新卦，即每一卦由八卦的三爻變成了六爻，這樣一共就演變成六十四卦。傳(chuan) 說他寫(xie) 了一部書(shu) 來闡述他對六十四卦的理解，後來又經過周公的完善，就是我們(men) 今天看到的《周易》——實際上傳(chuan) 說中闡述《易經》的書(shu) 一共有三部，分別是《連山易》《歸藏易》和《周易》，不過前兩(liang) 者都已經失傳(chuan) ，所以我們(men) 今天提到“易經”，默認就是《周易》。

解卦的時候，先看卦象六爻每一爻的陰陽屬性以及在卦象中的位置，然後根據對應爻辭再結合具體(ti) 實際做出分析。如果是陽爻，在《周易》中稱為(wei) “九”，如果是陰爻，則稱為(wei) “六”——金庸先生小說中有一本武功秘籍叫《九陽真經》，名字大概是來自此，還有一本武功秘籍叫《九陰真經》，這個(ge) 名字我就想不明白了——因為(wei) “六”才對應的是陰。

六根卦爻，數的時候從(cong) 下往上數，第一根（注：即最下麵的）如果是陽爻，稱為(wei) “初九”，如果是陰爻，稱為(wei) “初六”，第二根如果是陽爻，稱為(wei) “九二”，如果是陰爻，稱為(wei) “六二”，以此類推至第五跟。第六根（注：即最上麵的）如果是陽爻，稱為(wei) “上九”，如果是陰爻，稱為(wei) “上六”。

但是需要注意的一點是，前麵說了，陽爻可能是少陽也可能是老陽，陰爻可能是少陰也可能是老陰。按照傳(chuan) 統對於(yu) 算卦的說法，有“老變少不變”之說，即先得出的一卦，這一卦稱之為(wei) 本卦。如果本卦裏的六爻中，有老陰老陽這些的，就把本卦中的陰爻變成陽爻、陽爻變成陰爻，從(cong) 而得到一個(ge) 新卦，這個(ge) 新卦就是變卦——所以我們(men) 今天說改變主意叫“變卦”，就是這樣來的。一般情況下本卦發生變化的爻辭對應的就是預測事物的主要依據——具體(ti) 怎麽(me) 算很複雜，我也不太懂，不敢細說，有興(xing) 趣的可以看看熊逸老師的解釋。

為(wei) 何“老變少不變”？我個(ge) 人猜測，因為(wei) 少，意味著事物還處於(yu) 當前這一狀態上升通道中，所以少陰少陽狀態下，事物運動的主體(ti) 趨勢沒有也尚未達到需要改變的程度，故而不需要改變；老，意味著事物運動到達這一狀態的極端了，而物極必反，因此老陰老陽的爻，就需要進行轉化，陰爻變陽爻，陽爻變陰爻。對應的，變爻預示著事物新狀態的萌芽，未來的運轉將是這萌發狀態的承繼壯大，所以對未來的預測也就主要看變爻的爻辭。

《左傳(chuan) 》這個(ge) 故事裏提到的“觀”卦和“否”卦，就是六十四卦中的兩(liang) 卦。其中“觀”卦為(wei) 本卦，“否”卦為(wei) 變卦。“觀”卦的卦象是巽上坤下（即自下往上六爻分別是初六、六二、六三、六四、九五、上九），“否”卦的卦象是乾上坤下（即自下往上六爻分別是初六、六二、六三、九四、九五、上九）。兩(liang) 個(ge) 卦象的差異隻有一爻，即第四爻，“觀”卦是六四，變成九四就成了“否”卦，所以主要就看這一爻的爻辭。周太史說的那句“觀國之光，利用賓於(yu) 王”就是“觀”卦裏六四爻對應的爻辭，這句爻辭大致意思是說“觀察（別的）國家的風光，利於(yu) 成為(wei) 君主的賓客（注：利用，利是有利於(yu) 的意思，用是用於(yu) 的意思）。”據此，這位太史總結了一下：“不在此，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

然後這位太史開始做具體(ti) 的解釋。“光，遠而自他有耀者也”針對的就是“觀國之光”。“坤，土也。巽，風也。乾，天也。”就是前麵說的觀卦和否卦的構成，巽上坤下為(wei) 觀卦，乾上坤下為(wei) 否卦。其中坤卦代表大地，巽卦代表風，乾卦代表天。然後根據觀卦巽上坤下即風在上土在下，得出一句“風為(wei) 天於(yu) 土上，山也”。接著進一步解釋說“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於(yu) 是乎居土上，故曰：‘觀國之光，利用賓於(yu) 王。’庭實旅百，奉之以玉帛，天地之美具焉，故曰：‘利用賓於(yu) 王。’”

分析了一通之後，最核心的結論來了，這位太史得出的結論一共有四部分：

第一，卦象最終的應驗是在陳完後代身上。原因是“猶有觀焉，故曰其在後乎。”我看熊逸老師對這句話的解釋，認為(wei) 表示陳完本人還在觀望觀察，那卦象就應驗不到他身上，隻能在陳完的後人身上。我個(ge) 人覺得，可以結合“利用賓於(yu) 王”這句來解讀，既然算出來陳完隻能是賓客，那成為(wei) 主人的隻能是他的後人，所以說“非此其身，在其子孫”。

第二，卦象的最終應驗是在別的國家而不是陳國。原因是“風行而著於(yu) 土，故曰其在異國乎”——為(wei) 何說“風行而著於(yu) 土”就一定是外國，我覺得還得結合那句“利用賓於(yu) 王”來解讀——如果在陳國，陳完就是主人，既然是賓客，顯然不是在自己是主人的地方，所以周太史會(hui) 才會(hui) 說這句話。

第三，則是準確的預言了卦象要應驗在齊國。原因是“若在異國，必薑姓也。薑，大嶽之後也。”這句話其實比較好理解，因為(wei) 前麵解釋的時候，這位太史已經提到了根據觀卦巽上坤下，得出一句“風為(wei) 天於(yu) 土上，山也。”這裏就承接這個(ge) 結論，卦的本體(ti) 是象征山，那最後應驗就要應驗到跟山有關(guan) 的國家。山，就是嶽，大跟太相通，大山就是太嶽。堯舜時期，有四嶽一說，所以隻能是四嶽的後代。符合條件的當時有兩(liang) 個(ge) 國家，一個(ge) 是許國。在魯隱公十一年，魯隱公和鄭莊公聯手拿下許國，鄭莊公在告誡公孫獲的時候說“夫許，大嶽之胤也”，就是這個(ge) 意思。四嶽後代另一個(ge) 國家就是齊國，《史記·齊太公世家》說“太公望呂尚者，東(dong) 海上人。其先祖嚐為(wei) 四嶽，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於(yu) 呂，或封於(yu) 申，姓薑氏。”如果要代替，許國太小，那就代替一個(ge) 大的，所以就隻有薑姓之國了。

第四，陳國會(hui) 因此衰亡。理由就是“山嶽則配天，物莫能兩(liang) 大。陳衰，此其昌乎。”這個(ge) 道理很好理解，我們(men) 常說物極必反。好事不能讓一家占全了，這樣別人還活不活？所以你在齊國作為(wei) 賓客得到了天大的好處，你作為(wei) 主人的這個(ge) 國家就得付出代價(jia) 。在那邊得國，在這邊就得失國——我這些年越來越覺得，冥冥中似乎真有天意在平衡著一切，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後來陳國曆史的發展果然應驗了這位太史這一卦，魯昭公八年，陳國第一次亡於(yu) 楚——這時候陳完的後代陳桓子（注：又稱田桓子，田無宇）已經開始在齊國勢力強大起來。即《左傳(chuan) 》這段記錄裏說的“及陳之初亡也，陳桓子始大於(yu) 齊。”

後來楚平王又恢複了陳國。魯哀公十七年，陳國第二次亡於(yu) 楚國，這時候陳完的後代田成子取得了齊國的政權。即《左傳(chuan) 》這段記錄裏說的“其後亡也，成子得政。”——成子就是田成子田常。

《左傳(chuan) 》關(guan) 於(yu) 這條記錄的記載極具傳(chuan) 奇色彩，這一卦及其後續的事情，史稱“田氏代齊”，即田姓取代了齊國本來的薑姓成為(wei) 了齊國國君——不過田氏最終完成代齊，是在孔子之後的事情了。

陳敬仲奔齊這件事，對後世影響非常大，所以在《史記》的《齊太公世家》《陳杞世家》《田敬仲完世家》等處均有記錄。按照《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說法，陳完入齊之後，為(wei) 田氏，生孟夷，孟夷生湣孟莊，田湣孟莊生文子須無，田文子生桓子無宇，田桓子無宇生武子開與(yu) 釐子乞，田釐子乞向老百姓收賦稅的時候用小鬥，而給老百姓借糧的時候用大鬥，由此田氏得到老百姓的擁護，開始發張壯大，後來發起擁立了齊悼公。田乞去世後，其子常立，為(wei) 田成子。田常作亂(luan) ，弑殺了齊簡公，擁立了齊平公而為(wei) 相。田常去世後，其子襄子盤立，為(wei) 齊相。襄子去世後，其子莊子白立，為(wei) 齊宣公相。田莊子去世後，其子和立，繼續為(wei) 齊宣公相，齊宣公去世後齊康公立，荒淫無度，被田和遷於(yu) 海上軟禁起來。齊康公十九年，田和通過賄賂魏文侯和周天子，得到周天子的承認成為(wei) 諸侯，完成了田氏代齊的最後一步。

按照《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裏田氏譜係的記載，第一代是陳完，第五代是田桓子田無宇，田成子應該是第七代人。但是奇怪的一點是，杜預注釋《左傳(chuan) 》至此的時候說“成子，陳常也，敬仲八世孫。”而且我在百度查資料，看到也說他是齊國田氏家族第八任首領。不知道是不是《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裏記載有瑕疵，反正我仔細對了幾遍都碰不上。在周太史的卜卦中，並未說田氏代齊會(hui) 是幾代人的事情，所以是幾代人倒無所謂，但《左傳(chuan) 》既然提到了懿氏妻子卜卦的結果是“五世其昌，並於(yu) 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yu) 京”，按說後麵應該是能應驗上。不過如此精確的結果，卻沒有像周太史那一卦的過程一樣有詳細的解釋，也留下一個(ge) 令人好奇的謎團。

田氏代齊的故事大致過程就是這樣，我們(men) 熟悉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來曆就是田氏代齊。這是《左傳(chuan) 》第一次出現具體(ti) 的卜卦記錄並且得以應驗。後麵還會(hui) 有類似的記錄，但這些到底是真實的靈異事件還是後人附會(hui) 的，就不好說了。不過我覺得，大概率是田氏代齊之後，為(wei) 宣揚自己政權天命的神聖性而編造出來的。

《易經》，應該是中國傳(chuan) 統文化最具神秘色彩的一部書(shu) ，所謂“群經之首”，地位可見一斑。提到《易經》，我們(men) 都想到的就是八卦，提到八卦，都會(hui) 自然而然想到算命。但我個(ge) 人覺得，《易經》應該說是古人歸納總結社會(hui) 運行一般規律後寫(xie) 出的一部書(shu) 。至於(yu) 所謂的算卦，其實是對世道人心運轉一般規律掌握之後做出的預判而已，單純認為(wei) 《易經》是講如何算卦的，那真的是大大降低了《易經》的檔次——對了，初唐四傑之一的駱賓王，名字應該就是出自於(yu) “觀國之光，利用賓於(yu) 王”這句話。

再回到《春秋》。夏季沒什麽(me) 大事，所以以“夏，五月”帶過。到了秋天，《春秋》記錄了一件事，“秋，七月，丙申，及齊高傒盟於(yu) 防。”高傒，在之前魯莊公九年的時候提到過。高氏是齊國的大族，高傒是齊國的高官，鮑叔牙舉(ju) 薦管仲的時候就說“管夷吾治於(yu) 高傒。”魯國這次是誰去會(hui) 麵的，按照之前的《春秋》記事體(ti) 例，我們(men) 猜測應該不是魯莊公，也不會(hui) 是地位很高級的大夫。如果是魯莊公，這裏應該是“公及齊高傒盟於(yu) 防”；如果是地位高級的大夫，這裏應該提名字，則會(hui) 是“某某及齊高傒盟於(yu) 防”。杜預就是持此觀點，他說：“高傒，齊之貴卿而與(yu) 魯之微者盟，齊桓謙接諸侯，以崇霸業(ye) 。”認為(wei) 高傒作為(wei) 齊國地位尊貴的大臣，而與(yu) 魯國地位低微的人會(hui) 盟，說明齊桓公及齊國都很謙虛，因此才能成就霸業(ye) 。

但是《榖梁傳(chuan) 》的說法則完全不同：

不言公，高傒伉也。

《榖梁傳(chuan) 》認為(wei) 這次魯國是魯莊公出席了，但《春秋》之所以沒有說是魯莊公參加，就是因為(wei) 高傒太倨傲了。

《公羊傳(chuan) 》的說法也跟這個(ge) 差不多：

齊高傒者何？貴大夫也。曷為(wei) 就吾微者而盟？公也。公則曷不言公？諱與(yu) 大夫盟也。

齊高傒是誰？是齊國地位尊貴的大夫。然後解釋了一下，不要誤以為(wei) 我們(men) 魯國去的人身份低微，這裏省略的主語就是魯莊公，之所以《春秋》沒有說是魯莊公，是避諱提魯莊公以國君身份跟對方的大夫會(hui) 盟——因為(wei) 這明顯身份不對等。

如果考慮當時齊、魯之間的國力對比，似乎這個(ge) 說法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這下我也沒有辦法確定到底魯莊公有沒有去了……

到了冬天，魯莊公迎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春秋》記錄說“冬，公如齊納幣。”魯莊公將要娶齊國的女子為(wei) 妻。這一年魯莊公已經三十五歲了，這個(ge) 年紀才結婚在當時無疑是非常晚了——但實際上這位娶自齊國的女子並不是魯莊公的第一位女人，後麵我們(men) 會(hui) 看到魯莊公有自己愛著的女子孟任而且早就在一起了。至於(yu) 這位娶自齊國的女子，隻是魯莊公法理上的正妻而已——這也決(jue) 定了兩(liang) 個(ge) 人之間不會(hui) 有什麽(me) 感情，為(wei) 魯莊公去世後魯國的變亂(luan) 埋下了禍根。

按照當時婚禮的流程，在經過納彩（也稱“下達”）、問名、納吉等環節之後，男家派人去女家送訂婚的禮物，是為(wei) “納徵”，亦稱“納幣”——類似我們(men) 今天說的下彩禮。這個(ge) 環節，男主人公是不用親(qin) 自出麵的，魯莊公親(qin) 自出麵，在當時是失禮的行為(wei) ，所以《公羊傳(chuan) 》就此評論說：

納幣不書(shu) ，此何以書(shu) ？譏。何譏爾？親(qin) 納幣，非禮也。

《榖梁傳(chuan) 》的觀點也是如此：

納幣，大夫之事也。禮有納彩，有問名，有納徵，有告期，四者備而後娶，禮也。公之親(qin) 納幣，非禮也，故譏之。

《榖梁傳(chuan) 》對當時婚禮流程的解釋，跟前麵提到童書(shu) 業(ye) 先生在《春秋史》裏的說法，差了一個(ge) “納吉”。但針對《春秋》的這條記錄，也認為(wei) 魯莊公做的不合禮儀(yi) 。

這次齊魯聯姻，大概率是魯莊公跟齊桓公的女兒(er) 結親(qin) ，倆(lia) 人是表兄妹關(guan) 係。從(cong) 他父親(qin) 魯桓公時代開始的齊魯聯姻，再次得到了鞏固。隻是不知道，魯莊公有沒有想起自己那位慘死在齊國的父親(qin) 、想起剛剛去世不久的母親(qin) ，想起這些的時候，他又是怎樣一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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