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廣友】從“本一”到“合一”:重思王夫之的天人關係論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3-02-08 11:42:19
標簽:王夫之

從(cong) “本一”到“合一”:重思王夫之的天人關(guan) 係論

作者:周廣友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所)

來源:《中國哲學史》2022年第6期


摘    要:通過闡釋張載的本一論與(yu) 合一論,王船山辯證地考察了天人之間的分合異同關(guan) 係,其論析蘊含著未分--合的時間維度和邏輯環節,包含有事實與(yu) 價(jia) 值、內(nei) 在關(guan) 係和外在關(guan) 係等不同識度,體(ti) 現出船山既一分為(wei) 二又合二為(wei) 一的辯證思維和既以人合天又以天合人的中道思維。他所區分出的天之天、人之天、物之天等既新穎別致又意涵豐(feng) 富。他提出要“以天為(wei) 宗,以人為(wei) 歸”、“化天之天為(wei) 人之天”從(cong) 中或可看出其綜合理學三大派的努力和特點。

 

天人關(guan) 係對儒釋道三家而言都是帶有奠基性、全局性和價(jia) 值指向性的理論基石和思想核心,也是決(jue) 定諸如人生、政治、曆史文化問題之理解方向和應對之策的關(guan) 鍵所在。與(yu) 天人相分相比,天人合一論更具普遍性、主導性、主流地位和中國特色,被認為(wei) 是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中心問題、基本思維模式和價(jia) 值取向。它不僅(jin) 是“東(dong) 方綜合思維模式的最高最完整的表現”【1】,亦“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個(ge) 重要的基調”【2】,而且被視作中國文化對世界之主要貢獻之所在,“實是整個(ge)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之歸宿處”【3】。上 世紀五十到八十年代初的學界認為(wei) ,天人關(guan) 係包含了思維與(yu) 存在的統一性、物質和精神孰為(wei) 第一性等哲學基本問題。在傳(chuan) 統文化熱思潮中,學界開始反思以西釋中偏頗、回歸中國哲學內(nei) 在詮釋並關(guan) 注自身文化之特質。錢穆論天人合一遺稿和季羨林《“天人合一”方能拯救人類》等文發表後,曾引起一波聚焦在人與(yu) 自然關(guan) 係及生態問題上的辯論潮。以蔡尚思為(wei) 代表的反對派認為(wei) 天人合一觀的主流精神“天人一體(ti) ”是以主客未分為(wei) 前提,此與(yu) 讚成派闡釋的天人和諧有別。隨後出現了關(guan) 於(yu) 中西天人關(guan) 係的比較研究。張世英提出的天人合一與(yu) 主客二分是中西哲學之別之大端有重要影響,但也有李存山、李慎之等學者起而疑之【4】。以宋明理學視域觀之,彰顯了中國哲學特質、基本精神和最高原理的天人合一論含蘊十分豐(feng) 富,可以拓展、演繹出心物、心理、心氣關(guan) 係等問題。王船山用一分為(wei) 二、合二為(wei) 一的辯證思維和執兩(liang) 用中的中道思維來論析天人關(guan) 係,極富辯證和理性色彩,達到了中國哲學史上運用辯證法的新高度。


一、從(cong) “天人本一”到“天人合一”

 

早期中國各家思想多有“天人合一”之意,至張載於(yu) 《正蒙》中才首次提出此命題:“儒者則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5】這意味著以人合天與(yu) 以天合人兩(liang) 種方式的親(qin) 密無間、相互發明和相輔相成。誠與(yu) 明作為(wei) 天道和人道是一種人類行為(wei) 、一個(ge) 曆史進程的兩(liang) 個(ge) 方麵:天人合於(yu) 道。張載還提出本一論:“以萬(wan) 物本一,故一能合異;以其能合異,故謂之感;若非有異則無合。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正蒙》,第63頁)船山釋曰:

 

天下之物,皆天命所流行,太和所屈伸之化,既有形而又各成其陰陽剛柔之體(ti) ,故一而異。惟其本一,故能合;惟其異,故必相須以成而有合。然則感而合者,所以化物之異而適於(yu) 太和者也;非合人倫(lun) 庶物之異而統於(yu) 無異,則仁義(yi) 不行。【6】

 

船山於(yu) 此申發出三層意涵:其一,本一是合一的本體(ti) 基礎,決(jue) 定了萬(wan) 物之間的同異關(guan) 係和感應狀態。萬(wan) 物皆有本,“本”有本根、本源之意。萬(wan) 物雖在現象上常常呈現出差異,但本質上具有統一性或同一性。故船山說天下之物皆“一而異”。因其差異性,故萬(wan) 物之間相互感應;因其統一性,故經過感應它們(men) 可以相合;船山於(yu) 此便直提“感而合”。其二,合一以相分為(wei) 前提。“合一”之“合”預設了“分”並以“分”為(wei) 前提,此如羅欽順所言:“凡物必兩(liang) 而後可以言合。”(《宋元學案》卷12)船山的闡釋提及太和一氣可以分化成陰陽、剛柔之體(ti) 、屈伸動靜之用。一分為(wei) 二是世間一多關(guan) 係的基礎。其三,合一是一個(ge) 過程,其方式是合一者之間的感應,感是合的前提。感應就是事物變化的方式和原理。萬(wan) 物雖眾(zhong) 卻無一例外地根源於(yu) 太和,它們(men) 也都直接來源於(yu) 動靜二端。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動靜互為(wei) 其根以生萬(wan) 物,動則是感的根源。天人關(guan) 係蘊含著多重思考維度。一方麵,理性地、邏輯地去看,天未生人,隻是“本一”,隻是天之天、物之天。人既已生,因有人之天則必言“合一”。天在人之生之前是純然物質的、自然的存在,而人則是精神的、思維的、自為(wei) 的存在者。存在與(yu) 存在者相互歸屬,彼此共存。人的出現對天地而來可謂是一種異化,甚至可言是最高事件、最終目的:天運化出了人這一自己的對立麵或最高成就。自此天人合二為(wei) 一,為(wei) 一個(ge) 二重性的整體(ti) 。天人共為(wei) 一體(ti) ,無論是在對立分化的還是在合作共生的層麵上都如此。人可以思考天並“製天命而用之”,但人卻是從(cong) 天而來並歸宿於(yu) 天。另一方麵,審美地、情感地去看,“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天以人為(wei) 心,天因人而有意義(yi) ,必以人為(wei) 之歸。人使得天成為(wei) 天並使天的存在自身得到澄明、其意義(yi) 得以彰顯。天人不可分離,人與(yu) 天地並立為(wei) 三:人參讚天地化育,天生人成。如《荀子》所言“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人“大其心能體(ti) 天地之物”,並“與(yu) 天地合其德”,故“仁者以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

 

上述本一與(yu) 合一的關(guan) 係揭示、包含了如下原理:一分為(wei) 二與(yu) 合二為(wei) 一。船山指出:“故合二以一者,既分一為(wei) 二之所固有矣。”(《外傳(chuan) 》,第1027頁)“分”已邏輯地包含了“合”。張載有其獨具特色的合一論:“義(yi) 命合一存乎理,仁智合一存乎聖,動靜合一存乎神,陰陽合一存乎道,性與(yu) 天道合一存乎誠。”“合一”意味著一個(ge) 統一體(ti) 中包含了兩(liang) 種可以融合的要素、內(nei) 涵或義(yi) 理,同時意味著構成統一體(ti) 的兩(liang) 種要素之間的對立統一關(guan) 係。陰陽、動靜之對待義(yi) 顯著,而義(yi) 命、仁智似於(yu) 陰陽,性與(yu) 天道近於(yu) 天人,而天人的對待對立在於(yu) 主動與(yu) 被動、有心與(yu) 無心、自在與(yu) 自為(wei) 。無動靜之變化就無神,神存在於(yu) 動而靜、靜而動之中;無“仁且智”或者隻有仁、智就無聖,聖存在於(yu) 仁與(yu) 智的相互製約及配合之中。張載十分敏銳而深刻地闡釋了其義(yi) 理,其《正蒙》曰:“不有兩(liang) ,則無一”“一故神,兩(liang) 故化”,又說:“兩(liang) 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liang) 之用息。兩(liang) 體(ti) 者,虛實也,動靜也,聚散也,清濁也,其究一而已。”“一之體(ti) 立,故兩(liang) 之用行”。此“一物兩(liang) 體(ti) ”論正是“合一論”的精髓和實質,透顯出具有普遍意義(yi) 的方法論內(nei) 涵。

 

船山賦予“一”以“氣”的內(nei) 涵。邏輯上講,“本一”或“合一”中的“一”可以是理、氣、心,而三者作為(wei) “一”的別名實質上可分可合、可實體(ti) 化又不可實體(ti) 化。船山說:“天人之蘊,一氣而已”。(《大全說》,第1052頁)又說:“人物同受太和之氣以生,本一也。”(《正蒙注》,第221頁)天人本不可分,統一於(yu) 元氣的氤氳運化狀態。程顥曾說:“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二程遺書(shu) 》卷6)可以說本一論構成了“知道者”的理論背景和前提,以此才能極深研幾、窮神知化。《周易》大人四合說之“合”彰顯了有限的人類對絕對的、無限的“天”的內(nei) 在超越之路。“天”自強不息、生生不已、神化日新,庇護著人類的生存,承載著人類的歸宿,是價(jia) 值之源、生命之源和精神皈依之所。人作為(wei) 具有知覺反思能力的存在者意識到天人之別,實現從(cong) 有限到無限、從(cong) 現實到理想的超越,這是固守人的本位、素其位而行的符合事實的理性、明智之舉(ju) 。

 

誠然,隻言“本一”,體(ti) 現不出人的主體(ti) 性和參讚天地化育的價(jia) 值;隻言“合一”,不能洞徹天人關(guan) 係的本質和全部意蘊。本一論不排斥科學義(yi) ,但更有審美義(yi) 、境界義(yi) 。合一論既有情感、信仰義(yi) ,又有理性、現實義(yi) 。本一論是超越的合一論,合一論是現實的本一論。天人關(guan) 係從(cong) “本一”到“分”再到“合一”,貌似黑格爾正-反-合之辯證法,但它多指某一個(ge) 體(ti) 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之曆程和邏輯包含,是由事物內(nei) 部的矛盾運動而實現的揚棄行為(wei) 。船山則是以本體(ti) 論視域來闡釋人與(yu) 萬(wan) 物的始於(yu) 一、終於(yu) 一之理。


二、天人關(guan) 係的邏輯性與(yu) 曆史性

 

從(cong) 本一到合一意味著邏輯與(yu) 曆史的統一,可視為(wei) 天人關(guan) 係的相對意義(yi) 上的起點和終點,如貞下起元、亦如環無端。金嶽霖曾發問:“為(wei) 什麽(me) 自然與(yu) 人應該合一呢?難道它們(men) 還未合一?如果它們(men) 能夠合一,為(wei) 什麽(me) 它們(men) 還沒有合一?如果它們(men) 不能夠合一,為(wei) 什麽(me) 提倡它們(men) 的合一?”【7】這裏的已與(yu) 未、能不能、應不應包含有邏輯與(yu) 曆史、事實與(yu) 價(jia) 值之區分。或可以繼續發問:若天人關(guan) 係是內(nei) 在的,何以出現了“相分”?若是外在的,又如何能夠“合一”?關(guan) 係無處不在,界定關(guan) 係的本質並給予關(guan) 係一個(ge) 定義(yi) 卻非常困難,關(guan) 係是關(guan) 係者之間的一種聯係。若說關(guan) 係本身是認識的目標,這就已經把關(guan) 係置於(yu) 認識論之中了,而關(guan) 係本可以並首要地處於(yu) 本體(ti) 論之中。一切個(ge) 體(ti) 之間在本體(ti) 論之中皆是內(nei) 在關(guan) 係。金嶽霖的《內(nei) 在關(guan) 係和外在關(guan) 係》一文論證了關(guan) 係不能被“證明”卻可以被“解釋”,而認識關(guan) 係必須是外在的。其因在於(yu) 我們(men) 不能把作為(wei) 認識關(guan) 係者的實體(ti) 與(yu) 作為(wei) 外在對象的實體(ti) 進行比較;如果關(guan) 係是內(nei) 在的,那麽(me) 認識一個(ge) 物體(ti) 就意味著要認識整個(ge) 宇宙從(cong) 而導致不可知論。(同上,第17-39頁)金文的啟發意義(yi) 在於(yu) 認識天人關(guan) 係可有認識論和本體(ti) 論兩(liang) 種維度。在本體(ti) 論視域中,關(guan) 係不隻是兩(liang) 者之間的邏輯聯係,同時也是一種現實經驗中的曆史關(guan) 係。由“本一”作為(wei) 邏輯前提,人類曆史可以視為(wei) 一部努力實現、正在實現天人合一的曲折複雜的進程。邏輯意味著人類思維的規律以及人類的存在原理。它猶如形而上者,需要通過曆史的反複與(yu) 曲折來盡顯和證明自身,邏輯需要展開為(wei) 曆史並同時生成曆史。二者類似於(yu) 不離不雜的理氣關(guan) 係。邏輯既指向事實的層麵和真的維度,又意味著一種理想和價(jia) 值;曆史既有自身的客觀存在,更是一個(ge) 是非善惡、真假美醜(chou) 俱存的價(jia) 值領域。二者必須配合、滲透、交融,缺一不可,曆史必有其內(nei) 在的邏輯而邏輯自身亦導引著曆史進程,二者是相互作用的整體(ti) 。正是在這一過程之中,天人關(guan) 係的意蘊得以充分展現。

 

船山的“天之天”、“人之天”和“物之天” 之分顯然具有邏輯性,既新穎別致又寓意深遠。他立論說:“故人之所知,人之天也;物之所知,物之天也。若夫天之為(wei) 天者,肆應無極,隨時無常,人以為(wei) 人之天,物以為(wei) 物之天……故賢智有賢智之天,愚不肖有愚不肖之天……故聖人所用之天,民之天也;不專(zhuan) 於(yu) 已之天,以統同也;不濫於(yu) 物之天,以別嫌也;不僭於(yu) 天之天,以安土也。”(《引義(yi) 》,第271頁)上述區分有三義(yi) 需要我們(men) 深切體(ti) 認:(一)人與(yu) 物同源、共存、交涉於(yu) 同一個(ge) 天:天之天。它超越了人之天、物之天,為(wei) 二者提供了根基和可能,實為(wei) 二者之本體(ti) 與(yu) 本原。天之天是大全之天,它無思無為(wei) 卻生成一切;它無極無常,卻又包括了所生人物的常道。如對人而言,既有“蹠壽顏夭”般的無常,又有“天之行度不懵人,則必以旦晝為(wei) 明”之常道。人之天意味著大全之天賦予、提供給人類的“道”。人不是物,故難以知物之天,此如《莊子》濠梁之辯之所寓意。(二)人、物之天意味著人、物之性。天所化生之物更是參差不齊、不一而足,如“犬馬夜視,鵂鶹晝閽,龍聽以角,蟻語以須”(《引義(yi) 》,第270頁)。人與(yu) 物生活在不同感知範圍、不同律則的世界之中。雖然共存於(yu) 一個(ge) 世界之中,但是其生活方式、其利害、美醜(chou) 等價(jia) 值準則相異極大。船山強調天人如父子具有“形異質離”之別,肖子不能“父步亦步,父趨亦趨”而隻能繼承其誌;人之與(yu) 天也隻能繼承其道。(三)人、物之天意味著人、物生存的環境。無論人還是物都無法超越自身之性的限製去認識外界,但這並不意味著性不可通達於(yu) 天。人與(yu) 物都把“天”“納入”自身之中,形成人之天和物之天。這種“納入”是一種不斷“內(nei) 化”的動態過程,是“化”天之天為(wei) 自我之天。同理,人隻有把“物”納入“人之天”之中方可知物。就此而言,人、物之天也是天之天內(nei) 在包含的一種區分維度,意味著人、物發展的所有可能性及其自由之性,同時也是人、物發展的環境和根基。

 

從(cong) 曆史維度而言,天人關(guan) 係在“道”中生成與(yu) 展開,這是一個(ge) “化天之天為(wei) 人之天”、化天道為(wei) 人道的曆史進程。船山承接了程頤把天道和人道合二為(wei) 一的思想,又區分出二者的層次性和差異:“道一也,在天則為(wei) 天道,在人則有人道。人之所謂道,人道也。”(《正蒙注》,第369頁)程頤曾說:“道未始有天人之別,但在天則為(wei) 天道,在地則為(wei) 地道,在人則為(wei) 人道。”(《二程遺書(shu) 》卷22)又說:“天地人隻一道也,才通其一,則餘(yu) 皆通。”(《二程遺書(shu) 》卷18)天無心成化,故其道大;人道有人的性理作為(wei) 根基,故有其特有的仁義(yi) 禮智的內(nei) 容。船山指出:“同一道也,在未繼之前為(wei) 天道,既成而後為(wei) 人道。天道無擇,而人道有辨。”(《內(nei) 傳(chuan) 》,第529頁)未繼之前是自在的天之天,人繼之後是人之天。道隻是氣化流行的一種表征,於(yu) 流行變化之中形成了自身的諸多特性和意涵:規律性、客觀性與(yu) 人為(wei) 性、本原、本體(ti) 與(yu) 根據義(yi) 等。在“道”的運化中,人難以知天,“天之所不可知,人與(yu) 知之,妄也。”(《詩廣傳(chuan) 》,第306頁)由此人可能與(yu) 天不合,因為(wei) “人所有者,人之天也”(《詩廣傳(chuan) 》,第463頁),故“君子之知天,知人之天也。君子之應天,應天之於(yu) 人者也。”(《春秋家說》,第134頁)因為(wei) “天之天”是神之所在、理之所出。天無心成化,不僅(jin) 包括天地已然之跡,亦包括天地之未然。故合一所蘊含的是價(jia) 值期許和善之理想,能動地開辟出自身的曆史空間。船山對此明確說:“昔之為(wei) 天之天者,今之為(wei) 人之天也;他日之為(wei) 人之天者,今尚為(wei) 天之天也。”(《詩廣傳(chuan) 》,第463頁)


三、天人關(guan) 係的事實層麵和價(jia) 值層麵

 

從(cong) 本一到合一意味著從(cong) 現實走向理想、從(cong) 實然走向應然,二者約對應於(yu) 天人關(guan) 係的事實層麵與(yu) 價(jia) 值層麵。天人本一與(yu) 天人相分指向了天人關(guan) 係的本然、實然和已然狀態。天人合一則意指天人之間的應然狀態和理想關(guan) 係,是人們(men) 所追求的一種人生境界和社會(hui) 理想,因而主要是一個(ge) 價(jia) 值命題。它強調了人與(yu) 自然、他人、社會(hui) 及自我之身心是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ti) ,應將二者合理、和諧地統一起來。“本一”意指天人同於(yu) 一理、一氣,具有客觀實在論內(nei) 涵。“合一”意味著一種包含境界論的價(jia) 值傾(qing) 向。這種區分隻具有相對性。如果把合一論分為(wei) 自在的合一與(yu) 自為(wei) 的合一,那麽(me) “合一”就具有兩(liang) 種麵向;而本一同樣可視為(wei) 是價(jia) 值之源。中國哲學的天人關(guan) 係論或可分為(wei) 實的係統和虛的係統【8】。前者把天看作一個(ge) 客觀存在的東(dong) 西,其關(guan) 係呈現為(wei) 感應論、自然論等;後者是從(cong) 境界意義(yi) 上講,如孟子的“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程顥的“仁者渾然與(yu) 物同體(ti) ”等。境界論上的天人觀更多與(yu) 價(jia) 值層麵聯係,而實的係統更接近於(yu) 天人關(guan) 係的事實層麵。從(cong) 事物自身的本來的樣子(實然)走向事物理應達到的理想樣貌(應然),實現真善合一,一直以來就是人們(men) 基於(yu) 客觀現實世界的理想追求。宋明理學家的“性”觀念就含有實然和應然兩(liang) 個(ge) 麵向,其實然指向了現存的氣質之性,而其應然就是天賦人受的天命之性,二者合為(wei) 一體(ti) ,顯示了人走向理想人格的現實基礎和具體(ti) 方向。理學家對性的這兩(liang) 個(ge) 麵向的關(guan) 注程度不同。李翱及後儒的複性說、張載的“成性則躋聖”說,把性的完成作為(wei) 人生最值得追求的理想,凸顯了性的理想性和至善性。王船山提出的“性日生日成”則關(guan) 注於(yu) 性的現成性和生成性。把事物從(cong) “自在的存在”化為(wei) “自為(wei) 的存在”,充分實現存在者的本性,這也是船山所謂的“化天之天為(wei) 人之天”的思想內(nei) 涵,它預設了人化自然或自然的人化中的人的主體(ti) 性。人與(yu) 自然的關(guan) 係是雙向互動的。若從(cong) 人對自然的認識和改造必須以遵循自然規律為(wei) 視角,人也是被征服者和被改造者。

 

就其事實層麵而言,天、人、物均既是客觀實在又是存在者,天作為(wei) 人和萬(wan) 物的根源是特殊的、最高的存在。船山說:“自天而言之,則我與(yu) 萬(wan) 物同本而生。”(《訓義(yi) 》,第346頁)又說:“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為(wei) 性,同得天地之氣以為(wei) 形,其不同者,獨人於(yu) 其間得形氣之正。”(《訓義(yi) 》,510頁)就天而言,人物之同者居多,其幾希之別在於(yu) “偏全、大小、明暗、醇疵之不同”。船山認同朱子所謂的人物有“少異”:在於(yu) 人得形氣之正,故能全其性。他還用人得“精、純”之氣以釋其別:“天授精於(yu) 人”“人者,兩(liang) 間之精氣也,取精於(yu) 天,翕陰陽而發其炯明。”(《詩廣傳(chuan) 》,第447頁)船山又說:“人者,天之緒也。天之緒顯垂於(yu) 人,待人以行,故人之為(wei) ,天之化也。”(《詩廣傳(chuan) 》,第313頁)人是天運化的最高階段,天通過人把自身的特質彰顯了出來。故船山說:“天之明於(yu) 人為(wei) 知,天之純於(yu) 人為(wei) 仁,天之健於(yu) 人為(wei) 勇……唯此好學、力行、知恥之心,則物之所絕無而有人之所獨也。”(《禮記章句》,第1283頁)人之獨即人之天,人之為(wei) 即天之化,由此可有“因人以成天”之論,以及可以言“人之道,天之道也”(《續春秋左氏傳(chuan) 博議》,第617頁)。“人之所為(wei) ,天之所命,以天道視之,一而已矣。”(《莊子解》,第316頁)這是一種存在論意義(yi) 上的人天一體(ti) 。

 

就其價(jia) 值層麵而言,船山認為(wei) “自然者天地,主持者人。人者,天地之心。”(《外傳(chuan) 》,第885頁)這雖有存在論內(nei) 涵,但更帶有境界論之意,是天人關(guan) 係的一種直覺化、藝術化、比喻性、象征性的說明。天地之心是從(cong) 人心之靈明知覺和反思功能方麵做出的比喻,如乾父坤母之喻一樣。人繼承了乾坤之道,合知能於(yu) 一心,進而可以乘權製命、因時率性,故船山有讚天、配天、相天之說。天隻是神、命、化,主要呈現為(wei) 變;人雖然處於(yu) 無所不在的運化之中,但有道、有常。船山指出“人道之流行,以官天府地、裁成萬(wan) 物而不見其跡。故曰天者器,人者道。”(《思問錄》,第405頁)在這裏人的相天的主動性、主體(ti) 性得以充分彰顯,表明天不自天,因人而天。人的出現使天獲得了全部意義(yi) ,天人為(wei) 一生命體(ti) ,天人關(guan) 係類似於(yu) 身心關(guan) 係。認識事物關(guan) 鍵在於(yu) 把握其本質,體(ti) 認其本體(ti) ,理解其來龍去脈。故船山說:“善言天者,言人之天也”,又說:“人之為(wei) 道也,有自然之質,有可盡之能。自然之質,則既別於(yu) 物矣;可盡之能,尤人之所獨。”(《訓義(yi) 》,第780頁)人之獨在於(yu) 人之能,而人可以“竭天成能”。正是人之智能才把人從(cong) 物的世界中超拔出來。船山進而指出,人的“可盡之能”在於(yu) “學”,學使人有了“用萬(wan) 物而統萬(wan) 物之靈”。

 

近現代西方哲學中事實與(yu) 價(jia) 值的二分觀念頗為(wei) 盛行,儒家的很多立論則多將二者合一。二者之所以能夠分離在於(yu) 從(cong) 邏輯上說,事實可以完全獨立於(yu) 認識論和價(jia) 值論之外,但不能離開本體(ti) 論視域。事實就是事物存在的本然狀態,並無真假、美醜(chou) 、善惡等價(jia) 值內(nei) 涵。事實之中、事實之間或並無關(guan) 係存在,或關(guan) 係密布,但它們(men) 並無主客及主次輕重之分,尚需要一個(ge) 觀察者或主宰者“介入”其中去區分和認識它們(men) 。價(jia) 值則依於(yu) 主客體(ti) 關(guan) 係而產(chan) 生,或許可言價(jia) 值就是客體(ti) 對於(yu) 主體(ti) 的“善”。“事實和價(jia) 值”與(yu) “邏輯和曆史”一樣,都可視為(wei) 一種區分和闡釋事物的頗有深意的維度。維度是一種識度,反之亦然。維度意味著作為(wei) 觀察者的視域和境界,也意指在這種視域和境界中所聚集而來的並且相貫通的事物。海德格爾認為(wei) ,“我們(men) 把這種被分配的、也即被端呈的貫通稱為(wei) 維度……維度之本質乃是那個(ge) ‘之間’的被照亮的、從(cong) 而可貫通的分配。”【9】此是說維度是對事物做出區分並且貫通。維度是讓區分被照亮從(cong) 而可貫通,即是在區分基礎上通達和揭示一切事物。他認為(wei) 區分是一個(ge) “令者”及其“召喚”,與(yu) 儒家的命觀念的功能類似;“之間”則猶如儒家所言的天人“之際”。區分使物物化、使世界世界化。區分是可貫通的,同時意味著聚集,二者構成了道的運作方式。


四、作為(wei) 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天人關(guan) 係論

 

就其作為(wei) 世界觀而言,由於(yu) 船山不僅(jin) 強調“言道者必以天為(wei) 宗,必以人為(wei) 歸”,而且引入曆史和人文維度以彰顯和強化其價(jia) 值內(nei) 涵,故其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船山哲學的主體(ti) 內(nei) 容、內(nei) 在品格和學術特色。本一論與(yu) 合一論似乎隻是表現出分看與(yu) 合看、理性與(yu) 情感的分析進路之別,但聯係儒學史便體(ti) 現出理學與(yu) 心學的分野。如同程朱理學的人物異同論可從(cong) “氣同理異”和“氣異理同”兩(liang) 種彼此包含的思路進行解析那樣,理學與(yu) 心學的天人關(guan) 係論也可以本一論與(yu) 合一論的彼此包含為(wei) 前提。首先,合一論並不排斥、外於(yu) 和獨立於(yu) 本一論,相反它可以本一論為(wei) 前提,合一意在並隻是克服人的自私用智,人自限隔天地的現象。天地未曾限隔人,人可以與(yu) 天為(wei) 一也本應為(wei) 一,且應以合一為(wei) 方向。其次,本一論的提出自始就處在合一論之中,本一更強調了天與(yu) 人的同一性。本一論雖然強調合,更可以理智地包括人未生之階段,也可更突顯天人之分的合一論。合一論雖然凸顯分,但並不包括也不討論人未生的階段,但也可視為(wei) 以本一論為(wei) 起點和歸宿。程朱理學強調了“理”的高嚴(yan) 性和遍在性,其精神是理性的、客觀的、分析的,更易從(cong) 分的視野出發並容納人未生這一階段,從(cong) 而更易強調合一論。陸王心學推重一心的朗潤、遍現和伸展,其精神是直覺的、情感的、主觀的,更易從(cong) 合的視野出發重視心物不二、心理合一,因而更易強調本一論。對於(yu) 氣學來說,本一論與(yu) 合一論亦可並存共在,問題的關(guan) 鍵是如何理解“心”這一現象。如果認為(wei) “心”在天理的範導下生成,有其氣化規律之客觀性的一麵,那就接近於(yu) 理學。心學則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理與(yu) 氣孰為(wei) 第一性的糾纏,凸顯了主體(ti) 的視野和人的自由的本性。心誌可以帥氣並能動地開辟自己的理路;但心同樣受製於(yu) 理與(yu) 氣。受製與(yu) 主導、生成的程度關(guan) 係在一定意義(yi) 上決(jue) 定了三派的分野。船山的天人觀是靈活的、多維的、既分且合的,其分其合、其單一或疊加的維度皆依於(yu) 語境,體(ti) 現出綜合本一論與(yu) 合一論、融匯理學與(yu) 心學於(yu) 一體(ti) 的集大成特征。

 

就其方法論內(nei) 涵而言,船山的天人關(guan) 係論至少體(ti) 現了基於(yu) 天人本體(ti) 的兩(liang) 種思維方式。一是中道思維。執兩(liang) 用中的中庸思想是儒家之精髓,運用它則需要與(yu) 時俱進、窮神知化和極深研幾的德性與(yu) 智慧。一方麵,天雖然是人的根源,但誇大天的作用就會(hui) 造成對人的主觀能動性的擠壓和遮蔽,一味地重視氣化之天,對於(yu) 客觀、規律的一麵過度關(guan) 注、順從(cong) ,便可能落入荀子所論的莊子式的“蔽於(yu) 天而不知人”。另一方麵,人雖為(wei) 天地之心,但誇大人的作用和心在認知和實踐兩(liang) 方麵的功能,便隱含著師心自用、認欲為(wei) 理的理論風險。陽明後學“虛玄而蕩、情識而肆”的流弊皆在於(yu) 沒有用天理的客觀性來糾正、範導主觀的人心,這便隱含了張載所批評的秦漢以來儒者的“知人而不知天”之弊。世界作為(wei) “人化之天”在天人互動之中生成和展開,而船山就在天與(yu) 人的兩(liang) 端之中持有中道思維,不落一偏,既不尊天而抑人,也不依人而製天;既不尊心而蔑物,也不崇物而賤心;既要以天合人,也要以人合天。就此而言,船山之所論的確具有糾偏補正之功。二是辯證思維。它不同於(yu) 靜態的形式邏輯思維,意味著動態的、深入事物本質的多維度考察,其核心在於(yu) 對立統一的矛盾觀和普遍聯係的係統觀,它有助於(yu) 我們(men) 獲取關(guan) 於(yu) 事物的本質及其存在狀態的知識,其大用或如船山所言的“推之使通,辨之使精”。人對天應采取不卑不亢、親(qin) 疏相宜的態度,既不能主天,也不可忘天:“忘天者禽,主天者狄”(《外傳(chuan) 》,第1015頁)。天人同在理、異在量。大過卦之卦爻辭揭示了聖人祭天之禮中的事天之道:既不欲離之,亦不欲合之;既不欲其簡,又不欲其黷;既“天尊以人事事之”,又“天邇以神事事之”。【10】

 

從(cong) 理學史來看,船山天人觀反映了他對宋明理學進行綜合創新的努力及特點:以氣學為(wei) 根基、以理學為(wei) 主體(ti) 、以心學為(wei) 旨歸。這裏把“以人為(wei) 歸”作為(wei) 以心學為(wei) 旨歸的原由。三派之分有其合理性、便捷性和相對性。就其基本價(jia) 值取向和思維方式而非具體(ti) 命題而言:氣學重天道、理學重性理、心學重心知。前二者偏重外在之天,後者偏重內(nei) 在之人。天人同在理、異在量,同可合而異則分。同異的客觀性延伸、召喚出有分有合的曆史形態。天人之分合作為(wei) 一種思維方式各有其功能:“分言之則辨其異,合體(ti) 之則會(hui) 其通”(《正蒙注》,第27頁)。船山注重“合而有辨”,意在以氣學為(wei) 根基綜合重分的理學和重合的心學,進而避免作為(wei) 理學可能流弊的形而上學的獨斷論,反對作為(wei) 心學可能流弊的相對主義(yi) 的詭辯術。當船山強調天高於(yu) 人、人效法天時,他更近於(yu) 程朱理學;當他強調“天地之生,以人為(wei) 始。……人者,天地之心”(《外傳(chuan) 》,882頁)、認為(wei) 不依於(yu) 人之道“可知而不必知”之時,其精神和誌趣皆近於(yu) 陸王心學。整體(ti) 上看,他始終堅持以氣化之道為(wei) 本體(ti) 的思路,在建立天(理)大於(yu) 、高於(yu) 人(心)的前提下,以重點闡釋“人之天”並凸顯“人能弘道”的人道麵向,而對於(yu) 天人關(guan) 係中的本一—分—合三環節,船山或已有清晰的理論意識與(yu) 原理性思考:“陰陽之始本一也,而因動靜分而為(wei) 兩(liang) ,迨其成又合陰陽於(yu) 一也。”(《正蒙注》,第37頁)


注釋
 
1季羨林:《天人合一新解》,《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3年創刊號。
 
2餘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中華書局,2014年,第153頁。
 
3錢穆:《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中國文化》1991年第4期。
 
4潘誌鋒:《近20年關於“天人關係”問題的研究》,《社會科學戰線》2003年4期。
 
5《正蒙·乾稱》,《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65頁。
 
6《張子正蒙注》,《船山全書》,嶽麓書社,1996年,第365頁。
 
7金嶽霖:《道、自然與人》,三聯書店,2005年,第151-152頁。
 
8任蜜林:《緯書的思想世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163-164頁。
 
9[德]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12頁。
 
10周廣友:《王夫之〈周易外傳〉中的天道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77-1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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